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如意山莊,百卉園,西廂。

風雪月一身簇新湖綢綉金天青褂,外罩湖水綠葛紗袍,襯得他儀錶堂堂;冠上一顆鴿蛋大小璀璨寶珠,在陽光下映射著耀眼的光華,更顯得他貴氣逼人。

俗語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販夫走卒有了這身華麗的裝扮,都能立刻變身成世家公子,何況是本來就有着天仙樣貌的風雪月。

然而此刻的風雪月卻一點也不開心。若不是為了要見這個人,他才懶得打扮成這副暴發戶的樣子哩。

這份不情願在他踏入百卉園時不由自主地又升高了一些,因為從西廂隱隱傳出的絲竹之聲,說明了此地的主人真的很閑。

閑到有空在大白天裏聽曲享樂。

風雪月略停了停,吸了一口氣,然後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在「幽蘭閣」前站定;接着用着不輕不重的力道,推開了「幽蘭閣」的門扉--

背對他坐着的,是一整排的琴瑟琵琶;站在兩側的,是笛竽笙簫。

好一幫陣容整齊實力堅強的梨園子弟!

「咳嗯,」風雪月故意出了點聲音。「容我打擾一下……」

即使絲竹之聲再響,也壓不過風雪月這平平無奇的一句問話,立時有人轉過頭來--

略顯不滿的表情,在看清來人之後迅速轉成了驚愕。「大老闆……」

這聲「大老闆」一叫,樂聲也隨之戛然而止,所有人同時轉身、肅立、垂首,不敢稍動。

「在排練啊。」風雪月若無其事地道:「抱歉擾了大家的雅興,不過我同幽蘭閣的主人有點事要商量,可否……」

話還沒說完,眾人立時咻的一聲散了個乾凈,個個臉上是如蒙大赦的表情。

「幽蘭閣主人得了新曲,想試試我們的程度……」有人邊逃邊不忘解釋。

風雪月扯了一下嘴角,卻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他給他們的待遇不夠好嗎?需要他們到向蘭生這邊賺外快嗎?他在如意山莊成立樂工坊,從來不是為了享樂。

唉!向蘭生啊向蘭生……

風雪月的目光落到了大廳後方的絛帳上。向蘭生慣會享受,將主廳與卧房之間的牆面打掉,只掛了紅色帳幔,方便他躺在榻上聽曲享樂。

風雪月一向不過問下屬如何處理他們分配到的個人財產,所以向蘭生要將這裏命名為幽蘭閣便由他,要自稱幽蘭閣主人亦由他,要把房子的牆面打掉仍由他,要做散財童子把錢亂撒依然由他。

不過,看在他風雪月畢竟還是如意山莊的老闆這一點上,他都已經親臨「寶地」了,向蘭生身為主人,好歹也該出面迎接一下吧。

正當風雪月猶豫着是否要將紅色帳幔掀開之時,一隻似象牙雕刻成的玉手終於緩緩地伸出了帳幔,一股淡淡的香氣隨着帳幔的款動流泄出來,鑽進了風雪月的鼻尖--

「無事不登三寶殿,老風,什麽風把你給吹來啦?」

優美到有些怪異的腔調逸出帳幔,話聲起落間,帳幔後的男人也緩步而出。

白得像擦過水粉的冰肌玉膚,修長到彷佛見風就會折斷的纖細身量,用工筆細細描繪的精緻五官,加上唇邊一抹高傲又復輕佻的微笑,還有那沒有男人敢穿的桃紅色錦緞……

風雪月一眼就能確定--

他,就是那個向蘭生。

在見到風雪月的瞬間,向蘭生的表情卻立時起了三種變化:由高傲到愣怔,由愣怔到欣賞,由欣賞到瞭然,然後以「嘖嘖嘖」作開場--

「老風,你也學會打扮啦!」說話間,眼光落在風雪月冠上的寶珠上。

「跟幽蘭閣主人見面,自然要高雅些。」風雪月淡道。

「咱們這一下,可不是成了『桃紅柳綠』?」向蘭生摸了摸下巴,故作思考狀。「或者該說,『綠肥紅瘦』?」

「我看千里鶯啼『綠映紅』更貼切,也更應景吧。」風雪月無所謂地道。

向蘭生喜歡打扮,在外貌上,一向視風雪月為勁敵,風雪月卻始終懶得理他。

向蘭生果然得意地笑了。「老風,你終於開竅了。我就說嘛,人生得意須盡歡,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着那麽多錢幹嘛?當然要好好享受人生啦。」

「很有道理。」風雪月一邊點頭,一邊尋思:是不是自己對他太好了,所以把他養成了這樣?

