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握着手電筒,余青凡很快的就走進自己的房間。

爸爸留下的這棟屋子很寬廣,又深又長,不過為了練琴時不吵到其他人,當年爸爸要為他隔一間琴房時,他就要求要在一樓,連帶房間也乾脆移往一樓。

一樓除了客廳和餐廳、廚房外,就是他的琴房和房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儲物間。

不知道為什麼會停電,也許是今晚突如其來的風雨造成的。

這種時候會覺得房間設在一樓真的是件超級美妙的事,因為他不用摸黑走上樓。笑了聲,他覺得自己有些無聊,竟然連這種事也能開心?

但轉念一想,也是啦,鋼琴大賽拿到全國優勝的成績,心情開朗之下,當然看什麼都是美妙的。

將手電筒擱在一旁的書桌上,他唇角勾著淡笑,解下脖子上的領帶結,然後褪去黑色西裝外套,白色絲質長袖襯衫……

年輕男孩裸露的上半身,沒有外人以為念音樂科系的男生都是弱不禁風的蒼白瘦弱身軀,反而是勻稱精實、肌理線條分明的淺麥色身體。

除了鋼琴之外,他喜歡的還有游泳,這樣的好身材全拜游泳之賜。

走到衣櫃前翻出乾淨衣物后,他踏入浴室。

才走進浴室,黑暗的空間讓他想起忘了把手電筒帶進來。

余青凡退出浴室,轉身去拿書桌上的手電筒,那一束鵝黃色的光源不意掠過房門,他看着房門頓了下,黑眸流轉着奇異的輝芒。

怪了,他明明記得今早出門時,有將房門關上,但為何他剛才進來時,房門似乎是開的?

是開的嗎?他回想一下方才的情景。

應該是沒錯,他適才是直接進到房裏,沒有打開房門的動作,也就是說,他的房門原本就是開啟的?

會是他早上出門時忘了關,而現在又忘了他其實是沒關房門的?

……算了算了……何必去采究這個問題?

握着手電筒,他再度步入浴室。

當唯一的光源消失在浴室門后,縮著身子窩在床沿的余沛以才動了動有些發麻的雙腿。

剛才的光線讓她得已看清她闖入的是哥哥的房間。她不是很了解這個兄長,但也能猜到他應該不會樂意見到她,她該趁他進浴室洗澡的這段空檔,趕緊回自己的房裏。

她直起身子,摸黑慢慢走到房門口,才想扭開門把,屋外走動的聲音讓她縮回了手。

「余沛以!」是大媽在喚她。

這種時候,大媽找她做什麼?她思付著該不該走出去。

通常只要大媽喊她,為了不挨罵,她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可現在她人在哥哥的房裏,若是從這扇門走出去,大媽會怎麼想?

「媽,你叫那個人做什麼啦?」余青菱的聲音跟着響起。

「我要問問她,家裏會什麼停電?要她顧家,給我顧成這樣,整個屋子烏漆抹黑,是要怎麼做事?」

「應該只是單純的停電。」是余青恩的聲音,也只有她會為她說話。

「媽,這個時間大姊睡了,別叫醒她了。」

「睡睡睡,我都還沒睡,她睡什麼?」

「就是嘛,二姊,我連澡都還沒洗耶,她怎麼可以先睡?」

無奈地垂下眉眼,余沛以不再去聽外頭的對話,多聽一句,只是多讓自己更難過一次罷了。

把薄被拉高,自頭頂將自己整個完全覆住,她背靠着房門緩緩蹲下。不聽、不聽……她們說什麼都與她無關……

但是……現在該怎麼辦呢?

出去也不是,留在這裏也不是……要怎麼辦?

