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卷

第1節善款箱

眾所周知,黃大仙廟的香火鼎盛。

不論人、鬼、神,只要有求必應,自然其門如市,客似雲來。

故此,有哪一間廟、哪一座墳、哪一家人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的話,千萬別怪人,理應自責。

我自問既識做人又會做事,故此,朋友廣、親戚多,生活熱鬧,常常忙到人仰馬翻,不能自已。

湯閱生就經常皺着眉頭,半認真地說:「希凡,我們家門口應該擺個隨緣樂助的善款箱,受過你幫助和照顧的人,如果肯捐贈一點兒,我們怕也有筆可觀的外快。」

丈夫這番幽默說話,我也不知如何反應,弄不清楚他是嗔怨還是讚美。

倒是女兒好,湯育德才九歲,就曉得說:「是媽媽人好,人人喜歡她。」

她哥哥湯育智隨即拿本雜誌就敲到妹妹頭上去,說:「瞎巴結!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應。」

育德被她哥哥這麼一說,紅了臉,立即握緊拳頭捶打他。

兩小兄妹才相差兩歲,往往既相愛相親又喜相鬥,整天鬧得天翻地覆,家無寧日。

很多時吵得我無法集中精神把帶回家來的文件批閱,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動地攜回辦公室去。

吵的原因還有另一個,這個就更不好講出口來了,免生誤會。

所謂「做人媳婦甚艱難」,自古皆然。

我嫁了閱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撐得算是不錯了。最低限度街坊鄰里沒—個會說我們婆媳有問題,那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事。

家姑其實像一般的家姑,並非好相處的人。

不是自贊,我的忍耐功夫涵養是真沒話說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歡宴客,老是在家裏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總有四天在家裏搓麻將,我都非但沒有怨言,而月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總要菲佣落樓到街口那家飯館加買幾味萊式,或到菜市場去買兩斤鮮蝦、一尾鮮魚,回家來分別白焯,或放在微波爐內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張羅,就是怕菲佣的烹調功夫不夠好,失禮。

所以說,回到家裏來,要靜下心來看本書或批閱文件,根本是不大可能的事。

這並非抗議。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的際遇。

平心而論,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學畢業之後,我一邊工作,一邊考會計師執照,成為專業人才之後,加盟了本城最具規模的洋行德盛集團任職,一直到今天今時。

就因為我性格沉實,不尚虛浮,沒有像現今初入社會做事的年輕人,三朝兩日就講跳槽,轉工速度比電影院封面人物,不是金錢與權位所能交換得來的。

中國最高領導人鄧小平先生的照片就曾作為《時代周刊》的封面,並題為「MANOFTHEYEAR」。

《財富雜誌》在國際傳媒中的分量與《時代周刊》是各有千秋,分別只在於前者是報道全球企業的一把手,與後者各自在經濟與政治上分庭抗禮,各領風騷。

這個月,榮必聰就是以他在商業上的成就,應《財富雜誌》的請求,作為封面人物,那篇有關封面的專訪題目是《本年度的財經界巨人》。

這位巨人在上半年內,一共做了兩件震撼全球企業界的盛事。

目前,注資中國重點城市的各國財團,多如恆河沙數,已到見怪不怪的地步。

榮必聰之所以在宣佈對中國投資一事上,顯得與眾不同,就是他放棄了在上海與廣州兩地的三個回報率極高的地產發展合作計劃,把重資押於一個發展北京城的龐大商住中心計劃內。從經濟效益上說,是輕重倒置,舍近圖遠的,然而,榮必聰卻隆而重之地宣佈,他將親自監管整個發展計劃,務求盡善盡美,使之成為傲視全球的一個模範商住中心。

在榮氏企業的董事局閉門會議上,榮必聰和顏悅色地對十多位名譽董事與執行董事,包括他的一女一子榮宇與榮宙在內,解釋他的這個決定。

只一句話:「這是我對國家爭取北京主辦二○○○年奧運的一個信心表示。」

穩佔整個榮氏集團百分之七十八股份的榮必聰,從來都是一言堂。

榮氏股票在市場上是藍籌大股,在有史以來的股災之中跌幅最少,每年必有令小股東滿意的增長與利息,這就使他的一言堂作風變得絕對可以接受,且順理成章。

誰還敢反對?

只除了一些別有用心的報章專欄,仍會在文章中加一兩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刺耳話,寫道:「榮必聰此舉,是不是更有利於他以及榮氏在中國的前途,不得而知。」

現今城內舉凡有親中的行動表現,就會有持不同政見者在作各種揣測。

榮必聰這種經歷無數大起大落市場風暴的人,當然不會把這些評論放在心上。

君子坦蕩蕩,若非如此,怎能成大器,做大事,當大人物?

無疑,他此舉是一項國際知名的投資大行動,海外各國傳媒均爭相報道。

實際上,榮必聰的商業活動是橫掃全球的,無遠不至的。

令所有傳媒都不得不齊聲稱頌的另一項商業行動是,他獨力把西德三大重工業之一的佛烈瓦特企業的控股權在善意收購下承接過來。

西德的佛烈瓦特企業之所以落入榮氏手中,那就要拜東德圍牆拆掉之賜。

一點都不誇大,西德經濟就為此而亂了陣腳,個中的關連至為複雜。佛烈瓦特的根本底子已經因為日本重工業的成績蒸蒸日上而變得虛弱了,再經過近幾年來經濟不景氣的衝擊,生意質量與市場需求脫節,於是只好尋求有新市場關係的股東注資。

誰不知道中國市場龐大,只要能拿到一張省政府的合約,把某項發展計劃所需的機械製造給了佛烈瓦特,就是一劑強心針,甚至是起死回生的靈藥。

榮必聰在中國,當然多的是關係與門路。

如此的集財與勢於一身,誰與爭雄。

要得到榮必聰的援手,佛烈瓦特只有好好地跟他商議,以一個合理之中接近便宜的股價,將股權讓給榮氏。

除非是自己名下有關的業務,否則,誰會在商場上悉心地給予照料。

於是,榮必聰便又趁勢在他的跨國企業版圖上侵入德國,加上他一向在美國有龐大的地產投資,名副其實的雄踞歐、亞、美三大洲。

榮氏企業霸天下,已成近月來的城中佳話。他成為《財富雜誌》的封面人物,合情合理。

躊躇滿志、獨領風騷的榮必聰不應有遺憾。

可是,事實並不為人所知。

榮必聰心上有的千千之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解不開。

更是理還亂。

正如這一夜,面對彌留之際的髮妻庄鈺茹,他有無窮的怨悔、無言的悲哀、無邊的困苦與無盡的恨痛。

庄鈺茹還差幾個月才滿五十歲,像她這麼一位在眾人眼中幾乎有齊太陽下所有的女人,天不假年,實實在在地令人惆悵,教人惋惜。

她來到二十歲就嫁給榮必聰,三十年的婚姻原本不算短,夫妻恩愛,又育有榮宇與榮宙一女一子,更見理想幸福。

沒有人會知道庄鈺茹臨終仍耿耿於懷的一件平生憾事,據理力爭,遺恨遺惱遺怨,甚而遺債於人間。

庄鈺茹出身本城世家,是庄經世的二女。

庄經世原籍廣東,戰前就已到香港發展,他從零到億的故事,跟香港其他南下的富豪一樣,引入入勝,為人津津樂道。

庄經世之所以發跡而成本城巨富,開枝散葉,建立了這個香江名門,市場傳言說他是靠掘海沙、鑿山石發達的。

戰後的香港,百業待舉,建築業慢慢旺盛,海沙與山石都是建築的必用材料。庄經世就有辦法從廣東沿海的省份,諸如南沙和珠海,淘沙移山,飛沙走石,實在這行本少利大。

庄氏最聰明的地方還在於不只從建築原料上取得經濟效益,且還在地產投資上獲得難以想像的巨利。

庄氏建築每次把沙石轉售地產發展商時,如果庄經世認為該建築物地點好,他就寧願收價廉宜一點,也必附帶一個交易條件——讓庄氏可以占業權的一個百分比。這無疑是佔用地產發展商的心血,在物業上兼收並蓄。結果,戰後的二十年,庄氏地產集團發揚光大,轄下分別擁有庄氏建築、庄氏土地發展、庄氏物業股份、庄氏房產管理、庄氏測量行等機構,目前已由庄氏的第二代接管。

庄經世的家族跟香港其他有名的家族一樣,在本城逐漸開枝散葉,建功立業時間不算長,並不如小說《紅樓夢》中的榮寧二府那麼錯綜複雜,反正建埠也不過二百五十年,真正來此落地生根的不會超過三代。然而,族譜已具雛形,子孫開始繁衍,也是蠻熱鬧難纏的。

庄經世公開的有一妻一妾,嫡室庄傅秀珠是他年輕時在廣東故鄉娶的親,在戰前就跟了他來港創業。傳聞這傅秀珠是很能幫夫的,故而庄經世對她非常尊重,縱使在外頭花天酒地,明目張膽地三妻四妾,依然給他元配夫人應得的一切權益與禮數。

說得不避嫌一點,江湖上對莊家,有過清朝四大疑案之太後下嫁以保天下的凄迷傳說。

為什麼當年中國大陸跟香港關係特殊,庄經世竟有本事搬沙運石,出入禁境,把握何在?

這種人際關係,若是靠庄傅秀珠去建立的話,她靠的是什麼?無非是她手上擁有的條件。

年輕時的傅秀珠,只一句話,她有着女人最優秀的原始本錢。

一切就盡在不言之中。

無人會深究,亦無人敢追尋。

總之,今時今日,庄經世已是垂暮之年,庄氏集團老早在嫡系長子庄鈺華與長女庄鈺萍之手。庶室庄羅寶芬所生的孩子,在莊家的地位上,是差太遠了。

回頭來說二女庄鈺茹,如何嫁給榮必聰,又是一段坊間很多人樂道樂聞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榮必聰其實是庄經世商業王國內的一員猛將,直率一點說,榮必聰是庄經世帶他出身的。

榮必聰是人如其名,年輕時已聰明蓋世,加上自身勤奮,一旦機緣巧合,就在商場上大顯身手,鋒芒畢露。

市場上老早就有傳言說庄經世要招郎入舍,把長女庄鈺萍嫁給榮必聰。

事實上,兩人是的確走在一起一段日子了。

忽然的,有件出入意表的事情發生了。

榮必聰在一次赴大陸公幹時,被政府拘留着不放,受到嚴重的控罪,內容實情並不外泄。

當時,中港之間的傳媒對這種新聞並不作興積極報道,故而,是項消息只不過為城內財經企業界人士知悉。彼此又都投鼠忌器,也算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於是沒有人認真在意,只傳說榮必聰走運黃金,故而惹禍。

且人們以為,榮必聰只不過是庄氏集團內的一名得力助手而已,故沒有什麼研究的興趣與價值。

直至兩年後榮必聰才被判無罪釋放回港,忽與庄經世的二女庄鈺茹鬧上大大的一次戀愛。這位莊家二小姐在遭受到庄經世極力反對她的戀情之後,憤而與榮必聰私奔,逃往美國雙宿雙棲,這才引起了香江上層社會的議論紛紛。

第2節到美國去另闖天下

人們一方面理解庄經世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有過如此不良操守的青年,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投這對勇敢地排除萬難相戀的小情人一票。

更多的人對莊家大小姐庄鈺萍的所為不忿,覺得她拋棄榮必聰有點說不過去。

終於,榮必聰攜了庄鈺茹到美國去另創天下凡三年之久。

在他們於紐約的金融界稍稍闖出了名堂來后,莊家把他們召回香港,歸入庄氏集團的勁旅中去。誰知榮必聰更有志氣,終於自立門戶,另起爐灶,成為企業巨人。

自此,榮必聰再以美國證券生意為起步點,反過來在本城的金融領域內馳騁,終至風生水起,執財經行業的牛耳。

今時今日,以榮氏金融投資集團為首的一大堆榮字派企業,包括壽榮鋼鐵、佑榮地產、保榮紡織、昌榮投資、啟榮貿易、光榮電子等,都是榮必聰自美國回到香港后,於二十多年間,趁著本城有過的幾次大風大浪,以他驚世的機智,駭俗的才幹,把企業建立起來的。

榮氏王國一點不比庄經世的弱。

惟一輸給他岳父的是,江湖中人始終念念不忘榮必聰有過在中國走私黃金的那段歷史,覺得他充其量是江洋大盜,嘗試立地成佛。只是他現今名成利就之際,也就沒有人再翻這樁案件了。

可是,庄經世呢,是香江之內的堂堂世家,書香大族,宛如光潔炫目的無瑕金剛鑽,叫人左看右看仔細看,都看不出瑕疵來。

到今天為止,香港頂層社會內的富豪,比試的不只是以億元為單位的家財,也蠻講出身,重清白。

因而出現了兩大派別,一派是名門正派,另一派是暴發世家。二者高下尊卑有別。

庄經世當然屬於前者,就在這個層面上,他才能把自己的女婿比下去。

三十年來,庄鈺茹與榮必聰的婚姻是受人稱頌的。

五年前,當他倆慶祝二十五周年銀婚時,一時成為本城佳話。

對於銀婚的慶祝,庄鈺茹比榮必聰緊張得多,她對丈夫說:「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成功地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

榮必聰聽了,起初沒有做聲,過了半晌,他答:「我以為已是人所共知、街知巷聞的事了。」

庄鈺茹把嘴唇向上一翹,就說:「我要一網打盡,無一漏網。」

庄鈺茹那兩句回應的話是別有用意的。

這麼一說,等於又賞了丈夫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榮必聰金星亂冒。

他忍不住答:「你何必逼人太甚,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也沒有做過任何非分的要求。」

「對,對,你說得頗對。」庄鈺茹連忙回答,「全世界最偉大、最賢淑的女人就是你那位郭慧文,是你說的,她什麼非分的要求也不會提出來,這句話我記住了。」

「鈺茹,」榮必聰的聲音近乎哀求,「請別這樣。」

「請別怎樣?」

「鈺茹,」榮必聰緊張擁抱着他的妻,說,「我們已經擁有很多,請別為難慧文,只讓她一步,真的,只一步而已。」

「她想一步登天,要我肯,你簡直想瘋了。」庄鈺茹咆哮。

榮必聰啞然。

結果,榮府的銀婚慶祝會,辦得有聲有色,震撼全城。

不只是一場極盡奢華的豪門夜宴,榮府還仿效從前中國古老門第,凡有家族喜事,就廣結四方善緣,向來賀的貧民施米舍菜,贈飯送錢,以修福樂。

榮家變個式樣,撥了五千萬元,廣贈城內各慈善機構、聖堂廟宇。惟一的附帶條件就是請各個團體在榮庄銀婚之日,舉行慶祝儀典,為他們祈福。通過這些受惠機構,榮氏夫婦的善舉弄得滿城傳誦,熱鬧非常。

有錢使得鬼推磨,真是太對了。

表面上,這對富貴夫妻,十全十美。骨子裏,他們知道遺憾在哪裏。

這個遺憾,直至庄鈺茹快離人間的今夜,仍然無法補救過來。

庄鈺茹在半年前,忽而覺得胃部劇痛,急往醫生處診治,發覺是胃癌,真是晴天霹靂的一回事。

根本沒法子可以把真相隱瞞,病情急轉直下,群醫束手無策。

榮必聰不是不焦急的,說到底是三十載的恩情。當年庄鈺茹怎麼堅持下嫁,怎麼跟他在彼邦闖天下,怎麼跟父母翻臉,怎麼與庄鈺萍決裂,都是重重恩惠,令他除了俯首稱臣之外,覺得無以為報。

他立即放下所有繁重公事,陪着妻子到美國最有名的侯斯頓醫療中心去接受最先進的治療。

在把庄鈺茹送進手術室去之前的一小時,他緊握著妻子的手,盡心儘力地給她鼓勵。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等一下醒過來后,就會見到我。」

庄鈺茹並不見得傷心,她點點頭,道:「聰,答應我,如果我不能再醒過來的話,你必須答應我……」

「鈺茹,你會醒過來,你一定會。」榮必聰趕快截住她的話,怕妻子把那個老要求再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提出來。

可是,庄鈺茹依然繼續她的話,她那蒼白的臉上,有一副決絕得難以形容的表情,只見她道:「不,聰,你一定要記住,榮家只有一子一女,榮宇與榮宙。」

「鈺茹。」榮必聰的聲音顫抖,整個人都冰冷了。

三十年,庄鈺茹仍然不肯讓郭慧文半步。

即使郭慧文在去年已死。

榮必聰在郭慧文陷入昏迷之前,曾跟她說:「慧文,你有話要囑咐我嗎?」

郭慧文很困難、很艱辛地睜開雙眼,以微弱的聲音,緩緩地說:「我愛你,聰。」

「慧文。」榮必聰的眼淚流下來。

「愛護榮坤,她是我們的女兒,讓她得到你的照顧。如果可以的話,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第二代。」

榮必聰擁抱着郭慧文,痛楚地嚎哭起來。

明顯地,郭慧文臨終的希望,沒有法子實現。

庄鈺茹跟她斗到底。

當全世界最有名的三位癌症科專家集中全副精力,為榮庄鈺茹開刀治療,做了八小時的手術之後,一致同意,挽救的機會等於零。

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趕快把病人的腹腔縫合起來,以最先進的藥物,令她有限的餘生不會在難以忍受的極度痛苦中度過。

庄鈺茹醒過來之後,像有靈感似的,對榮必聰說:「聰,帶我回香港去,我要躺在榮家的主人房內去世。」

距今夜的三天前,庄鈺茹已經陷入昏迷狀態。

可是,在昏迷之前,她忽而整個人自極度痛楚中平靜兼清醒過來。

是不是就是一般人相信的迴光返照了?

人在離開人間、放棄掙扎時,還是會集中殘餘的精力,發揮最後的能量,企圖達成最後最迫切的心愿。

於是,臨終之言都是畢生的精血所在。

這是榮必聰體會得到的。

他無法改變髮妻的意願,他只可以在以後的日子裏選擇違背。

換言之,榮庄鈺茹寧死不屈。

當榮必聰緊握着她的手,在床前飲泣時,庄鈺茹問:「是捨不得我離去,還是傷心我始終不答應讓你把你外頭的孩子帶進榮家來?」

榮必聰再也忍不住,便撲倒在庄鈺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不但為跟隨他三十年的髮妻已到燈盡油枯、生離死別的一刻,更為至死不渝的一份結髮之愛,隱藏着一段無可奈何、不能彌補的缺憾。

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去推翻庄鈺茹的心愿。

她要得到的是她應該得到的。

榮必聰完全不可以叫自己食言。

一個男人,生命中同時愛着兩個女人,並沒有錯,並沒有不可以。

只是女人不同。

女人真摯地愛她的男人,就只容許自己擁有他,完完全全地獨自霸佔。

庄鈺茹與郭慧文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去愛榮必聰,以迥異的手段去搶他的心,霸佔他的人。

二者衝擊之下,造成了榮必聰的另一個孩子榮坤,不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人。

兩個為他奉獻了畢生幸福與摯愛的女人,他要選擇辜負其中之一。

庄鈺茹的聲音很輕,然而,仍舊有力,她清清楚楚地說:「聰,如果你不負我,榮家的第二代,除榮宇與榮宙之外,不可有第三人。」

榮必聰淚眼模糊,凝望那張三十年前是絕對嬌憨俏麗的臉,想起了庄鈺茹在月色明亮的一夜,跑到他跟前去,說:「別怕,讓我隨你去。」

自此,他身邊有了她,有了力量,有了轉變,有了愛護,有了自尊,終於有了出人頭地的一日。

不能在擁有這一切后,而不回報。

榮必聰只好點頭,緊緊地抱着庄鈺茹。

這最後的一抱,依然震撼着這位財經巨人的心。

好像一抱之後,心就會碎裂,滴出血來。

「謝謝你,聰,我去得安穩了……聰,我愛你。」

當榮必聰把庄鈺茹重新放在床上時,她再無言語,她的確安穩地睡去。

直至今夜,醫生對榮必聰說:「榮太太的心臟虛弱得快不能再跳動了,我想,怕活不到天亮。」

榮必聰的心理準備雖已充足,可仍然禁不住渾身震慄了一下。

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面對着一個親人的去世,難受的感覺,非筆墨所能形容。

或者應該說,榮必聰經歷了兩個畢生摯愛的女人,都在這個短期內離他而去,所受的打擊令他差點承受不了。

一個在商場內叱吒風雲的人物,可以輕而易舉地面對有傾家蕩產之虞的風暴,可以迎接成王敗寇的挑戰,卻不能在感情創傷上承受太多,這是個私人的高度秘密,並不易為人所知。

在商場上,榮必聰未必是善類。

何止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分分鐘要十面埋伏,攻無不克。對於所有阻礙他業務發展的人事,都除之而後快,義無返顧。

然而,在情場上,榮必聰是諸多顧忌,甚至甘承委屈的。

第3節江湖行走,有老規矩要守

因為他覺得在江湖行走,有老規矩要守,決不欺負手無寸鐵的無辜婦孺。

更何況是深深地、毫無異志地愛戀着自己的兩個女人。

他不能不以愛還愛,將心比心。

除了庄鈺茹與郭慧文之外,榮必聰不至於沒有其他女人。但其他女人要的是財富,那易辦。

榮必聰認為世界上能以錢來解決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問題。

除了因他富有之外,也因為世界上的錢,多的是,總有辦法找回來。

心,只有一個。

一旦分之為二,就出事了。

他自認為從來沒有做對不起女人的事。

跟他有過交往的女人,總是滿載滿意而歸的。

可是,今夜之後,他怕要對一個女人不起了。

離奇的是,坊間也會在明朝開始,竊竊私語,認為榮必聰要對一個女人的死,負上相當的責任。

榮必聰呆望着床上正值彌留的妻子,忽而看到她那雙已然下陷在眼眶內的眼珠在竭力蠕動。

榮必聰衝上前去,喊:「鈺茹!」

庄鈺茹緩緩地半睜着眼睛,望了丈夫一眼,最後的一口氣就在此刻再接不上了。

榮必聰伸手輕輕地把那半睜著的眼皮抹下,讓它蓋着已經放大了的瞳孔。

「再見了,鈺如。」

三十年,如此一晃眼就過。

榮必聰腦海里不期然翻起了一段又一段的往事。

平生第一次見莊家的一雙姊妹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個盛夏的下午。

那時的榮必聰剛自美國留學回來,考進庄氏集團去,表現得極為出色,很快就成了甚得集團主席庄經世注意且重用的行政人員。

庄經世跟其他本城富豪一樣,都喜歡跟在身邊的職員,貢獻他們的全部時間,為公司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時,每周上八天的班。

於是,星期日把職員召集到家裏來,名為同事聊誼,實則榨取勞方休息時間,實在不足為奇,司空見慣。

這個星期天,榮必聰跟一兩位庄氏要員蒙「主」寵召,到南灣莊家的莊園去。

老闆要湊足人一起陪他打雙打網球,下屬焉敢不從。

其中,榮必聰最無怨言,因為他還沒有娶妻,並無家室,星期天不至於是家庭日。

第一次來老闆府邸,豪門架勢,盡入眼帘。

莊家的每個星期日都異常熱鬧,庄氏妻妾的孩子都濟濟一堂地聚到大堂來。

榮必聰就是在莊園的網球場上遇上莊家的大小姐庄鈺萍與二小姐庄鈺茹的。

鈺萍比鈺茹年長兩歲,長得都一樣明艷可人。

姐姐勝在有一頭光可鑒人、引人遐想的黑髮,束成一根馬尾,放在腦後,走動起來時,像有節奏般微微跳躍,平添活潑生氣,煞是吸引。

妹妹最誘人的是那臉稚氣,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青春氣息,自緊繃着的深色皮膚滲透出來,令人目眩心跳,不願掉開眼神。

當庄氏姊妹花於球賽結束后,走進花園的一頭,坐在太陽傘下休息時,她們的父親替榮必聰介紹:「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兩個女兒吧?」

榮必聰跟庄鈺萍握手時,整個人就呆住了。

但見她滿頭烏亮的秀髮,髮鬢儘是濕濡,活脫脫一朵出水芙蓉似的,令榮必聰心頭有一陣不住的牽動。這種牽動教血氣方剛的他覺得舒服得刻骨銘心。

還是庄鈺萍輕輕地把手抽離,答一句:「你好。」

這才把榮必聰從迷惘中喚醒過來,不期然地自覺尷尬,因為尷尬,就更自覺着迷了。

他當然也見着了庄鈺茹,但只認為她是幼嫩的一位小姑娘,可愛可親,卻不能令他動心。

榮必聰並不知道庄鈺茹初見他面時,心上的牽動一如他見乃姊時一模一樣。

這是緣分。

情緣的來去,擋不住,留不了。

像天要下雨,天要放晴,活着的人控制不來,只能順時依勢,教自己從努力適應中免禍祈福,避憂取樂。

榮必聰與庄鈺萍的緣分有如一陣豪雨,在眾目睽睽之下驟然灑落大地,遮掩不住。

榮必聰對庄鈺萍的迷戀熱情,完完全全蓋過了他的男兒自尊,他寧願不理人言,不避嫌疑,不顧結果,都要爭取跟庄鈺萍在一起。

月色微明之夜,在莊園後花園那個鞦韆架上,坐着美麗而高傲得令人不敢逼視的庄鈺萍,她背後站着年輕而朝氣勃勃的榮必聰,一邊輕輕地為她推著鞦韆,一邊跟她綿綿情活,喁喁細語。

庄鈺萍那頭黑髮被晚風微微吹着,她昂起頭,笑着問榮必聰:「爸爸對你說過什麼話沒有?」

榮必聰答:「沒有。他會跟我說什麼話?」

「當然不是公事。」

「是我和你的事?」

「還有新的事要他來關心和處理嗎?」

「他怎麼說了?」

「他會直接跟你談。」

榮必聰坐到鞦韆架的藤椅上去把庄鈺萍的身子扳過來,緊張地問:「告訴我,你爸爸是怎麼個意思?」

「他呀!他說你攀龍附鳳,要當莊家的姑爺,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庄鈺萍笑眯眯地說。

她的輕鬆俏皮與榮必聰的倉皇緊張,成了個相當滑稽的強烈對比。

榮必聰的臉色轉白,抿著嘴沒有回話。

庄鈺萍笑出聲來,—頭伏到榮必聰的懷裏去,嗔道:「你看你,怎麼一不合心意,就拉下了臉來,不是說,為了我,你不再避嫌疑,寧可委屈自己。」

「委屈也有一定的程度。」

「那就是說,愛我只到一定的程度而已。」

庄鈺萍坐直了身子,面對面凝望着榮必聰,像個莊嚴的女判官,要在下一刻鐘就宣判榮必聰的重罪。

榮必聰心軟,也心急起來,他緊緊握住庄鈺萍的雙臂,道:「如果我不是全心全意地愛你,我不會坐在這兒。鈺萍,愛你,請求跟你過一輩子的生活,是自上枷鎖。我以後的事業再輝煌,我的才具再耀目,也把一個可觀的折扣雙手奉送給你了。你明白嗎?」