上次在沙漠追蹤盜匪的那筆生意,山莊共派出了十個人,他卻承諾將剿了盜匪之後接收的寶藏其中四成作為專務追蹤的向蘭生的傭金。沒想到那夥強盜的寶藏該死的豐厚,除了地上可見的之外,地下竟還有個石窟,裏面的金銀財寶簡直不計其數;加上委託人當初所許的酬勞,向蘭生硬是狠撈了一大筆。

對風雪月來說,這樣的財富夠他再起一座如意山莊,也夠他舒舒服服地過上十輩子。

沒想到,向蘭生只把它當成零花錢恣意揮霍,不但拿來「打賞」山莊里的夥伴,更指使他們幫他做這做那,弄得大家不務正業只想賺外快。

而向蘭生花錢一向沒有節制,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徒,沒銀子才有工作動力;換言之,有銀子就沒有工作動力。所以,他已經在如意山莊賦閑半年了。

他怎不覺得無聊?風雪月不禁要想。

風雪月心中思潮起伏,向蘭生卻渾然不知,目光一次一次掃過風雪月頭上的寶珠,只想着怎麽樣能把這顆寶珠弄到自己手上。他一點也不貪財,真的,他只想蒐集這世上的珍品:字畫、古董、奇石、精美的刺繡,有了這些風雅的東西,有錢才有樂趣。