等吧,等外面沒有聲響時,她再出去就好,除此之外,她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了。只希望在浴室里沖澡的那個人,可以洗久一點……

拜託,洗久一點……

才踏出浴室,余青凡便聽見房門外的對話聲。

微蹙濃眉,他將擦拭頭髮的毛巾丟到床上,拿着手電筒欲走到門口。步伐尚未跨出,他在手電筒光線照射下,發現了門口地上有團東西。

已摘下隱形眼鏡的他,沒法在第一時間認出那團東西究竟為何物,狐疑地走近后,他彎下身子,手電筒直接照在那團東西上頭,另一隻手猛然扯開被子。

近距離之下,他認出了被子下的東西。

是她!爸爸帶回的那個女孩。

在和媽媽離婚兩年後,爸爸帶回了這個女孩,還要求媽媽代為照顧。為了她,儲物間才會整理成房間,而那房間就成了她現在睡覺的地方。

但此刻,為什麼她不在自己的房間,而是窩在他房門后?

余青凡睇着她,深目里有着探究的意味。

女孩合著眼,看來應該是睡着的,但下一秒,卻見閉合的眼睫倏然掀開。

長睫眨動幾次后,他對上了一雙有着不安的憂傷大眼。

不是沒見過她,事實上她住進來好多年了,只是以考進音樂係為目標的他一直很忙碌,除了一般學生該念的學科之外,他還要習琴、練琴,加上一些術科該準備的科目,所以他沒什麼多餘的時間去注意這個女孩,當然也不會有所交集。

同住一個屋檐下這麼多年,今天還是他頭一次認真看她。

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但依他的眼光來看,她絕對是清麗的。

眉很細,巧鼻秀秀氣氣地挺著,她的膚色相當白皙,襯出她睫毛的濃密。

那張臉好小,應該比他的手掌還要小,柔柔潤潤的像剝去外殼的水煮蛋。

她的頭髮不長,及肩而已,幾繒髮絲散亂在額前、頰側,將她的臉圈圍得更小。

為什麼她會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房裏?

更讓他厘不清的,是為什麼她那雙同樣看住他的眼眸,會讓他的心跳陡地加快,胸口被撞得有些發疼?

當覆在身上的被子被扯開時,余沛以驚醒了過來。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她眯了眯眼,待適應光源后,她對上一雙深幽幽,黑不見底的瞳眸。她在那雙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與她一樣的訝然。

糟糕!她竟然等到睡著了,現在被發現她躲在這裏,他會有什麼舉動?

從沒想過兩人會以這種方式將對方瞧個仔細,四目相凝中,有着幾絲詭譎的氣氛在飄蕩。

直到外面又傳來聲響,才將兩人的視線分離。

「真的是睡死了嗎?叫那麼多聲,應也不應一下!」余青凡認出那是母親的聲音。

「媽,算了啦!她那麼笨,就算叫醒她,她也不可能讓電力恢復。」余青菱打了個呵欠,聲音很不優雅。「拿手電筒就拿手電筒嘍,我想先上樓洗澡子。

余青凡側耳傾聽外頭的對話,雖不明白眼前這女孩為什麼會出現在他房裏,但大概猜得到媽和青菱把停電的原因牽連到她身上。

平常時候,她們都這麼對待這個女孩?

在家時,偶爾會聽見媽媽和青菱在指責她,他總以為大概是她做錯事、說錯話,不過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媽媽和青菱刻意在找碴。

「媽,不要生氣,你看青菱也打算用手電筒了,忍耐一下就好,也許不用多久電就來啦!」余青恩軟軟的聲嗓正試着安撫媽媽。

「不是我愛找她麻煩,你看看整個屋子這麼黑,就算拿手電筒又能有多大用處?我還要做保養耶,這樣是要怎麼做?哎呀,算了算了,你們都去洗,我自己多找些蠟燭來點好了。她就祈禱電力快點恢復,要不然明天醒來,她皮就給我繃緊一點。」劉可秀還在外頭叨念著。

暗嘆口氣,余青凡垂下目光,再度對上那雙有着不安的盈盈水眸。

那雙美麗的瞳眸中映出兩個他,他在她眼底看見自己,這種感覺很微妙,像是他們的生命即將有所交集似的。

左胸陡然一凜,他伸指做出噤聲動作,然後牽握住她的手。

大掌一觸及她的手心,才發現她的體溫好低,掌中的小手沒有女孩家該有的柔嫩,反倒是粗糙乾裂,除此之外,她還在發抖?

是害怕?還是冷?

