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想我一定臉色慘白了。

那個人把我橫放在馬背上,用一隻手按住我的背部。我的斷腿掛在一側晃蕩,腹部就貼著劇烈顛簸的馬背,不過一刻鐘,我的口鼻就塞滿胃裏嘔出的酸液,臉上到處血水橫流。

我痛得大叫,拚命掙扎。那個人鐵了心似的壓住我,不吃不喝不休息,一直跑到日頭落下。

遇到一條小溪,他終於停下來吃乾糧,他把我解下馬來,讓載着我們的那匹馬踱步到溪邊飲水。

我坐倒在地上怨恨地瞪着他。斷腳變得不太痛了,可是胸口很煩悶。

那傢伙用一種很不屑的眼光盯着我,嘲笑道,「現在看起來乖多了。」

我「呸」的一聲。果然全天下的大人都一樣,一點真本事沒有,光會揍小孩。小孩子不乖就揍,揍到沒力氣當然就乖!

只有玥……

我緊緊地握著拳頭,咬牙盯住他的手。

「怎麼,餓了想吃東西嗎?」他故意把手上的乾糧晃過來晃過去,「想吃就跟老子磕頭啊。」

「直娘賊!餓死鬼投胎!」我罵道。

他一下子就火大起來,衝過來提起我的衣領照臉甩了兩巴掌,「你說什麼?再說啊!」

「我說你餓死鬼投胎!」

「他媽的,你活得不耐煩了!」他猙獰一笑,把東西往地上一丟,拖起我一把甩到馬背上,跨上馬又一陣狂奔。

我咬着牙,勉力忍耐從喉嚨深處湧上來的苦澀感。心口的地方轟隆轟隆,跳得好像要爆裂了一樣,可是我千百個願意忍耐。

因為要回頭去救玥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我只能趕快向前跑!只要能救玥,別說像現在這樣趕路了,就是叫我爬在姓楚的腳邊舔他的臭鞋子我也會笑!

月亮升起來,馬的速度變慢了。

「什麼爛馬!」我吐了口唾沫,又用腳去夾馬腹。不幸的是我的右腿沒辦法使力,左腿夾了半天馬愈跑愈慢。

「你幹什麼?」背後那傢伙抓着我的后領。

「馬跑太慢了。」我說。

那傢伙屁股着火似地彈跳了一下,丟下一句:

「想死的話老子成全你!」掄起馬鞭就狂抽。

那匹馬跑得口鼻嘶嘶地吐出白煙,總算在死掉前趕到下一個有接應的地方。

負責備馬的人牽過馬,皺着眉頭看我。

帶我來的那傢伙「哼」的一聲:

「你別看這小子要死不活的樣子,脾氣很硬,居然還敢嫌馬跑得慢!等會老子還要叫他知道厲害。」

「喔。」負責備馬的人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給了馬匹和食水,還叫我保重。

那傢伙策馬又是一陣狂奔,可是這次他只堅持了一上午,就停了馬。

「幹嘛不跑?」我瞪住他,「就是不睡會累死,你也送我到下一個接點再死!」

他「呸」了一聲,恨恨道,「你餓死了我對老大沒法交待。」拿出一點乾糧叫我吃。

我朝他的臉上吐口水,「你飯桶啊!光知道吃!我要趕路!趕路你聽不懂?」

他用一種想把我捏死的眼神看着我,鐵青著臉策馬就跑。

第三天他把我拖下馬,丟在樹下。

「你的斷腿掛在那邊蕩來蕩去,看了就煩!」

煩你的鳥蛋!我的腿是怎麼回事你會不知道?現在才來假惺惺個屁!反正等我找到楚天闊,救了玥后第一件事就是宰了你!

我用左腿踢他,他甩了我一個耳光,用隨便找來的兩根樹枝將我的右腿纏起來。

第四天。

「你就在這裏給老子好好吃一頓飯!」那傢伙居高臨下一臉不屑,「操,在馬背上吃的都吐出來了,吐得老子一身穢氣!」

我幾乎要跳起來揍人!是誰抓了玥叫我要快去找人的?還嫌我會吐?現在是怎樣?一拖再拖是想先把我氣死?