而最近他的興趣,恰好又多了珠寶這一塊。

「老風,」向蘭生被寶珠的光芒閃得眼睛都要張不開,才想到他應該要掩飾一下自己的意圖,於是依依不捨地將目光從寶珠上移開。「今日貴步臨賤地,有何見教?」

每當向蘭生有求於人時,講話就會客氣起來。他自己沒發現,風雪月卻知道,仍不動聲色道:「是有一點問題,想聽聽你的意見。」

看着風雪月微微皺起的眉頭,向蘭生忽然興緻盎然起來;因為他還有另一個興趣,就是讓他瞧得起的人佩服他;而風雪月很榮幸地就是他最瞧得起的人。

「什麽事難倒你啦?」講這話的時候,向蘭生有着無與倫比的快感。

「蘭生,你一向是山莊中的追蹤高手……」

「是排名第一的追蹤高手。」向蘭生不忘提醒風雪月。

「是,是。沙漠一役,你功不可沒。」風雪月從善如流。

向蘭生臉上露出非常滿意又非常虛榮的笑。既然老風還記得,那他就不提了。

謙虛是美德。

只聽風雪月又道:「根據你過去的經驗,有人會平空從世上消失嗎?」

「絕--對--不--可--能。」向蘭生信心十足地道。

「可是,有一個人真的不見了。」風雪月的表情看來有一點憂心。

「這人是個武林高手嗎?」向蘭生髮問。

「不是。」風雪月搖頭。「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個人。」

「誰呀?」

「一個農家子弟,叫『牛頭』的。」

「什麽?」向蘭生懷疑自己的耳朵。

「姓牛名頭,小名大頭,你也可以叫他牛大頭。」

「哈哈哈……」向蘭生一怔之後開始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示意風雪月暫停一下。

「這名字也太俗氣了吧!」向蘭生到後面用花瓣水洗了洗臉,又把幾根凌亂的髮絲重新梳理一番,才回到前廳見風雪月。「如果要我叫這種名字,我寧可被牛螺悶死。」

「牛螺?」風雪月不解。

「就是五穀經過輪迴之後,從後面出來的東西。」向蘭生解釋。

「喔。」風雪月恍然大悟。「就是牛糞嘛。」

向蘭生伸出一根春蔥般的食指,在風雪月面前搖了搖。「用詞要文雅,不可粗俗。」「那為什麽要叫『螺』?」

「形狀啊。」向蘭生理所當然地解釋:「那東西的形狀,不是像極了螺?」邊說邊用左手食指畫了個漩渦,然後像沾到什麽髒東西似地連忙甩了甩。

「原來如此。」風雪月莞爾。「所以人的就要叫『人條』,鳥的就要叫『鳥點』了。」

「老風果然有慧根,一點就通。」向蘭生掩口笑了起來。

風雪月點了點頭,續道:「不過庄稼人雖沒讀過多少書,也是有他們的微言大義。像牛頭的頭,是『首』的意思;大頭的大,是『重要』的意思。無論是頭還是大,不外乎都是希望子女能夠成為人中龍鳳。『牛頭』這名字雖然俗氣,卻滿含父母的期望與愛心。」

「你這麽說是沒錯啦!」向蘭生的表情顯示他完全不認同風雪月的話。「不過,他頭很大嗎?」說完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還好他剛剛去卧室的時候有記得帶上一塊輕羅手絹兒,可以把笑出來的眼淚擦掉。老風今天帶來的話題竟然如此有趣,真是始料未及啊。

「不大,就跟你我沒兩樣。」風雪月一本正經地回答,又把向蘭生逗笑了。

「好吧!這位頭不大的大頭兄弟發生了什麽事?」向蘭生言歸正傳。

風雪月於是將遇到牛老太的經過說了一遍。不過,他沒有說他幫牛老太寫信給牛頭的事。向蘭生今天已經太得意了,若讓他知道他寫了信還叫不回牛頭這件事,他可不是要飛上天了。

「依我看呢,這件事情再簡單不過,」向蘭生一派輕鬆。「既然有牛頭的地址,找個人把他押回家就好了。」

「可是,現在牛頭已經不在鄧家幫傭了。」風雪月道:「他曾經與牛老太失去聯絡好幾年,其實是跟着鄧家長子去了關外做生意,他在鄧家叫『鄧福』,因為勤勉能幹,幫了鄧家不少忙,從關外回來後鄧家給了他一筆錢,放他回家,讓他光榮回鄉奉養母親。」

「所以牛頭離開鄧家的時候拿了一筆錢?」

風雪月點頭。

「那簡單啊!如果不是花掉了沒臉回家,就是遇到打劫的,運氣不好或許連命都沒了。」

「牛頭辛辛苦苦存錢就是為了回鄉奉養母親,怎麽可能一夕之間花掉?」

「就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才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把小錢想得很大,然後一眨眼就花光了。」向蘭生一副深諳世事的表情。

風雪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這表情是什麽意思?」向蘭生忽然醒悟。「你莫要將我與他相比,向蘭生『千金散盡還復來』,有的是賺錢本事。」

「喔。」風雪月淡淡地應了一聲。

風雪月這種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讓向蘭生心裏很不是滋味,正打算說「我向蘭生是何許人」,卻聽風雪月又道:「如果是這個原因那還好,如果是遭遇不測……」

「那也簡單,總會有具屍首。」向蘭生不帶感情地道。

「可是從鄧府到榆楊村的必經之路上,近幾個月沒聽說有類似案件發生。」

「你派誰去追蹤的?」向蘭生質疑。

「我自己去的。」風雪月誠實道。

「你自己去?」向蘭生睜大眼睛,隨即笑了,連連搖頭。「老風,你不行,追蹤從來就不是你的專長。」

「沒辦法啊,這次的委託沒有酬勞,當然不能動用山莊的人力。」

「一個老太婆的信任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向蘭生疑惑。

風雪月點了點頭。「而且,她的愛子之心令我感動。更重要的是,」風雪月略帶慚色。「我已經把這事攬在自己身上了。」

「所以如果找不回牛頭或牛屍,你風大老闆就要名聲掃地了?」向蘭生的語氣有着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蘭生,你……」風雪月一臉尷尬。「不要說得這麽白。反正,我也沒承諾牛老太什麽時候幫她實現願望,只要她命夠長,我總有一天︱」

「遜!太遜!」向蘭生忍不住打斷風雪月的話。「我當是什麽了不起的事,這點小事,我立馬就可以完成。」

「這我當然知道,蘭生你是山莊第一的追蹤高手嘛。」風雪月非常虛心。「不然我也不會來跟你討教了。」

向蘭生心中無比暢快。只聽風雪月又道:「看樣子,是我追蹤得不夠徹底,我應該把從鄧府到榆楊村之間所有的大路小路再好好搜查一次;或許,牛頭去過的關外我也該去看一看……」

「去關外幹嘛?」風雪月的狀況外令向蘭生忍不住上火。牛頭失蹤明明是回到關內之後的事,老風是頭腦不清了嗎?