庄鈺萍當然明白。

跟她成其美眷的活,不論榮必聰是否靠庄經世發跡發展,世間所有人都會認定莊家的顯赫家勢,是榮必聰的後盾與階梯。

甚至乎連榮必聰本人都會在日後難以把自己的才華自庄經世的庇蔭中抽離,予以獨立的評價。

裙帶尊榮對於一個原本滿腔熱誠、滿懷信心、滿腦才智的男人,是阻礙,是屈曲,是難堪。

天下的女人如果不是沒有人能在榮必聰心上取代庄鈺萍,他絕不會冒此英名折損的危險。

越是掙扎在愛情與事業之中,榮必聰越覺得自己對庄鈺萍的愛戀,已至無可自拔的地步。

庄鈺萍呢,不是不愛榮必聰的,條件委實是太理想了。

環顧本城內跟庄氏家族一般架勢的世家,沒有好幾個,其中有什麼乘龍快婿的人選,心知肚明。

有本事,有風貌,有學識,兼有愛心,且還要年齡匹配者,就並不多了。

就算有,庄鈺萍不見得沒有對手。豪門之內,嫁得不如理想的千金總比娶得不合心水的少爺多。即使爭贏,又如何?在半斤八兩的條件之下,自己先就矮掉一截。

哪兒去找像榮必聰如此才貌雙全,且真心誠意稱臣於石榴裙下的人。至於身家不算豐厚,那更不算一回事,只要庄經世肯提攜,三朝兩日就能在商場上稱王稱帝。

這一陣子,少女情懷被撩動得活潑溫馨,真有點想跟榮必聰談一輩子的事,於是就急急通過母親,探聽父親的心意。

真是父女同心,都覺得在選婿上,榮必聰出身並不富有的這一點遺憾,其實未嘗不是好處。

庄經世覺得把女兒嫁進門當戶對的豪門去,未必掏得到什麼利益,反先要貼補一筆為數不能太少的嫁妝,是划不來的事。

女兒嫁入豪門,是姻親家得了個媳婦。

跟榮必聰成婚呢,是自己撿了個有用的商場助手,價廉物美,何樂不為。

一段豪門婚姻,真是各有心機,各懷鬼胎。

庄鈺萍戲弄完榮必聰之後,就說:「我的話怎麼算數,爸爸的主意才是主意,我們都要聽他的。」

庄經世對榮必聰的信任付諸行動,他囑咐榮必聰準備隨他到大陸公幹。

庄經世對榮必聰說:我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隨我到廣州去,你是適合的人選。以後你跟在我身邊辦事的機會多,你要好好地訓練自己,要擔得驚,捱得苦,吃得虧。「庄經世熱情地拍拍榮必聰的肩膊,」我女兒認為你是個人才,我想你是的,我們不會看走了眼。「

榮必聰聽了這番話,心在卜卜亂跳,有着無比的興奮,他認為這已是相當露骨的一種暗示。

故而榮必聰跟在他身邊任事,格外地賣力。

對庄經世的信任與尊重,到了一個完全不設防的地步。

人,尤其在商場上,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對誰都應該如是。

一旦感情用事,削弱智慧,就會受害。因為過多的感情,會令耳目不靈,只會義無返顧地鞠躬盡瘁。若遇上了對方為求自保的情況,就更易成為犧牲者。

廣州之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庄經世帶着榮必聰去察看海沙的挖掘與運港過程,三天之內,拜會了當地的有關部門與領導層,忙得團團轉。榮必聰下意識地認定庄經世把他帶在身邊,把他介紹給這麼多國內的商務關鍵人物,跟他有心成全自己與鈺萍的婚姻是關係極密切的一回事。

三天過後,他們回香港去。

從酒店出來,庄經世手裏提着一個皮箱子,交給運送行李的侍役,然後回身對榮必聰說:「你先把行李帶到火車站去,託運的託運,手提的手提,總之都由你好好照顧,我等會自己上車去會你。」

「庄先生還有地方要去?」榮必聰問。

第4節兩個緊貼著的身體

榮必聰沒有再回話,他一把將郭慧文擁在懷內,兩個緊貼著的身體,令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風流人物,榮必聰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長吻之後,榮必聰吁了一口氣,輕聲說:「對不起。」

郭慧文沒有答,她推開了榮必聰,走回屋子裏去。

榮必聰像舊病複發似的,渾身有種軟綿綿的、將要癱瘓的感覺。

他順勢跌坐下來,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憶往事至此,榮必聰必然暗笑自己,當年的那一個晚上,真不知是怎麼搞的,沒有跟着郭慧文走進屋子去,那並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大丈夫所為。

若把這段情節獨立地抽出來告訴別人,必然成為一個大笑話。

從前,人們是較純情的,年輕人的色膽怕也較小,且更見於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關係上的決斷,什麼時候都比男人清晰堅強,不像男人般拖泥帶水,得過且過。

那一夜之後,沒多久,郭愚回家來就很凝重地對榮必聰說:「局內的風聲忽然又緊起來了,反正在國內,你是被軟禁了,不易求得清白。榮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麼辦吧!我們就算不能幫你,也不會害你。」

話是說得既隱晦又明確,榮必聰心知肚明,他點頭,問:「哪兒的邊防最有把握?」

「你考慮清楚了?」郭愚問。

「對。」

「信不信由你,深圳與羅湖的接境禁區大半都沒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極的鐵絲網。可是,榮先生,萬一遇上巡邏軍甚至邊防解放軍,他們必然一抬槍在胳膊上就扳動手掣,百發百中,根本是先斬而無須後奏的行動。」

單是這種形容,已叫榮必聰的心跳出口腔來。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須孤注一擲,免得日子一拖長下去,他反而變得坐以待斃。

他決定下來之後,就跟郭慧文說:「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沒有?」

「明天吧!」

慧文點點頭,嫣然一笑道:「祝你順風。」

幾句淡如白開水的話,其實猶如無味的一服毒藥,灌下去,教人在五臟六腑內產生劇痛,以至肝腸寸斷。

這最後一夜,榮必聰沒有想過會如此難受。

他過分地低估了在這段蒙塵日子內,這位紅顏知己在自己心靈上所發生的作用。

原來,在庄鈺萍之外,還有女人使他動心。

人才這麼想,房門就在幾聲輕敲之後被推開了。

月色,一如那個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樣柔美,從小小的窗口投射進來,正好教榮必聰看清楚站在房門口的慧文,活脫脫像一個下凡來人間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來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膚的接觸為雙方傳來一陣又一陣極度的亢奮,這種亢奮升華,成了一份濃郁得猶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著兩個人兒的赤裸心靈。

翌日,慧文送榮必聰出門。

他們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離在即,榮必聰面對着可愛可親的郭慧文,連一句「我會回來」都出不了口。

他想過,自己應該說:「我設法把你接到外頭去。」

然而,對一個純潔如羔羊,且在無條件之下奉獻自己給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謊言,榮必聰都不忍講出來。

他實實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強烈的自尊心驅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條血路,尋回他的公平與清白。

他不可以無緣無故、不明不白地就這樣屈死在大陸上,放過了陷害他的人。

對於郭慧文,他領了情,受了恩,卻無法回報,教他羞愧與自咎至極。

他低着頭,含着淚,無語。

反而是郭慧文說着別話:「聰,寫信給我。」

榮必聰點頭。

「你答應?」

「我答應。」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與我通訊。」

這就是說,郭慧文最懇切最關心的只不過是榮必聰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無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摯,更增添榮必聰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對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說:「今生今世,我們不講『對不起』這句話,誰也沒欠誰,因為我沒有要求,故此你無須承諾。」

「慧文,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在環境與能力許可之下,你是我最願意去關愛與照顧的人。」

「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說,「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邊防,入夜後反而巡邏得更緊。」

就這樣輕輕地一抱之後,兩個人就分離。

榮必聰走到深圳邊防處,眼前就是那一列鐵絲網,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準備走過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實就這麼簡單,有膽量走過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個生死關頭,只要挺起胸膛,直闖,很多時就這樣平安地過關了。成敗很多時在於一些人是否有膽識而已。

經過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後,在以後的人生中,榮必聰勢不可擋,在商場上,經常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當年,他閉一閉眼睛,決定賭命,就這樣飛也似的走近鐵絲網,以最高速度爬過去。

在那一秒鐘,他知道自己隨時可以聽到槍響,然後就會整個人掛在鐵絲網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種感覺令他渾身冰冷。

故而,當他的腳踏在香港領域上,跟着發足狂奔時,他以為自己是在做迴光返照的一種本能反應。

回到香港來了。

榮必聰的這場噩夢,有如重病。來時如山倒,去時雖似抽絲,但,總算熬過去了。

他撲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時,仿如隔世。

榮父榮恩澤撫摸著兒子的頭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滿臉皺紋擁擠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躍,卻又無能為力似的。

「聰,我以為父子再無相見之日了。」

「不,爸,我回來了,對不起,害你擔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見了你,明朝就能好起來。這陣子,庄小姐常來看望我、服侍我、鼓勵我,不然,真會撐不到今天,是她幫我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沒有?」

榮必聰搖頭。

「為什麼呢?快去吧!」

「庄經世出賣我。」榮必聰說。

「你以後要走的路還長,換言之,被人出賣的次數仍然會很多,一次兩次就記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廣,宰相腹內可划船,就是這個道理。」

「這口氣要我吞下去,很難。」榮必聰說。

「多吞幾下就習慣了,習慣就好,熟能生巧。你當被出賣的一口氣是一服苦口良藥,總沒有錯。我如果是你,定會火速去拜會庄經世,向他報告你已平安回來了,其餘的恩怨與因由,隻字不提,他欠你的情,總有一日會回報。」榮恩澤嘆一口氣,道,「再說,你現今羽翼未成,輕言結怨,妄想報復,一定是徒勞無功,自討苦吃的。」

榮恩澤的教訓,對榮必聰日後的影響很大。

欠債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還是有損失的。最好的處置方法還是設法保持關係,讓他慢慢還債,方才實惠。

榮必聰被老父說得心動了,再沒有做聲。

榮恩澤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膊:「聰,徒勞無功之事,得不償失之舉,可免則免。為了不放過庄經世,而放棄庄小姐,這是條什麼數?庄小姐的確是真心對你的,否則,她不會在你身陷困境時,仍不停地來看望我。」

這番話才真令榮必聰感動。

原來庄鈺萍對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為了她,而把跟庄經世的恩怨一筆勾銷,也是值得的。

榮必聰終於來到莊園,求見庄經世。

庄經世—見了榮必聰,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尷尬、埋怨、防範、進攻於一身,他怕榮必聰來算賬。

「你回來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終於平安回來了。」

「聰,這事我有責任向你解釋。」

「庄先生,不用解釋了,既然已經回來,事件的過程與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們擔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難過,特來報平安,且致謝。」

庄經世一怔,隨即恢復常態,從容地笑道:「聰,經得起大風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預言。」

「那要你多提攜了。」

榮必聰如此地表了態,就等於前仇舊恨一筆勾銷,重新與庄經世做朋友,做賓主,建立新關係。

完完全全出乎庄經世的意外。

「你來了,見過鈺萍沒有?」

「還沒有。她在家嗎?」

「怕是在的,我囑管家將她叫來,讓她驚喜一下,你們好好地談談。」

等待與庄鈺萍重逢的那一刻鐘,長似十載。

「聰。」

庄鈺萍站在偏廳的門口處,叫了榮必聰一聲。

第5節兩個緊貼著的身體

榮必聰沒有再回話,他一把將郭慧文擁在懷內,兩個緊貼著的身體,令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風流人物,榮必聰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長吻之後,榮必聰吁了一口氣,輕聲說:「對不起。」

郭慧文沒有答,她推開了榮必聰,走回屋子裏去。

榮必聰像舊病複發似的,渾身有種軟綿綿的、將要癱瘓的感覺。

他順勢跌坐下來,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憶往事至此,榮必聰必然暗笑自己,當年的那一個晚上,真不知是怎麼搞的,沒有跟着郭慧文走進屋子去,那並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大丈夫所為。

若把這段情節獨立地抽出來告訴別人,必然成為一個大笑話。

從前,人們是較純情的,年輕人的色膽怕也較小,且更見於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關係上的決斷,什麼時候都比男人清晰堅強,不像男人般拖泥帶水,得過且過。

那一夜之後,沒多久,郭愚回家來就很凝重地對榮必聰說:「局內的風聲忽然又緊起來了,反正在國內,你是被軟禁了,不易求得清白。榮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麼辦吧!我們就算不能幫你,也不會害你。」

話是說得既隱晦又明確,榮必聰心知肚明,他點頭,問:「哪兒的邊防最有把握?」

「你考慮清楚了?」郭愚問。

「對。」

「信不信由你,深圳與羅湖的接境禁區大半都沒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極的鐵絲網。可是,榮先生,萬一遇上巡邏軍甚至邊防解放軍,他們必然一抬槍在胳膊上就扳動手掣,百發百中,根本是先斬而無須後奏的行動。」

單是這種形容,已叫榮必聰的心跳出口腔來。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須孤注一擲,免得日子一拖長下去,他反而變得坐以待斃。

他決定下來之後,就跟郭慧文說:「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沒有?」

「明天吧!」

慧文點點頭,嫣然一笑道:「祝你順風。」

幾句淡如白開水的話,其實猶如無味的一服毒藥,灌下去,教人在五臟六腑內產生劇痛,以至肝腸寸斷。

這最後一夜,榮必聰沒有想過會如此難受。

他過分地低估了在這段蒙塵日子內,這位紅顏知己在自己心靈上所發生的作用。

原來,在庄鈺萍之外,還有女人使他動心。

人才這麼想,房門就在幾聲輕敲之後被推開了。

月色,一如那個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樣柔美,從小小的窗口投射進來,正好教榮必聰看清楚站在房門口的慧文,活脫脫像一個下凡來人間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來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膚的接觸為雙方傳來一陣又一陣極度的亢奮,這種亢奮升華,成了一份濃郁得猶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著兩個人兒的赤裸心靈。

翌日,慧文送榮必聰出門。

他們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離在即,榮必聰面對着可愛可親的郭慧文,連一句「我會回來」都出不了口。

他想過,自己應該說:「我設法把你接到外頭去。」

然而,對一個純潔如羔羊,且在無條件之下奉獻自己給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謊言,榮必聰都不忍講出來。

他實實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強烈的自尊心驅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條血路,尋回他的公平與清白。

他不可以無緣無故、不明不白地就這樣屈死在大陸上,放過了陷害他的人。

對於郭慧文,他領了情,受了恩,卻無法回報,教他羞愧與自咎至極。

他低着頭,含着淚,無語。

反而是郭慧文說着別話:「聰,寫信給我。」

榮必聰點頭。

「你答應?」

「我答應。」

「若你仍在世上,你必與我通訊。」

這就是說,郭慧文最懇切最關心的只不過是榮必聰是否安全抵港。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無私,如此大方,如此真摯,更增添榮必聰心上的不忍。

「慧文,我對不起你……」

郭慧文拿小手掩住了他的嘴,說:「今生今世,我們不講『對不起』這句話,誰也沒欠誰,因為我沒有要求,故此你無須承諾。」

「慧文,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在環境與能力許可之下,你是我最願意去關愛與照顧的人。」

「這已是我喜出望外之事。」郭慧文說,「走吧!免得晚了,不方便,深圳的邊防,入夜後反而巡邏得更緊。」

就這樣輕輕地一抱之後,兩個人就分離。

榮必聰走到深圳邊防處,眼前就是那一列鐵絲網,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隅,準備走過去。

是的,信不信由你,其實就這麼簡單,有膽量走過去就成了。

正如人生中很多個生死關頭,只要挺起胸膛,直闖,很多時就這樣平安地過關了。成敗很多時在於一些人是否有膽識而已。

經過了深圳偷渡回港的一役之後,在以後的人生中,榮必聰勢不可擋,在商場上,經常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當年,他閉一閉眼睛,決定賭命,就這樣飛也似的走近鐵絲網,以最高速度爬過去。

在那一秒鐘,他知道自己隨時可以聽到槍響,然後就會整個人掛在鐵絲網上,再不能站到地上去。

那種感覺令他渾身冰冷。

故而,當他的腳踏在香港領域上,跟着發足狂奔時,他以為自己是在做迴光返照的一種本能反應。

回到香港來了。

榮必聰的這場噩夢,有如重病。來時如山倒,去時雖似抽絲,但,總算熬過去了。

他撲倒在病榻上的老父身上時,仿如隔世。

榮父榮恩澤撫摸著兒子的頭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滿臉皺紋擁擠在一起,似是忙不迭地要表示雀躍,卻又無能為力似的。

「聰,我以為父子再無相見之日了。」

「不,爸,我回來了,對不起,害你擔心得病倒了。」

「不相干,見了你,明朝就能好起來。這陣子,庄小姐常來看望我、服侍我、鼓勵我,不然,真會撐不到今天,是她幫我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你去看她了沒有?」

榮必聰搖頭。

「為什麼呢?快去吧!」

「庄經世出賣我。」榮必聰說。

「你以後要走的路還長,換言之,被人出賣的次數仍然會很多,一次兩次就記在心上,焉能做大事。有大志的人,胸襟要廣,宰相腹內可划船,就是這個道理。」

「這口氣要我吞下去,很難。」榮必聰說。

「多吞幾下就習慣了,習慣就好,熟能生巧。你當被出賣的一口氣是一服苦口良藥,總沒有錯。我如果是你,定會火速去拜會庄經世,向他報告你已平安回來了,其餘的恩怨與因由,隻字不提,他欠你的情,總有一日會回報。」榮恩澤嘆一口氣,道,「再說,你現今羽翼未成,輕言結怨,妄想報復,一定是徒勞無功,自討苦吃的。」

榮恩澤的教訓,對榮必聰日後的影響很大。

欠債的人,就是把他宰了又如何,自己還是有損失的。最好的處置方法還是設法保持關係,讓他慢慢還債,方才實惠。

榮必聰被老父說得心動了,再沒有做聲。

榮恩澤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膊:「聰,徒勞無功之事,得不償失之舉,可免則免。為了不放過庄經世,而放棄庄小姐,這是條什麼數?庄小姐的確是真心對你的,否則,她不會在你身陷困境時,仍不停地來看望我。」

這番話才真令榮必聰感動。

原來庄鈺萍對自己竟如此痴情,就是為了她,而把跟庄經世的恩怨一筆勾銷,也是值得的。

榮必聰終於來到莊園,求見庄經世。

庄經世—見了榮必聰,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是集尷尬、埋怨、防範、進攻於一身,他怕榮必聰來算賬。

「你回來了?」

「是的,庄先生,不幸中之大幸,我終於平安回來了。」

「聰,這事我有責任向你解釋。」

「庄先生,不用解釋了,既然已經回來,事件的過程與原委,都不再重要了。教你們擔心了好一段日子,我很難過,特來報平安,且致謝。」

庄經世一怔,隨即恢復常態,從容地笑道:「聰,經得起大風浪的人,必成大器,敢作預言。」

「那要你多提攜了。」

榮必聰如此地表了態,就等於前仇舊恨一筆勾銷,重新與庄經世做朋友,做賓主,建立新關係。

完完全全出乎庄經世的意外。

「你來了,見過鈺萍沒有?」

「還沒有。她在家嗎?」

「怕是在的,我囑管家將她叫來,讓她驚喜一下,你們好好地談談。」

等待與庄鈺萍重逢的那一刻鐘,長似十載。

「聰。」

庄鈺萍站在偏廳的門口處,叫了榮必聰一聲。

第6節他差不多是撲過去

榮必聰回過頭來,看到了美艷如昔的庄鈺萍,他差不多是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

「鈺萍、鈺萍,你可好?」

「你逃回來的?」

「是,我不顧一切地逃回來了。」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天!榮必聰拍額,不曉得回答。

庄經世的營商秘密,未必讓女兒知道。

然而,自己該怎麼開口道出事件的原委呢?

「都過去了,不要再提起吧!」榮必聰只好這樣說。

「聰,你是夠走運了,本城的傳媒根本沒有對你被扣留在大陸的事件發生興趣,他們連報道都沒做,這反而好,保存了你的名聲。可是呀,鋌而走險的勾當,做多了是上得山多必遇虎,今次能逃掉,下次不一定可以,那就慘了。」

「鈺萍……」榮必聰不知怎樣把話說下去。

「聰,上流社會的圈子內,還是有些人知道你的這件事,在議論紛紛的,這一點,你不可不知道。」

「議論什麼?說我作姦犯科,走私黃金嗎?

「這是實情,不是嗎?」

「鈺萍,你難道不知實情?」

「什麼實情?」

「你父親讓我做替身。」

「榮必聰,你說話小心點,我並不喜歡有人站在莊園內肆意侮辱我父親。」

庄鈺萍的嚴肅態度,嚇了榮必聰一跳,他急嚷:「鈺萍,這是事實,我並沒有做違法的事,我是冤枉的。」

庄鈺萍把左邊眉毛往上一揚,帶一點飛揚跋扈的樣子,很令榮必聰心驚肉跳。

原來口裏說着愛自己的人並不信任自己。

庄鈺萍說:「你受冤枉了,並不等於可以轉過頭來冤枉我父親,是不是?」

榮必聰無辭以對。

他想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鈺萍,我以為你仍然愛我。」

「我不會愛一個立心冤枉我父親的人,這一點請你理解。

「我此來也不是尋他算賬的,過去的算了。」

「不但如此,你壓根兒要弄清楚,整件事與我們庄氏家族是無關的。以後在人前人後,我們都必須以此為基礎去發言與表態。」

這就是說,不但不能跟庄經世算賬,而且要徹底地承認庄經世是無辜的,日後的責任始終擱在榮必聰的肩膊上。

庄鈺萍並沒有站在榮必聰的一邊去試行探索他的苦衷,與諒解他的心境,她一開口就要榮必聰硬吞下這樁冤案。

在目標與宗旨上,榮恩澤與庄鈺萍的取向是相同的,但在心意與態度上,二者就有很大的差別。

榮必聰感到老父的勸勉是基於愛護自己的立場。

可是,庄鈺萍的要求,並不存半點對自己的關懷與信任,這無疑令他失落、彷徨、惆悵兼難堪。

榮必聰企圖抓緊一些庄鈺萍為愛他而做的種種事情,以致令自己心上好過些,於是他說:「鈺萍,以後該怎麼說怎麼做,我會事事與你商議。總之,請你相信,對你,我還是既敬且愛的。這段苦難日子裏,你為我的擔掛以及常去照顧我父親的恩情,我都會謹記。」

「你父親?」庄鈺萍一臉的疑問。

「他老人家很感謝你的慰問和鼓勵,他笑說如沒有你常去看望他,陪他說話,給他希望,他未必能有精力撐得下去,活着等我回來。」

庄鈺萍很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榮必聰想,這不怪她,她之所以去看望父親,完全是愛屋及烏之舉。情懷所向被披露了,有着少女應有的靦腆,不足為奇。

「聰,你剛回來,回家去好好休息個夠,再說吧!

當榮必聰回到家裏之時,見老父坐到客廳上來與客人談笑娓娓,一見他,就喜氣洋洋地說:「聰,庄小姐來看我,老說要走,我硬把她留着等你回來。」

坐在榮恩澤身旁的客人緩緩回過頭來,含笑點頭,跟榮必聰打招呼。

榮必聰微微一怔,沒想到是她。

榮恩澤道:「你說到莊園去,誰知庄小姐卻來了,差一點就失之交臂。」

庄小姐?原來老父口中的是這位庄小姐。

「你好。」庄鈺茹笑道,「很開心知道你平安回來。吉人自有天相,我一直請榮伯伯釋慮。」

榮必聰不曉得回應,太多雜念思潮,澎湃湧現,不辨悲喜。

榮恩澤看見兒子那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誤以為有他在場構成了年輕人的諸多不便,於是便自以為知情識趣地引退,只剩下榮必聰與庄鈺茹默然相對。

總得要打開悶局,於是榮必聰說:「多謝你,鈺茹,父親對你的到訪和慰問一直感激。」

「別這麼說,—點小小心意難以彌補我們莊家對你的欠負,還真要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把前事忘了就好。」

庄鈺茹說話的神情很真摯、很誠懇,沒有一點造作,沒有半點虛偽,這更令榮必聰茫然無措。他終於忍不住直指問題的癥結所在,道:「你承認莊家對我有所虧欠?」

「本來應該沒有株連這回事,但父親畢竟是庄氏家族的掌舵人,他的所作所為,我們有責任去承擔。」

「鈺茹,」榮必聰衝動地上前擁著庄鈺茹的雙臂,問,「你們都知道真相?」

庄鈺茹怯怯地低下頭去,道:「我們都無能為力。請相信我,當我們目睹父親把他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不肯為你奔走擔保時,我心裏十分十分地難過。除了祈求你早日平安脫險,別無其他方法。對父親的偏私,是每個做兒女的必然反應,請你原諒。」

榮必聰呆住了,連連退後兩步,凝望着庄鈺茹。

他一直渴望把整件不幸事劃上休止符,只要他能聽到庄鈺萍跟他說剛才庄鈺茹說的那番話就好。

如今,話是有人說出來,可是,聽進耳里,感覺卻是如此的凄酸。

一個他深愛着的人竟沒有真心誠意地愛自己。

反而是另一個,在一旁靜觀的人兒,表達了對他的無限關愛與信任,予他一番公平的判詞。

一種含冤得雪的歡暢,與另一種更深一層的委屈,分別來自庄經世的兩位女兒,交替著安慰和折磨榮必聰,令他感慨得再也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男兒苦淚。

庄經世在榮必聰回港之後,並不打算將他好好安頓,他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他跟大女兒庄鈺萍說:「庄氏家族不打算跟榮必聰再有聯繫,以免外間人會自動聯想,他被扣留在大陸的原因與我們有關,這對我的名望還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影響,一旦為人口實,在商業的營運上就有諸多不便。」

庄鈺萍笑着拉起她父親的手,道:「我做個聽話的女兒,你有什麼賞我?」

「替父親做事,也講報酬。」

「榮必聰其實是個很不錯的男孩子,我錯過了,將來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出色的。這種犧牲,爸爸你應當補償。」

「你真棒,如此地曉得計算得失。」

「我是你的女兒,不是嗎?」

「好,好。」庄經世笑着說,「你要怎樣的補償?你說。」

「以後不論我嫁給了誰,庄氏家族的生意,要分出一定的範圍歸納給我們管理。爸爸,有一個知道你秘密的女兒總比有一個能抓着你短處做威脅的女婿強。我們是血濃於水,說到底是切肉不離皮。」

「很好,言之成理,我答應你。想來榮必聰真是個倒霉鬼,只有他一個人跟在我身邊行走出了事,否則,他不必犧牲跟你的一段情緣。」

「爸爸,你太看得起我了。可能我棄人取,榮必聰仍有機緣成為你的乘龍快婿。」

庄經世瞪他女兒一眼,說「你別開我的玩笑。」

「我是認真的。你要將榮必聰完全剷出莊園的勢力範圍之外,不能只有一個聽話的女兒。」

庄經世的寡情薄義遠遠超乎榮必聰的想像與預計之外。

榮必聰苦笑着跟榮恩澤說:「爸,不是我們練就了腹內可划船的度量,對方就會承讓,相反,欺善怕惡者滿城皆是。」

榮恩澤道:「彆氣餒,好漢是要吃眼前虧的,假以時日吧,總會化干戈為玉帛。到你有條件站在人前,又不提舊事的時候,防範你、對付你、陷害你的人自然會走過來跟你握手,我相信庄經世會是其中一人。」

「可是,他連把我收回庄氏集團工作的誠意都沒有,我何必要食嗟來之食。」

「這倒是對的。聰,自食其力,到外頭闖天下去。」

「全香港的上層社會都買庄經世的面子,他不收容的人,沒有多少個肯伸出援手,而且,他們也怕我底子有問題。」

說着這話時,榮必聰的雙眼又是通紅。

「到外國去吧!」榮恩澤這麼說。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榮必聰正有此意。

「聰,你身邊可得有個人,助你一臂之力,共度創業的時艱,你好好地想一想。」

榮必聰一連想了好多個晚上,他竭力地想把腦海里的庄鈺萍影像刷去,換回那甜美而又純真的庄鈺茹,可是,屢屢失敗。

心結猶在,夢想尚存,他鬥不過自己的感情。

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決意孤注一擲,勇敢地揭開這個自己與庄鈺萍感情關係的謎。

他再上莊園去,是深秋的一個月明之夜。

「鈺萍,我決定到外頭世界去闖一闖。」

「哪兒?」

「美國吧!」

「好主意,紓緩一下這陣子市場上的謠言與壓力,對你的事業發展會有幫助,祝福你。」

第7節我沒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認命了

「鈺萍,」榮必聰有點口吃,欲言又止,「此去未定歸期,我想,是不是對你有欠交代?」

「怎麼會,你現今不是交代得很清楚了嗎?」庄鈺萍答。

「可是,我不能要你無了期地等待。」

「你以為我會嗎?」

這麼簡單的一句回話,似是力有千斤,震碎了榮必聰的神經。

「你不會考慮跟我一起另闖天下?」榮必聰終於問出口來。

「怎麼個闖法?聰,是要我跟你在唐人街做洗熨工作,抑或合力在餐館洗盤碗去?我並非貪慕虛榮,我只不過腳踏實地而已。目前我手上擁有的,縱不要求再加添,也不打算無端端短缺了什麼,我不是個活在童話故事裏的人。」

話說得再明顯不過了。

「聰,願賭服輸,將來你有一天飛黃騰達,我沒有分享的福分,我是認命了。現今,我並不打算跟你去闖你的世界,父親更必然反對。」

榮必聰微微點頭,道:「好的,這也算是一個結果。鈺萍,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

榮必聰本來想多加一句:「我會想念你。」

然而,強烈的自尊心教他忍住了,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回家后,他把自己關在房內,默默地流下了一陣子苦淚。

不是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嗎?

