第八章

她覺得，李修澄對她的想法絕對有很大的誤會。

當他開着車駛入一棟大宅里時，明知自己的想法幼稚，管月琴仍一直有着想跳車的衝動。她不是因為沒見過有錢人家的氣派，所以在看見眼前的大房子才這麼緊張，大媽家就比這裏還豪華。

問題出在她還沒拜訪他家人的打算。

老天，他就這麼急着娶她?若不是每天都有照鏡子，她真會懷疑自己長得有多麼天香絕色，能把一個男人迷到才沒談幾天戀愛就急着想娶她進門。

他決定了——決定帶她回家，讓她了解他的一切。

包括他平日的生活環境和他的家人。

人家說，「醜媳婦總得見公婆」嘛!雖然她絕對不是醜媳婦，對自己也很有信心，可是她還沒心理準備要跟他進展這麼快呀。

「喂，我今天穿得很隨便耶……」

在他把車子停妥之前，管月琴忍不住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轉頭給她一抹安心的笑，李修澄很誠懇地保證：「放心，我覺得你穿什麼都很漂亮，我的家人一定也會這麼認為。」

聽見他要帶女朋友回家，家裏的人全樂壞了，哪可能在意她穿什麼。

誰教他以往迷戀「天使」，讓家人覺得他不切實際，怕他會因為天使而不交女朋友。

「我非得進去不可嗎?」

下了車，管月琴還是遠遠望着他家的大門，腳步遲疑。

這跟逼她結婚有何不同?

「都來到這裏了，難道你只打算參觀完我家的大門，便拍拍屁股走人嗎?」李修澄拉着她往前走，失笑道：「我已經打過電話通知家裏，每個人都知道我晚上要帶女朋友回家，要是你沒出現，大家會很失望的。」

尤其是他殷殷盼望媳婦的老媽。

「每、每個人?」

該不會他家每個人都等在那扇門後頭，準備將她評頭論足一番吧?聽見他的話，管月琴的感覺不但沒有更好，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哦，彷佛是一場惡夢等着她……

早上開開心心地出門約會，她可沒想到晚上得赴鴻門宴。

聽出她語氣里的不安，李修澄握緊她的小手，說了些讓她安心的話：「我爸還在公司加班吧，應該只有我媽和我姊在家。」

而他家裏那兩個女人，一定會喜歡月琴的。

「哦……」

感覺是好了一點點。

畢竟，她跟父親相處的時間很少，也就比較不知道該怎麼和男性的長輩相處。

就這麼幾句話之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前。

在他開門之前，她忍不住做了幾次深呼吸。

奸吧，要殺要剮都來吧!

******

或許，這就是「明星」的感受。

被人用興緻勃勃的目光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不夠，繞着她三、四圈的觀察她也不滿足，還像是想將她一塊塊拆下來研究，怕對她了解不夠透徹似的模樣。連他家的幾個傭人都對她好奇得不得了，不能正大光明地看的人也會躲在外面偷偷瞄她幾眼。

突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頭待宰的羊，眾人正考慮從何下手。

幸好，截至目前為止，打量她的眼光都很友善。

至少晚餐餐桌上的氣氛還算和諧。

「月琴，你真的很厲害呢，竟然能讓修澄拜倒在你的裙下。」餐桌上，李舒晴忍不住嘖嘖有聲地佩服著管月琴，不得不由衷地道：「我這酷老弟可是打從十一歲起就對女人敬而遠之，害一票女人追在他的屁股後頭，追到一個接一個的心碎耶。」

不少她認識的模特兒，一天到晚都在跟她追問修澄的事。

要不是他不感興趣，他那長相當明星是綽綽有餘。

想她多努力鼓吹他進演藝圈，可惜她這酷老弟一點興趣都沒有。

萬萬想不到，他在管月琴的面前完全變了樣，不但沒擺半點冷酷的樣子給女朋友看，還對她一副呵護備至的溫柔模樣，連菜都親自夾到她的碗裏，再加上不時在她耳邊悄聲細語要她多吃些，害她和老媽吃飯吃到筷子差點掉下來。

噢，要不是自制力還不錯，她和老媽絕對會忍不住放聲笑出來。

顯然，過盡千帆皆不是，酷老弟的春天總算來了。當然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和老媽是絕對不會提起「天使」這兩個字。

誰會那麼「白目」對吧?