「蘭生,多謝你喔!一語驚醒夢中人。」風雪月一臉徹悟的表情。「這下我又有新的線索了,蘭生果然不愧是山莊第一的追蹤高手。」

話一說完,風雪月就急急掉頭離去。

「等等!」向蘭生連忙叫住他。他給了老風什麽新線索?去關外看看這個爛主意明明就是老風自己想出來的。

「什麽事?」風雪月停下腳步。

「如意山莊你不管啦?」向蘭生覺得老風真的有點輕重不分。

「反正現在大家都各有各的事,連樂工坊都有蘭生你幫忙訓練,我離開一下沒什麽關係的。」

「你打算在這件事上花多少時日?」原來老風對他打賞樂工的事有意見,可是沒辦法,誰叫他銀子太多,人家奏樂給他聽,他付銀子是天經地義啊。

「我不是說了嗎?只要牛老太的命夠長……」

「照你這種找法,牛老太婆只怕要先求得長生不死葯。」向蘭生翻了翻白眼。

風雪月一臉尷尬。

「為什麽……」向蘭生故意停了停,隨即忍不住笑了。「你不拜託我?」

風雪月的眼睛亮了,隨即又黯淡下來。「不可以的,這事沒有酬勞。」

「牛老太付不起,但你付得起啊!」向蘭生覺得老風的頭腦實在太不靈光了。

「你什麽都不缺,富甲如意山莊,風雪月哪請得動你?」

「那倒是。」向蘭生忍不住笑了。「不過,看在我們相識多年的分上……」

「我不習慣靠關係解決事情。」風雪月一臉正氣。

向蘭生一怔,隨即笑道:「也對也對。不過你莫要忘記,『大老闆說的話,就是命令。』這是我們加入如意山莊第一條、也是最高的守則。」

你終於想起這個守則啦!風雪月心道,不過他不動聲色。「可是如果我以私人身分委託你做這件事,我就不是你的老闆了。這麽做,好像不妥。」風雪月猶豫不決。

向蘭生覺得風雪月實在迂腐得可以。這有什麽難的?

「你可以這樣做,」向蘭生幫風雪月解套:「把牛老太婆當作我的委託人,找牛頭就成為我的任務,這樣,你還是向蘭生的老闆,只不過牛老太婆的酬金由你來付。雖然對你來說是有點吃虧啦!不過你可以得到你認為最重要的『信任』。這樣,也算是個三贏的局面,你看怎樣?」

向蘭生一副幫風雪月着想的表情,只是他沒說,他還多得了一樣東西,就是——虛榮。

能贏過這世上他最瞧得起的對手,這種成就感足以令他回味一生。

「蘭生,你真是好兄弟。」風雪月臉上滿是感動。「你說吧!你想要風某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看在……」向蘭生正要說出「我們相識多年的分上」,忽然想起風雪月說他「不習慣靠關係解決事情」,於是改口說道:「牛老太婆的一片痴心上,這樣吧!我也不要你太多,就隨便拿你身上的一樣東西即可。」

風雪月一聽,心中瞭然,卻裝傻道:「這樣,不是太委屈你了?」

「老風你既有這分善心,向蘭生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向蘭生的眼光毫不掩飾地停留在風雪月冠上的寶珠上。「這樣吧!向蘭生就要你頭上的這顆寶珠。」

「這是顆寶珠嗎?」風雪月伸手到頭上摸了摸,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只是覺得我這一身暗了點,而它夠亮,就拿來綰髮……」