那怕是今夜之後的事了。

如今,委實有太多的不甘,太重的冤屈,太大的失望,太不可言喻的痛楚。

兩行熱淚流瀉一臉,最低限度把滿身的委屈宣洩掉。

有人輕輕叩門,榮必聰蹣跚地拖着緩慢的腳步,走到房門口,問:「誰?」

「是我。」

一個溫柔得在長夜中會迴旋的女聲。

榮必聰把門打開,見着了一個可人兒,笑容滿臉。

「是你,鈺茹。」

「對,是我。聰,別怕,讓我隨你去,好不好?」

此情此景此人物問榮必聰好不好,要回絕的話,是艱難得不近人情,不合常理了。

庄經世在獲悉庄鈺茹這個意圖之後,勃然大怒,他一頭的青筋瘋狂地跳動着,完完全全一副怒髮衝冠的模樣,衝到他的二女兒跟前,高聲喝罵:「你敢跟姓榮的到美國去,我就宰了你,宰了他!」

庄鈺茹杏眼圓睜,堅決地答:「多謝你的成全。」

庄經世一巴掌就打在鈺茹的臉上,清晰地留下了五個泛白的指印。

「我打死你,我這就打死你!」

若不是莊家的家人把庄經世拉住,怕這就要把鈺茹揍個半死了。

庄經世的髮妻,鈺茹的母親只曉得在一旁痛哭,卻沒敢向庄經世求情。

「你們別攔我,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是多餘的,我不要這樣一個女兒。」

庄鈺茹的嘴角有些微爆裂,滲出血絲,她以手背抹掉,緩緩地對她的父親說:「告訴我,爸爸,你要個怎麼樣的女兒?是不是要盲目地聽從你的話,不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價值觀,不可以有自己的做事法則,不能選擇自己喜歡走的路,不能對你的不當行為表示絲毫意見,那才是你的掌珠?」

「你住嘴!」庄經世的聲音雄壯得如五雷轟頂,震耳欲聾,「只要你跟姓榮的在一起,我就對付你!」

「對付我?說到底,我也算替你償還一筆對榮必聰的欠債,這公平嗎?」

「你敢這麼說?」

「為什麼不敢?站在這房子內的人,有誰不知道真相。」

「你走,立即走,我不要見你!你一踏出莊園,就儘管跟姓榮的去,千萬別在庄字上頭冠以榮姓,我決不認這種女婿。

庄經世的這番話在當年是決絕的、鐵定的、不可轉圜的。

然而,若干年之後,情勢大異,那是后話。

庄鈺茹是個有見地、夠膽識、敢挑戰時代的勇敢女性,她不但跟着榮必聰到美國去闖天下,且還實在地助丈夫一臂之力。

她在籌策前途上,出了極好的主意,她對榮必聰說:「不要呆在三藩市的華人圈子裏去討生活,這樣不會有起色,不容易衣錦回歸到香港去。」

她鼓勵榮必聰到美國東岸的紐約去。庄鈺茹把要走的路,要摸的門徑,要爭取的人際關係,全聯繫安排上了,她說:「在紐約,我有位世交叫保羅威頓,他一直替我父母管理美國的金融與地產投資,我們去敲他的門,相信會受到庇蔭。你投身美國的金融界,是最接近香港即將要走的路,這是我不只一次,跟在父親身邊時,聽到他和其他的商家人說的話。」

榮必聰不僅對庄鈺茹感恩,且滿是敬佩,道:「保羅威頓既是你父母的朋友,他未必會答應照應我們。」

「放心,他一定會。洋鬼子對婚姻自由很尊重很擁護,那反而是我們手上的一張皇牌,拿出來博取同情,得益不少。而且,我母親會有信給他。」

「若給你父親知道呢?」

「他會知之為不知。」

這句話就是一番很深的哲理了。

香江的上流社會之內,不知有多少段畸戀以及不為上一代認同的婚姻,到頭來,還是冤家變親家,化干戈為玉帛,只因為血濃於水,要中國人斬斷親情,並非易事。

庄鈺茹是太聰明了。

果然,到了紐約之後,保羅威頓非常熱誠地接待他們,且一陣子功夫,就把榮必聰介紹到美國最歷史悠久的證券經紀行美林機構內任事。

職位並不高,但有了一個好的、正確的開始,就是成功的—半。

對於榮必聰,從紐約大證券行的跑腿開始干起,以至成為較有分量的市場調查員,這個事業的歷程要比在三藩市唐人街洗碗碟,發展到成為餐館老闆要棒很多倍。

不是對後者的貶抑,而是前者正好把榮必聰在金融上的潛質提煉出來,使他在若干年後,配合起香江的發展來。

榮必聰對金融業是絕對有天分的,他在美林證券內的資料調查部門,一下子就擢升為獨當一面的小組主管,因為他老是能準確地預測股份的前景。當一大堆數據以及公司資料放到他面前去,經他整理分析之後所得出的結論,總是跟日後發生的市場反應差不了多遠。

在股市中能預知三分鐘后的情況,就已經炙手可熱,翻雲覆雨。

美林證券每月出版一本股市分析,榮必聰負責的幾支股份往往最叫客戶甚至經紀受惠,這番本事很快就被上頭髮現,於是榮必聰受到重用。管轄機構客戶部的高級副總裁李察波爾還決定把榮必聰搶到自己部門去,將一些比較重要的戶口撥歸榮必聰照顧。

李察波爾對榮必聰說:「別以為我不信任你,故而把這幾個不算是大戶的戶口撥給你。他們的底子極厚,故此疑心甚重,非要看到經紀為他們服務的成績斐然,不會放心下重注。對於這些可栽培的客戶,我們非常重視。你明白嗎?」

榮必聰當然明白,對於有潛質,可拓展的戶口才是生意之所在。相反的,奉侍那些靠展投機的客戶最艱難。市況大好,任何戶口的表現都良好,不見突出;市勢衰弱,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展客,就算忍心斬倉,都可能是兩敗俱傷。客戶拖欠經紀行的債務時更是難纏,不知有多少場這類投機官司擱在一旁,左右為難,費時失事。

故此,最好奉侍的就是有實力的大客戶,風調雨順時可以給他們做巨額投資,稍見逆風忤水,仍有資格按兵不動,不必割價求售,以待雨過天晴。

榮必聰很相信投資周期,股市一如人生,總有低沉時刻,可又總會有驀然抬頭,撥開雲霧見青天的一日。

最緊要是在低潮時忍耐得住,支持得來,一旦熬得過去就好。

為此,對李察波爾交到他手上去的幾個大戶,榮必聰隆而重之地細心照顧,果然甚見成效。這幾個投資戶口在半年內的投資總值幾乎增加了兩倍,等於說作為投資代理的經紀行的盈利大幅上揚。

榮必聰的個人表現得到極高的分數。

有一天,李察波爾把榮必聰叫進辦公室里來,說:「我今天跟保羅威頓吃午飯,把你的工作成績告訴他,立即撈到一宗大生意。」

「是嗎?」榮必聰關心地說。

「保羅威頓手上有很多大客戶,由他主宰投資策略,把錢分配到哪一個金融經紀手上,投資於哪一種金融工具,都只看他的決定。故而,不論外匯、黃金、股票、債券等等的經紀都與他保持密切來往,希望能做到他的生意。

「保羅威頓是華爾街內出了名的無寶不落的鳳凰。」

他肯光顧誰,就證明誰的投資眼光與魄力不弱。能得到保羅的青睞,本身已是一項榮耀,且在行業內能起宣傳作用。

李察波爾把一個檔案遞給榮必聰,說:「這是你要打理的新客戶,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問保羅,他全權主理這個大客戶的投資。」

李察波爾稍稍俯身向前,用手按著那個檔案,鄭重地說:「把這個客戶服侍得妥妥帖帖,我們部門今年的花紅一定極為可觀。通過他,不難把香港,以至台灣的很多大戶投資戶口拉到我們手上來。

「為什麼呢?因為這些日子來,香港的政治局面極不安穩,主要是中國大陸鬧文化大革命,香港怕被波及,於是人們慌忙走資。只要讓他們嘗到了投資在歐美的甜頭,不怕沒有生意。」

這是個難得的時機,榮必聰曉得把握。他在走出李察波爾的辦公室前,是非常爽快而肯定地答應,他必會盡心儘力而為,而且很有把握把這個新戶口的投資打理得有聲有色。

然而,當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翻開檔案一看,情況就有變了。

榮必聰趕快地把檔案合起來,定一定神,重新再將之打開。

一點都沒有錯,新客戶的名字正是庄經世。

由自己去為庄經世管理他的個人與家族投資戶口,這是個很大很大的衝擊和引誘。

聰明蓋世的榮必聰飛快地就掠過幾個念頭。他絕對可以讓庄經世的投資受損,叫他虧大大的一筆,甚至可以安排他先嘗甜頭,引他下重注后,才要他一下子摔得頭破血流。

正如李察波爾所言,現今香港人心驚肉跳,不知多想尋求資金的避難所,趁着他們心理虛弱,急謀援手之際,報復前仇,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沒有比叫庄經世在自己手上栽倒了更痛快的事了。

當然,榮必聰也可能把照顧這個客戶的責任推卸,不勞把自己的本事貼補在姓庄的人身上。

還是,應該趁這個機緣,做好功夫,以祈重修舊好。說到底,庄經世是自己的岳父,且已是剛滿周歲的榮宇與剛出生的榮宙的外祖父。

血濃於水,何來解不掉的恩仇。

榮必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

枕畔的妻子在哺兒之後,精疲力竭,總是睡得很熟,並沒有察覺到榮必聰午夜夢回,惘悵滿懷,舊恨填胸,難以入寐。

經過了多天的心理掙扎,他終於把決策定下來了。只為接到父親榮恩澤的信,給了他很大的啟迪。

信是這樣寫的:聰兒:你們一家在美,想是辛勞幹活,但心境還是開朗的吧?

沒想到年前迫不得已地遠走天涯,異邦謀生,如今卻成了很多香港人夢寐難求的出路。

中國文化大革命令香港的經濟與安定都蒙上了陰影,人人自危似的慌忙走資移民。

我可是泰然處之,老是相信一個道理:今日的福,可能是明朝的禍;今日的禍,也可能是他日的蔭庇。

做人,不能只看目前,必須向前看很多個循環,才能大定人生的順逆貧富與貴賤。

總之,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亦未必是果。世事發展要看我們的造化,而造化又得端視我們做人的宏量……閱函至此,榮必聰的胸懷開拓了,思路清晰了。父親的一番話,令他決定在商言商,公私分明。

不能把昨日的仇恨與怨懟,牽引到今日的工作上頭。

為了報復,把分明可以替庄經世賺到的錢虧蝕掉,賠進去的還有自己的商場名譽,平白地委屈了自己的本事與才幹,讓辛苦積累的功勛蒙上陰影,太不值得了。

就把庄經世視為一個普通的客戶去盡心照顧好了。

主意立定之後,整個人也暢快起來,更投入工作。

果然,十個月下來的投資業績斐然,由此而獲得保羅威頓撥來更多的戶口與投資金額,榮必聰拿到的花紅與薪酬實在令他喜出望外。

保羅威頓對他說:「怎麼樣,錢賺到了,是不是準備押在自己欲投的股票之上?」

榮必聰搖搖頭,說:「不買美國股票。」

「什麼?」保羅威頓問,「有比你預測上揚的美國股票更好的投資目標嗎?」

「有。」

「是什麼?」

「香港地產。」

「你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對你或未必盡然,對我是百分之一百。」

「為什麼?」

「你是美國人,我不是,我總要回去尋根的。如今辛苦賺來的錢原本就打算用作本錢,好好地在香港搏一搏。你看,如果我把這些積蓄放在美國股票上能賺得的那個百分比,對我的前途與生活能起什麼催化作用,還不是像現在的有日過日。我把錢押到最低潮的香港地產去,輸了,在美國不見得我生活不下去;贏了,我就回去大展拳腳。」

「你真有回去的打算?」

「只待機緣而已,那是我的故鄉,我是在香港出生的,有與生俱來的情分。且還有一口冤枉氣,早晚要把它出掉。要出掉這口氣,最切實的辦法無非在於強化自己。」

第8節能否稱王,全仗胸襟

保羅威頓一聽,過來拍拍榮必聰的肩膊,說:「就是這句話了,能否成王,全仗胸襟。我給你打理庄經世的投資戶口,原以為你還帶了三分要吐氣揚眉的成分在裏頭,如今連這個疑慮也沒有,可見你真是將帥之材,有容人律己的厚量。老弟,你前程無可限量。」

「盡心儘力而已。」

「好,我告訴你,老弟,你回港發展的機會來了。」

保羅威頓沒有告訴榮必聰,那個機會是什麼。

倒是家裏頭的庄鈺茹給他報告了一個駭異的消息,鈺茹對丈夫說:「我收到母親撥過來的長途電話,她跟父親要到紐約來,父親公幹,她是特地來看榮宇和榮宙。」

「你父親會來見他們嗎?」

「母親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是的,既來之則安之。

緣分只可以相迎,不能相拒,亦不可強求。

庄傅秀珠來探望女兒與外孫兒的那一天,榮必聰不是有意迴避,因為不是假日,他必須上班。

周一到周五的紐約華而街從來都是繁忙擁擠熱鬧墟場似的,在其間幹活的人只恨一天沒有四十八小時。

一旦接觸到那個分秒可以定成敗輸贏的股票市場,時間急逼得活像一眨眼就過。

正當榮必聰埋頭苦幹之際,保羅威頓搖電話來,說:「我在大堂,準備跟一位客戶上來探望你,你有空出來把他帶到你辦公室內細談他的一個計劃嗎?我剛好另有約會,沒法子招呼他。」

「好的,我這就到大堂去。」

走到大堂處,遙見一個熟諳的身形,面壁而立。榮必聰緩步走過去,在他身後站定了,便輕輕而禮貌地招呼了一聲:「你好。」

回過頭的庄經世,面容是肅穆的,顯然比以往要蒼老憔悴得多。

「可以到你辦公室去坐一坐嗎?」

「歡迎,請隨我來。」

榮必聰把庄經世帶到辦公室,坐下,很氣定神閑地待對方開腔。果然,一坐下來,庄經世就說:「你知道我來了紐約?」

「鈺茹曾提及此事。」

「鈺茹沒有什麼事隱瞞你的,是不是?你則不一定把所有事情告訴你的妻子。」

庄經世這樣說,臉色還是溫和的,可見得並非提出責難,只是疑問。

榮必聰平和地答:「鈺茹應該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我以為你會把打理我美國股票戶口的這件事告訴她。」

榮必聰笑道:「那不是她應該知道的,知道了反而會白擔心,何必。」

「故而,你盡心地為我處理投資,並不是因為鈺茹向你提出請求。」

「當然不是。無須她提出請求,因那是我分內的責任。況且,我也不認為家裏面的女人,有權影響到商務上的常規決定。」

「聰,我看過保羅威頓的報告,你的業績斐然,且表現持續了很不短的一個時期,這很難得。」庄經世說。

「你過譽了。」

「看來,我們以前的恩怨並不存在了吧?」

「對我,早已煙消雲散。」

「很好。聰,你岳母見着了榮宇與榮宙,很開心,我們說到底是一家人,你不反對我這句話吧?」

「怎麼會反對?」

「那麼,回來助我一臂之力。」

榮必聰沒有即時作答,他略為沉默,靜觀其變。

「我的意思是香港的情勢越來越壞,我很需要有人在外頭親自替我管理所有的投資,單靠外人不行。」

這就是說保羅威頓的表現仍未能令庄經世滿意。其實,榮必聰很能透視庄經世的心意,這完全是勞資雙方的典型關係,在沒有其他可靠人選幫他時,他只有信用保羅,否則,當然省掉那筆可觀的傭金為上算。

榮必聰忽然有一個念頭深深烙印在腦海里,千萬不要再做職員,必須出人頭地,爭取當老闆才是正經。只有大權在握,才不會受制於人。

就算所管轄的公司規模小,依然是一言堂,只會取代人家,不會被別人取代。

工字不出頭,打誰的工也還是一樣結果。即使老闆是岳父是父親,亦不會例外。

於是榮必聰說:「我是比較奢求與妄想的,在美獲得的商場經驗與積蓄,我準備帶回香港去,作為自己創業的基礎,再不打算託庇於人了。」

「連我也算是外人?」

「在商場上,自己之外的人都是外人,對不對?」

庄經世點頭,沉默了一會,說:「我想鈺茹選對了對象,你是有前途的。」

有才華,具自信,又夠胸襟的人,何必再為人做馬牛,當然是自行創業為高。

庄經世的紐約之行,無疑是化解了翁婿之間的宿怨。在香港時局動蕩的那年頭,庄經世發覺身邊能幫助自己發展事業、穩定大局的竟無一人,反而是有過嫌隙的榮必聰沒有乘他陣腳稍亂之際,給他百上加斤,因而令他不能不感動了。

人很奇怪,到了某個階段有某件事發生了,就會牽引出感情上的離合。

商家人尤其看重錢,肯在金錢上頭放誰一馬,就是最實惠最能打動人心的。

榮必聰在商言商、大公無私的行動,換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結果。

最低限度他也為妻子庄鈺茹做了一件遂她心愿的事,打破了跟莊家的僵局。

這情勢使榮必聰的歸航決定更刻不容緩,他知道這次回去是時候了。

本身有了商場歷練,過往的瑕疵已是事過境遷,而且在亂紛紛的商情政局情勢下,根本沒有人再會輕重倒置,注意起無關痛癢的一些舊事來。何況,庄經世本人對榮必聰的身份認可了,也就等於前嫌盡釋,連那些因商業利益而不敢開罪庄氏家族的人,對榮必聰也沒有顧忌了。

榮必聰認為此時正值天時地利人和,理應買棹回航去。

庄鈺茹是嫁雞隨雞,她只閑閑地問了丈夫一句:「你選這個香港有危機的時刻回航,是否太冒險了?人人都打算走出來。」

榮必聰答:「戲院如果鬧火警,拚命往外沖,以為可以逃命的人一定被擠得透不過氣來,窒息而死,或被人互相踐踏蹂躪而亡。只有冷靜地等待消防隊開到的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說不定根本是虛報火警,還能趁機在地上撿到一些逃命人匆忙間遺留下來的貴重物品呢!告訴你,有危才有機,千載難逢,萬勿錯過。」

榮必聰就是這樣,在六七年香港鬧暴動期間,逆水行舟,結果撿到很大的便宜,由此而起家。

在地產與股票上先行發跡,然後一直藉助香港近三十年來的若干次危機。他抱緊了與本城共存共榮,唇齒相依的宗旨從商,可以想像到他今日累積的財富有多少。

遠的且不去說它了,只在八七年全球股災之後,他收購了若干間財務受影響的上市公司控股權,再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後,積極在海南島與上海購入地皮,開始計劃發展。這兩個危機所帶給他的財富已是天文數字。

然而,富貴雙全又如何,他生命中仍有極大的遺憾。

平生的摯愛,由兩段深恩厚義所編織而成,衝突、矛盾、悲苦、為難亦由此起。話說榮必聰回港發跡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郭慧文父女尋到,申請他們來港。

榮必聰不但找回了郭慧文,出乎意料之外,慧文已經育有一女。那女孩子跟榮必聰見面時已經六歲,不消辨正她是誰的骨肉,只一張吹彈得破的蘋果臉,其實都比父母漂亮。還有那雙閃爍著信心光芒、凝視着人就好像能看到對方心事似的眼神,跟榮必聰是太相象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女孩的父親應該是誰。

故而,當榮必聰回廣州鄉間去,打算親自迎接郭慧文父女而看到了小女孩時,他錯愕得張著嘴巴緊張地對慧文說:「我並不知道你為我生下了女兒。」

慧文感動開心得撲進榮必聰的懷抱里,她說:「聰,你承認她就好。」

「我怎麼會不承認她呢!可是,慧文,對不起,我……」

「我們分別時說過,此生此世,我們之間不需要講『對不起』這句話,記得嗎?」

就這樣,郭慧文祖孫三人一直無名無分,但卻安居樂業地跟在榮必聰身邊,在香港生活。

當榮必聰成為本港有數的富豪之後,他曾經興起過把郭慧文名分公開的念頭,可是,沒有得到庄鈺茹的答允。

這其間有着太多牽絲拉藤的錯綜關係。一次,當榮必聰向庄鈺茹稍微提出這個意念時,庄鈺茹就很堅定而平和地對丈夫說:「聰,我從來沒有向你提起在我跟你去美國前,曾與庄鈺萍有過的一席話,是不是?」

「是。」

「好,現在便給你說說這個在我們愛情故事裏的小插曲。

「當我決定離開莊園的那個晚上,我姐姐來叩我的門。

「她坐在床沿,一邊看我收拾細軟,一邊對我說話。她問:」『妹妹,人棄我取之物,怎值得你如此衝動,何不三思而後行?』「我答:」『姐姐,各人的眼光不同,福分迥異,如果我們姊妹同心,都挑同一位的人選的話,麻煩更大了,是嗎?』「鈺萍微笑,伸手撥弄着她那頭烏光水滑的黑髮,道:」『天下間的男人很多,但歸根究底,只有一種——他落難時需要紅顏知己。榮必聰赤手空拳到美國去打天下,誰跟他洗衫煮飯,生兒育女,持家理務,往哪兒去找像你如此價廉物美的人長期侍寢?有朝一日,飛黃騰達,我擔保他三妻四妾,你肚子裏鑽出來的孩子,並不比其他女人為他生的矜貴,都姓榮的,有什麼分別?』「『姐姐,你的話說完了沒有?說完了的話,請回房去休息吧!我們明天乘的是早班機。』」『妹妹,請記着,榮必聰原本愛的女人不是你。「

「『對,但,姐姐,只要他最後愛的一個女人是我就可以了。』」

榮必聰聽后默然無語。

他從此放棄了,不再在庄鈺茹跟前提及這個齊人的妄想。

當然,紙包不住火,總有些聲音是會傳到庄鈺茹的耳朵里去的。

很有些人看到榮必聰在假日帶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到郊外去耍樂。

那自然是榮坤。

不過,聰明的庄鈺茹決不大興問罪之師,甚至絕口不提,一於知之為不知,根本不當一回事去處理。

當榮必聰有齊天下間的一切美好事物時,讓他同時擁有一些別的女人,庄鈺茹絕對可以容忍。

正如有一次,她跟庄氏家族的人到馬會去觀賽馬,庄鈺萍有意無意地在她跟前講榮必聰的風流艷史,庄鈺茹一邊聽,一邊拿着望遠鏡緊張地看榮必聰那匹稱「蓋世太保」的名駒出賽,果然獨佔鰲頭。賽后,庄鈺茹緩緩地放下瞭望遠鏡,笑容可掬地回答庄鈺萍的話:「姐姐,男人多養幾個女人跟多養幾匹馬沒有兩樣,差別只在於馬匹表現良好,勝出了,男人可以陪同妻子拉頭馬,拍照留念,一齊出一陣子風頭。養女人呢,只能暗地裏受用,不可以與人分享。」

說罷,頭也不回地就踩着三英寸高跟鞋,婀娜娉婷地與榮必聰走下草地去,從港督夫人手上接過了那個金禧大獎盃。

對於庄鈺茹的這個態度,榮必聰無法不接受,不認同,不默許。

他的確欠了庄鈺茹。

當然,榮必聰也欠郭慧文。

分別在於郭慧文一直沒有要求,一直肯讓步,一直願意相安無事,於是就只好由着她在金屋之中過她另一種富貴生活了。

物質上,郭慧文一點不缺;精神上,她是有遺憾的。

從小,榮坤在學校的成績表上就不準填父親的名字。

懇親會、家長日、周年運動會等等,出席的只有郭慧文。

童言無忌,榮坤曾不知多少次被小同學問起:「榮坤,你的父親是不是死了?」

只這麼一說,榮坤就會發很大很大的脾氣,她甚至會忍不住出手打小同學兩巴掌,犯下嚴重的校規,受重重的罰。

老師們都老實不客氣地對郭慧文說:「榮坤很聰明,但有點心態不平衡,孩子對自己沒有、別人都擁有、都能炫耀的東西,總是更渴望得到的。這方面的遺憾,為她帶來的影響,你要稍加註意。」

榮坤從小到大的心理病,其實也反過來影響了她的母親。因此,郭慧文對榮必聰也不算是絕對無求,並非絕對安分,絕對知足。

她一直奢望榮坤能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女兒,向世界宣佈這項榮耀。

可惜,至死,她都不能如願。

榮必聰夾在兩個女人、兩重恩義之間,無法協調,無能把握。

對他而言,天下間最難應付的是女人,最難糾纏的是愛情,最難解決的是恩怨。

這是榮必聰的想法。人的想法,必淵源於個人遭遇。

當榮必聰目送著相處了三十年的妻子庄鈺茹離開人間的同時,他做夢也不曾想過,有另一位妙齡少婦,就在他榮家巨宅的天台上哭泣著,為她認定不可解決的人生大事,動了輕生的念頭。

颯颯寒風從四方八面吹來,並沒有吹醒少婦混淆不清的思路。

她一邊飲泣著,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喃喃自語道:「孩子,我原以為今夜你會看到天上的星星,可是,沒有星星,原來今夜沒有星星,那麼,媽媽就帶你摘星去。對不起,孩子,媽媽再不能等待明天了,請原諒我吧!」

第9節宛如一根輕盈的羽毛

說罷,少婦就攀上圍牆,站在天台的石築欄桿上,她閉上了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望。

她知道只要她心上一驚,就會下不了躍下去的決心。

再活下去,難題仍然會卡在那裏。她已經想盡了辦法,甚至在昨天,她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上,向榮必聰懇求矜憐。可是,這一次,她最終失敗了,他再不肯承擔她、負責她、保護她了。

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除了死,並無別的辦法了。

求死,對她來說,比求生容易。

只要向前踏進一步,就什麼都解決了。

她曾經對榮必聰說了:「我已懷孕。」

可是,榮必聰依然無動於衷。

向榮必聰求援是最後的一個可以挽救自己的門路,直至肯定姓榮的再不買賬時,她才完完全全地絕望。

從那一刻起,她亦知道死期將至。

她覺得沒有第二個選擇。

人世間是冷酷的,只要自己的棋子走錯一步,就會滿盤皆落索,欲救無從。

所以,不如歸去。

她夢囈般又說:「別怕,孩子,只消媽媽倒吸一口氣,一陣子的劇痛不會對你造成騷擾,別怕,媽媽陪着你,帶你去尋星摘星去。」

說罷,她飛身而下。

在黑夜裏,少婦穿的那件白衣,宛如一根輕盈的羽毛慢慢地從高空飄下。

榮府剎那間亂成一片。

除了榮必聰仍然保持極度鎮定之外,其餘人等,包括榮宇與榮宙兩姊弟,以及一應婢僕,都嚇得魂不附體。

尤其是在榮府住宿的榮必聰特別行政助理戚繼勛。

他像榮府內的第三個死人,坐在偏廳內,一動也不動。

到底薑是老的辣。

榮必聰囑咐他的兒子榮宙說:「你負責打理母親的身後事,明天發喪。棺木老早已經挑定,就通知殯儀館擇個吉日舉殯下葬吧。」

榮宙不住地點頭。

榮必聰又說:「別給你外祖父搖電話了,他老人家想早已睡了。莊園那兒,待到天明再知會吧!」

榮宙應命而去。

「爸爸,我該做些什麼?」榮宇問。

「你去安撫榮府內的各人,同時,鄭重囑咐他們,誰也不可以亂說話,不可向任何人等提及戚太太在這兒跳樓自殺的消息。」

榮宇急道:「可是,爸爸……」

「我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榮必聰相當的疾言厲色。

榮宇答:「聽清楚了。」

「聽清楚就好,這兒沒有你的事了。我已報警,警方很快就會來到,由我去應付他們。」

才說過這話,就聽到榮府外有汽車聲,榮必聰趕忙走出去。

門口停著一輛AM字樣的日本汽車,那是本城政府署長級高官座駕的標準車牌。

除了AM日本車之外,還有一輛沒有閃亮車頂訊號燈的救護車,以及另外一輛警車。

救護人員火速地把少婦的屍體移上救護車,立即開出榮府。

在救護車開出之後,榮府的大門隨即關上。

其中一位記錄現場情況的警司羅一山,走到榮必聰以及那位自AM車走下來的高官霍志光的跟前去報告。

「是當場斃命的。」

霍志光點頭,囑咐道:「千萬別讓新聞記者知道,你關照了公關部門沒有?萬一有什麼風聲走漏的話,要預備一套應付傳媒的說法,千萬別把榮先生與榮府牽涉在內。」

「是的。」警官恭謹地答應着。

「醫院方面,你打過招呼了嗎?」

「已經關照了,反正人已斷氣,一到,就送殮房去,會好好地避開傳媒耳目。事實上,剛有一樁車禍,我們會努力引導候在警局與醫院的記者去採訪那則新聞,聲東擊西,掩入耳目。」