余沛以不知道眼前這個她該喚他哥哥的男孩想做什麼,但下意識的,她覺得他不會傷害她,便放心地讓他握住她的手。

藉由他的手勁,她試圖站起,下一瞬卻軟了雙腿。

余青凡一手及時探出,摟過她的腰間,輕輕鬆鬆穩住她往下滑的身子。

「腳麻?」他俯頭看她,語調好輕好輕,像怕驚擾到外面的人。

點點頭,余沛以抬眼看他。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是好看的,應該說,他們這一家人都長得好。

兆中爸爸很帥,氣質儒雅,大媽現在雖然發福了點,但仍是不難發現她的五官很精緻,難怪他們的三個孩子都長得這麼好看。

知道他好看是一回事,但畢竟是頭一回這樣近距離看着眼前這張幾乎完美的俊俏麵皮,她顯得有些無措和困窘。

需要開口跟他說話嗎?基於禮貌,打聲招呼也是應該。可要說什麼?說她為何會出現在他房裏?

菱唇動了動,就在她打算開口解釋時,余青凡卻將她打橫抱起。

光線不明下,她感覺他的腳步是往房間內移動。「你體溫好低,很冷是嗎?先到我床上躺着好了。」她被放在一張軟床上。

身下這張床墊軟硬適中,整個背脊有被托住的感覺,不若她房裏那張單人床,一躺下去,床墊馬上凹陷。

手電筒被遺忘在房門后,余沛以視線觸及之處,全是黑壓壓一片,直到感覺身側的床墊陷了一角,跟着鼻端竄入混著沐浴乳香氣的男性氣息時,她臉一偏,長睫眨了幾眨后,終於看見她身側躺了個人。

「我不知道我媽什麼時候會上樓,你不介意的話,先在這裏等著吧。」余青凡徐緩說着,語氣中揉進好明顯的倦意,「我很累,要先睡了。」

他沒再說話,直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她才知道他真的累到睡著了。

已適應黑暗的那雙美目,靜靜睇著躺在她身側這個她該喚他哥哥的大男孩。

他幫她?為什麼?難道他不討厭她、不介意是她媽媽搶了兆中爸爸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間,那雙瞠得很大的眸子,熬不過眼皮不斷往下沉的重量,緩緩合上了。

余青凡才踏進玄關,鞋都還沒脫下,就聽見屋內傳來母親的咆叫聲。他皺起眉,換上室內拖鞋,狐疑地往屋裏走去。

下午三點半,這個時間青恩和青菱應該還在學校,媽媽是在罵誰?

修長雙腿經過客廳,正想往廚房走去時,裏面的人恰好走出來。

「咦,青凡,你回來啦。」劉可秀前一刻的嚴肅面孔迅速變成慈善,她上前捧過兒子手中的幾本厚重樂譜。

「媽,你在罵誰?我在門口就聽見你的喊叫。」

「還能有誰可以讓我這麼生氣?」劉可秀那張慈善面具龜裂、剝落。

「哼!說人人就到,除了這個讓我看了就心煩的人之外,這個家裏還會有誰可以讓我這麼沒氣質地大吼大叫?真不曉得當年余兆中是看上她媽哪一點?」呱啦呱啦,非得好好將心中的委屈吐出才行。

余沛以自廚房走出,濕漉漉的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在見到佇立眼前的俊秀男孩時,眸光曾短暫停留,然後又悄悄垂下。「大媽,我已經把人蔘放到鍋里了。」

「開火了沒?」

「還沒。」她雙手擰著圍裙,粉頸輕垂,那姿態和傭人沒兩樣。

「還沒?」劉可秀尖銳嗓音拔高,「沒開火要怎麼燉湯?青凡都回來了,你還在這裏慢吞吞的。早就跟你說過今天青凡會早點回來,叫你早一點下班回來做飯,你卻給我拖到剛剛才進門。不甘願就講,不要老是擺一張小媳婦臉孔給我看,好像我把你欺負得多慘似的!」

「對不起。今天找不到人跟我換班,又不能臨時請假,所以我沒辦法早走。」白天她在便利商店打工,晚上念夜校,下班後到上課前的空檔,她得回來做晚飯,今天因為得比平常時候多做幾道菜,大媽才交代她要早點下班。

