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賣藝也賣身

「對、對不起,請你再說一遍。」

鄭若愚明知此話一出,等於一腳往男人的地雷區狠狠踩下去,鐵定炸得渾身酥脆,比夜市雞排還香噴噴,奈何茲事體大,他不得不開口再確認一遍。

果不其然,坐在他面前的男人,高高地揚起了一道生就跋扈囂張的濃眉。

特別是眉弓處的ㄟ型,誇張地頂到了髮際線——要知道,男人的額頭已經夠高了,若不是經過長年的訓練,讓那兒的筋肉鬆散到足以輕易被推擠上去,絕對做不出這種叫人看了會恨得牙痒痒的諷刺曲線。

他曾經拿着鏡子試着做出同等曲線的挑眉動作,但不知道是眉毛的靈活度不夠,還是五官欠缺運動,不聽使喚,每當他企圖將左邊眉頭抬到高點時,右邊的嘴角就會往下歪斜,如果不信邪地換成右眉去頂替,右邊唇角就會向上咧開,變成三分哭、七分笑的鬼臉——豈一個「囧」字能形容。

聽說日本有個醫療機構,正在研究以「大笑」治療中風病患的方式。

假如證實有效的話,若愚一定報名當醫院的志工,天天去報到,朝病患「挑挑眉」,好解救天下受癱病所苦惱的廣大蒼生,順便還可種福田,看下輩子投胎能不能當個億萬富翁。

別看若愚還有「餘力」在心中打哈哈,其實他是仗着兩人同窗時期對男人的了解,才充分利用了男人挑完眉頭之後這個小小的空檔,將因為緊張而迅速在喉頭累積的口水慢慢地吞咽下去,並藉着研究男人眉頭抬高的角度,移轉那股朝他不停地推擠過來的冰冷視線壓力……

切,他想騙誰?

要不是他用膝蓋想也知道,男人不可能讓路給自己落跑,他早就奪門而出了,誰還會在這兒承受男人那尖酸刻薄、睥睨小蟲般的眼神虐待?

綽號「省字大魔王」的男人,終於醞釀完了希區考克級的恐怖氣氛,緩慢張開他豐厚性感、可比喬治庫隆尼的闊嘴,賞給了若愚輕不可聞的三個字——

「再一遍?」

若愚知道他沒有重聽。

即使十幾年前他們就讀高中的時候,自己曾偷偷懷疑過他青春無敵的外皮裏面,其實裝着一個七老八十、無慾則剛的臭老頭子——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即使看到女神(當時的校花)降臨本班,還能當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沒有爭先恐後地擠在門邊,只為一嗅女神幽香的人。

可是撇開男人的心智年齡不提,不聽重金屬搖滾樂、不愛戴耳機的他,再怎麽操勞他的耳神經,也不可能不到三十就耳背。

所以男人重複自己的話,不是在「確認」他說了什麽,而是在「反諷」他、「恐嚇」他。

譬如,用國小老師的口氣回道——

我說的國語這麽標準,我的聲音如此清晰,你有哪個字聽不懂?聽不清楚?聽不明白?蛤?

或是用黑道大哥的口白說——

靠杯!你是跟天搶了膽,還是吞了龍的鳥蛋可以長生不死,居然不怕死地叫林背再跟你重複一遍剛才講的話?

鄭若愚打了個哆嗦。

要命,在腦海裏面,男人的黑道扮相實在太逼真,讓他不由得剉了一下,幸好沒尿褲子。

可是話說回來……男人現在正對自己進行的,套用記者先生們最愛使用的語詞——一個討債的動作,不也和黑道沒兩樣嗎?他噗哧一笑,「天譴」立刻「啪」地降臨!