「好,你看着辦吧!有什麼特別消息,隨時給我報告。」

「知道了。」說罷,警司羅一山就引退了。

「霍兄,我們進去談談,好不好?」榮必聰把霍志光引入他的書室。

這是榮必聰相當私人的地方,僕人除了進來打掃之外,就是庄鈺茹與榮家的兩個孩子,在沒有榮必聰的同意或邀請下,他們都不會隨便摸進來。

書室並沒有什麼秘密,只是榮必聰需要一個純屬於自己的天地,去思考很多問題。很多時,遇到商業上有重大的疑慮,榮必聰把自己關進去一整夜,重新亮相人前時,就已經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傳聞這個擺設簡單而隆重的書室,是經過出名的風水先生為榮必聰擺過座位的。故而,一坐到書室去,就能頭腦精靈,思想敏捷,沒有什麼難題會難倒榮必聰,早晚會被他克服。

他在商場上無疑是鬥智的能手。

在書室的一角,擺放了一個酒櫃,珍藏着各式美酒,連「路易十三」也只不過是櫃內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視的美酒。

榮必聰把酒遞給霍志光,說:「這種X○已經在市場上絕跡多年,是二十年前的產品,珍藏至今,比現在的所謂X○要醇很多倍。」

霍志光接過,呷了一口,差不多不忍心這就把酒吞下肚子裏。

一種濃郁的香醇感覺,使他願意讓那口酒留在口腔內。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齒頰留香。

「敬你,霍兄,這回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榮必聰說。

就在八七年時,霍志光在期貨市場內受重創,差一點就要身敗名裂。

他實在沒法子有錢去償還經紀行的債務,新的客戶可以悶聲不響地就溜走,讓經紀背起那個包袱,可是霍志光不成。

他有名有姓,有頭有面,一旦這樁事被揭發了,不是欠債還錢這麼簡單,而是如何去解釋財富的來源。

他差不多是走投無路,只好去叩榮必聰的門。

他只把難題說出來,榮必聰立即按動對講機,跟他的其中一個行政助理戚繼勛說:「通知信隆股票行,把六二八九的戶口轉移到昌榮投資去,由我們計清楚所有賬項給他。」

「榮兄,不知該怎麼樣謝你了。」

「總有機會需要你投桃報李的。」榮必聰答。

他從來都不會給那叫什麼廉政公署的抓到把柄,因為他是飛得高、飛得遠、無寶不落的鳳凰,總是先行做足了籠絡功夫,待有起什麼事來,便好辦得很。

霍志光當然心知肚明,榮必聰在自己身上投資了多少錢。

榮必聰也絕對不會待薄為他奔走辦事的人。

霍志光呷完了那口美酒,對榮必聰說:「不用擔心,今夜榮家的不如意只在於榮夫人仙游,你請節哀。」

這就是說,榮家的另一樁人命案決不會外揚。

榮必聰說:「我是看着戚繼勛長大的,他父親去世前是榮家的老僕。我們兩代賓主,繼勛一直住在榮家。

霍志光點頭:「榮先生很照顧下屬,認真難得。」

「也不能這麼說,沒有好職員,哪兒有好業績。就說戚繼勛吧,他畢業后就開始當我的助理,人是非常能幹。不久前壽山鋼鐵的財政出現困境,我把它買過來后,就由他輔助我大力改革,第一個財政年度就來了,相信派息的幅度會令股東驚喜,甚而會派發紅股,這功勞繼勛可占不少。」

是不是真的稱讚戚繼勛,並不重要。霍志光已經記在心頭,明天趕快買進前身是壽山的壽榮鋼鐵,沒有比在宣佈派高息紅股之前買進該種股票更加有利。

榮必聰繼續說:「能助一臂之力的好夥計是必須照顧的,自己再本事都不能隻手遮天。」

霍志光慌忙答:「說得對,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只要有商場政壇閱歷的人,都會曉得這閑閑的幾句話的重要意義。

榮必聰當然不會,也不便直接給霍志光的手下什麼打賞。

然而,正如他所說,只手不能遮天,單是靠霍志光個人的權位,在處理戚繼勛太太在榮家跳樓自殺一事上是並不保險的。

人,總是比較肯死心塌地地為自己的利益盡忠職守。

那就是說,霍志光需要把今夜的內幕消息密密遮掩,同時,又需要用另一個股市的內幕消息作為有關人等的報酬。

霍志光心裏很佩服榮必聰。

自己曾受過他的照顧,今日反過來為他做點事,義不容辭,但手下的人跟榮必聰沒有交情,就算肯看在自己官高職厚的勢力分上,安排好一切,都比不上以實利收買人心更高明更安全。榮必聰的確是個大刀闊斧、眼光深遠的人。

當然,不把這件跳樓自殺案件公諸於世是不難辦的事,糾集各方面有關部門的人合作,應辦的手續就順利辦妥,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覺。

每天在本城內發生的意外這麼多,只要其中的關鍵地方與人物秘而不宣,根本就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誰有空管這些閑雜的人命案件。

可是,不公開報道是一回事,坊間會不會有傳言出現,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在事發的翌日,那專責為霍志光辦理榮家自殺案的羅一山警司之妻,就一邊搓麻將,一邊跟她的女朋友閑聊。

女友說:。

「看到今天的新聞沒有?榮必聰的太太死了,還很年輕呢,才不過五十歲的樣子。」

另一位道:「所以說,有錢要有命享才有用,光以為嫁得到本城首富,便是幸福,錯了。」

羅一山太太眯起她那對原本已經極細小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周太這句話最真,有命享固然重要,丈夫會不會花天酒地,用情是否專一也是關鍵問題。那榮太太年紀不大,又養尊處優,保養一流,怎麼會患起癌來,怕就是表面風光多,內里愁不少,那姓榮的風流史委實厲害。」

「說呀,榮必聰有什麼風流史?」

「聽說上屆本城的健美小姐丁紫香被榮必聰收起來養了半年,立即有過千萬元投資大陸地產。」

「不對,不對,那不是榮必聰經手的事,健美小姐的老闆是塑膠業大王袁坤博。袁氏根本原籍東莞,在那兒興築最新的衛星城市,把姓丁的名字放進去,讓她干出風頭而已,哪有這麼容易賺得千萬。」

「錯了,女明星方瑜收了山,就是做了本城一個富豪的專職情人,立即得以主持一個為她而設立的五億元基金,發展她的名牌時裝業務,方瑜才風生水起。」

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一桌子四個女人,口吻儼如權威,講人家是非講得口沫橫飛,七情上臉。

本城豪門的動態,往往是社會上娛樂群眾的資料與泉源,有關他們的一切,令人太嚮往,太感興趣,太喜歡尋根究底,津津樂道了。

其中的一位周太,忽然想起來,就說:「別把話題拉開了,羅太,究竟榮必聰有什麼艷聞?」

羅一山太太又故意擺出一副得意的模樣,道:「我怎麼知道呢!我又不是榮家裏頭的人。」

「你的羅警司跟上流社會的人很熟呢,有什麼叫做不知道的。」

「還有呀!你的羅警司簡直把你當上司般尊敬,回家來一定將所見所聞,向你報告的,你可不能獨吞消息,不與我們分享呀!」

羅一山太太被女友們這麼一吹捧,靈魂兒上了青天,於是開始節制不來,口沒遮攔地道:「榮家呀,怎麼只死掉一位太太,連姨太太都死了。」

「那是舊聞呢,不是說榮必聰在外頭的那個女人在一年前已經去世了嗎?」

「別吵,聽羅太太說下去。榮必聰難道還有一個女人不成?」

羅一山太太便道:「就是這話了。榮必聰怕是跟他下屬的太太有一手,弄大了對方的肚子,不肯認賬,那女的就憤而跳樓自殺了,跟榮太太在同一個晚上死的。」

「對呀,都說榮必聰的女人多如恆河沙數,可是要名正言順地被承認,成為榮家人,休想!」

「哎喲,那自殺女人的丈夫呢,會不會跟榮必聰算這筆賬了?」

「你這算是什麼話了?有錢使得鬼推磨,跟在他身邊做事的那人,怕是恨不得自家的老婆獻身,從中拿點額外好處。反而這女人認真起來,打算跟榮必聰過一世,要求名正言順,自然是碰釘子了。」

全都議論滔滔,說得似模似樣。

謠言往往就是一些一知半解的事實,再加上豐富的想像力,以及自以為是的判斷而形成的。羅一山太太對其餘三位女友說:「好了,好了,總之,我們圍內說說無妨,可千萬別傳出去,否則,一山要怪我老說漏了嘴。」

羅太太這幾句話,才是天大的笑話。

閑着沒正經事乾的女人,吃飽肚子,逛足了街,搓膩了麻將,看厭了電視,不拿世家大族的是非到處傳播,生活還真是不夠熱鬧呢!

況且,誰在世界上有這個義務為人保守秘密呢!世紀末的人情是把生活環境內的秘密,以種種不同的方式傳送到迥異的目標對象去,圖個皆大歡喜。

故而,真有秘密,要守得住,只有一個方法,不把它講出來。

第10節那女的懷有身孕之後

為此,這些天來,坊間趁著本城首富榮必聰的夫人病逝,就興起一個有趣、驚險而又似假還真的謠言。

謠言開始由羅一山太大之流向外擴散,先傳遍整個上流社會與工商企業界,再下放至販夫走卒,平民百姓。

每天不論近至中環,遠至新界的茶樓酒館之內,人們都在議論紛紛,最後得出了一個豪門悲劇。故事變成了這樣:榮必聰夫人之所以得癌全是為了榮必聰跟自己手下一員猛將的妻子發生了特殊關係,原本是手下奉侍給老闆的一服清心潤肺的補品,卻變成了糖衣毒藥。那女的懷有身孕之後,便威逼榮必聰給她正名,並要承認肚子裏的骨肉是榮家的繼承人之一。

這事呢,可把榮必聰夫人氣得七竅生煙,並破壞了她一直維持的夫妻恩愛美名,於是積怨成疾,生了癌,一病不起。

榮必聰對妻子還是有一番情義的,她臨終時堅持不肯讓榮必聰承認那懷了孕的女子。

榮必聰答應了這個要求,反過來就讓那女子受盡委屈,既不願再回頭當個榮氏職員之妻,藉藉無名地過日子,又不能一登龍門,身價十倍,於是悔恨之餘,就跳樓自殺了。

也虧榮必聰財雄勢大,有瞞天過海的功夫,這段醜史就沒有外泄。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連榮宇與榮宙都不敢追問。

他們姊弟倆太清楚父親的性格。

有什麼事要問,所得到的答案往往是:「到我有必要讓你們知道時,我會詳細地給你們說。」

此言一出,就活脫脫地等於關上了大門,不得入內觀看探索。

當榮必聰依然掌握著榮氏王國的鑰匙之際,旁的人,包括子女在內,都惹他不起。

故而,榮必聰的神秘故事又添了一個,是真是假,孰是孰非,無人知曉。

豪門望族內的這種風雲人物,每當有一些風吹草動,都的確能平添大都會內那種傳奇曲折的色彩,很引人入勝。

實情只有榮必聰一個人知道。

就算連自殺而死的那位原名叫鄒小玉的戚太太的丈夫戚繼勛,也對整件事不甚了了。

戚繼勛是戚大成的獨子。戚大成在世時,是跟在榮必聰身邊為他服務的第一個司機,直至幾年前才去世。

戚大成的身份在榮家很特別,雖然一直都是榮必聰的司機,卻受到極好的禮遇。

榮必聰在興建這座榮家大宅時,把屋后的一塊地皮設計成樓高四層的家僕宿舍,其中一個有成千尺的單位,就是讓戚大成一家居住,這與其他人等只佔一個房間是有太大差別了。

除了房屋方面的禮待之外,事實上,榮必聰一直對戚大成的獨子戚繼勛很愛護,從沒有把他視作僕役身份看待。

戚繼勛的年紀跟榮宇與榮宙相若,這三個孩子小時候,就總是玩在一起的。

榮必聰不但沒有待薄戚繼勛,還有—次,為了維護戚繼勛,而把榮宙扣了一頓。

只為榮宙仗着是少爺的身份,跟戚繼勛耍樂時,老是欺侮他。孩子們原本伏在地上彈波子,分明是榮宙輸了,就是不服氣,不肯認賬,強將戚繼勛的波子搶過來。戚繼勛當然不放鬆,一下子吵起來,就打作一團,嚇得在旁的傭人半死,慌忙把兩個孩子拉開。

戚繼勛哭着說:「你欺負我,我告訴我爸爸去。」

「去呀,去呀,去告訴你爸爸吧!」榮宙拉開嗓門,大聲嚷,「真不害羞,你爸爸是誰?我若告訴我爸爸去,才有得你受呢!你爸爸是我爸爸的司機,你就是我的僕人。」

小孩子正在拌嘴,大一歲的榮宇,老早就跑到榮必聰身邊去報告這場是非的始末。

榮必聰立即把兩個男孩子叫到跟前來,自己手上拿着雞毛撣子,神情肅穆地問:「為什麼玩得好好的竟打起架來?」

戚繼勛低下頭,沒有講話。

榮宙剛相反,一看父親如此質問,立即稀哩嘩啦地數落戚繼勛的種種不是。

榮必聰聽罷,便說:「榮宙,據你這麼說,我就是最權威的家主人,要賞誰要罰誰都可以,對不對?」

榮宙得意地點點頭。

「好,」榮必聰說,「榮宙,伸出你的手掌來。」

這麼一說,榮宙呆住了。

榮必聰喝道:「我說什麼,榮宙?」

榮宙被父親這麼一喝,就慌忙伸出手來。榮必聰使勁地揮動手上的雞毛撣子就打,不單打在手心,也打在兒子的屁股與小腿上,打得榮宙直跳腳,哭聲震天。

然後榮必聰才把雞毛撣子扔掉,罵道:「你不給我學好,一輩子輪不到你當家主人。如此妄自尊大,自以為是,有姿勢無實際的人兒,養你肯定是白養。

「我告訴你,榮宙,我是我,你是你,我是戚大成的主人,不等於他的兒子就可以供我兒子奴役。

「每個小孩子都有他平等矜貴的身份,不能分彼此。你們將來成長了,誰有本事就誰當主人,誰沒本事就得聽命於人。

「記住了沒有?」

榮宙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榮必聰回過頭來又訓斥女兒榮宇:「身為姐姐,不勸弟弟學好,還巴不得看着別人被責難,你這種惟恐天下不亂,喜歡隔岸觀火的性格,要着實地給我改一改,否則,長大了,一點都沒辦法做個得體的淑女。」

榮宇無端端地也被搶白一頓,臉上掛不住,就掉下眼淚來。

榮必聰反而是殷勤地拉起了戚繼勛的手,溫言柔語地說:「繼勛,不要氣餒。你爸爸是個有用的好人,一點也別為他的身份而傷什麼腦筋。你好好地讀書,將來長大了,我把你栽培得出類拔萃,出人頭地。」

由榮必聰對孩子們的管教,可見他的個性。

對戚繼勛之所以照顧,除了榮必聰為人公道之外,也着實為了曾有一段因果。

就在榮必聰初發跡時,曾因為商業上的爭鬥,惹下了一些江湖恩怨,是不是為此而有人打算尋仇,不得而知。總之,就在一天,他下班后,坐在座駕內,由著司機戚大成送他回家去,半途中車子在燈號前停下來時,忽然有三名彪形大漢從道旁跳出來,想拉開車門入座。

其時汽車還沒有自動上鎖設備,前面座位的車門沒有反鎖,其中一人跳上了車,顯然的不懷好意。

還沒有等對方說出什麼話,戚大成已心知不妙,人急智生,立即一踏油門,把汽車猛力撞向行人路的燈柱。

交通意外發生了,街道上的人自然都圍攏起來看熱鬧,那強行上車的匪徒措手不及,就這樣給戚大成抓住了,交給警方去。

一樁企圖綁架案就輕而易舉地粉碎了。

就因為戚大成的忠耿忠勇,榮必聰一直都很照顧他。

多年以來,戚大成是榮必聰身邊獲相當大程度信任的一個人。

戚大成的妻子在兒子十多歲時便去世,戚大成也在戚繼勛大學畢業后不久,就病逝了。

據說,臨終時,他聲淚俱下地向榮必聰託孤,得到了主人的承諾,會悉心栽培兒子,才溘然長逝。

戚繼勛從小到大都是個沉實人,做事很勤奮,人也相當老實,品性似足戚大成,因而有時雖是靈巧不足,仍能得到榮必聰的寵信。

每逢有海外公幹,榮必聰多數把戚繼勛帶在身邊,讓他多閱江湖場面,多見江湖中人,以知江湖情事,好鍛煉成長。

榮宇與榮宙對於戚繼勛,有時也免不了有一點點的妒恨,但礙著父親的面子,不好過分地表現不滿,以免反過來傷害到親情。

而且,正如榮宇對榮宙說:「你害怕些什麼呢,小戚不是個機靈人,他待在榮家,再得父親的寵,際遇也只會比其父好一點點而已。」

這無疑是輕蔑之言,但也是事實。

就因為榮必聰經常把戚繼勛帶在身邊,不知在什麼場合,他竟然認識了鄒小玉。

鄒小玉人如其名,美麗得帶一點小家氣,像一粒白果大的翡翠,鑲成戒指戴在一般女人手上是夠派頭的了,但若是在極度富貴榮華的場面中出現,這種尺寸的玉器,就嫌不夠大體了。

坊間傳聞,鄒小玉是本城富豪私人會所內的女招待。然而,當戚繼勛宣佈跟鄒小玉結婚時,並沒有太多人有興趣對新娘子的底蘊查根問底。

主要是戚繼勛的江湖地位太卑微,惹不起群眾的關注。

鄒小玉婚後,跟戚繼勛住在榮府後面的那個單位內,跟榮家的人一直相處得很不錯。

總的一句話,得到榮必聰歡心的人,在榮氏王國內的日子不會難過。

至於說什麼時候開始,有榮府的婢僕發覺,鄒小玉曾在深夜從她所住的單位走過大宅來,叩了榮必聰書室的門,走到裏面去,就不得而知。

對於這種曖昧的行徑,任何人都曉得忌諱。

只一樣事情頗為公開。這鄒小玉的衣飾,在嫁給戚繼勛之後還沒有怎麼樣,倒是過了一段日子,忽然地矜貴起來,穿戴的品味可以說是跟榮家的大小姐沒什麼兩樣。

連榮宇有一日在大門口見着鄒小玉,都嚇一驚,道:「怎麼你買了這件衣服?是蒂的,對不對?」

鄒小玉點頭。

「價錢貴得離了譜,並不值得呀!平日蒂也不至於這麼的飛擒大咬。」

鄒小玉閑閑地答:「店裏的經理說,他們只拿這一件來香港發售。」

一般情況下的名牌,每個尺寸只備有兩三件,難怪要抬高價錢了。

榮宇沒有察覺到鄒小玉的這番舉止與轉變。倒是榮氏企業裏頭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女性職員,在閑談時都在說:「小戚這陣子是發了小財,是不是?不知從老闆身邊聽到些什麼好消息,在股市抑或外匯中有些斬獲,把個老婆裝扮得如此驕矜高貴,所費不菲呢!」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鄒小玉是越來越漂亮了。

這令戚繼勛不自覺地更寵她、愛她,對她千依百順,幾近乎盲目。

小玉呢,對丈夫的尊重並不能幹衡丈夫對她的寵愛。不知有多少次,在人前人後,就聽到小玉批評丈夫說:「小戚,你是在天子腳下幹活的人,都說天子腳下有黃金,你看你,做得彎了腰,駝了背,連金箔都沒有拾到一張半張,笑不笑死人。」

戚繼勛吃吃笑,面露尷尬地說:「榮先生自有分寸。」

「你呀,老闆的分寸也信得過嗎?你自己不張開眼睛察看機會,留意動靜,是捉到鹿不會脫角,是已入虎穴而不獲虎子,白熬!」

戚繼勛聳聳肩,不置可否。

「唉!」小玉輕嘆,「你跟人家真是相去太遠了。」

這「人家」究竟是誰,戚繼勛沒再問,他以為妻子只不過是下意識地這樣回句晦氣話,實則是並無所指。

直至這最近,鄒小玉走在人前,忽爾顯得心不在焉,神情悵惘。那原本已相當粉白的俏臉,抹上了一層淡灰,非常明顯地見到一種落魄的氣氛瀰漫着整個人心,叫人看上去,有點不自在。

鄒小玉從來都很少上榮氏企業的寫字樓來。

榮必聰曾表示過不喜歡高級職員的妻子,大模大樣地來巡視業務似的,把丈夫手下的秘書與職員支使著做各種事情。

故此,榮氏企業內,就算董事局的成員,都很少有家眷到訪。

然而,這陣子,鄒小玉老走上來,坐在戚繼勛辦公室門口的供客人等候的沙發上,候着戚繼勛下班或有空。

戚繼勛的辦公室正好在榮必聰與榮宙的辦公室中間,平日是職員口中的禁城地帶,等閑不會往那兒跑,怕被皇帝太子碰見,即使要交代一些額外功夫,或陪着說話,也是蠻難對付的,真是可免則免。

故而,小玉雖久不久就呆瓜似的候坐在那兒,但除了榮氏父子的秘書之外,並沒有太多人看見。

最近一次,戚繼勛的秘書明明告訴她,戚先生到外頭開會,不會回來了,小玉還是不肯走,老坐在那兒等候。

直至秘書小姐們剛下班時,就見榮必聰去完了酒會回來,看到小玉直挺挺地板起臉孔坐着,便駐足,問:「你又上這兒來?」

小玉站起來,回應:「你知道我是情不得已。」

「你應該想通透一些,上次我已給你說得很清楚。」

「我不甘、不忿。」

「輪不到你不甘不忿。心變了很難迴轉過來,勉強是不好處的。」

「我能跟你再多談一遍嗎?」

「那是白花時間的。」

「求你,可憐我。」

榮必聰想一想,終於點頭。

小玉走進榮氏的主席室去后,那兩扇柚木大門就關上了。

裏頭究竟是晴是雨,是春風抑或雷暴,是恩是怨,是解決抑或艱難,外頭人怎麼會知曉?

當天晚上,只有榮必聰看到鄒小玉垂頭喪氣地,差不多是紅著雙眼,走離榮氏辦公大樓。

這之後,榮家的僕人又都見過一次,鄒小玉在深夜走到大宅來,很有點披頭散髮、臉無人色的樣子,直挺挺像條殭屍似的走過迴廊,直上樓上。二樓一面是榮宇與榮宙的居室,另一面有樓梯,拾級而上三樓,就是榮必聰的私人卧室與書室。

沒有人看到小玉走進哪一道房門去,只是在半小時之後,榮必聰把她送下樓梯。

在堂屋旁門通廚房處,有兩位女傭站着。她們直至小玉從側門走了出去,確定她循小徑回她自住的單位去后,才互望一眼,商量著說:「有事發生了,是不是?」

第1節那女的懷有身孕之後

「你看是什麼事?」

「還會有什麼事,怕是小戚在公司里做錯些什麼事,由她來向榮先生求情。」

「小戚會做錯些什麼事?」

「你看他老婆的裝扮,就知道他賺外快的機會可不小。這種風險呢,很難說,萬一熬不住就要沒頂。你看,這陣子買股票的人,不都嚇得一額汗,忽高忽低,恐怖過鬼燈籠。」

「你的意思是小戚有這種機會,三更窮二更富。」

「不然,為什麼他老婆一時間穿金戴銀,喜氣洋洋;一時間又愁眉苦臉,無精打采?」

「對,這個時候還摸過來見榮先生,不是講重要事,是為什麼?女人呢,有什麼重要得過丈夫。」

「嗯!」其中一個女傭道,「有人說,小玉跟小戚的感情不好。」

「不好?小戚當她是寶。」

「也要小玉當小戚是寶才成。」

「那你的意思是……」

兩個人會心微笑,望向樓上。

「會不會是榮先生?」

「有這個可能呢。這小玉滿眼花花的,都是桃紅點點,必有劫。」

「再加,人也虛榮……」

才這麼說着,大門重新開啟,是榮宙回家來。

兩個女傭一看是大少爺,也就沒辦法再把話談下去。

真想不到,就這樣過了幾天,鄒小玉竟在榮家大宅的天台花園跳下來,肝腦塗地。

有什麼事如此地令她痛不欲生?