「藉口倒是很多啊!今天我要幫青凡慶祝他鋼琴大賽拿到全國冠軍,要是沒把我列的那些菜色做出來,你也別去學校了。」劉可秀冷哼了聲。

聞言,余沛以小臉垂得更低。

「還杵在那裏做什麼?都幾點了?我要你做的是晚餐,可不是宵夜!」真是愈看愈心煩、愈看愈討厭。

余沛以低垂的纖弱身影轉往廚房,小腳才跨出兩步,想起了什麼,又旋過身子,「大媽,是不是做完所有的菜,我就可以去學校了?」

「問我幹什麼?要問你自己呀!你只要煮好就可以出門,所以問題在你的動作夠不夠俐落迅速,不是在我這裏!」劉可秀諷笑了聲,「你可以繼續待在這裏問東問西沒關係,反正拖延到的是你的時間。」

「那……大媽,我進去了。」想起第一節是班導師的課,余沛以小跑步鑽入廚房。

「媽,家裏都是在她做飯?」深目盯着那道秀影走進廚房后,余青凡才開口詢問。

「有什麼不對嗎?」

「之前不都是阿姨在煮?」家裏有個管家,負責三餐和打掃。現在這樣一想,他才發現他有一段時間沒碰見管家阿姨了。

為了考上音樂系,為了能保送好一點的學校,他早出晚歸,通常是家裏的人尚未起床,他就已經出門到學校早自習,傍晚放學后他還得趕到補習班補習,回到家大都已近十一點了。

這樣的他別說是管家阿姨了,他連自己的兩個妹妹也不會每天都碰得到面。

細想起來,他才發現這幾年下來他忙得有些誇張了,慶幸的是昨天的全國性鋼琴大賽他拿下好成績,篤定能保送國立大學,所以從現在開始直到畢業前,甚至是到大學開學前,他會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好好待在家裏了。

「喔——」劉可秀語氣微揚,「你說那個阿姨啊,我把她辭了,有餘沛以在,就讓她做就好,這樣我每個月也能少付一筆給管家的薪水。」

聞言,余青凡神情諱莫如深,淡淡勾唇道:「她念夜校?」

「她有夜校可念就算很不錯了。」

「怎麼不讀日間部?」他突然覺得這個家好陌生,怎麼有好多事是他不曉得的?是他真的忙到太疏忽了,還是因為他一直沒去注意那個女孩?

「她如果念日問部,那學費從哪來?」

「所以她的學費是自己賺的?」

「不然呢?難道還要我出去賺給她用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不過就是外頭狐狸精跟別的男人生的種罷了,你那個爸卻把人家和人家的媽當成寶,還為了她們不要我們。」喘口怨氣,劉可秀繼續說:「我願意讓她留在這裏,讓她有個地方住她就該感激了,還想要我幫她付學費?」

「但我記得爸爸要我們好好照顧她。」爸爸臨終前,確實開口要他和媽媽,青恩、青菱好好善待那個女孩,只是等爸爸喪事辦好后,他又回到忙於課業和琴藝的生活,根本無法分心去注意其他事,時間久了,他對那個女孩的記憶慢慢變遙遠,若不是昨夜她闖入他房裏,或許再不多久,他會忘了家裏還有她的存在。

「他以為他是誰?拋棄咱們母子四人時,怎麼沒開口求我好好照顧你們三個孩子?隨便帶一個別人的小孩回來,就要我照顧她?那我求他不要離開我時,他怎麼不答應我?我又不是保母,幹什麼要照顧別人的孩子?答應他不過是為了他的遺產,你們兄妹三人都還在念書,為了你們的生活費、學費,為了我們一家四口往後可以無憂的生活,我才勉強答應收留余沛以。她現在沒有流落街頭,就算是我們對她最好的照顧了,還想要怎樣?」說起舊事,難掩氣憤,劉可秀手指著廚房,彷佛裏頭的人與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看着母親扭曲的面容,余青凡心在底嘆口氣。「媽,爸都已經走了,你又何必念著那些事?只是讓自己心煩而已。」