「好痛!」

哀怨地摸著腦門,鄭若愚抬起眼眸,瞅著方才賞了他額頭一記手刀的男人,嘟嘴道:「反對暴力!」

「你發獃在先。」冷冷地指出。

「我才沒有發獃,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想遠了一點。」弱弱地辯解一句。至於方才想得有多遠?大概就十萬八千里那麽遠「而已」。

「那就叫做『發獃』。」

原諒我問候你老木一聲,敢情「發獃」兩字的國語辭典定義,是你撰寫的喔?!——若愚多想將這句話說出口呀!

可是他知道,第一次不慎挨打是意外,第二次明知會被打還自己嘴賤地討打就是有被虐狂了。而他鄭若愚百分之百沒有被虐的傾向,絕對沒有。

「第一本稿子,什麽時候給我?」一副不想多廢話,直接切入主題的男人,按若愚的要求,「再一次」開口說。

「所、以、說……」若愚發誓自己真的不是在裝傻,回道:「我什麽時候講過要寫啥東東了?為什麽你講得這麽理所當然,好像我們早已經說好?」

這時男人秀出一連串流暢、帥氣度暴表的動作——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了一張摺疊的紙張,啪地打開,咻地伸手將它貼至他的眼前,近到他鼻頭噴出的氣體都能鼓動那張紙的程度。

「有憑有據,你想抵賴?」

距離這麽近,就算是個大近視眼,誰能看得清楚那上頭寫了些什麽?不過若愚不必看也曉得紙上寫了些什麽,因為……

「要我念給你聽?」

我哪敢!

雖然在自由民主的時代,奴隸制度早已經廢止,貴族不再享有特權(天龍人除外),人人生而平等,「但是」有些東西是亘古不變的。像是弱肉強食啦、或是阿斗是永遠扶不起的阿斗啦、敗犬只能看着勝犬口中的骨頭流口水啦等等等……湊巧,他和男人之間的「權力結構」也是其中不變的一種。

拿知名人物來比喻的話,如果男人是浮摩斯,他不是男人身旁的華生,也不是男人的死敵莫里亞蒂教授——對,很不幸的,他的地位像是華生養的那條狗,他連做浮摩斯自己養的寵物都不夠格!

再拿卡通鋼彈來比喻的話,如果男人是搭載着GN光束的新型機體,自己不是同儕的初代鋼彈,更不是操縱鋼彈的駕駛員,他充其量只是一台負責運送補給、裝備到宇宙站的小型太空船。

若愚曉得這種比喻,頗有貶低自己之嫌。

他也不喜歡自卑,他了解自己有眾多的優點,包含——感謝父母惠賜給他的這一張還不賴的小白臉。可是若愚最自豪的優點就是——他從不自欺欺人。

面對着二十八年的人生裏面,前所未有的低潮期——

沒有固定的工作;女朋友不但跑了,還投入了自己恩師的懷抱;連自己最後的居身之所——感謝阿嬤遺留給他的八十年老平房一棟——都因為拿去貸款,繳不出錢而要被法拍了。

在這種時候,他沒有把自己評價為一隻一踩就扁的小小螻蟻,都已經算是高估了,況且還要拿自己來和眼前的男人做比對!

邊嘟囔著「這不是自取其辱嗎?」,若愚邊畏怯地瞄了瞄紙的後方那張表情森冷到不行的臉龐。

彷佛與「挫折」兩字無緣的自信態度。

濃而修長的眉、刀鑿如壁的鼻翼,眼神銳利的深邃黑瞳,生就一張性格小生的剛毅面孔,再加上一百八十幾公分、寬肩窄腰的一流體格——沒去當男性時裝雜誌的模特兒,饒是暴殄天物。

可是男人最最使人大出意外的是,在他潮到需要數台除濕機同時運作才不會滴水的性感外貌底下,竟藏着騷人墨客的靈魂。

……吃驚吧?