這是個秘密。

在榮宅內,人們因這個疑團所引起的好奇心比外間人更甚,然而,卻更不敢追查原委。

好像怕一旦知道真相,反而會引起大是大非的樣子。

相信知道鄒小玉為什麼自殺的人,只有一個。

誰又敢跑到他跟前去細問根由。

然而,也有人敢做例外。

他是戚繼勛。

事發后兩天的晚上,他走過大宅來,等著榮必聰從外頭回來,然後求見。

榮必聰照例把他引進書室。

「坐吧!」然後,榮必聰抬眼看了戚繼勛一眼,說,「你的臉色很差。」

「因為我傷心。」戚繼勛問,「你不傷心嗎?」

榮必聰稍微一愕,才答:「當然傷心的,比你更傷心。」

「為什麼?」

「因為我們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這個答案令戚繼勛一怔,一時間才回過神來。

「你比我較容易適應,說到底小玉未曾與你共過何等憂患,夫妻情分不深。」

「不,我愛她,深深的……」說這話時,戚繼勛的雙眼通紅。

「會過去的,一切的難堪總會成為過去。昨日已死,繼勛,你仍有明天。」

「可是,不弄清楚小玉為什麼要死,我不會有明天。」

「如你這麼說,就太把事情混淆了。」

「你真是鐵石心腸的人。」

「繼勛,你可知這樣子對我講話,是並不禮貌,也不尊重?」

「是不是要我負全責?」

「你認為呢?」

「我能坦白說話嗎?」

「早就該如此,別把事情放在心上,有疑惑,你應該問。」

「你會答?」

「如果我知道答案,而且這答案應該讓你知道的話,我會。」

戚繼勛倒抽一口氣,問:「小玉為什麼要跳樓自殺?」

榮必聰並沒有對這個問題表示驚駭,他回答說:「不少人都想知道這個答案,這包括你和我在內。」

「榮總,我認為你是最了解內情的一人。」

「你的推測錯誤了。」

榮必聰一字一句地,清楚而淡定地答。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戚繼勛,並沒有迴避。

惟其沒有畏縮,益顯得理直氣壯。

戚繼勛由迎接他的目光到最終氣餒地垂下頭來,只不過分秒之間的事。

榮必聰的威儀任何時候都能壓得住所有的人。

他的話一直代表權威。

戚繼勛不能不信服,不能不收回他的問題,更不能不放棄他的堅持。

惟其他人示弱了,請降了,榮必聰反而走前幾步,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以示安慰,說:「繼勛,昨日已死,不必回顧。你信我,這是對你對我最有利最有建設性的做法。」

「可是……」

戚繼勛忽然地抽噎起來,他忍不住哭了。

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之後,就如堤壩有了一個缺口,無法控制。一個大男人竟然伏在榮必聰的肩膊上狂哭得像個小男孩。

榮必聰嘆一口氣,說:「繼勛,何必如此!」

「可是,我愛小玉,我真的愛她!」

「你愛她,她不愛你,有什麼用?」

戚繼勛猛然抬起頭來,凝望榮必聰,神情悲慘得活像被判死刑的人。那種不願意死而又知道不得不死的痛苦,充塞着他體內每一個細胞,叫他差一點兒就要尖叫出來,作為發泄。

榮必聰深深地吸一口氣,挺一挺胸膛,道:「男人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你成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那時候,再回顧今日的你,你會覺得可笑、可悲、無聊。繼勛,你必須相信我。男人之所以能傲岸矜貴,也仗着有女人深深地義無返顧地愛着他,否則,我們不會有尊嚴。」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榮必聰微微一怔,然後淡定地點頭。

「榮總……」

「不要問下去,世界上有些事是不宜尋找答案的,尤其是得了答案而不能改變局面情勢的,就要學習放棄尋根究底。」

榮必聰稍停,讓戚繼勛稍稍安靜了一點,才繼續說:「如果你堅持要尋找答案,我教給你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你答應三年之內不再問起此事的前因後果,這三年,依足我給你安排的方法去發展你的業務,爭取成績,三年後你回來,我設法讓你得到有關的資料。」

戚繼勛問:「現在不可以告訴我?」

「現在我的資料並不完整,看不到真相。我也需要三年時間去搜集,才能向你提供。」

「好。」

「我們一言為定。」

榮必聰首先伸出手來與戚繼勛重重一握。

「榮總,我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關於小玉的。」

「好,問完這最後一個問題之後,你答應三年過盡,才重新有此權利。」

「是的。」

「好,你問。」

「市場內關於小玉與你的傳聞,是真,是假?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接受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榮必聰的眼神像兀鷹。

戚繼勛在他的心目中像一隻小雞,隨時可以將它啄食消滅,也可以不屑一顧。

戚繼勛頂着冒犯兀鷹的危險,幾乎是引頸待戮。

他不怕。

要他忍耐三年,最低限度要給他一個信心的基礎。

戚繼勛即使對榮必聰有殘餘的一點點信心,也必須抓緊,才有餘力度過這三年日子,否則,他盡可於今日就來個了斷。

榮必聰終於開口了,他看到戚繼勛的神情,知道他的決絕與不肯妥協,於是他答:「假的。」

「你是說市場內關於小玉與你的傳言是假的?」

「假的。」

然後,這「假的」兩個字像生起了很多很多的迴響,在戚繼勛的耳畔不斷地旋轉着,揮之不去。

「你已經拿到你的答案了。」

「謝謝你。」

「把小玉的後事辦妥后,我需要你去展開一個商業的大行動,你要有充足的準備離港一個時期。」

榮必聰就這樣把一場風暴平息了。

最低限度,戚繼勛再盛怒、再激動、再憂疑,也只不過如一座睡火山,起碼要三年之後才有機會發作。

鄒小玉的葬禮異常簡單,戚繼勛安排她火化,葬在永遠墳場內那些白鴿籠似的骨灰靈位內。

更因為男女家都是人丁單薄,沒什麼親戚,於是靈堂很疏落清冷。

惟一充塞場面的是,榮氏機構內的同事以及商界中人送來的祭幛與花圈,也算是有幾分顏色點綴了靈堂內的一片素白。

這些色彩是否能代表一些溫暖,去安撫著戚繼勛的心呢?真是寒天飲冷水,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舉凡是熟悉香港人情的人,都會告訴你,今時今日,戚鄒小玉的靈堂內還有人致意,面子不是給予戚繼勛而是看在榮家的份上。

倒過來看榮必聰夫人庄鈺茹的喪禮,極盡奢華。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包下來,還不夠用。榮庄兩家的親屬好友繁衍,一個禮堂根本無法容得下。

於是拜祭也分等級,成千古奇聞。

榮氏公關部擬好了親友名單,要以地位名望親疏分成了幾個小組,不同組別指定有不同的拜祭時間。自然,能參加大殮儀式者就只有榮庄兩家的近親以及本城內頂級的官商望族,稍次一等的人物都被邀請在前一天或出殯當日早一點來盡禮。

致祭的時間一如晚宴的座位安排,都是身份的象徵。太多人想在榮府舉喪當日,有資格被安排參與大殮的拜祭儀式了。

城內有所謂四大家族,庄鈺茹屬於榮庄兩大家族,其餘高崇清家族以及韓統家族,當然都有代表拜祭。就是高崇清與韓統屬於庄經世一輩,本來可以有借口不親自來給世侄女送喪,但都不避嫌地親身來了,可見庄經世與榮必聰的面子實在大。

從來例由人生,借口之所以為借口,即是說那不是實情,只用在替自己辯護某些事情之上。

能用借口來逃避出席某些場合,還真算給對方留有餘地了。

庄鈺茹舉喪的一天,若能向朋友說:「我要趕去送殯。」

就是成功的象徵。

在喪禮上,榮必聰的神情是肅穆的。在蓋棺的一刻,眼淚忍不住汩汩而下。

場內有一起跟着丈夫來拜祭的女人,諸如高崇清的長媳高鎮東太太與韓統的姨太太,就交頭接耳地批評:「榮必聰竟然流淚。」

「鱷魚淚也是淚。」

「他們夫妻的感情是否真的很好?」

「誰曉得?」

「不是說當年榮必聰喜歡的是庄鈺萍嗎?到不了手,才退而求其次。」

「那莊家大小姐就是沒福氣了,千挑萬揀地嫁了個落難王孫方國棟,今時今日的方家,哪裏還有錢。

「七三年在股市上跌得頭破血流,雖然過了十年八載,漸有起色,但又在八四年的地產投資上摔了大大一交,怎麼也翻不了身。」,韓統的姨太太問:「為什麼庄經世不出手救他?說到底是女婿。你跟他們是姻親關係呢,應該清楚。」

高崇清的三女兒高掌西嫁給了庄經世的兒子,也就是庄鈺萍與庄鈺茹的弟弟庄鈺華,故此與高家是姻親了。

高鎮東太太沈婉湄對於她那小姑子高掌西根本就沒有好感。

因為高崇清三子一女,分別是鎮東、耀南、掌西、定北,最能把持高家產業的不在於三個兒子,而在於高掌西手上。

故此,做妻子的很替丈夫不值,對小姑更不生好感了,這連帶對她的丈夫庄鈺華的家族,也有點自然而然的心病。

高沈婉湄於是擺出一副不屑的嘴臉,道:「庄經世根本是一毛不拔的人,莊家幾兄弟姊妹全是失匙保險箱,現在這靈堂上的一位,若不是嫁給榮必聰嫁對了,哪有今日的風光。

「而且呀,不是我說家裏的人壞話,姓庄的下一代也不見得成才長進。我們家姑爺庄鈺華就是出了名的沒本事人,庄經世表面將事業交給第二代,事實上,實權仍在他手上。連兒子也不勞栽培,讓他跟在我們三姑娘掌西屁股後頭做應聲蟲,又怎麼肯伸手去扶女婿方國棟一把。」

豪門恩怨,是非黑白,關係糾纏不清,任何一個社交場合內都有人爭相議論,聽不勝聽。

喪禮的喧鬧場面過去之後,庄鈺茹終於入土為安。

庄鈺茹下葬之後,要處理的就是她財產的分配問題。

第2節醫囑的副本

律師上官融老早就把遺囑的副本分別交到榮必聰、榮宇與榮宙之手。

其實遺囑內容甚是簡單,庄鈺茹大致上把財產一分為二,平均給她的一子一女。此外,庄鈺茹把手上的榮氏股權中的百分之十撥作永久慈善基金之用,管理基金之權屬於榮必聰。本金原則上不能變賣及移動。其餘榮氏股權就分給榮宇與榮宙,換言之,姊弟倆各有百分之十三榮氏股權。就連她擁有的首飾,庄鈺茹都詳細指定,哪些是分給榮宇,哪些是分給榮宙。

榮必聰的產業之多,遠在庄鈺茹之上,因而沒有把財產分到他頭上去,是順理成章的事。

然而,庄鈺茹留給他一個銀行的保險箱,說內里的所有,全歸榮必聰名下。

上官融在榮宇與榮宙跟前沒有透露那保險箱內所有之物,直至他親自造訪榮必聰時,才對他說:「榮兄,我特別給你送保險箱的鑰匙來。庄鈺茹生前囑咐過我把鑰匙送給你時,才告訴你保險箱存放了些什麼。

「可能她知道,要辦理遺產稅事宜很費勁,故此先要我給你交代一聲。」

「很費你的心了。」榮必聰說。

「她說,保險箱內其實只有你當年買給她的一件首飾,是一隻鑲了兩顆心形鑽石的戒指。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東西遺留給你,想是她知道你已有齊天下間的一切。」

「內子遺留給我的其實已經很多了,我不是有一雙兒女嗎?」榮必聰說這兩句話,不是不真心的。

庄鈺茹把那隻鑲了兩顆一克拉心形鑽石的戒指送還給榮必聰,讓他留念,怕是要表達一段難忘的結髮之情。

當年他們有過困惑艱難的日子,庄鈺茹安分守己,毫無怨言地熬過去,直到榮必聰開始抬頭,家境漸漸富裕時,他就買回來第一件首飾。

這隻鑽戒在庄鈺茹的所有珍貴首飾中,論寶石價值真是最最微不足道了。

誰不知道今天的榮必聰夫人是法美兩國最大的珠寶行巴黎格富比和紐約鐵芬尼的常客。

她跟榮必聰三十周年結婚紀念時,從丈夫手上得到的那件首飾就價值一千萬美元,名為「情霸天下」的頸鏈,是用最無懈可擊的全美鑽石與綠寶石等鑲嵌而成,清雅高貴得晶光四射,真的一如戴用它的女主人,高貴溫文之中,見着沉醉在幸福之中的霸氣。

這條價值連城的頸鏈跟榮必聰第一次送贈給庄鈺茹的戒指相比,在金錢價值上,真是差太遠了。

然而,榮必聰知道在意義上,那戒指對庄鈺茹來說是截然不同的。

當年,他把戒指帶回家,套在庄鈺茹手上去時,說:「我們連結婚都太匆促了,應該送你鑽戒作訂婚用的,只是當時也太窮了,是不是?如今我補償過來。」

庄鈺茹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問:「聰,這是不是你送給女人的第一件首飾?」

榮必聰一怔,說:「對的。」

「那好,位以先而尊,我在你的生命上永遠第一。」

「你怎麼這樣說?」

「不是嗎?我敢賭在以後的日子裏,你不知會買多少件首飾送人,有本事的男人,這是他們的權益和專利,我只能爭取我能有把握到手的人與事。」

榮必聰抱緊了妻子,說:「請相信,我愛你。」

庄鈺茹輕輕掃撫著那兩顆一克拉的心形鑽石,再說:「這代表兩個相愛的人的心緊靠在一起,這也是你的承諾,我將保存、擁有它,直至我歿。」

就是這句話了。

如今庄鈺茹逝世了,她就把這最寶貴的首飾交還丈夫。

兩個相愛的人兒緊靠在一起的訂情示愛信物,最低限度由其中一人保管着。

榮必聰把保險箱的鑰匙存放好,宛如保有一段恩愛,不需外露,甚至不用查檢,便可以珍藏至永遠。

他的這番心思與舉動跟女兒榮宇就截然不同,她忙不迭地檢視分得的珠寶。

庄鈺茹因為自知彌留在即,故而把所有首飾,除了那隻留給丈夫紀念的戒指留在保險箱內之外,其餘的她都提了出來,放在家中,好方便兒女分取,不用經過繁複的認領遺產手續。

榮宇的興奮心情無疑是難以禁捺的,忽然地大財到手。

在庄鈺茹沒有逝世之前,榮宇和榮宙能私自調動的錢還不過是一千萬港元左右,這些私蓄只是在榮氏工作所得的薪酬與紅股的累積,以及他們偶然做一些投資生意所獲的盈利而已。

嚴格來說是失匙夾萬,生在金礦之內,可望可即而不可用。榮必聰根本認為兒子與女兒在商業上都不成熟,故而,他對集團內幾位得力董事的信任程度遠在兒女之上,換言之,更不會把大量現金與營運實權放到榮宇與榮宙手上去。

他曾嚴厲地對這雙兒女說:「總有一天有你們的份,只是這一日遠遠未至,你們得好好地學。」

突然之間,母親逝世,把她名下的財產分發到自己手上來,這番自由度可大了。

當榮宇對着那一套套五光十色的珠寶首飾時,實實在在地忍受不了誘惑,便關起睡房門來,逐套戴上,於鏡前細覽,歡喜得難以形容。

這些首飾其實對她並不算陌生,有好幾件在母親生前,已經借用過,以出席大場面。

但跟現今擁有它們,感覺是不一樣的。

況且,曾有一次,榮宇參加高掌西主持的一個工商聯會周年餐舞會,向母親借用首飾時,被父親聽到了,狠狠地訓了她一頓:「借貸這回事,只應在兩種情況下進行,其一是自己缺乏,而又有急用,非借不可;其二是借轉運用,可以產生大利,那也不妨借貸。你如今呢,兩種情況都不是。戴不戴首飾,你都是榮必聰的女兒,誰會看不起你?年紀輕輕的濃妝艷抹更不知所謂。」

榮宇當然不能反駁,只好悶聲不響地返回自己房裏去,生自己的氣。小時候想買一個可愛的洋囡囡,要等父母批准,要千方百計地令父母心軟下來,才會遂自己的願。那時候總想,長大了就好,可以自由自主,喜歡買什麼都可以。

簡單一句話,榮宇太希望不用看父親的臉色,就能得到自己鍾愛之物,做高興之事。

直到長大成人了,情況依然如故。

或者應該說是每況愈下。

為什麼?因為她的要求越來越高,希望越來越大。要滿足榮宇,不是一個洋囡囡與一條美麗的裙子,而是牽動到八位甚而九位數字銀碼才能解決的慾望,包括自己的貼身享受以及表現權力的商業行動。

第一次當榮必聰否決了榮宇的商務計劃時,她心上的翳悶就如同向母親借首飾戴,卻遭受訓斥一樣。

相信榮宙的遭遇與感想是相同的。

直到今日,風水迴轉,榮宇自母親逝世,所得到的喜樂甚於哀戚,這種感情顯示著人性的貪婪,她不是不知道的。可是,誘惑太大,難以抗拒,只好關起門來享受。

鏡前的榮宇,既嬌矜又高貴,集天下間最一流的條件於一身的榮家大小姐,輕盈地在鏡前迴旋,活脫脫像一隻飛越牢籠的彩雀,正在張著翅膀蠢蠢欲動。

首先,榮宇就想,以後在任何應酬場合,她都可以珠光寶氣,晶光四射,絕對的艷壓群芳。再下來,她要利用手上的資金,在商場上打漂亮的一仗。不能讓頂層社會之內,只有一位高崇清家族的高掌西,既是名門貴胄又是才華橫溢的商界強人。

老實說,有財便有才。

大太陽底下,有什麼不是金錢可以買回來的,包括愛情。

今時今日,榮宇身邊多的是裙下不二之臣,只要她不那麼挑剔,早就嫁掉了。

只是前車可鑒。

放在眼前的例子,正正是屬於榮宇舅母高掌西的,她最大的遺憾就是嫁給了庄鈺華。將來榮宇要贏她,在擇偶上更不可以輸。

她最怕父親榮必聰在她跟前說:「高掌西是你的榜樣,她做生意真有一手。」

連莊鈺茹生前都說:「榮宇,你要跟舅母多學習,將來才可真正幫你父親一把。」

榮宇一直不以為然。

她多少帶着妒恨的心理,不喜歡到處看到高掌西出風頭。

這最近在競投屯門一幅住宅用地時,榮宇代表榮氏出價,就跟高掌西交了手。

價錢推到三億二千萬元時,榮宇以手提電話在拍賣現場撥回去向父親請示,問:「爸爸,還要不要競投下去?」

榮必聰問:「對手是誰?」

「高掌西。」

榮必聰毫不猶豫地答:「收手吧!」

令出如山,榮宇不得不宣佈放棄。

眼看着一大群記者簇擁著競投成功的高掌西拍照兼訪問,她跟兩個隨員蹣跚引退,心頭極不舒服。

翌日,竟有一本娛樂周刊把她步出拍賣場地時的照片刊登出來,還加了一個不客氣的小標題:「榮宇斗敗,垂頭喪氣地步離拍賣現場,看來在頂層社會上還是高掌西的天下。」

榮宇氣得半死。

她跑去問榮必聰:「爸爸,為什麼讓高掌西?

榮必聰抬起頭來答:「因為她值得我禮讓。」

連話都接不下去,榮宇差一點要吐血。

如今,情勢不同了,榮宇不但手上有寬鬆的銀根可以令她活得更似公主,而且她承繼了母親手上擁有的榮氏股權,名正言順的是大股東,股權雖不比榮必聰多,但,每年派發的股息,她最低限度袋袋平安。以後在董事局內,不只是受薪董事,身份地位影響着發言分量,無疑是一登龍門,身價十倍。

謀定而後動吧!榮宇想,她不必着急。

翌日,榮必聰就把榮宇、榮宙、戚繼勛以及一兩位主要謀臣叫進辦公室來,宣佈一件大事。

榮必聰說:「當今之世,無人會忽視中國市場,理由不用解釋了。榮氏要加強在中國大陸的商業實力與版圖,勢在必行。」

各人都凝神洗耳恭聽。

榮必聰繼續說:「我已部署良久,除了在北京開拓一個模範商住中心之外,其實對中國西北部的發展,也必須投入。中國西北部,除了四川因為人口過億,以及陝西因為有西安古迹的支持而有投資者注意之外,其餘各省都有待開發。我認為就算四川與陝西都還有很多發展機會,應該以此兩省為首,把整個西北地區串連,成為國內旅遊消費的重點,自二十世紀末開始,把外頭世界的人吸引到中國西北部來。」

榮必聰回一回氣,再說:「你們都聽過寓教育於娛樂這句話,我們呢,要寓商業於娛樂。西北部不是工商業的重鎮不要緊,不必跟其他發展工商業的城市爭,我們可以積極發展整個西北省份的旅遊、度假、藝術、教育、文化、醫療等等,使之成為舉世知名的有代表性的中心,例如美國狄賽是汽車製造城市、波士頓是頂尖兒大學所在、侯斯頓是一流醫療中心一樣。只要我們在西北部下功夫,選擇培養的項目,我們的投資也就環繞那個選擇的範圍進行,一旦成功,該城鎮大有可為,我們的投資就會以倍數增值了。」

榮必聰滔滔不絕地講解計劃下去,總結了他的講辭,有如下述:「我們投資在西北的城鎮,初步預算撥款三十億。我對中國市場極有興趣,基本上我喜歡開山劈石的刺激與挑戰。在挑選助手方面,我認為繼勛很適合。他跟在我身邊好些日子了,也是他獨力去發展一個領域的時候了。當然,繼勛在業務交流工作及決策推行上如果仍沿用現在的身份與職位,怕不方便,在中國大陸做生意,職銜很重要,我想,我會向董事局推薦他當發展西北地區的附屬公司的董事總經理,相信你們亦會支持。」

戚繼勛望着榮必聰,他知道這就是為他安排的第一步。

這個安排無疑是使他驚喜交集的,三十億元的投資機構,讓他當董事總經理,雖仍由榮必聰遙控,但山高皇帝遠,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等於是讓他獨當一面了。

戚繼勛暗地裏留意在座各人的反應,都面帶笑容,他吁了一口氣。

不敢說是眾望所歸,只是榮必聰果然壓得住陣。

他這一言堂的威力似是長存。

榮必聰再加幾句:「這榮氏機構的附屬公司,從籌備組工作開始就由繼勛辦,至於其他董事局人員,我想好了再請榮氏母公司董事局批准。我想榮宇與榮宙二人中間,應該有其中一人參與,好多接觸中國市場吸取經驗。我是比較屬意於榮宇多一點點,再看吧!」

會後,榮宇私下問父親:「爸爸,你真打算讓我與戚繼勛合作?為什麼不讓榮宙去?他是男孩子,比較適合在外。」

榮必聰道:「我的看法剛相反。就是要你較長期地留在那些有待開發的地區做事,才會更明白世界艱難。什麼叫做口含銀匙而生,身在福中不知福等等,都可從生活中體驗出來。況且……」

「況且什麼?」

榮宇聽到父親的這番解釋,並不太高興。

「況且繼勛與你相處比較容易,榮宙的太子身份,對繼勛可能產生心理掣肘。」

「你很為繼勛着想。」榮宇有點酸溜溜。

「對,從來都關心他。」

話就到此為止了,榮宇沒辦法再問下去。

說實在的,能把一半精力時間放到中國西北去投資,也是大開眼界的事,況且三十億不是小數目,這項投資一定要押得准,現在榮氏的發展是直接影響她的資產。

戚繼勛是不是一個人才,這是成敗的關鍵。

連榮宇都有這個顧慮,榮必聰必然也會有。

他也斷不會如此草率地就讓戚繼勛獨自面臨巨大挑戰,老早巳計劃好為他放置幾個一流行政營業大員,輔助他承接大任。

第3節從極端的成功階段直往下跌

榮必聰最親信的屬員是榮氏母公司的副主席潘天生,他把要好好栽培戚繼勛的心意坦率地告訴潘天生,並問他意見。

「天生,你看是否要派給他一營勁旅去打這天下了?」

潘天生點頭:「必須如此,繼勛勤奮有餘,經驗不足,一有大事當前,他可能不敢排眾而上,把風險頂下來。」

「你的看法很對,他有智慧,但缺勇謀,我們要設法補他的不足。」

「是的,西北各省的連鎖計劃工程場面浩大,他一下子背了這個責任在身,不只是公司的盈虧問題,而且牽涉到他個人的成敗關鍵。」

潘天生是一語中的,證明他是眼光敏銳、智謀獨到的人,難怪在榮氏企業如此受重用。

榮必聰自知是在冒險。

在行政藝術上,不可胡亂把一個稱職的主任升為經理,因為,有可能對方在處理較低層次的業務時,非常得心應手,但一旦升了職,就掌握不到高層面的營運要訣,敗下陣來。

失敗了,固然令公司蒙受損失,而且,也必然會大傷當事人的信心。公司的盈虧對比之下仍是小事,因為總不至於一敗塗地;但個人從極端的成功階段直往下跌,嘗受失敗,可以變成萬劫不復。

故有些父母,明知兒女學業成績彪炳,也不答應讓他做跳班生,就是不要冒此惡險。

榮必聰怎麼會不明白這番道理。

戚繼勛無疑是極好的一名主席行政助理,但他是否是一個能獨挑大旗、運籌帷幄的商場主帥呢?那就是一個問號了。

或者戚繼勛會成才,但要過一段時日。

榮必聰如此迫不及待,破格提升,必有他的理由。這個就算親近如潘天生,也不便問。

不開口問,並不等於潘天生不會自行揣度,他也難免認為市場內的傳言可能有幾分真。

怕是榮必聰跟鄒小玉有什麼暖昧關係,小玉被逼自殺死了,留下來的一番,榮必聰便要向戚繼勛交代。

天下間最令人信服的交代,不是語言,而是行動。

因為行動代表實惠。

就是有着這重微妙的關係,榮必聰才要如此栽培戚繼勛,正如他對潘天生說的:「這事,只許成功,不容失敗。」

成功的是生意,也是人才。

潘天生差一點就答:「挑大旗的人如果是在商場內有斤兩有經驗有成效的大帥之才,成功在望。現在呢,是繞了一個大圈子,有直路捷徑不走,偏要跑崎嶇山路了。」

當然,他沒有如此坦白,很多事心知足矣,還是向著老闆已定下之目標進發為宜。

而且,潘天生知道榮必聰跟他做閉門會議,就等於把上方寶劍交到他手上去,要他暗地裏輔助戚繼勛成功。

換言之,戚繼勛的成敗與他在榮必聰跟前的榮辱已劃上對等符號。

他非竭心儘力地扶助戚繼勛不可。

於是,他在一個星期之後,就呈交了一張人才的清單給榮必聰,再向他解釋,放哪一員猛將在哪一個位置上,以確保所有商業環節都有把守的人。如此,就能相輔相成,把戚繼勛這個「幼主」捧起來了。他本身如果也有才具,將來總有一天真成大器。

榮必聰一聽潘天生的鋪排,非常開心,大讚:「天生,你真是行政天才。」

「榮總,跟你這麼多年了,總不至於還在耍三腳貓的功夫吧!」

在財閥巨富的身邊做事有一個法寶,永遠不要讓自己的功榮與風頭蓋過對方。

絕對不可得意忘形。

歷史是教訓,太多自滿驕矜終於引致滅亡的例子了。

權出自上,這四字真言,必須謹記篤行。

潘天生之所以能在榮氏企業內以一個外姓人、一個家無餘蔭的苦學之士,可以穩坐第二把交椅,長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只是本身有才幹,也是他深明深信自古以來君臣相處之道。這麼閑閑的一句話,榮必聰故意說出來,安撫下屬;潘天生也刻意地回敬,以示尊重。

世紀末商場內的人際關係就是如此細膩得出神入化。

「天生,」榮必聰問,「這名單內所有的人選都是自榮氏企業內抽調的,只有一位副總經理人選的名字,我很陌生,夏童,是我們榮氏機構內的人嗎?不是吧!」

「不,不是的,她是杜柏和手下的一員猛將。」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挖角。」

「只好如此。」

「杜柏和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避免的話,就不必來這一手吧!」

大機構之間,搶生意與搶人才,都是禁忌。

當然,在商言商,所謂禁忌,也是經常地有人去犯著,不足為奇。

正如榮必聰表示,可以避免的就不必多此一舉,否則,戰場無父子。

「現在人才難求,如果在市場上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比夏童更適合肩此重任的話,我也不會令杜柏和為難。」潘天生說。

「為什麼非要夏童不可?」

榮必聰隱約記得這夏童的名字,是近日商場內出色的後起之秀,她的營商手腕與行政學問,令杜柏和的機構在近期幾筆大生意上都表現出色,業內人士無不翹起大拇指說:「全靠夏童有魄力、有膽識。」

一個女人有魄力、有膽識,真是太不簡單的事了。

而且她相當年輕,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在商場上應該是「童軍」。

潘天生除了對夏童的能力欣賞之外,必定還有其他原因。

他解釋道:「榮總,現今小戚最欠缺的是名望,這就牽涉到最基本的一重顧慮。

「誰願意做戚繼勛的副手?這副手所能得到的身份與他所具備的才幹根本就不相稱。換言之,我們要一個有統帥才能的人屈居副帥之位,而又忠心耿耿地輔助主帥,這是非常難得的一回事。」

潘天生分析得對,新公司的其他各部門與各業務範圍主管,各有他們的小天下,僱用有關部門與業內最頂尖兒的人物出任,只需要給予優厚的工資與豐富的分紅承諾,就能囊括精英。

換言之,兵將皆不成問題,困難在於誰出任實際上的元帥。

潘天生這麼一說,榮必聰就已會意過來,道:「天生,你看得很深遠。市場上已是各據山頭的局面,等閑不肯換位,要換到小戚麾下幹事,在名譽上的虧損未必是金錢可以補償。」

「夏童的情況不同,她是新紮師姐,極有潛質由將升而為帥,故此,她當戚繼勛的副手,是可以接受的。加上年紀與性別,與小戚配合起來,不會尷尬。而且,夏童最大的長處,就是肯沖肯搏肯負責,有什麼大事,她都肯放在肩膊上。有這麼一個人在小戚身邊,不只是為他衝鋒陷陣,而且可以起潛移默化的作用,令他慢慢跟夏童一起拼搏,就能闖出天廠來。」

榮必聰點頭:「好,杜柏和方面,我會給他下功夫。可是,問題關鍵並不在此,夏童本人會不會有興趣?」

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響,也要視乎對方的反應與看法。這夏童若是杜柏和的得力紅員,待遇一定相當優厚,前途也甚可觀,一般而言,做生不如做熟,一動不如一靜,她未必會為一些比較優厚的條件而跳槽。