她們可賠不起修澄一個能讓他動心的女人。

最近一個月多月來，修澄不再提起有關天使的事，把和秦湘荋有關的東西都收起來了，家裏人還覺得很奇怪，沒想到是因為他總算遇見了他真正的天使。

她和老媽都想燒香感謝老天爺。

「修澄這麼受歡迎啊?」

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管月琴只是柔聲問道。

嗯，他長成這樣，要不受異性歡迎是很難。

「月琴，你放心，我家修澄很專情的，要不是他終於帶你回家，我還真怕他跑去當那個什麼同性戀，暗地裏跟男人談戀愛呢。」

怕未來的媳婦不安，吳美華連忙替兒子作保，卻惹來一陣笑聲。

關於天使，她和女兒有相同默契，絕口不提。

「媽，你在幫倒忙。」

李修澄又好氣又好笑地望着母親。

笑完，李舒晴也露出壞心的笑容糗著母親：「是啊，媽，要是你把修澄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女朋友嚇跑了，我看你兒子會跟你沒完沒了，說不定獨身一輩子來抗議喔。」

修澄可是已經表現出非管月琴不娶的態度呢。

「啊，那不行啊!」聽見女兒的話，盼孫心切的吳美華可是慌了手腳，急忙道：「月琴啊，你可別誤會了李媽媽的意思，不理我們修澄喔!」

她緊張得好像兒子除了管月琴就沒人要一樣。

哈，愈抹愈黑了。

在其他兩人忍俊不住的笑聲里，管月琴只是維持着始始終平靜的笑容，溫和卻犀利地道：「李媽媽，你不用擔心，如果我跟修澄分手，絕對是因為他對我不夠好。」

發現他母親比想像中有趣、好相處，讓她暗自鬆了口氣。

或許，李家的家世背景太好，連李舒晴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女強人，讓她覺得有些壓力，可是那些壓力在她們隨和的態度里被化解了。

李修澄停止了笑，朝她溫柔地睇了一眼。

他肯定的回答：「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喂喂，老弟，我和媽媽還在這裏喔。」

見他們含情脈脈的對望，李舒晴忍不住酸溜溜的打趣。

是啊，雖然她很高興他找到他真正想呵護的天使了，可他老姊遺孤家寡人的，他這做人家弟弟的，在她面前跟女朋友上演卿卿我我的戲碼，未免太刺激她了。

唉，她也想要一個好男人啊。

******

用餐完畢，四人坐在客廳聊天。

暍著餐後咖啡，吳美華親切地問著管月琴：「對了，月琴啊，李媽媽還不知道你家裏是做什麼的、有哪些人、住在哪裏，你現在是工作還是在家休息呢?」

她突然想到，她們對管月琴的身家背景一點都不了解。

因為管月琴看起來教養良好，有一股大小姐才有的氣質，所以她認定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就算不工作讓家裏養也很正常。

家裏的經濟狀況若是不錯，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們家舒晴那麼愛往外跑，喜歡跟男人爭高低的嘛。

「媽，你問這麼多會讓月琴不自在啦!」

不等管月琴開口，李修澄就替她把問題擋了下來。

見管月琴的臉色有些不對，李舒晴也立即幫腔：「對啊，你要問問題也一個一個問嘛，一連串的像粽子一樣，教人家怎麼回答?」

這些話，應該要人家的媽媽來問修澄才對。

要是哪天她到未來男朋友家，對方的母親也問得這麼仔細，她肯定吃不消。

「哦!」吳美華被自己兒女說得愣了一下，隨後才趕緊對管月琴解釋：「月琴，李媽媽的個性比較直，想到什麼就問了，你不會跟我計較吧?」

她瞧管月琴的神情似乎不太對。

管月琴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有些僵硬地搖搖頭，「不會的，我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如果李媽媽問得慢些就沒問題了。」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縱使她想逃避，原本不想這麼早面對。