這樣一個適合黑西裝或脫光光的男人,職業不是賣弄肌肉魅力的猛男,不是性好暴力的黑道討債集團,而是個滿腹經綸的文人雅士,是個左手能寫詩、右手可題詞的文藝青年。

遙想當年若愚認識他的時候,男人已經是校內公認的才子,是校刊社的社長兼主編。夯不啷噹,經過十年的學習歷練,業餘轉為職業——如今他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總編輯,主宰著旗下上百位作家與每年上千本出版品的命運。

……反觀我呢?呵,殘酷的生存大戰中,一名慘遭淘汰的逃兵。

不行!說好不負面的,怎麽動不動的悲觀又上身了?若愚搖了搖頭,想甩開頭頂的烏雲,「咚」地,腦門上再次中了男人的無情手刀。

「痛!」這回疼得眼睛都冒汗了,他趕緊用雙手護在腦門上,只敢在心中召喚草泥馬。「你別再打了,再打下去,我不發獃,也會被你打成獃子!」

「你再發獃,我照打。」

簡潔明快地回答完後,男人抖了抖手,晃動着那張紙,朗聲念道:「我,鄭若愚以一百萬為代價,即日起一年內將接受傅——」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張紙上面寫了什麽!」若愚面紅耳赤地打斷他,生平第一張簽下的借據(當然更希望這是最後一張),自己怎麽會忘記?「我很感激你願意借我這一百萬,解我燃眉之急,我也知道我答應你,未來的一年我會接受你安排的任何工作,可是……」

重點來了。

「如果你給我安排的工作,是要『愚文』替你寫書,那……抱歉,你恐怕是借錯了人,也打錯算盤了。」

若愚兩手一攤地說:「那個曾經寫了幾本愚蠢的純愛小說的『愚文』,已經江郎才盡,再也擠不出半個字了。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一個二十八歲、身無長才的無業遊民,叫鄭若愚。一個七歲時是天才、十五歲時是秀才,到了快三十歲時是『普通人』的人。」

澆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盆冷水,若愚也覺得由衷遺憾,可是他又沒偷拐搶騙,沒以性命威脅男人非得要借自己這一百萬。

「噢,還有一點,你要是反悔借錢給我……我告訴你,那個一百萬我現在也沒辦法吐出來還你了喔,因為我都送進銀行,拿去還貸款了!」

無三不成禮,要來就來吧!這次若愚做好心理準備,要迎接男人第三次的「天譴」降臨。

可是……男人漆黑的眼瞳,既未顯現失望,更未出現被他說服的動搖之色,而是平靜、堅定,像兩塊無法撼動的基石。

「你錯了。你從沒有停止過寫作,只是你寫在腦里,不在紙上。」

奇了。這回手刀沒劈下來,但胸口怎麽像是被人隔山打牛,紮紮實實地擊中了一拳,酸酸疼疼的,有種說不出的……

可是若愚眼眶裏面打轉的感動,都還沒醞釀成熟呢,男人就朝他丟出了一顆足以夷平他一切喜怒哀樂的震撼彈。

「寫不出純愛小說……就寫色情小說吧。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蛤?!若愚的嘴巴張得比燙熟的蛤蜊還大。

「不、不、不可能的!你是在跟我說笑的吧,是不是?傅大智!」

進屋後,首次露出笑顏的男人,以近乎「奸商」的嘴臉,微笑地說:「我想這會是個很好的賣點,你不覺得嗎?」

一點也不!

Part1:這個總編很鬼畜!

「唔……」

握著滑鼠的手,感覺像是握著一個千斤頂。但實際上使它沈重的物質不是滑鼠的材質,是鄭若愚的幻想力罷了。

雙眼盯着螢幕十多分鐘了,他一直看着那個游標,看到它都由2D變成3D了,宛如一個透明漂浮物,縈繞在視野中揮之不去,可他還在猶豫不決地凝視着它所指向的書籤,旁徨在「進入」或是「刪除」的兩個選項間。

這時一隻長著尾巴、手持長叉的綠色小惡魔,咚地從他腦子裏面,隨着一陣白煙冒出來,說——

有什麽好猶豫的?你早該把這個書籤給刪了!明知道那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毒舌部落客,不可能會寫出什麽好評語的,你干麽還去自討苦吃!