牛嚼牡丹。向蘭生心癢難搔。這可是世上少見的南海明珠,看它的色澤和大小,今時今世可說絕無僅有,就是有錢也買不到。老風竟然不知道。

想想也是。珠寶這種東西,在外行人眼中看來,不過就是發亮的石頭,至多就是財富的象徵;可是只有內行人才知道,即使珠寶也有貴賤之分。越是深入了解,越是覺得樂趣無窮。老風忙於工作不懂享受,這下可要讓他撿了個便宜。

「就這樣吧!」向蘭生非常乾脆。「如果老風你同意,向蘭生保證五天之內完成任務。」

有償的任務,就有期限,向蘭生已經開始與風雪月訂定契約。

不料,風雪月卻反對。

「五天,絕對來不及。」風雪月道:「從如意山莊到鄧府,從鄧府到榆楊村,光是來回的路程就不止五天,你還要打探哩。」

那是能力問題。向蘭生心道,忍不住得意。不過他們現在談的是生意,風雪月既然願意放寬期限,他樂得接受。如果能夠提早完成任務,更是可以讓風雪月見識見識他的能力。

「那你說應該幾天?」

「我想最少也要一個月。」風雪月道:「不過如果你有困難,儘管延長,我不會有意見。」

「太小看我了,」向蘭生嗤之以鼻。「這種任務我若不能在十天之內完成,還稱得上是山莊第一的追蹤高手嗎?」

「蘭生你有這份自信當然很好,不過欲速則不達,我不會用十天來限制你。」

老風實在是太婆婆媽媽了,向蘭生心想。「任務完成了,如何通知你?」

「很簡單,你請牛老太寫一封信作為憑證。」

「老太婆識字嗎?」向蘭生不忘問出這個關鍵問題。

「應該不識。」風雪月道:「不過她的信上有一個特殊的花押,是她自己畫的,我只要看到那個花押,就知道是她的信。」

「如果牛頭已經遭遇不測?」

「希望不會是這種結果。」風雪月臉上閃現一抹不忍之色。「即使如此,我還是會依照約定,將你應得的酬勞給你。」

「好,活見人,死見屍,就這麽說定。」向蘭生伸出手來,與風雪月擊掌。

然後,他的手順勢伸到了風雪月的頭上,摸了摸寶珠--

「好珠兒,你就在這上面多待幾天,主人很快就會來接你走了。」

對於向蘭生輕佻的舉動,風雪月只淡淡一笑。

「老風,我後堂有從西域帶回來的頂級葡萄酒,咱們哥兒倆邊喝邊聊。」向蘭生滿臉堆歡熱情招呼。「你把牛頭的事再好好跟我說一說,包括他的生活習性、特殊嗜好、樣貌特徵……」

***

向蘭生站在榆楊村外,猶豫不決。

他真的只剩這條路能走了嗎?

九天過去,他竟然找不到牛頭這個人,或說這具屍體。

雖然這段日子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獲,他查出了牛頭滯留在外的原因,是因為迷上了一個煙花女子。

一個長年勤奮工作的老實人,一旦得了一筆財富,想去開開眼界也是人之常情。遺憾的是,牛頭這一去就深陷溫柔陷阱,無法自拔,積蓄去了大半。

可能牛頭原先還以為能抱得美人歸,跟牛老太報喜的信可以印證這一點。沒想到人財兩失,牛頭很可能因此而想不開。

所以大部分時候,向蘭生搜尋的方向,其實是鎖定在「一具屍體」上。

縣城的死亡檔案他去查過了,亂葬崗的無名屍他去驗過了,鄧府、青樓、所有可以自殺的地點他都走了好幾趟,連最近幾個月發生過的強盜殺人案他都去調查過了,偏偏就是找不到一個像是牛頭的人。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就這樣消失在世上?

雖然老風沒有限制他完成任務的期限,但如果他花了十天還解決不了這件小事,他「山莊第一追蹤高手」的頭銜就要不保了。

即使其他人還是願意這麽稱呼他,但這頭銜前面恐怕得要加上幾個字,變成「找不到牛頭的山莊第一追蹤高手」……

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不能忍受的恥辱!