可是天殺的我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只有拚命瞪他,用眼神表達我的怨恨。任憑他把東西塞進我嘴裏再灌水吞下去。

第五天他將馬綁在樹榦上,不走了!「看看你那什麼臉色!難看的跟鬼似的。你給老子好好睡一覺,省得到時楚天闊見了你還認不出來。」

媽的!你搞不清楚狀況嗎?要不是你阻止我回去救玥、要不是你們這麼可恨要關住玥,我又怎麼需要去求姓楚的?

我豁儘力氣捶打他,那傢伙動都不動,我氣得自己攀上馬背,拿起鞭子就一陣狠抽。

第六天那傢伙終於肯閉上嘴巴,悶着頭猛衝再猛衝。

第七天我找到了楚天闊的軍營。看到迎風飄揚的旗幟時,我不禁歡呼了一聲,但是那傢伙居然不肯再走了。

「前面就是楚天闊的營地,他們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有人巡邏過來,你在這裏等著就好。」

「叫我等半個時辰?你怎麼不幹脆去死一死!」

我伸手想把他推下去,自己騎馬過去;那傢伙盯着我看了半晌,牙床咬得咯吱響,最後迸出一句話:

「他媽的,沒見過你這麼倔的小孩!」

一提韁繩,竟然向著營地衝去。

我們在營門前被盤查的人擋下來。

「是你?你怎麼了?」

一個我曾經在楚天闊身邊見過的人走過來,驚訝的問道。

沒怎麼,只是大爺我現在暫時站不住,要靠人抬而已。我沒給他發問的機會,劈頭就說:

「快叫楚天闊出來,我要找他!」

「王慶城,怎麼回事?」那人抬頭問我後面那個傢伙。

扶着我的那個傢伙動了一下,原來他叫王慶城。

「這小子,想找楚大哥。」

「嗯?」

我感覺王慶城扶着我的手緊了緊,下定決心般地說,「我孬種,被恨青天收買。送這位小哥來找楚大哥,想把楚大哥騙回去殺掉。」

「是玥公子出事了?」眼前的人眼神閃了一下。

「知道就快叫楚天闊滾出來!」我叫道。

那個人--我想起來了,他叫禾田田,奇怪的名字--他眼睛一閉又張開,突然一掌向我打來,我楞了一下,身後王慶城已經出手,兩人對了一掌。王慶城顯然不是禾田田的對手,頓時登登登的連退三步。

鮮血流下王慶城的嘴角,他晃了兩晃,不敢置信的問道,「為什麼!」

「你們不能見楚大哥。」禾田田冷冰冰的說,「沒有玥,楚大哥才能天下無敵。」

沒有玥就天下無敵?笑話!要不是姓楚的硬要來纏住玥,玥才不屑去理他!

可是我沒有餘力去跟禾田田爭論。

禾田田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一臉猙獰的殺氣。我知道他想殺我。但是我不能死,我死了,楚天闊就不知道要回去救玥了。

我想起我的懷裏有一把小刀--那是之前為了要防楚天闊所做的淬毒的小刀,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來了!

禾田田一掌向我胸前印下,我抓起小刀,奮力向他的掌心戳去,同時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大叫一聲,「楚天闊--!」

禾田田大吃一驚,但他的反擊很快,被小刀划傷的左掌退後,右掌立刻向我的頭頂蓋下,我閉上了眼睛--

「禾先生?月?」楚天闊的聲音在我的身前響起,那一掌終於沒有落下來。

我喘著氣張開眼睛,楚天闊就在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影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來得令人心安。

我笑了起來,「玥有救了。」

「月!」

我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我是在營帳里。

一條瘦削的人影坐在桌旁,用碗蓋輕輕撥著浮茶。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原來是禾田田。

「楚天闊呢?」我問。

「楚大哥先走一步了。」禾田田說。

我立刻翻身坐起,一陣劇痛從雙腿傳來,我低頭一看,除了被恨青天打斷的小腿上了夾板外,兩腿大腿處都有厚厚的紗布包住。因為騎馬的緣故,我兩邊的大腿肉都磨出血來。

「那我也要趕快跟過去!」我強撐著兩腿的劇痛,勉力想站起來。

「你看不出來這是一個陷阱嗎?」禾田田說。

「那又怎麼樣?玥被抓還不是因為姓楚的!他不要出現的話什麼事都沒有!」

我以為禾田田會生氣,沒想到他居然微微一笑,「是啊,如果沒有玥出現的話,我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對付楚天闊呢。」我瞪大了眼睛。

「真是難為你了。恨青天跟我提起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一個孩子真的可以辦到呢。」