若愚點點頭。

沒錯,管那傢伙給自己再多惡毒的評語,只要不去看、不去聽,對方再神通廣大,也無法穿越網絡,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他已經受夠每回只要看完了那傢伙的書評,隔天就會因為宿醉而痛不欲生的日子了。

好,說刪就刪!

壓下滑鼠右鍵,迅速跳出了功能表選單,「刪除」兩字大大地秀在上面。若愚將游標移了過去,正要點選下去……

等一下!!

咚地,又是一陣白煙由腦袋的另一邊升起。長有一雙迷你小翅膀,頭頂着神聖光圈的白色小天使,雙手合十地對着他說——

那位先生的言詞是嗆辣了點,可是你捫心自問,有哪一回他不是點出了你最致命的缺點?人家都願意分文不取地給你意見了,你怎麽連去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呢?

祂頂上小光圈所放射出來的正義光輝,宛如一根根尖針,戳痛了若愚陰暗又怯懦的心,讓他自慚形穢。

況且,雖然嗆辣、雖然看完他的評語之後,沒有一次若愚的自尊還能保持「完璧」,但可恨就可恨在對方不是無的放矢、胡亂謾罵。

相反地,他言之有物,精準地搔到癢處——只要曾經挖耳屎挖中大寶的,都知道那種感受有多麽叫人慾罷不能。

有時候深夜稿子寫着寫着,碰到瓶頸處,若愚就會回想起那一字一字砍肉見骨的言論,然後一邊吐血,一邊繼續和手中的稿子奮戰下去。

要是若愚骨子裏再「潮」一點、再「爛漫」一點,就會形容這種「茶飯不思、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反應,根本是他愛上了那惡毒的書評,犯了相思病(別名犯賤症候群)。

哎喲,何必想得那麽認真呢?

小惡魔一腳踹開了天使,搶著發言。

那傢伙一定也只是想譁眾取寵、引人注目,才在部落格上免費寫書評,也不見得是想給你什麽意見。

再說,人家如果真的希望你改進,就會把書評寄來給你指教。既然人家沒寄給你,你何必自討沒趣、自取其辱?

原本幾乎倒向白色小天使那一頭的繩子,又被綠色小惡魔一口氣拉回到中線。白色小天使當然不甘示弱,用祂的大屁股擠開惡魔,繼續對若愚傳教道——

受辱?

你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羞辱嗎?寫出來的東西,沒有人翻閱,才叫羞辱。

有人不但讀了你的作品,還花時間寫出他的見解,不管裏面是通篇的謾罵,或是捧上天的讚美,你都該感到高興才對。因為你的文字一定觸動了他,他才有動力去寫出一篇文章,不是嗎?

被撞倒在地的綠色小惡魔,重新爬回了他的位置,出口成臟地說——

拎老濕!觸動,我還觸電咧!你以為這是在演纏綿悱惻的瓊瑤古裝大戲喔?人家哪有想那麽多!

不信你自己去看,網絡上面,什麽樣的試用、開箱、嚐鮮文沒有?

書評也不過就是「書的開箱文」,對消費者來講,免費的最偉大,但對你這寫書的人能有個屁用呀?

賣量會說話,藍色小朋友講話最大聲,把時間節省下來,快去寫稿子吧!

就在這正邪大戰到最高潮的一刻,若愚的手指忽然輕快地往「書籤」上一點——進入了「嗑書狂」部落格。

不!為什麽……喂啥毀、喂啥毀、喂啥毀!