「你以為我喜歡嗎?要不是每天見到余沛以的臉,我也不會老想着自己是被外頭的狐狸精給搶去丈夫的!」

眉峰聚攏,他看着母親問:「所以,媽,你在報復嗎?大人的事情,為什麼要牽連到我們這些孩子身上?」

劉可秀回視兒子,思量片刻后,才問:「青凡,你今天是怎麼了?感覺你似乎很不滿意我這個媽媽……」

「不是不滿意。算起來她也是爸爸的孩子,為什麼不待她好一點?就算她有能力負擔自己的學費,也沒必要把家裏的事情都賴給她做。」不知怎地,方才余沛以那佈滿委屈神色的臉容,讓他心發軟,總覺得他該為她爭取些什麼。

劉可秀微挑眉,諷笑幾聲,「她也算你爸的孩子?明明就是個父不詳的孩子,還要巴著『余』這個姓,非要把自己變成『余』家人不可,想來就覺得好笑。」語音尖銳高揚,擺明了要說給廚房裏的人聽。

余青凡不是不懂母親突然加大音量的用意,畢竟當了她十多年的兒子。

那雙深邃的瞳眸靜靜移往廚房門口,見到裏頭走動的秀影后,又將目光調回來,他將劉可秀手裏的樂譜全抱了過來。「媽,這個話題聊了不開心,不談它吧。晚飯前,我想再去練一下琴。」

靜了幾秒后,他突然張臂攬住劉可秀,「媽,你很偉大,真的。但請你凡事往好的方面去想,這樣日子才會過得快樂。甚至如果你有遇到不錯的對象,我可是很樂意見你尋到第二春。」他在那張有些風霜的面頰上印上一吻。「我先去廚房倒杯水喝,再去琴房練琴。」說完,他走入廚房。

鍋里的水滾開,余沛以將一整隻處理好的雞放入鍋中。要燉湯的肉類,都要先有這麼一道燙去血水的程序。

洗凈雙手,關上水龍頭的同時,她聽見了廚房外頭的談話。

大媽不喜歡她,這是她早就知曉的,只是那樣傷人的話竄入耳膜,還是把她震得疼痛難當。當然,她心底比誰都清楚,大媽那些話是刻意讓她聽見的。

而他呢?那個不過長她幾個月的哥哥呢?他向大媽探問她的事情有何用意?

昨夜誤闖他房間,一開始以為他會趕她出去,卻意外於他留下她的舉動,甚至後來他們竟然躺在同一張床上。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在他床上睡著了,這是相當難得的事,除了她有認床的毛病之外,她也相當怕黑。

她真的怕黑,尤其足下雨的時候。通常遇上這種情況,她會不安、會沒辦法睡覺,但在他房裏、在他床上,她卻睡著了,還一覺到天明。

早晨醒來時,雙眼一張就發現自己被擁在懷裏,抬眼一看才發現是他,但她真正訝異的是自己的雙手竟是一隻擱在他赤裸的胸前,另一隻環在他腰上。

愕然中,她想到的是快速逃離,卻在移動被他勾住的小腿時,將他擾醒了。

那雙好看的黑目從迷濛轉為深幽,她在他瞳底找到與她一般相似的愕然,然後在他出聲前,她慌亂地從他懷中掙開來,迅速跳下床,離開他房間。

早上的情況有些尷尬,所以方才在廚房外頭見到他時,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只好迴避他的目光……輕嘆了一聲,他畢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她能迴避多久?

啵啵啵啵啵——鍋里的熱水再度滾開,她熄掉火,撈起雞擺入裝有中藥材的湯鍋里。拿了塊抹布捏住那隻川燙用的鍋子的鍋耳,兩手勉力一提,把鍋子裏的血水倒進流理台旁的水槽。

許是鍋子太重,又或許是鍋子的溫度太高,她其實也不頂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鍋子突然滑落,鍋內的熱水翻濺,有些落在她來不及反應的左手上頭。