我看着他,腦袋一片空白。

「你還不懂嗎?」禾田田放聲大笑,「這是一個連環計啊。」

「為什麼?」我不可置信的問道。

禾田田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我。

我忍不住嘶聲吼叫起來,「恨青天今天對付楚天闊,明天就會反過來對付你的!」

「傻孩子,楚大哥死了,軍隊不就歸我了嗎?楚大哥死在恨青天手裏,我當然會帶着軍隊去為他報仇的。」

原來,這才是禾田田真正的目的。他利用恨青天來霸佔楚天闊的軍隊,再回頭去殺掉恨青天。可悲的恨青天,不過是他的工具。

「……殺了楚天闊和恨青天後,你可不可以放了玥?」

禾田田的嘴角曖昧地彎了彎,「如果他真有恨青天說得那樣動人,我想我會捨不得殺他吧。」

我向遇到的每一個人說,「禾田田是背叛者!快去救你們的楚大哥!」

他們都用一種看笑話的眼神看我,告訴我:

「小兄弟,我們欽佩你的勇敢,可是如果有一個人絕對不會背叛楚大哥,那就是禾田田。」

「這是一個陷阱!楚天闊一個人回去很危險!」我急得大叫。

「楚大哥不是一個人回去喔。」粗獷的漢子們搖頭笑道,拍拍我的肩膀,「禾田田親自訓練的,一隊最精良的兵士跟着他呢。」

我尖叫道:

「王慶城呢?他在哪裏?叫他出來!」

對了,只有他,他是恨青天手底下的人,只有他能證明我的話!

「你們到的那天,禾田田下手太重了。」他們露出遺憾的神色,「他死了,我們已經葬了他。」

我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小兄弟?你怎麼了?」他們關切的問道。

「……楚天闊他們離開多久了?」我昂起頭,跨上一匹馬。沒關係,還有我。沒有人要去追楚天闊的話,我去!

「三天了唷。」他們說。

我騎馬沿着原路儘力奔走,大約每五十公里,就會看見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有時是刀砍劍削,有時是火藥在人群里引爆,偶爾樹林里還殘留着陷阱的痕迹。

有一匹快馬平治過泥土地,躍過深坑水澤,劈開重重的阻遏。破碎的血肉在它的腳下蜿蜒,每個蹄印的間隔都驚人的寬闊。我想那是楚天闊慣騎的千里馬,我也坐過,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快的馬。

我追着千里馬的足印,數着屍堆前進。十九、二十七、三十五。

我彷彿看見它無畏地向前衝去,面對刀光劍影也不遲疑;馬上的騎士有一對英揚的眉和一雙堅定的眼,披風揚動間出手如風,所向披靡。堅毅的眼睛定定地注視着前方,正在全心全意地平治。