「況且,杜柏和是發掘她的伯樂,她會念情念舊。」榮必聰說。

如果夏童見異思遷,則她也未必是個可取之人。這個想法,榮必聰就沒有坦率地講出口來。

潘天生隨即答:「根據我的線報,夏童正在處於糾纏階段,杜氏那份高職對她是魚與熊掌,取捨兩難,我認為這是一個大好機會。」

「知道理由嗎?」

這句話是有分量的。

問題癥結很可能牽涉到公事上,反映出這夏童的職業操守與能力也未可料,不可不防。

「傳聞她犯了職業女性的大忌,在工作環境內找到對象鬧不正常的戀愛,危及本身在杜氏機構內的發展。」潘天生答。

榮必聰點頭,表示明白。

這就真是挖角的最好時機了,相信感情上的矛盾會助長夏童另覓工作出路的念頭。

當感情的結紮在工作上頭,產生矛盾而必須做出選擇時,一定異常狼狽。

趁此良機,讓她跳出環境桎梏,沒有不答允的。

「榮總,你贊成我爭取夏童嗎?」

「贊成。」

「你有機會,也認識一下她的做事態度。」

榮必聰當然會留意這種機會。

往往機會只要留意,就會出現在自己身邊。

兩個禮拜后的周末,榮必聰恢復打高爾夫球的習慣,晨早就到深水灣高而夫球會去。

香港皇家高爾夫球會是名門望族聚集的地方,本城的頂級富豪好像沒有誰不是這會所的會員。

就是有小部分富豪對球類不感興趣,他們也是球會的成員。假日走進來,吃個午餐,碰上些熟朋友暢談一會,也算是身份的象徵,且更能趁機與生意上有關係的朋友談一些不適宜在會議室內議決的問題。

城內不少重大的商業方案,在這高爾夫球會內議決落實的,多於在中環的巍峨商業大廈之內。

操縱着香港經濟命脈的財團、銀行、金融機構、企業集團等,當然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協議,需要一個輕鬆幽靜獨特的場合去達成。

故而,每天絕早,雲集球場內的有名家族成員可真不少。

這天,榮必聰到高爾夫球會,迎面就碰上了三位老朋友,正是杜柏和、鍾立仁與諸克力。

榮必聰於是跟他們結伴成組,打球去。

一邊走在綠草如茵的球場上,一邊興高采烈地議論是日球賽的注碼。

鍾立仁在前一陣子是行政立法兩局內的政壇紅員,甚受政府器重。他本人是香港十大企業之一英資德生行的執行董事,在過往的二十年內,不知為德生行賺了多少錢。如何賺法?簡單一句話,善於利用內幕消息,運用高層人際關係,使集團得益,從而個人受惠。

例子呢,不勝枚舉了。

總之,城內從政者總有人靠政治與商家勾結,以圖發達。更多的情況是商界巨子忙不迭地收買那些沒什麼家底背景的政壇才俊,培養他們成為頭號手下,為他們做耳目、當喉舌、做打手,終而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鍾立仁是德生行的寵兒,只是最近中英關係緊張,他的身份才稍稍現了尷尬。

坊間有人好奇類似鍾立仁這種人在後過渡期究竟如何自處,會不會風光過盡,被逼由璀璨復歸平靜。

事實上,桐油罐還是要盛桐油的。

尤其是像鍾立仁這種沒有真正擁有一個實業王國的大機構董事,全靠他在政壇上的地位才得以在商界顯威風的人,在改朝換代時才不會甘心激流勇退,只會更瞪大眼睛,重新尋找機會,攫取新靠山,美其名為良禽擇木而棲,意圖又創一番風光。

當然,在九七年未到之前,誰也不敢瞧不起誰,因為有可能連中方頂層也未定管治香港的實際班底。

就是為此,單是看那班頂級富豪如何下注在宦海中人身上,就已是一場熱鬧。

誰都希望自己押得中,為自己鋪好直路,將來仍能在商業上得到絕大的方便與利益。

於是鍾立仁仍受富豪歡迎,被視為一匹不能完全抹煞潛質的黑馬。

跑出的機會不高,但未必會打入冷宮,完全不受重用。

鍾立仁是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因而在議定是日球賽注碼時,他沒有發表意見。

諸克力是建築材料大王,口袋裏的錢有多少,只要看看香港地產發達到什麼程度,便知道一二了。故而,他一開腔就說:「趁榮兄小休復出,非要賺他一元幾角不可。我們今天賭一元一棍吧!」

榮必聰在喪偶的期間是有一段日子沒有在球場上逞威風了。

如今聽到諸克力這麼取笑他,便答:「我正是謀定而後動,這陣子少了外快,難得克力你肯慷慨成全。」

「好好,一言為定,試看今日誰贏誰?」

杜柏和忽然說:「一元一棍注碼太大了,我看今日必聰的氣色不錯,小休之後養精蓄銳,非予防範不可,注碼減半吧!」

諸克力笑說:「你這麼小家子氣呢!花在你那位香港小姐身上的錢,一大筆一大筆又不見你肉刺。這兒就輸你幾十元有什麼相干?其實呀,老兄,玩女人才不過一個半個小時的開心,打一場球,起碼有十八個洞的興奮,算什麼大錢。」

他們口中所說的一元一棍,其實等於一萬元一棍,輸贏幾十元,即是在六位數字上徘徊。

賭注幾十萬元對於香江富豪當然不是一回事,可是對貴而不富的一些人,就是大錢了。

杜柏和依然堅持說:「克力,你說錯了,六位數字已是夠包銷美人的費用,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享用。打一場波,才不過是半天功夫而已。總之,注碼減半,我相信立仁會站在我的一邊。」

他這麼一說,榮必聰就會意了,立即加盟助陣,道:「對,我也贊成注碼對摺,有預感會贏你們,不好意思一復出,就殺個片甲不留。」

鍾立仁這才搭腔,道:「既然是三對一,諸翁你不得不從了吧!」

杜柏和與榮必聰之所以要減賭注,純粹是為了注意到鍾立仁面有難色。

誰的身家有多少,在香城的上流社會內都不是秘密。

鍾立仁無疑比很多高級打工仔富有,因為他的額外收入豐富,門路甚廣,財富來源極多。然而,仍與這些百億身家的真正富豪不可比擬。

要鍾立仁下重注,他也不至於輸不起,但輸了六位數字會耿耿於懷的話,就破壞氣氛了。

簡單一句話,要杜柏和與榮必聰在對方會肉刺的情勢下贏他的錢,就不得從容,也大可不必了。

連小戶人家搓麻將,都會得找門當戶對的對手,才顯見輕鬆舒服。世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諸克力是一時未留意到這種微妙的關係而已。

第4節老諸頂聰明

鍾立仁心裏會怎麼想是一回事,榮必聰對此就很有點感慨。因為他也是從低爬起,在未發跡之前,背着庄氏家族女婿的名銜躋身在富豪行列而又未有實力時,那份為難與尷尬,不是好受的。

一場球賽遊戲完后,各人坐到球會的露天餐廳去吃早餐,鍾立仁道:「我趕着有會議要開。」

於是便先告辭了。

只剩下其餘三人還可以從容地吃他們的早點,無他,都是自行決定何時開會的人,權操於己,自然從容。

杜柏和呷了一口咖啡,問:「這陣子,小鍾並不見得太得志吧!人們要的消息都偏重於大陸市場。」

諸克力隨即拉開他的大嗓門道:「這麼多年了,小鍾也賺得盆滿缽滿了吧!申請個居英權,移民英國算了。」

榮必聰答:「他年輕得很,若沒有九七的話,他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一帆風順呢。」

「若要一帆風順,只需見風駛悝即可。今時今日,這麼多人大路轉彎,不但沒有被抄牌,且還積極籠絡重用呢!政治這玩意兒是最難摸到底牌,不知道什麼葫蘆賣什麼葯的。」諸克力說。

杜柏和隨即附和,道:「這就是說,人人都在渴望自己仍有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天不蓋棺,一天不定論。」

榮必聰點頭,道:「鍾立仁總算是個有相當內涵的人,他不會來個明目張膽的急轉彎,太惹人話柄,我看他正候準時機,借一件事件站到中方那邊去表態,以示支持。」

「那是最聰明的做法,那些迫不及待、爭先恐後的轉風使舵的人士,看得人很不順眼,起了反感,會做成日後政治前途的障礙。」杜柏和說。

諸克力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管自做了幾下柔軟件操,道:「從政呢,有點像追求女人,過分地熱情,不但肉麻,而且不顯矜貴,更容易被取代。要慢慢了解,你行一步,我行一步,縮短距離,在那個交接過程中,又不額外的顯眼,惹人注目,才容易修成正果。」

榮必聰聽了,笑起來,道:「老諸,你呀,如果肯從政,很有機會做行政首長,我投你一票。」

杜柏和也笑起來,慌忙道「對,我也投你一票。」

「你們當然要投我一票了,我若為王,你們心知肚明會有多少商業利益。可是啊,從政是我這一輩子永不會幹的事,敬謝不敏。」

「老諸頂聰明,貢獻國家的方法多的是,像榮兄近期在國內的投資,既表達愛國的熱忱,又有大錢可賺,最是一流。我頂佩服,還要向你多學習,企圖沾點光彩,揩些油水。」杜柏和說。

榮必聰一聽,立即打蛇隨棍上,道:「難得你賞光,只消請我吃頓好飯,立即擔保你有油水可揩。」

「君子一言?」杜柏和說。

「自然了。」

「聽者有份。」諸克力立即插嘴,「最低限度吃一頓好的,聽說杜兄府上珍藏EXTRA白蘭地,再加四頭干鮑。我才檢查過身體,膽固醇不高,很可以盡情地吃。」

「相請不如偶遇,立即定下日子來。」杜柏和從口袋裏拿出日記簿,看了一會,道:「下周三晚成嗎?」

就如此約定了。

榮必聰做事的作風是今日能解決的問題,決不留待明天,故此,他一上班,就在當日下午,撥電話給杜柏和,說:「答應過的事當即履行,我在北京興建那個模範商住城的計劃,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最近,鄰近商住城的一幅地皮是屬於解放軍單位名下的,他們很願意跟我謀求合作,我看他們提出的條件相當優厚,正準備落實,如果你有興趣,我們攜手發展。」

「你可真的言出必行呢!」

「難道我還真要等到吃了你那頓好飯後再想辦法圖報?」

「好極了,你怎麼說都依你,這個投資就預我一份。」

富豪之間的生意,有些時也像小職員合份買六合彩,沒有多言多語,說好了二一添作五就即席進行。

榮必聰的牌子是相當夠硬的。只要他肯與人合作,願意分人一杯羹,總不怕是糖水毒藥,因為到了今日,他的名望聲譽更值錢,更摸不到底價。尤其絕不會令跟他等級齊量的人吃很重的虧,這一點杜柏和是相當放心的。

榮必聰就笑着說:「那你總得要看看資料,了解有關情況,才做決定吧!」

杜柏和說:「我沒這麼笨呢!有你老兄替我拿大主意,有什麼叫不放心的,我的精力心思還不留為後用。」

「就算你沒空親力親為,總得派個助手來見見我,待我把計劃的要點向他提一提,你就是要起什麼資料來,他也可以向你解釋與提供了。」

「好,好,我囑夏童來見你。聽過她的名字嗎?這女人幹勁沖天,很能助我一臂之力。」

「聽過,潘天生在我面前不只一次地提及夏童之名,讚不絕口,我正好趁這機會認識她。萬一看上眼了,我會挖角,留為己用,你可別後悔啊!」

黃鼠狼分明準備偷吃東西,還耍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一招,叫對方死而無怨,真厲害。

杜柏和很輕鬆地答:「先要弄清楚你留為後用究竟是什麼用。留為榮氏企業之用呢,我肯割愛,反正你已大手筆的帶挈我賺錢了,領了你的情,早晚要投桃報李。」

榮必聰一聽,心想杜柏和真有幾分斤兩,彼此過招都可以打個平手。

這種遊戲,樂趣與刺激跟打高爾夫球是各有千秋。

杜柏和繼續說:「如果榮兄你的留為後用等於己用的話,我可不答應了。」

榮必聰沒有想到杜柏和有後面的這句話,好奇地問:「為什麼?不是你早已留作己用吧?」

「不,不,想都不敢想,沒得嚇破膽。」

榮必聰聽到杜柏和的口氣,忍不住笑出聲來,道:「有這麼嚴重?」

「並無言過其實,只會形容不足。」

「你似乎很認真。」

「老兄,有些事是非認真不可的。我先講個真實的關於議員訪美的笑話給你聽。一班代表商界功能團體的立法局議員到華盛頓去做遊說工作,跟美國議員交換完意見之後閑談,其中一人提出問題來,說:」『如果你們想整治仇人,最徹底的辦法你道是什麼?』「眾人反應不一,最終都同意一個說法」『介紹他做齊下列三件事,一定永不超生。這三件事就是:從政、討小老婆、辦報刊。』「

榮必聰大笑。

杜柏和再補充:「其中討小老婆一項尤其是指討現今的職業女性而言。美國人無所謂討小老婆,意即跟經濟獨立,有幾分學識與能幹的職業女性鬧婚外情,肯定麻煩多過投資在加拿大和澳洲,表面即使風光,內里也必千愁萬怨,再加億種啞子吃黃連。」

榮必聰聽杜柏和形容得幽默滑稽,心情便更輕鬆起來,於是樂於在這問題上說下去,道:「我還以為這姓夏的女子是很得你歡心的。」

「拿她做職員,一等一;做情婦,不成,哭啼吵鬧的方式更讓人吃不消,總之一言難盡。」

「你是有切身經驗?」

「那倒不是,只是一個知內情的旁觀者而已。」

榮必聰真想衝口而出問那當事人是誰,只是這就顯得太瑣碎,不夠風度與大方了。

因而,彼此有那麼兩秒鐘的沉默。

杜柏和倒真是知情識趣,就是為了那兩秒的死寂,他接收了訊息,慌忙自動提供答案。他說:「夏童跟我們的一位董事葉駿豪的關係很微妙,最近好像鬧翻了,弄得很滿城風雨,兩個人在公事上還有很多碰面合作的機會,都教旁的同事精神緊張起來,你說是不是有點恐怖。我的宗旨是任何有交易的女人,價錢貴不要緊,最重要是講好條件,收足了錢之後,千萬不可尋上我工作的地方來。在辦公室內處理這種桃色情事,最最最要不得。」

一連說了半車子話,杜柏和做出總結論:「總之,只要不跟夏童談戀愛,不做留為己用之想,她就是個完美而極端有用的女人。」

榮必聰笑說:「我的情況比較特別,我是自由身。」

杜柏和聽了也哈哈大笑,道:「對,對,我忘了,你現今是城內首屈一指的鑽石王老五,今日不知多少父母像唐明皇時代的人的心理,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笑話開完了,目的也達到了,榮必聰靜待這位帶點傳奇色彩的夏童來跟他見面。

當夏童在榮必聰眼前出現時,他無疑是吃驚的。因為她大大地出乎榮必聰意料之外,他必須承認這種意外的感覺令他心頭有種奇怪的牽動。

他預測這叫夏童的女人,不論是長相與扮相,都必像時下的高級職業女性一樣,適量的化妝,再配一身絕頂矜貴的名牌服裝及配套用品,那隻公事包不是鱷魚皮,就是登希路,或者皮爾保明等頂級價錢貨式。然後,長得精挑醒目,一望就看出對方是眉精眼明、話頭知尾的機靈人。

這類女性,充塞在中環各個大機構之內,不知凡幾,不說別的,榮氏企業內就有好幾位,這包括了自己的女兒榮宇在內,都是那副樣子。

可是,這夏童完全不是那副樣子。

她,怎麼形容呢?

應該說人如其名,像個夏天的小童。

夏天的小童是不怕陽光猛烈的,活潑潑地到處跑,曬得渾身閃亮,皮膚均勻地塗上了一層淡淡古銅色的色彩,令人看着覺得精神爽利。

夏天的小童自然有一臉的童真,模樣兒純真可愛,不帶半點心機。

高額、大眼、挺鼻子、薄嘴唇、圓臉,一頭齊耳直發,分配在臉龐上,再加那個不含動機的微笑,令人百看不厭,看得一會,就有種要伸手去擰她臉頰的衝動。

榮必聰剛在五十齣頭的盛年,他當然有過很多機會在社交場合中看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有些女人的裝扮態度,活脫脫就是歡迎狂蜂浪蝶的招牌。尤其有些女人肯穿露了半個奶子在外頭的肉感服裝,男人不好好偷看幾眼,不生一種興奮的本能反應,簡直就是埋沒天才,辜負對方的拳拳盛意。

這夏童呢,很素凈的一件白襯衫,外罩一件黑色男裝西服,穿條白色褲子,腳上踏了一雙紅色懶佬鞋,有點像小男生,決不似女孩子。

如此打扮,叫在她面前的男人稍稍想歪了心,也會自慚形穢起來。

對爛漫無邪的小孩子,自然而然會產生一種親切歡喜的心情,尤其在仲夏。

這女人,長成這副樣子,偏偏名字就叫夏童。

一時間,榮必聰的心思都不能好好集中起來,為他見夏童的目的做功夫。

他無疑有點迷惘。

夏童這種分明有着孩子臉,極有可能有着孩子心的女人,根本不能叫人敢相信她在商場上表現犀利,在情場上手段潑辣。

潘天生極力推薦她去輔助戚繼勛,榮必聰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他們兩人站起來,變成了小童混合組,真能同當大任、同挑大樑、同肩重責嗎?

潘天生不會開他的玩笑。

況且,杜柏和也不是個容易奉侍的人。

這兩個人對夏童的信心與評論是值得榮必聰重視的。

於是榮必聰把迷糊而帶驚駭的心思馬上調理好,跟夏童談起公事來。

一頭鑽進商業討論之內,夏童的表現就非同凡響。

她曉得把握問題重點發問,把關鍵性的資料都套出來,且是自榮必聰的口內套出來,這就毫不簡單了。

聽完了榮必聰跟杜柏和合作的計劃與預算,夏童睜圓了她原本已經相當大的眼睛,道:「杜先生一定很多謝你,這麼一個上乘的投資,能在短過十年內翻本,且有超過銀行貸款利息的利潤回報,誰不高興做這種生意。單是一邊向銀行貸款,一邊投入資金,都干賺可觀的百分比。」

說着這番話時,夏童確是興奮的,神情像小女童即將嘗到香甜美味的雪糕似的。

榮必聰不期然地輕鬆起來,跟夏童談不着邊際的事:「你也願意做這種生意了。」

夏童攤攤手,道:「空想,有人肯帶挈,我也沒本錢。有一天,我用本事賺足本錢時,再來賺大錢。」

話是說得充滿志氣和希望的,很動聽入耳。

「一天不當老闆,一天不能積累豐富本錢。」榮必聰說。

「那要講機緣,先有了這個心,碰到了時候,我就可以如願。」

聽這種計劃與口氣,夏童不像個傷心失意人。

她甚是積極進取,失戀者的思想行徑不會是這回事吧?

榮必聰不期然地想,跟這夏童鬧起戀愛來的人,要揮一揮手遠去,怎麼會是容易的事,活脫脫像欺侮小孩子似的,罪加一等。

榮必聰很快就已對夏童傾起心來。

他想,潘天生三顧草廬,請得夏童跳槽榮氏的話,她的前途會無可限量。

大凡是打工的,能讓老闆有先入為主的好感,就是成功的基礎。

榮必聰已經把夏童輔助戚繼勛的意念安然地接受下來了,當然,他不必在現階段去泄露些什麼,遊說與挖角的工作,由著潘天生去干。

榮必聰在夏童告辭之後,按動了對講機,對潘天生說:「天生,我已經給老杜打了一個底了,夏童也見過了。」

「榮總,你對她的印象可是好的?」

「這女人有點像個俏皮的小男生。」

第5節有心人之佈局看無心人之場合

「夏童是相當活潑,且有魄力的。她沒有令你失望吧?」

「我跟她聊了二十分鐘,沒有抓到什麼令我不喜歡的把柄兒。」

這就很不簡單了。

尤其是這種有心之人佈局看無心之士的場合,很容易見漏洞。何況由榮必聰親自出馬,不在他跟前失禮,真要一番功力。

再下來,要如何遊說夏童跳槽就得看潘天生的本事了,榮必聰不必擔這個心。他也實實在在有太多的公事私情要他處理協調,忙不過來。一直令他放不下心的不是戚繼勛,他有把握可以控制局面,鄒小玉總會成為過去。

他在元配庄鈺茹去世后,所要面對的是另外一個人。

另一個他的摯愛。

那就是榮坤,榮必聰與郭慧文的親生女兒。

論年齡,其實榮坤比榮宇、榮宙都大。

她在鄉間出生時,榮必聰才攜了庄鈺茹到美國去闖天下,到了紐約一年,榮宇才出生。

這位榮家的長女,一直跟着母親與外祖父身邊長大,榮必聰的這第二頭住家是不公開的。

從小,榮坤就被訓令,不可以對任何人提及父親的名字。

實際上,小時候,她心目中的父親,名字就叫「爸爸」。

到她長大了,上了中學,榮必聰三個字在社會上有了名氣,就更不能提起來。

在榮坤的大學時代,香港的四大家族與十大首富,榮必聰已經被列進去了。不只榮家,就是榮必聰的正室庄鈺茹的父系家族也是城內名門望族之一員。四大家族又都有形形色色的姻親關係,故而庄鈺茹更堅持榮坤的身份不可以暴露。

換言之,父親越有財有勢,榮坤越難以期望父女相認。

這種情況,在榮坤的求學時期,對她只造成一種心態上的不滿,不至於有什麼巨大的壓力。

可是,當榮坤走到社會上頭做事之後,就發覺有太多的不愉快感覺,甚至可以說是委屈,都因由於她不可以公然承認自己是榮必聰的女兒。

事件真是不勝枚舉。

其中一件最令榮坤冤枉的事發生在她的事業發展上面。

榮坤畢業之後,也是暗中通過了榮必聰的安排,在城內最具規模的多元化企業集團協成行任職。找一個有發揮潛質機會的職位,只要說是榮必聰介紹來的親戚朋友就可以起到作用。

榮坤是的確非常用心去做好份內的職務,日以繼夜地努力使她的上司真心誠意地刮目相看,加上人們都知道,她有一點點的後台,更是錦上添花,於是榮坤在協成行的初段日子,可算是扶搖直上的。

這對於一位初出茅廬的女孩子來說,無疑是絕大的鼓勵,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卻是一種縱容。

未經風霜的花蕾,開放得再燦爛,也不過是指顧之間的光彩而已,決不能像松柏的常青。且會因為沒有臨霜冒雪的經驗,一下子風吹得大一點,會東歪西倒,不勝負荷。

榮坤的情況恰恰如此。

直到她服務的那個公司行政部門出現了經理的空缺時,就出事了。

協成行內的同事差不多都一致認為那個空缺非榮坤莫屬。非但因為榮坤已升到副經理,如假包換的是部門內的第二把手,做着經理級的實際工作,也為榮坤的確做得相當出色。

可是,當所有人,包括榮坤在內,都以為事情會順理成章地發展時,意外發生了。

出任那個行政經理之職的人選叫韓森。

韓森是從客運部調過來擔當這個職位的,他原本的職位還只是個副主任而已,一下子成為統籌協成行三千員工的行政部門主管,是做了職級上的三級跳。縱使他在客運部的工作表現非常出色,這種提升也是破格的,沒有按常規的。

也就是說非常地不予榮坤留面子。

人們在奇怪韓森何以能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不消一下子調查功夫,就真相大白。

只一句話,韓森的靠山厚,而且更重要的是後台為他出了力,直接打通高層關係。

韓森其實就是城內四大家族之一韓統的侄兒,是三房韓輔的兒子。韓家的大權在二房韓統手上,除了他人本事外,也為三房的韓輔早逝,四房韓展本來是個敗家的二世祖,當然輪不到他管事,再下來排行第五的是女兒,第六的一房韓滔,不錯是個出色人,可惜,他專業是醫生,根本對家族事業沒興趣,於是韓家便由韓統一把抓了。只有大房韓弼早逝,遺有子韓植與女韓湘,韓植人很能幹,成了韓統的左右手。

韓統既是家族掌舵的,對於侄兒當然關照的。

碰巧韓森剛與庄經世外遇的女兒庄鈺芳走在一起,這門親家,韓統是願意攀的,即使庄鈺芳不是嫡出,總是莊家承認的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入莊園,身份自然不算太差。成了兒女親家之後,也總有着數。

既如是,自己的侄兒職位太低,也說不過去,於是韓統就在一個合適的機會,跟協成行的主席魯守業關照了幾句。

「我那侄兒在協成行做得還可以吧!」然後韓統又拍額道,「你怕是記不起他來了,韓森還只是個主任級職員。過些日子,他結婚請酒,你賞個面來的話,再給你重新引見,讓你好好地教導他。」

這麼一說,其實已經提示了魯守業,韓森仍只不過是個小主任。

魯守業立即道:「屆時一定到賀,你可不要把我遺漏了。」

「怎麼會?」韓統說,「就是我忘了請你,女家也不會不給你發帖子。」

「女家是誰?」

「我的未來侄媳不就是老莊的第四女庄鈺芳嘛,我跟老莊都很認真地給韓森說過了,他成家立室之後,就千萬要好好地干,別在你機構內丟我們二人的臉。」

話是已經說到家了。魯守業是個明白人,他又找了個機會,囑咐協成行的人事部主管陳明:「那位在客運部的韓森表現如何?如果年輕人有工作成績,你得給予鼓勵。他的伯父與岳父讓他在我們機構學習,我們總要好好地培養他的,你給他留意合適的升遷機會。」

上頭這麼輕輕交代了,緊張巴結的往往是接令之人。那人事部主管陳明哪會有不盡心表現之理。

剛就這個時候在行政部出現經理的空缺,他想,既有一名能幹的副經理榮坤助陣,放韓森在上面,正是萬無一失。這個自己建功勞的機會,豈容錯過。

香港大都會內,此乃眾生怪相之一。陳明這番部署,不說庄經世與韓統是否會知道而領情,就連他的大老闆魯守業會否因此而論功行賞也說不定。但,在陳明的心目中,能有巴結大富豪的機緣,必須抓緊。

就這樣,榮坤的大好江山就掉得無影無蹤了。

她當然氣憤,當然不甘心、不服氣。

追源究始,就是有猛人親屬肯為韓森出頭,她偏偏就沒有這個把握。

榮坤心裏想,根本都不必榮必聰親自出馬去說項表態,只要人們知道她也是榮必聰的女兒,活脫脫等於那庄鈺芳在莊家的身份,加上本身的幹練,人事部老早就會論功行賞,把她升作經理,另外再找職位安置那姓韓的了。

偏就是她金枝玉葉的身份不能顯露,才得了好大的一份沒趣。

整個星期以來,在協成行內,人們將此事議論紛紛,或者在她背後訕笑,或在她跟前打氣,總之無論是奚落抑或支持,幸災樂禍抑或同情安慰,都只有更添榮坤的尷尬與冤屈。

她一古腦兒把罪名加在父親身上。

在榮必聰去見她時,榮坤發了很大的脾氣。

榮必聰在了解原因之後,並不說什麼。

他不是不諒解女兒,只是他不大讚成年紀輕輕就習慣了過分依賴人事關係,這對一個人的成長曆練並沒有好處。

他對榮坤說:「坤,我告訴你,到頭來,那韓森贏不了你。凡事講實力。」

「我沒有實力嗎?為何淪落至此?」

「若你現今的境況都算淪落的話,世間上沒有平步青雲的年輕人了。」

就由於這件事,父女倆的歧見又加深了。

自從韓森上任當了榮坤的頂頭上司,榮坤沒有一天開心過。

那姓韓的差不多是好食懶做,既是經驗不足,又不勤奮作業,把實際工作都轉嫁到榮坤頭上去,自己呢,蹺起二郎腿在經理室內數功勛。

早已氣得榮坤欲哭無淚。

再加上韓森的新婚夫人庄鈺芳,三朝兩日在中環逛完太古與置地廣場,就走上丈夫的辦公室來,大包小包的放在韓森秘書的桌上去,用嬌滴滴的聲音囑咐說:「等下搖電話叫司機把車子駛過來,你派個人把東西拿到樓下去。」

雖沒有煩到榮坤的頭上去,但她最看不得這種女人的嘴臉與行徑。

丈夫的同事不是她的下屬,這點只有沒有教養的人才會弄不清楚。

更大的氣忿在於庄鈺芳對榮坤的態度,遇見了她連招呼也不打,完全的視若無睹,擺那豪門千金款頭擺得誇張。這還罷了,有次在公司的業務雞尾酒會上,不得不碰上閑聊幾句,那韓庄鈺芳就對榮坤說:「聽說你是榮必聰的遠房親戚,是不是?」