小惡魔氣憤地咬着手帕,跺腳又狂泣,不敢相信自己帶壞凡夫俗子的手腕,會輸給了正義小天使。

若愚聳了聳肩膀,在心中對小惡魔說聲抱歉——一聽到「快去寫稿子」這句話,不知怎麽地,他就很自動地反其道而行了。

換句話說,縱然天使或惡魔使出渾身解數,像孫悟空一樣做了七十二變,只要「逃避寫稿魔王」的如來神掌一出江湖,大夥兒都沒戲好唱了。

面對截稿期,能拖一秒是一秒,能延遲一天是一天——這是若愚最近這一年多來染上的不治之症。

久未造訪的「嗑書狂」部落格,維持一逕的清爽整潔介面。

右手邊的自我介紹欄上,掛了「我嗑書,我狂」的字句,下方相片區則放上了一張黑色膠框眼鏡的照片。

不像一些部落主放個人照強調親切感,也不像一些部落主放的寵物照賦予溫馨感。黑膠框眼鏡襯著白底,一整個「我就是機車」、「我就是頑固」、「我就是喜歡用放大鏡,仔細檢視一切不合理」的跩調調。

若愚在學生時代找到這個部落格迄今,也已經超過十年了。這張照片裏面的眼鏡從沒有變動過,但部落格裏面的文章量已經今非昔比,累積到一個驚人的數目,不愧他敢於自稱「嗑書狂」。

嗑書狂的閱讀範圍相當廣泛。只要是文學類的書籍,無論是諾貝爾獎的大作,或是青少年流行文化一環的輕小說,都可以在他的書單中找到。

他閱讀的速度也相當驚人,每天至少消化一本書。雖然不見得本本寫一篇書評,可是每天像日記一樣更新的部落格,都會寫上他讀完的作品名稱。

最初若愚就是用自己的書名當關鍵字,結果意外發現了他的部落格,拜讀了他的書評,才看第一行,他就臉爆紅、心狂跳,近乎一見鍾情——不過更可能是腎上腺素狂飆所誤導的反應。

到現在若愚還記得他老先生(P.S.透過他狂傲不群的文字,若愚想像這位嗑書狂應該是位白髮蒼蒼、戴着黑框眼鏡,活像瘋狂愛因斯坦的老學究,或怪老頭、宅男歐吉桑),劈頭就寫道——

作者愚文的文字過於刁鑽艱澀,看似挑戰了讀者的智商,實則愚弄了眾人,原地空轉。幸而拯救了他文章的唯一可取之處,是他自己也非常明白這一點,否則不會為自己取名為「愚文」。

不到一百個字,若愚就被羞辱到雙眼發紅,兩頰爆血,如果不是他那時是在學校的圖書館內,不想吃上毀損公物的官司,那台電腦在那當下已經慘遭砸機、命喪九泉的命運了。

我取名叫「愚文」,是因為這是「若愚的文章」,才不是因為「愚弄人的文章」,你這自以為聰明的傢伙!

請原諒當年的他,口氣如此囂張。當年高三的他,不但血氣方剛(小白臉也是有「血氣」的好不好),對自己、對未來也充滿了沒來由的「我無所不能」的盲目自信。

這股自信在他頭一部純愛小說的處女作,獲得名聲響亮的報系出版社舉辦的一年一度純文學創作大賞新人獎後,更是膨脹到前所未有的高點。

「清新的文字」、「令人感動落淚的純愛」等等,翻開報章雜誌的報導、專業的書評,甚至是知名的暢銷作家給他寫的序文,幾乎全是一面倒的讚美之詞。

那時的他不要說是走路有風了,雙腳根本沒踏在實地上,輕飄飄地全踩在雲端上了。

可是嗑書狂的犀利毒舌書評,就像一巴掌打在他春風得意的臉上,火辣辣地燒痛了他的自尊。同時也讓他莫名其妙地記住了這個部落格,記住了這個不知算是敵人或恩人的傢伙。

只不過,輪不到自己找嗑書狂嗆聲,好景不長,伴隨著名氣的水漲船高,各式各樣的打擊、中傷、毀謗紛至沓來,接着若愚就面臨了欲振乏力的低潮期。

得獎後短短不到五年的光景,他初生之犢的自信,也全被磨光了。

見識過了從雲端跌落到谷底的地獄,明白何謂被踐踏到體無完膚,若愚還不至於顢頇得分不出何者是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人身攻擊,何者是逆耳忠言的砥石。