『所以我想把修行之門打下來!』

我好像又聽見他說的那句話。明明是笨得無可救藥的一句話,卻說得那樣爽朗豪邁,那樣意氣風發。

『看着你,我就覺得心安。有你在這裏,我才有戰鬥的理由。』

那麼你就好好的戰鬥啊!我不會再嫉妒玥關心你,也不會再想着要玥離開你,你要撐下去,撐下去才能實現你的諾言,千萬、千萬不要倒下去了……

第五十七堆屍體,千里馬的腳印慢了。

它停在第六十四堆屍體旁。雖然後肢跪地,但前肢依然挺直,馬首驕傲地昂起。

地上有許多黑色的箭,箭尖都閃著一點殷藍。其中有百來枝沒入了它的身體。

我撫着它長長的眼睫毛,輕輕合上它的眼。

我沿着鮮血沾染的道路一步一步的前進。我的馬已經太累,我將它留在一個沒有屍體的乾淨地方,任它自由地去。

有人經過我的身邊,又走回來,奇怪地看着我。

「小兄弟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慢慢地從地上撐起身來,向前走去。

「小兄弟你要去哪裏?」

我指著前方蜿蜒的路。

「城裏?」那人慌忙搖手,「千萬別去,那裏已經不能住人了。」

我笑笑。

「我得趕回去找一個人。」

「大家都逃出來了,興許你要找的人也逃了呢。」

「他不會的。」我知道。

「他不會。」

「唔,你不知道嗎?」那人表情顯得很訝異,訝異里又透出一點恐懼,湊過頭來悄聲地說,「聽說城裏出現了一個鬼呢!」

「鬼?」

「是啊,一個鬼,每天都在城裏遊盪,從東邊走到西邊,又從南邊走到北邊,有時還出現在林子裏或水邊,天天唱着同一句歌呢!」

「好稀奇,他唱什麼啊?」

「唔唔、」那人沉思了半晌,「有了,聽說好像是--處--搭--歌--好多人都聽見了呢!」

處搭歌?楚--大--哥。

我感到心口的地方隱隱作痛,「鬼……是怎麼出現的呢?」

「唔,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原本聽說是兩派人馬打起來了,後來又聽說其實只有一個人和所有的人打?--你想,一個人又怎能和所有的人打?結果,打到後來,那個鬼就出現了!聽說死了好多人呢……喂喂,你怎麼還去啊?喂!」

我在離粗大個兒家十來里的樹林里找到楚天闊。他就坐在一截斷掉的樹榦底下。

我沒有辦法形容他的模樣。

他的眼睛很亮,看見我,微微地笑了笑,嘴唇嚅動着。

我走過去,將耳朵附在他的唇邊。

他用氣音輕輕地說,「不要告訴玥。」

我艱難地咽著口水,玩笑似的說,「為什麼?你不是喜歡玥嗎?突然變得這麼無情,他會傷心喔。」

楚天闊好像笑了,依然燦亮的眸子瞥向某個地方,秘密似的小心地說,「噓,小聲點。他剛剛走過去了,也許是在那邊。」

我聽見玥的聲音。就在楚天闊眼睛所注視的那個方向,一聲聲地呼喚著同樣的三個字。

楚--大--哥--楚--大--哥--

一聲又一聲,在樹林里傷心的迴響。

楚天闊微微地笑了,他的笑容里充滿眷戀,又像有無限的感傷。

「你知道什麼是鏡人嗎?」楚天闊問我。

我點點頭。那是一個傳說。傳說不論是誰看見了鏡人的眼睛,都會發狂而死去。

「玥是鏡人。」楚天闊閉上眼睛,輕輕地說,「如果你不介意,請你陪着他。」

我從每個人的嘴裏聽見同一個傳說。

傳說這裏出現一個恐怖的鬼,凡是看見鬼的人都會變得瘋狂。

許多人匆匆忙忙地奔走,一個二個、一群二群,爭先恐後地湧出這個曾經讓他們生存溫飽的地方。

「你不怕鬼嗎?」有人抓住我,用力吼道,「看過鬼的人都發瘋了呢!」

我哈哈大笑。

「你不信嗎?」那人生氣的看着我,「這是真的呢!」

「信啊,怎麼不信?」我指著路旁的屍骸笑得淚流滿面:

「只是鬼又是怎麼來的?是誰讓他變成了鬼?」

我在楚天闊為玥建造的別館外頭,看見很多大哭大笑的人,有的擠在一起,有的拿着刀劍互相砍來砍去。我看見恨青天也在裏面,還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我走過他們身邊,沒有人理會我。

我回到山裏。

熟悉的果園和農田有許多雜沓的腳印,春天新種的秧苗懨懨地埋在土裏。

我看見玥。

他倚著洞口,安靜地坐在那兒。

「玥。」我走過去,輕輕的環住他。

「你回來了啊。」玥好像在微笑,「你回來了正好,幫幫我好嗎?我一直、找不到楚大哥呢……」

我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嗎?你見過楚大哥了。」玥柔軟的銀白色長發輕輕顫動,「我本來,想在這裏等看看……」

燙熱的淚水滴在我的手上。「……對不起,可以請你帶我去找楚大哥嗎?我……還有些話想對他說。我們現在就走,好嗎?」

我帶他走進林子裏,看他緊緊地擁抱着凌亂殘破的屍身,輕輕地喚著那個永遠不會再回答他的人。

我們一起埋葬了楚天闊。

起風了,我將衣裳覆上他的肩頭,輕輕地抱住他。

他站在墓前,靜靜地守了一夜。

我牽着玥的手,走過原本喧鬧的街道,走過瘋狂的人群。

躲在巷子裏的人們看見玥,驚艷的同時驚懼地退卻。

我緊緊地牽着玥的手。他的表情已經變得平靜,只除了那一抹淡淡的哀傷。

「我會陪着你。」我在心裏輕輕地說。

我知道有些事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但是,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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