榮坤當時有個強烈的感覺,好像有隻無形的手,硬把她的頭按下去似的。

她頑抗失敗,只好點了頭。

庄鈺芳還不放過她,道:「這年頭,榮必聰真是了不起,差不多隻要是姓榮的,就已經能沾到光,撿得一個好職位或撿一些其他的便宜。」

榮坤在翌日就把一封辭職信扔到韓森的辦公桌上去。

「什麼?」韓森道。

「我辭職。」

「你辭職也不必用這種惡劣態度。」

榮坤冷笑:「尊重是要自己爭取贏回來的,不能通過命令而獲得,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氣得韓森直跳腳,也發了很大的脾氣,到人事部去大鬧一頓,投訴榮坤的不禮貌,蔑視上司,要求人事部立即懲戒榮坤,把她辭掉。

人事部主管陳明看反正榮坤都已經辭職了,當然不必多生枝節,而且,雖不知道榮坤的真正身份,但說到底是通過榮必聰辦公室介紹過來的人,不便留下不良後果,於是實行息事寧人,大事化小。

那韓森其實發這麼大的脾氣,除了為了對榮坤的態度不滿之外,實在心裏有點慌張,因為一向部門裏所有的實務全由榮坤打理,是她裏外一把抓,運用本事辦妥一切,讓韓森做太平天子。榮坤這麼一走,不得了,以後擔子擱在肩上,辛苦自不用說,還不知可否幹得出成績來。韓森一下子擔了心,就亂了陣腳,於是發了脾氣,弄得有點一發不可收拾。

韓森定要吐出這口烏氣,故此,就算人事部接納榮坤辭職,不主動撤她的位,也要在記錄上寫明她對上司的不尊敬。

對於這個處理,榮坤獲悉后大笑,道:「求之不得。這世界有句話,叫未看其人先看其友,這道理呢,完全可以引申為未見其人先睹其敵。我與這姓韓的對立了,反而可以表示出我的身份與能力來,拜託人事部千萬給我清楚記錄,我是為了不尊重上司而辭的職。」

榮坤心想,就看誰要在將來檢討自己。

回到家去,賦閑下來,榮坤的惡劣心情還沒有過,就把積怨算到父親榮必聰的頭上去。

榮必聰當然接到這女兒鬧事的消息,還未訓斥她,就要看對方的臉色。

榮坤對榮必聰說:「母親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最准不過,她說,女人呢,要講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所以呀,人家也是小老婆生的,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利用權力地位去扶植自己人。我呢,做得金睛火眼,給人家打下江山,卻讓好食懶做的人做皇帝去。」

榮必聰正色道:「坤,你別給我說晦氣話。人要成長,不吃虧不吃苦是不可能的。就是沒有這韓森事件,你也會有其他不如意的遭遇,應該取其歷練,珍惜正面教訓,不該只看負面反應。」

「這麼說,爸爸,我最要感激的人是你,不是你,我哪有這麼多酸苦味要嘗。」

「坤,你最好對我禮貌一點。」

「怎麼不禮貌了,太多人在你跟前必恭必敬,你看不慣我這種嘴臉,是不是?」

榮坤發起惡來,也是不可理喻,蠻牛似的。

「我憑什麼需要如此巴結你了?爸爸,我既不是榮家人也不是榮氏職員,拿了你什麼好處要忙不迭地三呼萬歲?」

榮必聰沒動手給女兒一記耳光,已經是非常忍耐了。

他掉頭就走,這以後三個月,父女倆又陷入冷戰狀態,直到榮必聰得到了榮坤新工作的消息,嚇了一大跳,才忍不住又尋上門來,找女兒說話。

榮必聰道:「你找到新工作了?」

「是的。」榮坤悠閑地答。

「是在電視台工作?」

「你怎麼消息如此靈通?」

「連報紙都有報道。」

「我以為你這種大企業家,只讀財經新聞,不看娛樂版更不注意小道消息。」

「坤,我們好好地談,別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

榮必聰的臉一拉下來,一睜眼,很不怒而威,的確有氣勢,榮坤也有一點點被震懾著,故而略為沉默。

「電視台的環境太複雜,不適宜你去闖。」榮必聰向榮坤說。

榮坤只是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爸爸,我就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為什麼?」

「一下子要我什麼樣的苦頭也吃,爭取人生經歷,一下子卻嫌行業複雜。擔心我什麼呢?吃了虧不就當成閱歷教訓就好,對我成長有幫助。在電視台里幹活,成長得最快,這是你的理想。」

榮必聰為之氣結。

是有這種兒女,跟父母鬥起氣來,連自己的幸福與前途都押進去。

這種感情上的以本傷人,最是年輕人會犯的毛病。

第6節漂亮的女孩子

榮必聰很嚴肅地說:「坤,你把那份工作辭掉。」

「不。」榮坤很堅決地搖頭。

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榮坤一人,敢在榮必聰跟前說上一個「不」字。

榮宇與榮宙就沒有這個膽識。

不是說他倆絕對贊成榮必聰的意見,而是他們會得選擇陽奉陰違,或者以一個不令榮必聰不開心的表達方式給他另提意見。

榮必聰問:「為什麼不?」

「因為我需要工作。」榮坤答。

「我會給你另行安排。」

「怎麼安排?」榮坤冷笑,「要我滿意的職位我才會接受。」

「可以,我先介紹,你再挑選。」

「別再花精神,爸爸,除了榮氏企業總公司的職位我會有興趣之外,其他的機構,我都不會挑選。」

「你要難為我?」

「不是要難為你,而是不要難為自己。再有韓森之類的人事發生,他們跑到最頂層處做功夫,你會得有分寸地照顧我,其他的機構就做不得准了,是不是?爸爸,希望你明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偏激!」

「對,先天性格再加後天栽培。爸爸,兩者你都有責任。」

榮必聰再沒有辦法把話說下去。

榮坤打贏了一場勝仗。

她還塞榮必聰一句:「爸爸,電視台那麼賺錢,傳媒力量又大,你不妨留意,收購一些股份,公然坐進董事局內,甚而位至主席,不是可以更有效地保護我了?」

榮坤這番話,虛實參半,榮必聰沒法子回應一句。

做人,是千萬不可以欠下私人債務,否則,一輩子在那人跟前說話不響亮、不靈光。

榮必聰欠負榮坤母女的是一筆到目前為止仍無法償還的心債。

榮坤在電視台是任行政職務,當公關宣傳部的經理,很有曝光機會。

自從上任以來,名字與玉照經常見報。

榮坤當然是漂亮的女孩子,加上她有家底有私蓄,不但可以有足夠的財力去打扮自己,更有資格食客三千,她能夠支付的場面,真是說要多大就有多大,尤其是母親去世后這一年多,遺產也到手了,她用那一點點的錢去擺闊,更非榮必聰所能控制得來。

於是榮坤在電視台很受歡迎,她隨時隨地召集一群明星、編導、記者,輪流請他們一起玩樂,實行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有什麼應酬項目非電視台預算之內的,只要她榮大小姐喜歡,一句「算在我的賬上」,那就照樣舉行如儀。

這樣的一個人坐在公關經理的位置上,電視台當局有什麼叫不滿意的。

誰個員工拿錢來貼補公司會被拒絕的呢!

於是,榮坤還算在電視台內很吃得開。

名氣於是在娛樂圈內不脛而走,這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加上她的這副樣子,無論如何都說得上是集年輕貌美能幹與富有於一身,故而,很受娛樂圈一些男孩子注意,裙下不二之臣是越來越多了。榮坤表面上很喜歡這種風頭。

況且,這種風頭頗能為榮必聰帶來刺激,說直率一點,榮必聰最不喜歡讀到那些榮坤跟名藝員玩在一起的新聞。

有一回,那個叫什麼韋濤的男明星生日,電視台的朋友給他開一個生日會,席間記者問韋濤有什麼生辰願望,韋濤隨口就答:「希望榮坤經理能主動送我一個香吻。」

這麼一說,在座眾人自然起了哄,也輪不到榮坤去考慮,各人已把她簇擁到男壽星跟前去,榮坤也就大方地吻在韋濤臉上。

不得了,千百支鎂光燈不停地閃動,為搶著捕捉這送香吻的鏡頭。

翌日報刊的娛樂版頭條新聞自然是這一樁《榮坤主動吻韋濤》了,有圖為證,再加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大小標題,實在令人矚目。

趁機做文章的也不少,韋榮之戀於是誇張地盛傳了好一陣子,煞是熱鬧。

榮必聰完全知道質問女兒也是枉然,越問只有越挑起她那種反叛心理,鬧個沒完沒了。

榮必聰有時不禁苦笑,想想出個苦肉之計,怎麼可以令榮坤相信他最痛恨女人做賢妻良母。只要榮坤信了,她會忙不迭地安分守己,找個誠實的人長相廝守,生兒育女去。只為了要刺激榮必聰,為了要令他不暢快,為了要使他不可以事事如意。

這個苦果是自己種下來的,有什麼話好說。

榮必聰自從榮坤走進電視圈內工作之後,他每天都必讀娛樂版,也囑秘書訂了一大堆專門報道娛樂新聞的報刊,供他閱讀。

公關部門的同事就曾悄悄地問榮必聰的秘書周太:「老闆真的每天都讀娛樂報刊?」

周太是個沉實寡言的實幹派,她意識到在大人物身邊工作,她的每一句話都有影響性的分量。

周太從秘書科畢業后就跟着榮必聰做事,凡二十年之久。能平步青雲,拿集團內高級經理級的薪金,一直在榮必聰身邊任事,自然是極有分寸的人。

她怎麼會聽不懂這閑閑一句話的弦外之音。如果由她口裏說出些什麼,傳出去自然就成了鐵證。

於是,她非常謹慎地答:「我沒有看到他閱讀什麼報刊。老闆只說多訂幾份輕鬆的雜誌刊物,放在主席室的小偏廳內,是供客人閱讀還是自己看,我沒有問。」

公關部的年輕同事得不到要領,回過頭去,就七嘴八舌地自行揣測:「老闆怎麼會對娛樂圈的事發生興趣了?」

「怕是由燕瘦環肥中挑個合眼緣的樂一樂去。」

「神經病!不用這樣挑,自有專業人士為他拉攏。」

「總要知道誰的名氣響,誰是值錢的。」

「我看,可能老闆有意收購傳媒機構。」

「這陣子,哪一個商場巨子不在打傳媒主意。」

「不見得吧!很多傳媒虧蝕得很慘。」

「九七年之前,與群眾溝通的喉舌很重要,起著不可言喻的作用,且帶動不知多少商業利益。」

就是這樣,小小一件發生在大人物身上的事,都能帶來風風雨雨。

榮必聰究竟為什麼如此注意娛樂圈新聞,只有他心知。

這是他一個悲涼而無奈的秘密。

為了要把榮坤納入正軌,他無疑是費盡心思的。

自從他讀了韋濤生日的艷聞之後,更加心急,更加積極。

榮必聰試圖用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去解決榮坤的前途問題。

他知道從正途去勸她是不會有好效應的,只會得出個反效果來。

於是他暗自計劃、盤算、準備,然後開始行動。

在榮必聰的公私活動場合,他開始留意有為的年輕男士。簡單一句話,他實行暗地裏物色佳婿,然後安排榮坤與他結識,希望佳偶天成,就完成了做父親的責任,了卻一樁心事。

城內的豪門望族不少,除榮、庄、韓、高四大家族之外,還有其他不相伯仲的豪富之家,論名望與家底還是極有分量的。然而,他們的子弟之中,要挑品質優異,包括人品與學識相當的,就不是佔多數了。

是不是家貧才能出孝子,多難始會興邦這條道理使然,真的不得而知。

榮必聰反過來看自己的三個兒女,榮宇與榮宙亦不過是在才具上過得去而已;榮坤比較突出,多少怕與她的特異環境有關係。受過一點苦頭的人生,會茁壯得更強更美。

沒有壓力,鍛煉不出潛質。

沒有苦難,磨礪不了志氣。

有了疾風,始見勁草。

榮必聰很仔細地環顧豪門,細看富戶,總找不出一個理想的佳婿人選。

倒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最近一次應廣東省邀請,去參觀近期該省的各個新發展的行程中,有了個收穫。

廣東省額外表揚港商蔡元彰在珠海新發展的富強健康飲料企業,在國內投資生產才三年,生意額已由一千二百多萬發展至今年的三億,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大躍進。

蔡元彰在香港也算是富商,但不屬於最頂層的百億身家富豪之列,然而,榮必聰還是認識他的,沒想到他近年發展大陸生意會這麼積極,且有成績。

陪伴他到廣東省視察的新華社香港分社負責人,就對他解釋:「蔡先生的兒子蔡品天非常能幹,人又勤奮隨和,蔡氏的企業發展得如此興旺,全是這位小蔡先生的功勞。本年度國家評選出的十大明星企業,蔡家的富強健康飲料就入選,又,中國十大傑出年輕企業家當中只有兩位香港人,蔡品天就是其中一個。」

榮必聰點了頭,他把這些資料都記錄在腦袋內。回港之後,立即展開調查。

結果是令他喜悅的,那位蔡品天年紀在三十歲上下,美國麻省理工的博士,未婚,曾與他交手的人都認為他沉實幹練,無不良嗜好,更從沒有緋聞。

榮必聰立即採取行動,第—步是他刻意地在生意上頭找了個名目,把蔡元彰父子請在一起,自行相親。

不知是否人才難得,佳婿難求,榮必聰對蔡品天的言行表現極之滿意。

這屬於自己的第一關,榮必聰是過了。

於是緊急安排第二個步驟,他囑咐了另外一個專替他安排各式活動的私人助理嚴秋鑾,設法令榮坤與蔡品天相識。

這是榮必聰的作風,他囑咐下屬做事,不一定解釋原因。嚴秋鑾跟在他身邊多年,是一直受到寵信的左右手,自然深知老闆這副性格。

她訓練到自己沒有一點多餘的好奇心,只把榮必聰囑咐的話聽清楚,就做到一百分為止,其餘的前因後果,她從不理會。

在巨富身邊任事的人員,真的別有一番功夫與個性。

嚴秋鑾與榮必聰的秘書周李少芳都是難得的職業女性,她們在執行主席特別助理與秘書的職責上,非常出色。

嚴秋鑾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在一個極自然的社交場合,讓蔡品天與榮坤認識,然後把過程簡短而扼要地寫下了便條,向榮必聰報告,就交差了。

嚴秋鑾寫道:「榮坤與蔡品天相處愉快,結識之後則有過另外三次的交往,都與公事有點關連,其中一次是榮小姐安排電視台的一部編導到珠海去察看外景,準備借用富強健康飲料廠拍攝一段長篇連續劇。這以後,大概榮坤與蔡品天已建立了私交,細節不詳。」

嚴秋鑾不是屬於私家偵探,有關一切商務上的活動,要她探知虛實,並非難事,但若論及私交,那就得另行安排了。

榮必聰也真是苦心的,他再囑咐嚴秋鑾注意榮坤與蔡品天的交往發展,再做計劃。另外,他又設計了一連串跟蔡元彰建立起交情的商業活動。

一旦有了業務關係,感情就會深起來,什麼都容易講話。

榮必聰一直按部就班,苦心孤詣地從中為女兒的前途鋪路。

是盡了很大的人事,可惜,很多時人算總不如天算。

分明已是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安排了天衣無縫的自然機緣讓榮坤與蔡品天走在一起,發展下去,前途一片樂觀之際,就出事了。

只為榮坤已是娛樂圈內一個吃得開的名字,雖還比不上那些大明星的風頭,但總有娛樂記者願意報道她的消息。就在電視台的一部長篇連續劇到珠海去拍外景時,出的花邊新聞就在這電視台公關經理身上,有本影畫雜誌說榮坤跟中國年輕企業家蔡品天蜜運。

這則新聞,榮必聰是看過的,他倒是沾沾自喜。

但,立即在一個商務活動的場合,碰上了蔡元彰,就聽到紡織業大王林斌開他玩笑,說:「蔡翁是不是快要當新翁了?」

蔡元彰笑:「那是孩子的事,我要管也管不了。

「品天一向是個孝順兒,他必定會聽你的意見吧!聽說那對象是個美麗能幹的女強人,在娛樂圈內很有名。」

「什麼女強人?」蔡元彰的口氣有點不屑,道,「我們工廠內有上萬的女工,那才真是女強人,不停操作就是為了養家餬口。這起在娛樂圈內掏個經理銜頭的小姐,穿戴得漂漂亮亮,明星似的生活,還不是在公事上參加些酒會,跟各方人士握握手,打打關係,在私事上與些男明星混個不亦樂乎。兒子除非一意孤行,要是真來問我意見,我不會投贊成票,比女藝員更掛羊頭賣狗肉的女人,怎會是理想的媳婦對象。」

榮必聰不知多少年沒有嘗試過這種在人前被數落的滋味。

太不好受了。

惟其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更令榮必聰無可奈何與悲苦。

他有一點點覺得榮坤之所以要承受今日的輿論,他的確要負責。

如果他可以在人前承認榮坤,壓根兒榮坤一輩子也不會被視為社會上的二流甚至三流階層人物。

女兒不是怨怪得他不對,她原本是一流的人才呢,為何會有此番委屈了?

其罪在誰?

榮必聰在這事發生后,去看榮坤的次數多了。

事實上,他很快就已得到消息,榮坤與蔡品天已沒有什麼來往。

究竟算不算是榮坤的一場失意,榮必聰沒有法子知道。

他不能開口問,榮坤自然也不會開口講。

有一天晚上,榮必聰與榮坤父女倆坐在中環雲咸街一間很雅緻的西餐館內吃晚飯,很有一點點相對無言。吃罷了甜品,來了香濃咖啡,榮坤喝完一杯又是一杯,都沒有去意。

榮坤只說:「這兒的咖啡很香,想多喝幾杯,不耽誤你的時間吧?」

榮必聰答:「難得我有空可以陪陪你,你可也是個大忙人。」

榮坤寥落地轉着杯子,淡淡然地答:「對,大家都忙,難得相見。可是,忙有忙的好,忙就有伴了。」

第7節女兒的情懷必以受創

榮必聰只能夠答:「對的。」

很多時,很多事只可以意會不需要言傳。在這種極度精神困擾的狀況下,不願多言多語,卻又渴求身邊有人陪伴的心態,是不難領會的。

榮必聰知道女兒的情懷必已受創,問題只在乎程度而已。

為了榮家女兒的身份不能公開,惹來了這麼—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與牽制,真是沒有法子可以解決的。

榮必聰曾祈望在庄鈺茹去世之前會給他一個特赦令,讓他把榮坤的地位重新安排,可是,他徹底地失望了。

從今之後的這個死結,如何打開,已是苦無門路。

榮坤當然知道庄鈺茹逝世的消息。

當她見到榮必聰時,非但沒有安慰,還冷笑說:「真對不起,忘了建議電視台派出新聞採訪隊去做現場實錄,或者應該在『今夕歡樂』這種大型綜合性節目內介紹一下,豪門貴婦下葬可以是如此偉大盛況的一個場面。本城的人喜歡看的名人,在一個喪禮之上說多少有多少,誰沒有去做三鞠躬,自己都要重新檢討江湖地位,真是的。」

榮坤說罷,搖搖頭,冷笑。

原本這麼一番話是很能刺激榮必聰的,但他還是沉住了氣,不發一言。

他完全知道為什麼榮坤要如此發泄。她母親逝世時,只有榮必聰陪着她捧住了骨灰到天主教墳場下葬。

完全沒有場面氣派可言。

榮必聰的兩位夫人,在生榮死哀之上,是太有天壤之別了。

榮坤如常地發她的脾氣,是有她的理由的。

榮必聰沒有責怪她,他極力心平氣和地說:「坤,我想好好地跟你談。」

「我從來都好好跟你談的,不是嗎,爸爸?」

「這次是關於你的前途問題。」

「我的前途?」榮坤說,「不是很好嗎?光鮮亮麗,不愁衣,不欠食,近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榮必聰不再去反駁女兒的晦氣話,他繼續把自己的計劃說下去:「那也牽涉到榮家的家族計劃。」

這句話證明相當有效,榮坤不再插嘴,她靜聽父親把計劃說出來。

既是家族計劃,又牽涉到她的前途,二者一帶上了關係,她就是在人前代表榮家了,是這樣嗎?

從來得不到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正如一些無名無分的外室,千方百計要擠進丈夫家的門檻內一樣。

不是為了進了門,會額外得些什麼利益,只為未曾到手,就要弄到手為止,好覺得自己無憾。

做人最艱難的就是願意接受人生必有遺憾這個事實。

很多人到一把年紀都想不開,正如榮必聰去了世的那兩位女人,更何況是年輕的榮坤。

「坤,你在電視台曆練了這麼一大段日子,對娛樂圈的工作是否真有興趣?」

「可以這麼說。」

「好,那麼,答應我實實在在地去了解整個電視台的運作,把它視作為一番事業去做,甚而摸索學習每一個環節,這才會平步青雲,大權在握。」

榮坤只睜着眼,繼續聽榮必聰講下去。

可是,榮必聰再沒有說什麼了。

「就這麼簡單?」榮坤問。

「這已經很不簡單。」

「我不明白。」

「如果你想深一層,你就會明白。」

「你只能透露這一點點?」

「在現階段,我已透露很多。」

榮坤沉默一會,然後又說:「奇怪,我以為你會在庄鈺茹去世之後,來向我宣佈一個好消息。」

「這不算好消息?」

「這算是你答應母親的交代。」

「坤,容許我一步步地來。」

「庄鈺茹仍然對你有着無形的掣肘,那將是水遠的,是吧!」

「她遺留給榮宇與榮宙一筆相當可觀的產業與股份,我想在榮氏企業目前的生意網外,加添一種新事業,將來歸你所有,這是向你母親交代的第一步。」

「你答應這只是第一步?」

榮坤顯然是個堅持執著至極的小女人。

「作為榮必聰的女兒,最大的象徵也無非是在人前能於榮氏業務內有實權而已。有了這重身份,人們會開始揣測,我的態度如何,也算是一種證明。」

看來,經過深思熟慮,也可以說在無計可施的絕境之內,榮必聰想到了一個變相透露真相的法寶。

他打算不遺餘力地栽培榮坤,然後製造人們的揣度,讓謠言去透露事實。

他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榮坤之所以受重用,因為是榮家骨肉,那麼就算同時對得起他的兩個女人了。

話其實說得很明白,正如他說,在現階段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羅馬非—日之內建成。榮坤總不至於不合理到要今日就知道將來她的領土所在。

總算在庄鈺茹逝世之後,榮必聰對她的地位和身份做了一些部署。

事實上,榮坤的情緒的確受到蔡品天的離她而去,低落了頗長一段日子。

這些失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向好強的她,不會說出口來。

她原以為蔡品天會跟自己有結果,但,情況在邃然之間有突變。

蔡晶天沒有再出現,電話也沒有搖來。

榮坤找到珠海,對方一聽是姓榮的找,就答:「蔡先生到上海去了。」

榮坤要了上海富強健康飲料廠的寫字樓電話,得到的答案是:「榮小姐嗎?蔡先生剛去了北京。」

如是者過了一陣子,榮坤再找蔡品天時偽裝說:「這裏是茂盛企業的陳經理要找蔡先生。」

候了一會,果然是蔡品天的聲音在電話筒中傳過來,他不斷地「喂喂喂」,可是,眼中忽爾含淚的榮坤,慢慢地把電話筒放下。

這以後,榮坤再沒有找姓蔡的了。

不必根源究始,只看成果就好。

她知道這段情緣已悄然而逝。

跟那班娛樂圈的男男女女泡在一起,彼此都只不過是混日子過,圖個無聊的寄託,他們都知道不是交什麼長遠的朋友,更遑論是生生世世。

無疑,榮坤心裏是劃上一大條創痕的,她需要重新地站起來。

榮必聰對她的承諾很重要。

榮坤母親郭慧文的遺願就是要她站到人前去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郭慧文在臨終時,握著女兒的手,說:「坤,做女人的,最開心不過的就是能牽着自己愛戀的人的手,走在陽光之下,接受別人投以羨慕的眼光。這種感覺,只在你出生之前,你父親留在鄉間的那段日子,我享受過,沒想到那段日子我會懷念至死。這些年,我肯屈就,因為我的確愛你父親,我不要予他為難。而且,坦白說,逼着他也是枉然,他沒法子在我有生之年辦得到。到我人都不在了,不構成庄鈺茹面子上的不好過,或許你就能名正言順地是榮必聰的女兒了。」

郭慧文在油盡燈枯之際,拼盡了最後的力氣,繼續說:「要為愛一個男人而一輩子見不得光,是當事人的選擇,無話可說。要自己的骨肉能在人前亮相,可是父母的責任。坤,我已盡了最大最大的責任,以放棄爭取我的權益去交換你的身份,如果還是落了空,你可別責怪母親了。」

於是,榮坤不責怪母親,只把矛頭指向榮必聰。

榮坤認定了自己一生下來,父親就欠負她。長大了,承受的客觀委屈更大,榮必聰欠她的更多。

他們父女的恩怨就是如此。

事到如今,榮坤也就只有看看榮必聰究竟有些什麼其他的家族部署。

在心底里,榮坤對這個原本屬於兒女情懷式的希望,已慢慢地變質而不自知。

她其實在下意識地了解到,能夠以榮氏家族成員的身份在商場上出現,會為她的事業帶來多大的榮耀,而榮耀源於權勢。

就在最近,庄鈺茹去世之後,榮坤才又切切實實地上了人生痛苦的一課。

電視台的總經理蕭國光囑咐榮坤為他籌備一次晚宴,這是頂普通的一回事,經常都有各式人等要到電視台來參觀,順便吃一頓飯。那當然要看宴請些什麼人,場面輕鬆的,就找一兩個有名的電視藝員當陪客,熱鬧熱鬧;有嚴肅生意要商議的,就把有關部門的要人叫來。故此宴客之前,總要弄清楚上司的目的。

蕭國光這一次就對榮坤說:「只不過是一堆富豪第二代來這兒觀光,不一定有什麼業務可發展,找幾個醒目一點的藝員來陪一陪吧!」

榮坤正要領命而去,蕭國光又多加一句:「榮坤,客人跟你差不多年紀,會談得來,你也參加晚宴,幫忙招呼。」

榮坤心裏最不喜歡出席這種場合,尤其不愛跟那些什麼富豪第二代混在一起。可是,上司有命,很難推辭。

臨走,蕭國光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對了,把穆虹也請在一起,韓植指明要結識她。」

榮坤率直地問:「誰是韓植?是韓統家族的人嗎?」

「對,韓統的侄兒,現今很能幫他叔父治理韓家天下。」

榮坤冷笑,她想起了韓森:「韓家的第二代竟有能人,真出奇!」

無疑,榮坤的神情與口吻都帶着不屑。

蕭國光搖搖頭,說:「你並不適合在電視台工作,是不是?如此地緊張一些跟你工作無關痛癢的人際關係,痛恨煩惱得入心入肺的樣子,有用嗎?」

說得對,的確沒有用。

榮坤莞爾。

蕭國光道:「我們出來幹活的人像頭衝鋒車,齒輪轉動得多而急,會慢慢地變成圓滑,只要控制到不會影響前進的正常速度就好了。」

榮坤是受教了。

她回辦公室去,立即抖擻精神安排好一切。

那位當時得令的影視紅星穆虹,給榮坤的答覆是:未必能赴會,因為要接拍兩組戲。

榮坤囑秘書道:「查一查製作部或藝員調配部,看是不是實況,如果真有其事,就給他們協調一下,最低限度騰一個吃晚飯的時間出來,讓穆虹赴蕭總的晚宴。」

囑咐完了,榮坤也禁不住嘆氣。

到江湖上行走也是艱難。除了正職之外,還要干這種無聊的應酬工作,活脫脫是變相的賣笑。

可是,誰又不是這副樣子呢!