在若愚決定重拾創作之筆前,他特地重溫了一遍嗑書狂的書評,一篇篇過去他認為是大放厥詞的文章,在谷底之時看來竟這般可貴。

愚文最為人稱道的文字駕馭功力,在筆者眼中是他不成氣候的最佳象徵。只有內心欠缺安全感又欠缺自信的人,才總是叨叨絮絮、傾己之力、一股腦兒地將自己掀開,有如花枝招展的孔雀般,渴望着眾人的目光。

殊不知,過度玩弄的文字,掩蓋了他的另一項優點。只要扣除過於繁複、無病呻吟的空洞長文,他就能找出真正抓住讀者目光的關鍵,直達人心。

在嗑書狂精湛的分析下,若愚看到了孤芳自賞的自己,也看到了不面對現實、有如鴕鳥的自己。此後在若愚的心中,嗑書狂的地位便一躍為神交已久的另類知己、諍友。

只不過,這個知己的評語實在太毒辣,若愚沒膽常常來拜訪,因為每回看完了他寫的書評,若愚就很想棄筆……改行去賣雞排。

也許自己去賣雞排,對這個急須綠色植物來拯救的地球環境而言,未嘗不是好事——要不,那些印製成書的紙多浪費呀!

可是自己欠某人的「債」還沒還完之前,最好是想都不要想「退出江湖=筆壇」這回事。

若愚滑動着滑鼠滾輪,草草瀏覽著嗑書狂最近的新文章。

「……唔,我就知道。塵艾的書熱騰騰才剛出來,你馬上就寫好了書評。」

一看到塵艾的名字,若愚體內的酸礆值就開始不平衡,呈現輕微的酸中毒現象,甚至讓他神智不清地對着螢幕的另一端搭話了。

「什麽什麽……『塵艾再一次大膽地創新了兇手的殺人手法,將國人推理小說往另一個境界推進!』?『驚悚的殺人鏡頭描寫與幽默對白的精彩調和,構成了本月份,不,更可能是本年度的最佳推理小說!』?嘖嘖,你乾脆直接頒諾貝爾獎給塵艾算了!」

邊念著嗑書狂為塵艾的新書所寫的書評,若愚嘴巴里的口水,可是酸到可以釀醋了。

訝異吧?嗑書狂不是對誰都發動毒舌攻擊的,世上還是有可以令這毒宅歐吉讚不絕口的作者——只是那榮寵似乎永遠不會降臨在若愚頭上。

塵艾的作品的確是很棒,棒得沒話說。

不過,若愚無法用不帶着酸味的口吻談論他。因此若愚決定不評論他的作品……或他的人(很不幸的,他的確認識塵艾本人,誰叫他們是同一間出版社,而且又差不多同期出道)。

P.S.這裏所講的「不幸」,絕對不是「既生愚,何生央?」的不幸。至於是哪一種的不幸……只要有機會見過、或和塵艾這個人待在同個屋子裏一分鐘,大致上就能明白這不幸的意涵了。

看夠了嗑書狂對塵艾的吹捧,害自己被酸氣籠罩到快缺氧,也該來場電療刺激行將休克的心臟了。

將頁面往下拉,尋找著自己近期新書的書名。皇天不負苦心人,讓他在翻了兩頁之後,終於找到了。

斗大的「愚文新書《錯殺》」字樣,高掛在標題處,然後第一行(對,又是第一行就開鍘)就狠狠地在若愚的胸口上,啪嗞地電擊了一下。

假使作者的企圖是向荷里活B級電影致敬,那麽《錯殺》堪稱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只不過沒了華麗又昂貴的大牌演員、不計成本砸出來的聲光與視覺娛樂效果,以及由電腦動畫所取代的替身之不要命演出,這樣一部「該有的都沒有」的B級電影,筆者總覺得像是吃了一碗牛肉麵,但裏頭卻沒有牛肉一樣……是否還有觀賞(食用)價值?可待商榷。

「噗!」的一聲,是嗑書狂的字字句句化為佛山無影腳,將他踹倒在地的聲響。接下來的「噗噗!」就是他被踹得七葷八素之後,仰天吐血的慘況。

好。

好極了。

今夜就讓他和他嚴重受損的自尊,來個不醉不歸——一路喝到掛,回黃泉下的老家算了!