看看女兒又看看兒子，以眼神徵求他們的同意之後，吳美華挑了個最安全的問題：「那，你家裏有哪些人呢?」

「我母親，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已經將心情調適好，管月琴很平靜地回答。

「那爸爸呢?不在了嗎?」

沒聽她提到父親，吳美華在兒子阻止之前便想也沒想地問道。

李修澄也沒想到她可能喪父，還是父母離異。

但從她的反應看來，她似乎不想提這件事，偏偏母親問得太快了，讓他來不及阻止母親提出問題。

「爸爸不跟我們住。」

「為什麼?」吳美華不明白。

「媽，別問了!」

察覺管月琴的眸中閃過一抹尷尬，李修澄突然暍止母親。

吳美華和李舒晴都被他異常緊張的聲音嚇了一跳，唯有管月琴仍舊一臉雲淡風輕。

在緊張的氣氛中，她澀澀地笑了。

「因為我母親是小老婆。」

******

李修澄送管月琴回家的路上，她始終很沉默。

因為聽見她母親是人家的小老婆，他母親連手中的咖啡杯都落在地上打破了。不用別人告訴她，她也看得出來他母親眼中的震驚和不能諒解。

或許在他母親心中，如果有人侵入她這個大老婆的家庭，便是死罪。

顯然她就完全不能接受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嬌、養小老婆這種可怕的事。

李舒晴為了安撫受驚的母親也已分身乏術。

所以，她自動從椅子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李家。

李修澄追了出來，堅持要送她回家?

一邊開車一邊不斷地轉頭看她的側臉，李修澄忍不住解釋：「你不要在意我媽她們的反應，她們沒有什麼惡意……」

該死，怎麼會變成這樣?

在帶她回家之前，他應該先知道有關她的一切，進而警告家人不能大驚小怪才對。他只是沒想到她會是……可惡，現在懊惱也來不及了!

都怪他太衝動!

「我知道，你媽只是被嚇壞了。」

管月琴木然望着前方，口氣也十分冷淡。

就算他能接受她的私生女身分，他的家人卻不能，這是不爭的事實。

本來，她希望有機會讓他慢慢了解她的家庭，順便觀察他的反應及態度，可是他讓一切進展得太快，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事。無論如何，她不可能嫁入一個鄙視自己的身分，也鄙視母親身分的家庭。

她不會讓母親因為她而受到任何歧視。

那會讓母親自責、掉淚……

她不能!

李修澄感到一陣心疼，他二話不說的把車停在路旁，逼她看着自己，才心痛不已地開口：「別這樣，一副好像我們必須結束、準備對我死心的可怕樣子!你只需要在乎我的想法，而我只在乎你的感覺啊!」

將要失去她的恐懼讓他無法呼吸。

管月琴望着他，看見他的真心，開始掉眼淚。

愛情剛萌芽便夭折了，敦她如何不傷心。

「別哭，這不是世界末日。」心慌地抹去她的眼淚，彷彿能感受她決定分手的念頭，李修澄真的急了，他急忙保證：「有什麼事都有我在，以後我不會讓你因為我的家人而受到任何委屈，你相信我!」

好不容易找到他想呵護的女人，他不願就此放手。

在他眼中，她想分手的理由太荒謬。

管月琴低下頭，還是哭。

淚水一顆又一顆，像痛心的訣別般掉在他的掌心上。

她不是懦弱，更不是愛哭的女人，是傷心讓她無話可說，讓她只能掉淚。

曾經，她奢想他家人的反應會有不同，結果也只是奢想。他的家人和她學生時代交往對象的家人一樣，聽見她私生女的身分就退卻了，在她身上貼上「敬而遠之」的標籤，推翻她原本給他們的所有好印象。