盯着浮着一層油亮水光的左手,余沛以怔怔然,直到一隻大掌探了過來,抓着她的左手到水龍頭底下時,她才眨了下眼睫。

「你發什麼呆?不痛嗎?怎麼不趕緊沖冷水?」余青凡打開水龍頭,讓水流沖着她已泛紅的左手。

原本他是進來倒杯水喝再去練琴,怎麼知道被他撞見她看着鍋子發獃的模樣。那模樣其實很有趣,他就這麼靜靜地一直看着,然後見她熄火、撈出被熱水燙成米白色的雞……瞬間,鍋子落下,他看見熱水往上甩出,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想也不多想,把手中的樂譜往旁一放后,迅速走到她身側,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水龍頭底不放。

「……不痛。」頓了一會兒,余沛以才訥訥開口。

「剛燙到是不覺得痛,如果不沖水,接下來你就知道會有多痛。」將水龍頭扭到最大,強大的水流直衝而下,他盯着那一大片紅,低嗓輕起,「怎麼不小心一點?」

「大概是……是一時手滑沒抓穩鍋子吧。」他煦暖的氣息在她身側蕩漾著,若有似無地圍繞着她,她有些不適應。但也不能否認,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還有……他說話的語調好溫柔好溫柔,就像他的琴聲一樣。

「你確定是手滑嗎?」余青凡輕笑了聲,「不是因為發獃?」

「啊?」她揚起長睫,偏臉看着他,對上了他含笑的雙眼。

「我剛剛在你身後站了一會兒,不小心看到你神遊的模樣。」他眼瞳邃亮,閃爍著別有深意的輝芒,顯得很神俊。

早上醒來在自己的床上見到她,初時是很意外的,但記憶回籠后,他想她該是不小心睡着。

她那一臉心虛忙着跳下他的床的模樣,現在想來還是很有趣。很難想像她這樣看來柔柔弱弱的女孩,會有那種鮮活生動的表情,雖和她的氣質不搭,卻也是可愛得讓他印象深刻。

最讓他在意的,是向來怕人吵的他,居然可以讓一個他完全不了解的人與他同床共枕還一覺到天亮,這是未曾有過的事。他是那種對方翻個身,都能擾醒他的人,但她睡在他身邊卻有辦法不驚擾到他。

很新鮮,這個女孩從昨夜到現在給他的感覺就是很新鮮。

「……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被熱水燙傷前,她想到的是他,而他那時已在她身後……這樣的巧合讓余沛以雙頰莫名浮染上霞紅。

「下次小心一點。來,手就放在水龍頭底下不要移動。」放開她的手,他走到冰箱前。

拉開門,他找出一盒冰塊,倒出后,隨意從架上拉了條幹凈的抹布包裹住所有的冰塊,然後走回她身側,將那包冰塊覆在她燙到的手背。

「家裏的醫藥箱放在哪?」一掌輕抬她的手,另一掌翻動着那包冰塊,就怕那片紅膚最後沒燙傷,反倒成了凍傷。

「客廳,不過沒有擦燙傷用的葯。」睇着他細心的動作,她左胸突地猛跳了下,莫名的情緒在胸口翻騰著。

心口那份不明就裏的波動將她的呼吸和心緒微微擾亂,垂下眼,她刻意不去看他溫柔中帶着關心的舉止,淡聲說:「不要緊了,沒什麼痛的感覺,應該可以不用上藥。」

「不痛不代表沒事。」看着她輕垂的長睫,他交代著,「冰塊拿好,在這裏等我一下。」他走出廚房。

余青凡再度走回廚房時,手中多了瓶藥膏,才走到她身側,拿下她手背上的冰塊,欲將藥膏塗抹在那片紅膚上頭時,劉可秀尖銳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看到青凡翻醫藥箱,我還以為他是哪裏受了傷,沒想到是來幫你上藥,啊?」她雙臂交抱在胸前,語氣刻薄,「叫你提早回家做個飯而已,怎麼,不甘願呀?不想做就講嘛,犯得着演這出受傷戲碼嗎?」

「媽,她是真的受傷,不是演的。」余青凡突然發現自己的母親竟是這樣尖酸刻薄的人,他微皺眉頭地打開藥蓋,挖了坨清涼的藥膏,抹上余沛以燙到泛紅的手背。「青凡,你太單純了,人家有心欺瞞,你怎麼看得出來是不是演的?不要忘了,當年你爸爸是讓誰的媽給搶走的。我就是不懂得扮可憐,所以你那個沒良心的爸爸才會認定我沒有他也能很堅強。」

擦藥的長指驀然感到指尖下的縴手顫了下,他抬眼,睇著那張依然輕垂,不置一詞的粉臉。

這些年來,她都在媽媽這樣的對待下生活的嗎?