「臭死了!」

早上一走入客廳,就差點被酒瓶絆倒,破壞了一覺到天亮的神清氣爽不說,靈敏的嗅覺更是被滿屋子的酒臭醺到警鈴大作,趕緊捏住了鼻子。

「喂、喂……你還活着嗎?臭老哥!」透著鼻音的嬌聲,憤怒地呼喚。

伸出細白的腳,戳了戳橫卧在沙發與茶几間的地板上,乍看以為是上了岸的大水獺,只是可愛度有着天差地別之分的「物體」。

那物體發出了含糊的囈語,交疊在胸前、瑟縮在腋下的雙臂,與曲起貼靠在下腹的雙腿,打了個寒顫,縮了縮——枉費鄭若嗔等了半天,老哥的眼睛還是不肯張開。

一砸舌,只好再更委屈一點點地,若嗔嫌棄地蹲下身,用一根指頭,戳了戳老哥微微淺粉色的臉頰。

「鄭、若、愚!快起床嘍,出版社打電話過來嘍!」

一般而言,昏睡指數9的話,搬出出版社,若愚就會飛也似地翻身坐起。

可是當他毫無反應,持續發出「鞏……」的鼾聲之際,代表他的昏睡指數已經達到3,距離睡死的指數0,只有三步之遙☆況相當危急——不使用非常手段是叫不醒的。

若嗔捲起了花邊睡衣的衣袖,兩手圈在嘴邊,豎起小指,圍成擴音喇叭狀,大喊一聲——

「你是誰?傅總編輯呀!你要找我哥?可是我哥在睡——」

躺在地上的大水獺,說起就起,一骨碌地由地板上坐起身,一個腦袋晃得可比手搖鈴鼓還用力,半眯著睡眼,惺忪地辯稱道:「不、不、不,我沒醉!不是不是,我沒睡……我真的沒睡……」

啪咚!

那沒志氣的模樣,讓若嗔忍不住脫下心愛的、毛絨絨的兔寶寶拖鞋,往自己老哥頭頂上猛一敲。

「笨老哥,你總算醒了喔!」

「……」惺忪的眼勉強開了道細縫,左右張望。「大智人呢?」

「傅大哥不在這兒,那是我騙你的。」

「什麽?騙我的喔……」揉了揉眼睛,脾氣向來很好的他也不發怒,有氣無力地回說:「好吧,那讓我再睡一會兒。」說倒就倒,整個人歪斜地往地上一軟。

開什麽玩笑!若嗔好不容易將兄長由水獺變回了人形,哪容得他再變身回去做客廳版水獺?

在若愚倒地不起之前,若嗔一把由腋下架住了他,使出了弱女子不該有的蓋世神力,將他半拖半拉地帶往浴室裏面。

若嗔拿起了淋浴的蓮蓬頭——

歹勢啦,哥。不是我不顧手足之情,是你太欠缺危機意識了!

噗唰!

冷冰冰的水噴出的瞬間,大水獺「嗚哇」地慘叫,在滑溜溜的浴室地板上四肢並用,努力想逃離這一波波的冷水攻擊。

「若……哈啾……若嗔,拜託你快關起來!」睡回頭覺的幸福水獺,三秒變身成了慘兮兮的落湯雞。

「這次你是真的醒了嗎?不會又說要再睡一下了吧?」嬌嗔時甜美懾人的大眼,瞪起人來同樣魄力十足。

若愚吞下口水,點點頭,他怕自己不點頭,下次降臨的可能不只是冰水。

「很好。」

若嗔不吝惜地,給了他一抹淺淺的微笑。

不是若愚這個做哥哥的要老王賣瓜。膚色皎白如玉的巴掌大瓜子臉蛋,鑲著杏眸菱唇,配上所有女性都恨不能擁有的長而鬈翹的睫毛,面對若嗔的甜笑……哪個男人不會神魂顛倒,連自己姓啥叫什麽都忘光了?