私生女，在他們眼中是不折不扣的不名譽象徵，像瘟疫。

學生時代，每個說有多愛她的交往對象，都因為家人發現她私生女的身分，而阻止他們跟她繼續交往，那時，她對愛情也就漸漸死心了。不管她表現得有多優秀，曾讓他們的家人多麼讚不絕口，私生女三個字就判了她死刑。

這一段感情空窗期的時間，讓她差點忘了個人價值無端被否定的感受。

以後?她忘不了他母親驚嚇的模樣，還談什麼以後?一想到他母親沒見過她母親，就已經露出那麼鄙夷的神情，她就不敢妄想和他會有未來。

就算他愛她，也必定會被他的家人反對到底吧。

她無意讓他和家人反目成仇。

******

不接電話，拒絕和他見面，他所愛的女人躲他躲得遠遠的。

面對令他無力的狀況，李修澄始終找不到完美的解決方法，只能擺着一張壞心情的酷臉，對家人公告「生人勿近」。

他沒對引發事端的母親發脾氣，但也擺不出來好臉色。

低氣壓籠罩李家，每個人都戰戰兢兢，變得有些神經兮兮。

晚上十點，在看見李修澄面無表情地回家、不發一言地走向他位在二樓的房間，根本把家人都當成透明人般不聞不問的狀況之後，李舒晴終於忍不住了。

「媽，月琴不理修澄大半個月了，我們得想個辦法解決，否則家裏擺尊千年冰雕怎麼住人啊?」

「依修澄的條件，要什麼好女孩沒有?真是的……」

對於管月琴私生女的身分，一路順遂活到現在的吳美華始終無法接受。

老實說，管月琴願意自己避著修澄，她還真鬆了口氣。管月琴的身分再平凡、家境再普通都沒關係，可是是私生女就……以他們李家的地位、名聲，怎麼能個娶個私生女回來當媳婦?要她怎麼在外頭做人，怎麼忍受那些手帕交批判嘲笑的目光啊。

唉，她連提起都羞於啟齒呢。

「可你寶貝兒子就要管月琴一個啊!」李舒晴撒嬌地抱住母親，提醒母親她兒子的固執，「她是修澄唯一肯帶回家的女人耶，你要是反對他們在一起，恐怕他真的會當一輩子單身漢，小心你想抱孫子都沒得抱喔。」

那天要不是母親一副快昏倒的模樣，她一定會顧慮到管月琴的感受。

「可是……」

見母親還在掙扎，李舒晴打斷她的話問道：「媽，老實說吧，除了月琴是私生女這件事以外，你還有沒有對她不滿的地方?」

連她都喜歡的女人，母親沒道理不喜歡。

「是沒有……」

吳美華也感嘆，一個氣質這麼好的女孩竟然是私生女啊。

「是嘍，你說修澄要什麼好女孩沒有，其實月琴就是他眼中最好的，所以他才會特地把她帶回家，讓你瞧瞧他眼中獨一無二的寶，希望你也同樣看待對方不是?你覺得月琴不好，也不過是因為她無法選擇、無法拒絕的身分，用這種態度對待她真的公平嗎?」

見母親微皺細眉，陷入了思考狀態，摟着母親的李舒晴再加了把勁。

「媽，你平常是那麼溫柔又善良的人，從小就教我和修澄不能以貌取人，交朋友要先看對方的內在和個性，現在怎麼會想不通呢?人家也是有自尊心的，所以發現我們不能接受她的身分也不打算為難我們，你覺得這麼聰慧和體貼的女人配不上修澄嗎?她也是別人家裏的寶貝女兒呀，說不定人家還覺得是我們膚淺，是修澄配不上她呢。」

聽完女兒一連串開導的話，吳美華沉默了。

「媽，你有沒有想過，今天要是換成是別的女人，說不定還鼓吹修澄跟我們反目，把修澄都給拐走了，哪裏還會跟他避不見面?」

李舒晴言盡於此，相信母親是聰明人。

這樣的時代，要真心愛上一個人都不容易了，還能兩情相悅，這是多麼美好的事，實在沒道理因為一些迂腐的觀念而拆散鴛鴦吧。

緣分難求，真心更難，是不?

這回，他們家修澄可是動了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