包括了榮坤在內。

她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把工作做妥。於是,非調協穆虹檔期,讓她能赴蕭國光的晚宴不可。

這麼一抽調,在下位的一班有關工作人員就陣腳大亂,拍攝受到阻礙,怨聲載道,可是,榮坤無可奈何,只能置若罔聞。

經各組人員擾攘一番之後,到底把一個晚宴的所需人與物配搭出來,合了上司的心意了。

榮坤赴宴時,心裏就有點不舒服,很覺得公事無論大小,辦完了都有一仗功成萬骨枯的感覺,實在很不值得。

故而見着了那班嘉賓,名副其實的富豪第二代時,榮坤內心已是幾重的不高興。

尤其看到了那位指定要穆虹出席的韓家公子,更是心上有氣。臉上雖沒有把不滿浮出來,但不見得對他額外熱烈招呼,那倒是真的。

那韓植呢,見了榮坤,不知是否故意與她為難,老喜歡與她攀談。榮坤又不好不做適當的應酬,內心的矛盾更大,更不開心,更暗地裏遷怒於韓植。

韓植其實是個率直的男人,他聽榮坤談起從前在協成行任事,立即說:「我的一位堂弟,也是在協成行工作的,這最近才升了職,當行政部主管,你認識他嗎?他叫韓森。」

榮坤差一點就要答:「叫韓森的哪怕化了灰,我也有本事認出他來。」

當然,她沒有這樣回答,不是沒有怨憤,而是不願為了這種小人壞掉自己風采。

於是只閑閑地答:「我們是舊同事。」

韓植又問:「等一會那位叫穆虹的電視明星是否會來?」

榮坤差一點嗤之以鼻,笑對方那副猴急的模樣,她答:「請放心,她會趕來,現正在拍外景。」

蕭國光在一旁說:「榮小姐辦事,你放心,沒有試過不妥當。」

第8節哀傷驚痛的小女孩

韓植爽朗地笑。他其實是個相當好看且英偉的男人,尤其笑起來,額外地惹人好感。

一室之內,最看他不順眼的人只有榮坤一個。事實上,她的心理故障也太大了。

言談之間,忽而室內捲來一陣春風似的,是榮宇與榮宙到來,先是榮宙的笑聲先聲奪人,一邊走進來,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害你們久候,我們遲到了。」

然後眾人又被刻意打扮得矜貴無比的榮宇懾住了,這陣子榮宇的風頭的確勁。

一連幾份報刊都把她舉作東方的「昂納西斯小姐」。這其間有個人所共知的典故。

船王昂納西斯逝世后,獨女領了遺產,女船王又在三十多歲遽然長逝,巨額資產只得一位尚在幼年的女兒承繼。這位喪母猶未曉得哀傷驚痛的小女孩,成了西方社會內矚目的、公認是世界重量級的富豪。

這種情況未嘗不可引申到榮宇身上來。

榮庄鈺茹名下的身家着實不少。她死後的遺產分給一子一女,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年紀輕輕的榮宇與她的弟弟榮宙加起來就擁有榮氏企業的集團股份一個舉足輕重的百分比,因為榮必聰相當尊重敬愛妻子,他一直履行着未發跡前的承諾,他姓榮的天下,將是自己與妻子共同擁有的天下。就因要感激榮庄鈺茹的雪中送炭,在他最不得志之時,力排眾議下嫁,故此榮氏集團的股份,榮必聰一向分給庄鈺茹一個相當可觀的百分比。

如今庄鈺茹去世,把她名下大部分的股權轉贈一雙兒女,小部分成立基金,作慈善用途。

故而,稱榮宇為最富有的豪門千金,有一點點像船王昂納西斯的小孫女,豐盛財產名實相符地已在自己手上的情況是雷同的。

榮宇對這些傳媒的花邊新聞,似乎很樂於接受,於是開始以高姿態配合,頓成了街知巷聞的最年輕女富豪。

之所以榮宇的風頭比榮宙更勁,因為女人當超級富豪者不比男人多,物以罕為貴,也為榮宙的人比較乃姊深沉文靜,喜歡低調。

也許,榮必聰對兒子的要求較高,管轄較嚴,榮宙的所作所為因而相應地變得較謹慎吧!

榮宇走進蕭國光的宴會場地,立即滿室生輝。宴請的這班富豪第二代,實則上彼此已是老朋友,更無拘謹。

只一個榮坤,是各人都不熟諳的。

這使榮坤的心理壓力更大,尤其是各人都拿她的身份作公關小姐看待,有點像高級跑腿似的,就更令她難受。

例如,珠寶業巨子袁振滔的女兒袁寶琦對蕭國光說:「今年的香港小姐選美大會,你給我多預留四張門票,成不成?我有些朋友自外國剛回港,讓他們湊湊熱鬧。」

蕭國光立即轉臉對榮坤說:「請記住這件事,屆時跟袁小姐的秘書聯絡,把贈券請柬送去袁氏寫字樓吧!」

袁寶琦很禮貌地說:「榮小姐,多謝你,你真能幹呀!」

這最後一句話,榮坤覺得簡直是開玩笑,這種雞毛蒜皮的工作辦妥了算是本事,笑話不笑話。原本是屬於低她九級的一個普通文員職位之才識就能應付得了的工作,也交到她手上去,這是既貶低身份,又裁抑地位之舉,只為在現場內沒有一個比她更低級的人所致。對榮坤,已是屈辱,還得聽這些富商第二代的無聊話,早已為之氣結。

更令她欲哭無淚的事,是來自那對她同父異母的弟妹榮宇與榮宙。

那有點像傻乎乎的韓植忽然之間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榮坤:「榮小姐,本城很少人姓榮,更少人的名字是單字,你叫榮坤,他們是榮宇與榮宙,有親屬關係嗎?」

榮坤登時紅了臉。

榮宇立即答:「放心,韓植,我們不會是失散了的姊妹,父親只生我和榮宙二人;而且坤字與宇、宙二字也攀不上關係吧!」

榮宙也笑着答:「若找到叫榮乾的話,怕就要跟榮坤小姐說一聲,是她的一系了。」

各人都笑作一團,這種等閑到極的應酬話本來就沒有什麼,可是聽在有心人的耳內,就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榮坤覺得難受。

尤其聽到方梅珍,那個兆惠地產的老闆方本堂女兒插的一句話,就更令榮坤火上加油。

方梅珍說:「這是大家族的一層苦惱吧!碰到誰有跡象是跟家裏攀上關係的,有些人就會不問情由地把那人的一切算到自己頭上來。早一陣子,喬伯伯家不是有過這麼不愉快的事發生嗎?他一死,姓喬的人跑出一大堆來,認親認戚,都打着喬志銘的名號在商場上混飯呢。」

她這麼一說,眾人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說:「姓喬的人跟姓榮的—樣罕見,那就好利用。影視畫報還訪問了那個叫喬源的,說是喬伯伯的幼子,是他外室所生的,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喬源開辦的建築材料公司忽然的其門若市,多了很多生意。」

「幸虧我姓陳。」

百貨業翹楚陳百煌的兒子陳源這麼說,哈哈之聲不絕,獨是榮坤一人笑不出來。

這個晚宴,吃得她太不是味道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蕭國光與榮坤把嘉賓們送齣電視台門口,跟眾人道別。

只見那韓植還把穆虹拉到一邊去密語幾句,穆虹聽了韓植的話,笑得花枝招展,開透了心似的,才跟韓植默默話別,上了她的跑車。

這種老早簽了十年合約,年薪只得二十萬的女藝員,可以有本事買百多萬一部的保時捷,實實在在的不簡單。原本要幾年不吃不住不用才能達到的目的,走紅了半年,立即予取予攜。

榮坤嘆氣。

可是對比之下,她寧可體諒穆虹的行為,也不肯接受那叫韓植的男人。

不為什麼,只為穆虹是個女的。女人行走江湖,做錯什麼事,都應該打上同情分。原本雌性動物就是應該備受保護的,惜今反而要摩拳擦掌地跟男人爭個頭崩額裂,要耍什麼手段得以生存得較好,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不得已。

男人呢,同情他們幹什麼!

天經地義地就是要治國養家,現今社會進步神速得他們應接不暇,要女人來幫一把忙了,到頭來還是沒肯放棄對女人最原始的利用。

這不可恥?

當然,榮坤自己不承認,她對韓植的心理故障很重。

韓植跟他點名要見的穆虹道別之後,走過來向蕭國光和榮坤道謝。

「國光,多謝你把穆小姐找來,我今晚委實是太開心了。」

「老朋友,不說客套話,以後有什麼電視台可以幫得上忙的,你若找不到我,就找榮坤。」

韓植很開心地說:「一定,一定跟榮小姐聯繫。」

榮坤只能微笑。

韓植又問:「你們有車子嗎?我可以順載一程。」

蕭國光道:「我有車子,本來要與榮坤一起走的,反正你住港島,更順路吧,就拜託你送她回家了,好嗎?」

韓植一疊連聲地說好,榮坤就不能推辭了。

她的確是不情不願地上了韓植的車的。

韓植倒是個開朗而健談的人,他路上一直跟榮坤聊的話題其實都相當有趣,只是榮坤下意識地有一句沒一句地答他,拒絕接收對方任何一丁點動人之處。

韓植又說:「有些人真有開嘜拉臉孔,上鏡比真人漂亮得多,那穆虹小姐在熒幕上看,就比較豐滿。」

榮坤暗自訕笑,忍不住問:「貨不對板,是不是?」

韓植沒有在意這句活的含義,不單為他心無城府,且為他是在外國念書,飲洋水長大的人,有很多俗語俚語,他半通不通的,一時間沒有這個領悟。

於是他還是興奮地答:「可也相當不錯了,的確有點魅力,難怪男女老少都迷她。」

「沒有這麼多擁躉,怎麼能坐百萬座駕?」

「對呀,對呀!在香港買車,貴死了,只為稅重重的。真後悔我在美國時,不多買些名車來玩樂一下。」然後韓植又大笑,「在美國是名車好,在本城是美人棒,我錯過得太多了」。

說罷了,回過頭來看了榮坤一眼。

榮坤心裏更討厭這姓韓的男人,如此肆無忌憚地在初相識的朋友面前大談玩樂名車美人,只有一個意思,他是看自己不起,沒把她尊重為一個女性,一個有正當職業的人。

總之,姓韓的不是好東西。

或者應該說,在豪門出生的第二代,什麼蔡品天,什麼韓森,什麼韓植都是立心開她榮坤玩笑的男人。

榮坤苦笑,她怕再這樣子鬧下去,總有一天她一碰上那起屬於豪門望族的男人,就會厭煩得掉頭就走,包括她親愛的父親在內。

榮必聰不是不知道榮坤的苦悶,但他還沒有想到日積月累的心理壓力,已令榮坤的個性走向極端,再一步可能就會走投無路,出一些什麼亂子了。

事實上,他在榮氏王國之內的確日理萬機,能分出來給兒女的時間也不多。

榮必聰有時在想,也許是疏忽了對兒女的家庭教育,才使他們在品格行為上,跟自己的想法出現了差距。

這個差距,他留意到了,可是,要如何根治糾正,治本而不治標,實在不是輕易的事。

就以他現今安排榮宇跟戚繼勛專註中國西北部的發展大計而論,也不過是希望他們能從比較艱辛的實務上學習更多的人情事理。

有道人情練達即文章,其實可以引申而為人情通透的話,生意自然無往不利。

那位叫夏童的,果然在潘天生的遊說之下,加盟榮氏,當了戚繼勛的副總經理。

幾個月下來,的確做得有聲有色。最難得的一點,榮必聰注意到了,夏童很服眾,她手下的各部門猛將如雲,都是潘天生為戚繼勛招的兵買的馬,全都服服帖帖,在她的領導下發揮到預期的好效果,這還不是最令榮必聰佩服她的地方。

夏童對下指揮若定,對上恭謹得體。說得具體而直接一點,她一邊指揮愛護下屬,另一邊引導上司,讓他知道如何去銜接行政架構上的縫隙。

萬一有一日,夏童這副總經理跑掉了,都不打緊,不論在同事關係與工作配合上,戚繼勛都能有把握辦妥。

創業期間,固然有不少困阻艱難,夏童都替戚繼勛一手撐著要塌下來的青天,把他保護得相當安全,然後,同時讓他知道這一總的難關是怎樣渡過的。

訓導下屬容易,教育上司就毫不簡單了。

然而,這些榮必聰最大的要求,夏童全都做到了。

榮必聰對於整個西北部大計劃的進展,非常滿意。

他看戚繼勛、榮宇與夏童都在西安很待了一段日子,忙得回不了香港來,就在一個周末,心血來潮,立即飛往西安去看望他們。

來接他飛機的全不是他渴望見到的人,夏童派了助手及司機來接,把榮必聰安頓在唐華飯店的豪華客房之內,直讓他等到紅日西沉,肚子都餓扁了,還沒有來向他述職。

電話接到榮宇、戚繼勛與夏童的酒店房間,都一直找不着人,榮必聰開始有點煩躁。

晚飯的時間已過,榮必聰忍無可忍,不打算在套房吃飯,便跑到西餐廳去,才一腳踏進門,就看到角落處坐了夏童,低着頭拚命地在吃。

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叫了一聲:「你在這兒?」

夏童抬起頭來,嘴裏還塞得脹鼓鼓的。那模樣兒像個饞嘴的小男童,在快快地把偷來的可口食物趕緊吞下肚去,又真可愛得叫人不忍心責備他似的。

榮必聰久候了一整個下午的悶氣在見了夏童之後,不期然地消了一大半。

他順勢坐在夏童對面。

夏童還是一邊吃,一邊招呼她的大老闆,道:「我餓昏了,故此打算吃飽了肚才到房間去見你。」

榮必聰聽她這麼說,不期然答一句:「我也餓昏了,才下樓來吃飯。」

夏童沒有為此道歉,她只是揚一揚手,把侍役叫來,向榮必聰道:「快吃,什麼都假,肚子不餓了再談別的。」

榮必聰覺得好笑,從來沒有下屬對他的態度如此輕快隨便,可是,他不覺得夏童沒有禮貌,也不認為她態度草率,這跟她那一臉摯誠的、不是造作出來的童真有關係。

每一個小孩子都是惹人憐惜愛護,不會對他們果真責怪起來的。

相反,小孩子也真有股莫可名言的魅力,令在他身旁的成年人很願意陪着他一道玩樂,正如現今榮必聰自動自覺地跟夏童一起據案大嚼一樣。

夏童說要先吃飽了肚子再談別的,好,就照足她的話辦。

吃飽了,喝咖啡,吃甜品時,夏童才說:「你突然地出巡了。」

「是的,心血來潮,要來看看你們。」

「我們很好。榮宇與戚繼勛剛到了四川,只我一個人在西安,他們在成都有個會議,談商業中心的興築大計。一個四川就有一億人口,是西北部最有實力的城鎮。」

榮必聰一直凝視着這面前的職員,忽然覺得有種很有趣的感覺。

活脫脫一個很乖很乖的小女孩,一吃飽了肚,就開始絮絮不休地向家長訴說自己的功課,那麼的自信、自豪、自傲、自樂。

夏童不斷地報告。

榮必聰不斷地聽。

可是,他耳里接收的只是一組女聲,內容顯得並不清晰,連眼前的景象都變得有些混淆。

他忽而震慄,不知身在何方,身在何時。

為什麼?

這當然不是夢境,他知道他是好端端地就坐在一個叫夏童的女子跟前。夏童是他初相識的下屬,不曾有過什麼交往,何來這種迷惘得熟識至親切的感覺?

如果是夢,那麼,還是可以解釋得來的。

有些夢境,出現的人物,面目相當模糊,分不清楚對方是誰,可是心內有種牽動,甚而震慄的感覺,再思考,想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只會發覺是個混合了幾個可親的人的臉……

這麼一想,榮必聰呆住了。

第9節成年人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然後,他知道自己微微被嚇著。

於是,立即揚手呼喚侍役,以一個動作把自己拉回現實來。

侍役恭敬地走前來,問:「先生,請問需要什麼?」

如此一來,榮必聰整個人清醒了,說:「我多要一杯咖啡,你呢?」

他問夏童。

夏童明亮的眼珠一轉,笑眯眯的,貪婪地說:「我想多要一塊芝士蛋糕。」

真是個能吃的小孩。

成年人最快樂的時光之一,就是看着那麼白白胖胖、開開心心地吃很多東西下肚去的小孩。

榮必聰現今就有這個感覺。

夏童還是興緻勃勃地向榮必聰說:「在西安,我們的進展非常神速,詳細計劃當在七天之內就會擬好,帶回香港給你。這是個古文物之城,除了吸引大量的中外遊客,發展旅遊業之外,應該成立一個古物仿製品的貿易中心,這中間的文章就好做了……

夏童連講述她的構想也開心得笑起來。

她繼續說:「貨品是認牌子的,我們要幫助西安的承造商做海外的極大宣傳,只有在西安製作出來的古物仿製品,最神似真跡,而且品種最繁最多,質料最上乘,海外買家最接受這種吹噓,將來在價格上略為提高,也不打緊。換言之,古物仿製品也有名牌與非名牌之分。如此一來,我們在西安興築一個古物仿製貿易城,有工廠,亦有商用寫字樓,氣派一出來,不愁沒有生意。」

榮必聰一邊聽,一邊笑。

他心裏想,不管這個計劃的可行性有多高,構思是新鮮而且突出的。

可行性要看很多方面的配合,不能在現階段武斷,但能有天才想出這些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的生意新組合,已值得誇獎。何況有了構思,立即付諸行動的精神與所為,尤其難得。

榮必聰見得太多隻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商場現象。

他非常地欣賞坐言起行的人,因為物以類聚。

他很少猶豫,不能做的事,他會及早放棄。

夏童並不知道老闆在想什麼,她亦沒有察言辨色的興趣,依然自顧自地繼續訴說她的計劃。

不難看到夏童的確沉醉在工作中,旁若無人地享受着她的成績。

這種表現有一種難以言宣的魅力。

夏童把身子俯向前,說:「老闆,我告訴你,你看到計劃書之後,還會多一重驚喜,我的這個計劃已獲得了陝西省政府的推許及承諾合力協助。」

然後,夏童甩一甩她那頭短髮,再說:「不是嘴裏的漂亮話,而是實質的參與,從這重官商合作之中,我方得到的利益與保障都清楚地列在計劃書內。我還要抽空到北京去一次,跟有關的中央部門打聲招呼,探聽消息,知道障礙在哪兒。」

才不過來中國工作了一陣子,夏童就知道在大陸做生意的其中一個要訣,是中央與省之間的協調問題,不留心這個問題的處理,就會出亂子。

目下中國由中央實際批准的開發區有多少個,省級自批的又有多少,根本都不成比例,後者多出前者幾倍甚至幾十倍的話,所產生的牽連性的經濟困擾就大了。

這也不去說了,總之知道這樣反覆檢查,就是相當明智之舉。

「北京之行,可能我會請求戚總走一趟,他需要在中央有曝光的機會,你認為對不對?」

連這重細節,夏童都注意到了,就很不簡單。

「我剛跟北京方面的有關單位聯繫上了,他們很歡迎戚總去。」夏童越說越興奮。

「今天他們辦公嗎?」榮必聰問。

「為什麼不辦公?」夏童回答這問題時,是如此理直氣壯的,「跟我有業務來往的人,不管是誰,都不可能不一個星期工作七天。」

然後,夏童很開心地笑起來,一種成功感明顯地浮現在她俏麗俊美的臉龐上,她說:「我把他們家裏的電話都拿到手,讓他們習慣香港人的工作方式,我們從來都沒有星期天。」

榮必聰對眼前這女人益發感到興趣了。對方好像一個謎團,也似一個寶藏,吸引著發現了她的人一直探索下去,發掘更多的珍貴奧秘,以及揭開有其影響力的謎底。

夏童,她的謎底是什麼?

是一個肯定有過去的女子?可是,她外表不帶半分滄桑。

是一個不顧一切往前沖,要造就自己成為企業紅星的功利主義者?可是,她表現得絕對瀟灑,瀟灑得認為她是斤斤計較的人,都會頓變小氣與猥瑣。

她這樣子苦幹,不問目的,只講耕耘,令人不可置信。

是一個絕對有時代氣息、能幹活潑的難得女子,與榮必聰曾愛過的兩個女人截然不同。那種赤手空拳在太陽下拼搏的勇氣與骨氣,別饒韻味。對榮必聰而言,感覺是新鮮的。

榮必聰不能自制地承認他對夏童關注起來。

他說:「你就全不休息嗎?」

「怎麼會,」夏童說,那表情跟向榮必聰吐一吐舌頭,表示極端俏皮差不多,「我不只能吃,還很能睡呢!」

然後,夏童又微微俯身向著榮必聰,問:「你最高記錄能睡多久?」

榮必聰想一想,答:「十小時吧!」

夏童哈哈大笑,再說:「你猜我最高記錄能昏睡多少小時?」

榮必聰像陪着一個大孩子玩樂說話,這種體驗,他從來沒有過,他覺得輕鬆愉快。

一直以來,在他面前出現的所有人物,連他的三個兒女在內,都過分嚴肅,必恭必敬地把他們的難題攤在自己面前,令接觸交往的氣氛凝重,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似風雨欲來的模樣,叫他覺得沉重。

榮必聰不是不曾如此輕快地生活過,可是,那種無憂無慮的坦蕩心情,已遙遠得依稀難覓。如今,他是重新地享受着。

榮必聰很認真地想了想,才答「我看你能睡十二小時。」

「錯!」夏童得意地用手指向榮必聰一指,這個動作以及這句話,對榮必聰是大發現,他竟不知道有人會在他面前這樣對他,這樣說他。

她毫無顧忌地說他錯了。

然後,她解釋:「將你的答案乘以四,才是正確答案。」

「什麼?」榮必聰叫起來,「你能睡四十八小時?」

「不信?」

「難以置信。」

「很多事實都難以置信。」夏童說這句話時是不經心的。惟其如此,震撼力更大,「我告訴你,那一次在一個極大的業務計劃完成之後,我的心態活脫脫像個無憾而終的人,溘然長睡,當然,最終我還是自動自覺地醒過來了。」

如此一個漂亮而可愛的童話中人,令榮必聰差一點點就忍不住要開玩笑說:「原來不是有個白馬王子吻醒了睡公主。」

代表了這句話的,是榮必聰凝望夏童的眼神變得額外溫柔。

當然,他自己並沒有覺察到。

「你沒有失眠的經驗嗎?」榮必聰問。

「失眠?」夏童睜圓眼睛問,「那是什麼?還屬於世紀末的大都會現象嗎?過時了吧!」

榮必聰沒法子不笑出聲來了。他又問:「除了休息,你就不娛樂了?」

「那怎麼成,快快辛苦工作就是為了工作完成之後能好好玩樂。」

這不是孩子的心態與說話嗎?

「你也很能玩?」

「對,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還會唱歌。你能嗎?」

沒有人會如此間榮必聰。

「還可以。」他笑着答。

「對呀!你才五十歲出頭,對不對?既有大魄力做事,就一定有精力去玩。」

榮必聰試用着夏童那個一遇上了要講認真事,就微微俯身向前的姿態,再對夏童說:「你今天的工作做完了沒有?」

「做完了。」夏童開心地答,「如果你沒有額外的囑咐,我們今晚就可以去玩了。」

夏童一臉的輕鬆與期望,忽而又變了個模樣,帶着奇異的眼光,稍稍皺一皺眉頭,問榮必聰:「你並不玩樂的,是不是?」夏童再想一想,又說,「問得正確一點是,你是不是不跟下屬玩在一起的?」

真沒想到有人會如此發問,榮必聰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他隨即在心上先答覆自己,對待下屬,更應平易親切,排除不與他們為伍為樂的觀念是合理合情的。

再下來這兒是西安,沒有了香港的環境拘束,做一些額外的、不常見的事兒,似乎領了心理通行證,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兩個原因足夠叫榮必聰趕快在想到第三個理由之前,決定跟夏童一起玩樂去。

於是他微笑着答:「難得輕鬆,何況在聆聽了你這麼多公事上的好消息之後,值得慶祝,有你關顧一切,我還要擔心些什麼呢!」

「好,好,與民同樂,這樣玩得高興。」夏童說。

然後她站起來,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餐廳。

榮必聰問:「我們到哪兒去?」

「西安的夜生活能有多少花樣呢?我們上他們的歌舞廳,唱歌跳舞去。」

說罷,一甩短髮,就領頭走了。

榮必聰服服帖帖地跟在後面。

此刻,他無法想到一個拒絕與民同樂的理由。

夏童實實在在吸引着他。

而且,夏童的魅力在於消除榮必聰對女人魅力的戒備。

這重功力毫不簡單。

事實上,今時今日處於現在地位,已有一個無形的網把榮必聰罩起來,教他在很多事情上自然拘謹起來,逼得放棄一個人,或者說一個男人的天生性情、權益與理想。

譬如說,他對女人,絕不可以輕舉妄動。

他要防禦對方利用先天賦與及後天的條件去掣肘自己,也要設防自己有什麼行動與意願會為自己帶來不可預測的損失。

後者尤其重要,因為時至今日,他差不多對所有的損失都承擔得起時,就更要慎防有失。

人們以為有錢人不用怕盜賊,財物損失對於他們無傷大雅,那是絕對錯誤的觀念。

惟其是富戶,才要照顧家屬安全,公司遍設防盜電眼。

夜不閉戶者,是家無餘財之人,偷無可偷之下,防盜實屬多此一舉。

半生以來,令榮必聰專情於他的兩個女人,不只為了對她們的確有主觀上的真情摯愛,也為有客觀上的,他自動對其他女人設防。

無人有本事衝破那張緊緊罩着榮必聰的網。

偶然興緻的逢場作戲之舉,不單不成氣候,反而產生假象,令榮必聰以為他不會對異性再有情懷牽動的一刻。

不要以為男人是情慾分不開來的傢伙。有能力分得開與不必堅持將靈欲分家是兩回事。

夏童的出現,在榮必聰的感覺上產生了不同效果。

她有本事令榮必聰不懷疑她的種種吸引有特殊動機。

她也有本事令榮必聰覺得喜歡這麼一個女子是天公地道、順理成章的事,無須克制自己,也剋制不來的。

她更有本事令榮必聰覺得稍有對她起了疑心,就會自慚是小人戚戚之舉。

於是,拒絕夏童的要求,變成有點不近人情。

榮必聰坐到那幽暗的歌舞廳一角內,覺得無比新鮮與從容。

「這是年輕人的玩意兒。」他說。

「你並不年老。」夏童呷了一口冰凍檸檬茶,很自然地回答,「我們的國家領導人都在八十高齡。」

「多謝你的鼓勵。從這個角度看,我仍在少年十五二十時。」

「哈哈,不得了,那我是什麼?」

「天才神童。」

榮必聰從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子的對白,跟一個女性下屬。

「你會不會唱歌?」夏童問,在翻那本點唱歌譜。

「不。」

「是不會,還是不肯?」

此女子如斯地窮追猛打。

出奇地,榮必聰還是乖乖地答:「既不會,也不肯。」

「好。」夏童點頭,「那麼,我們跳舞,你肯定會跳舞的,是吧?」

榮必聰笑起來。

「你為什麼忽然笑了?」對方問。

「因為我忽然覺得開心。」

榮必聰這句話是假的,他其實在笑夏童,活脫脫像小孩般,對玩樂,志在必得。

榮坤、榮宇、榮宙三個小時候都是那副樣子,拉着父親陪他們下棋,榮必聰不愛下棋,他們便建議玩大富翁,榮必聰認為這玩意兒沒有趣了,他們又變個法子玩些別的,總之一定要霸住了父親的精神心機時間為止。

不只三個孩子如此,他們的母親在孩子末出生之前都有一樣的表現。

榮必聰一念至此,立即一怔。

他望住了夏童,一個模糊而漸變清晰的影像呈現眼前。

夏童像一個人,這個人是誰?

「來,我們是不是要跳舞了?」夏童一邊問,一邊已經站了起來。

「對的。」榮必聰的思路被打斷了,只好站起來。走入舞池,音樂是興奮的。也不待榮必聰反應,夏童就管自投入每一個音符之內,擺動着她的腰肢,揮舞著雙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跳躍,都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妙絕倫的身體語言,看在榮必聰眼內,似見霓裳羽衣曲。

他看呆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開朗的關係,榮必聰也活潑起來,他很少很少跳舞跳得如此起勁。

五顏六色的燈光映射到榮必聰臉上,特別的青春,不像個財閥,像個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打工仔,忘卻了責任與職務,帶着個女同事翻天覆地地玩樂起來。

當音樂由快節奏轉變為另一支慢狐步曲之後,榮必聰把夏童輕輕擁在懷內,稍稍歇息著。

榮必聰在夏童的耳畔說:「你的舞跳得好棒。」

夏童望一望他,然後閉上眼睛,說:「別說話,我們好好地享受音樂,享受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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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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