此時,他能夠想到的法子只有一個……

他一再安慰自己這種不入流的法子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老風提醒他的,只因為老風說過--

「分別十五年,相貌的改變是很大的。」

「除非是先天失明的人,不然想光靠雙手摸出一個人的長相,沒有那麽容易,頂多只能憑着特徵來判斷。」

而他,現在正握著牛頭的「特徵」,猶豫着要不要使出這最後一招。

是的,他所能夠想出的最後一個辦法,就是「假扮牛頭」。

反正只要能夠取得牛老太婆的親筆花押,他就能夠跟老風交代,贏得寶珠,並保住他「山莊第一」的頭銜。至於牛頭的下落,他保證即使契約結束,他仍會繼續追查下去。

可是,就算他能把良心丟在一旁,要假扮一個其貌不揚的鄉巴佬,對他來說還是很困難。

壞就壞在他長得太俊美了,扮丑怎麽可能有說服力?

雖然他已經塗黑了臉,換了一身粗布衣衫,他還是沒什麽信心--

「要把我看成牛頭,除非他是瞎子。」他忍不住想。

不過,當他伸手到衣袋中,將牛頭的特徵拿出來貼好時,奇蹟忽然發生了--

「小夥子,你在我們村外站了許久,是有什麽事嗎?」一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老婦人操著榆楊村的特殊口音問他。

「我……我……」向蘭生有生之年第一次結結巴巴。太丟臉了,他抬起手臂來,試圖遮掩臉上的特徵。

「欸!小夥子,你……你該不會是牛家的兒子大頭吧?」老婦人沖着向蘭生臉上的特徵猛瞧。

「我……我……」這特徵竟然如此管用,向蘭生被嚇到說不出話來。連明眼人都把他看成牛頭了?他好想死。

「你就是大頭對不對?」老婦人看了又看,完全不給向蘭生反駁的機會,咧開嘴笑了。「你不記得我啦?我是李大媽啊!」隨即扯開嗓門大喊--

「牛大嬸!你們家大頭回來啦!」

***

向蘭生髮誓,他活到二十四歲,還沒一刻像現在這麽尷尬過。

牛家窄小的瓦屋裏擠進了十來個鄉親,大家一口一個「浪子回頭金不換」、「守得雲開見月明」,搞得他像是害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薛平貴似的。

然而,這還不是最「精彩」的,要說這場母子相認戲的高潮,就非「驗明正身」一節莫屬了。

當牛老太用砂紙般的雙手顫巍巍地伸向蘭生如豆腐般的嫩臉時,向蘭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用砂紙磨豆腐?肯定粉身碎骨。

於是他假裝情不自禁地握住牛老太的雙手,然後,硬是將她的手往自己的下巴上帶--

那兒,有一顆上面長著三根毛的大黑痣正在等着她。

牛老太摸了又摸,邊摸邊點頭;接着是眼眶蓄淚,然後是一聲大哭--

「我的兒啊!」將手伸向向蘭生。

「娘!」向蘭生也立刻抱住牛老太假哭,心中卻在慶幸自己的佈置天衣無縫,這麽容易就瞞天過海了。

當然,他用的是易容專用的黏着劑,必須使用特定的藥水才能洗掉,若不是有這種寶物在手,一顆黏上去的假痣怎禁得起「砂紙」的一磨再磨?

「好了好了,大家就不要再打擾牛大嬸休息了。」

「牛頭,要好好孝順你母親,這些年可苦了她了。」

眾人看完了熱鬧,交代了幾句話,就一一散去。

小屋裏終於只剩下向蘭生和牛老太。

「大頭,」牛老太拭了拭淚。「這些年離家在外,可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倒是您,眼睛怎麽看不見了?」說完順手在牛老太眼前晃了晃。

向蘭生做這個動作並沒有什麽意圖,只是無聊而已,沒想到牛老太竟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向蘭生嚇得魂飛天外--

搞什麽!這死老太婆看得見?

只聽牛老太道:「這幾天多虧了你媳婦熬了許多湯藥給我吃,眼前漸漸地好像有點影兒了……」

媳婦?

只聽牛老太又道:「對了,我們在這兒忙着敘舊,都忘了你媳婦了。大頭你還沒吃飯吧?趕快讓你媳婦幫你下一碗面,你們也好些日子沒聚了……」

牛頭有媳婦?他什麽時候成的親啊?

向蘭生直到此刻才明白,原來這才是這整齣戲中,最最「精彩」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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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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