他不過是自昨夜開始才領教到媽媽的尖酸,就已經有些受不了了,那麼她究竟領受了多少委屈?

嘆口氣,他轉頭看着劉可秀,「媽,我只是幫她擦個葯,你不必這樣大驚小怪。就算沛以真的是演戲好了,她的手確實也燙著,幫她上個葯這並不過分。」語氣無奈,卻也是輕柔,他明白媽媽心裏的苦和不甘。

那年爸爸決定離開這個家時,他又何嘗甘願?只是爸爸執意要走,就算再不願,又能如何?他不認為一逕的哭鬧和埋怨,就能解決事情,心就能不苦。

「我大驚小怪?你說這是什麼話!」劉可秀雙眸大睜,「栽培你就是讓你來指責我的嗎?你告訴我,你是哪時和這個狐狸精的女兒熟稔的?是不是她教你這樣對我說話的,啊?」

余青凡閉了閉長眸,再張開時,他捺著性子開口:「媽,我也是直到剛才才知道沛以白天打工、晚上念書的事,我能和她有多熟?大家同住一屋檐下,不能和和氣氣地生活嗎?」

「和氣生活?你以為我不想啊?我問你,有哪個女人願意幫丈夫照顧外遇對象生的孩子的,我這樣還做得不夠嗎?和氣?你也看看她願不願意跟我們和氣,成天擺個小媳婦的臉色是給誰看呀!」

「如果爸爸不把遺產留給我們,你會讓沛以留在這裏嗎?」余青凡睇著臉色大變的劉可秀,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時,身後的褲腰被輕扯住。他愣了下,隨即明白扯他褲腰的人想對他表達什麼。

內心一嘆,他換了語氣,「媽,今天不是要慶祝我拿到全國鋼琴大賽冠軍,我們不要為了這種事鬧得不愉快好嗎?青恩和青菱什麼時候到家?」

兒子已先低頭,劉可秀就算有多大的怒氣,也被消弭。「她們本來都要補習的,已經跟補習班請了假,我等等要去學校接她們。」她看了看腕錶,又說:「我差不多要出門了,你幫她擦完葯就出去,男孩子不要待在廚房碰油煙。」說完,她睨了眼兒子身後的女孩后,沉着臉離開廚房。

余青凡隨即轉過身子,欲抬起那上了一半藥膏的手,余沛以卻在下一瞬縮回手。

「我的手真的不痛。沒什麼事了,你快出去吧,別讓油煙沾染到你。」

聞言,他面龐冷了幾分,「你能碰油煙,我也能碰,沒什麼差別。」

「我習慣一個人待在廚房做事,多個人會覺得很彆扭。」她眉目低垂的臉容好幽靜,還勾著淡淡的笑。

他看着她好一會兒,才把藥膏塞進她手心。「擦上藥膏,皮膚應該會涼涼的,若涼意散了些,再抹上一層,反覆幾次,一直到你觸碰這片燙傷的部位時,不感到疼痛為止。」

他向來很保護雙手,有無醫學根據他並不清楚,但以往要是不小心燙著了,他都是用這樣的方法,效果也真的不錯,起碼這個方法還沒讓他超過水泡。

「我知道了。」余沛以把藥膏收進口袋,轉身繼續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注視着她的側顏,難以釐清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心湖有些騷亂,余青凡無法辨識她臉上的神色究竟為何,明明唇角勾著彎弧,垂斂的眉眼間卻又透著某種心思。

須臾,他收回採究的目光,淡淡開口:「你忙吧,我出去了。」在走出廚房之際,他聽見了身後傳來淡淡的、柔柔的軟音——

「哥,謝謝你。」余沛以看着他俊挺的背影。

腳步一頓,余青凡靜了幾秒,然後,他才明白她在喊他。

哥……

莫名的煩躁侵襲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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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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