可是人一旦過了某個年齡,就知道舉凡美好事物的背後,都藏着一些陷阱。

像是甜食的背後是可怕的卡路里,或是紅包的背後是你的學費或爸媽的房貸。簡而言之,就是「有一好,無兩好」。

別誤會,若愚可不是說若嗔空有臉蛋,沒有身材。實際上……視線往下。

在若嗔身上那件老式浪漫風粉紅睡衣的大荷葉邊領口裏面,是滿到「爆料」、擠出深深事業線的內在美——足以讓逐「波」而居的好色客們先噴鼻血,再流口水,更火一點的兩樣一起來,萌死不惜。

「怎麽,太久沒有摸過『咪咪』,想念呀?」

若嗔注意到哥哥的視線,不僅沒有遮住酥胸,大聲控訴哥哥是大色狼,還大方地彎腰,讓深V事業線幾乎貼到他的臉頰。

「好啊,給你摸,反正這也是哥出的錢,算起來也是哥的東西唄!」非常有義氣地說。

唉,豈止這對「人間胸器」,連……那粉紅色小褲褲裏面的「秘密花園」,也是用若愚的錢改造的。

「不必了。」嘆息。

「卧曹!跟我客氣什麽?」

「什麽『客氣』,要摸鹽水袋,我自己去買就行了。」他靈魂裏頭有個蠟筆小新,講話總是不小心誠實了點。

若嗔二話不說,抬起細細的鳥仔腳,賞了哥哥一招婦人幫有氧腿。

「欸,兄弟,你的『淑女形象』……」摀著被踢中而流鼻血的鼻頭,若愚好心地提醒。

「誰是你『兄弟』?現在我是你的『妹妹』!」若嗔直起身,雙手插腰地說:「既然你已經有精神搞笑,就快去刷牙洗臉,一會兒出來吃早餐。」

「……嗯。」

不愧是知哥莫若妹(弟?),若嗔在跨出浴室之前,不忘放話道:「你要是敢爬回去睡覺,我就把你脫光光丟到陽台關禁閉!」

若愚不禁尬冷筍,他生平最大的自卑處之一,就是白嫩嫩、幼拋拋的弱雞身材,因此天體營在他眼中根本是魔鬼集中營。相信在警察以妨害風化罪將他抓起來之前,他已經先在陽台上羞憤而死了。

嘆口氣,認命地和周公分手,扭開蓮蓬頭——

「呀!」草泥馬,他忘記剛才若嗔把水龍頭轉到冷水了。嗚呼!

聽到哥的那聲「慘叫」,若嗔大概想像得出浴室裏面發生了什麽事。搖了搖頭,明明都已經年屆三十了,生活能力卻比一個高中生還不如。

走進廚房,若嗔先動手煮了一壺咖啡,再回房換上輕便的T恤、牛仔褲,然後重進廚房準備早餐。

取出冷凍庫內的法國麵包,塗上手工大蒜奶油,丟進烤箱。跟着處理新鮮萵苣、小番茄,加入煙燻鮭魚、利可達起司和一點處女級橄欖油,就是一盆健康美味的沙拉。

有了麵包、沙拉,少不了主菜。

若嗔以流利的刀法,將手中渾圓的馬鈴薯削皮、切成薄片之後,趁著打蛋汁的空檔,在平底鍋放入一塊牛油點火預熱。等牛油化了,金黃色蛋汁一口氣倒入鍋中,發出誘人食指大動的滋滋聲響。不一會兒,兩盤絕不輸給五星飯店,表皮微焦、熱騰騰的馬鈴薯歐姆蛋便可端上桌了。

飢腸轆轆的若嗔,等不及慢吞吞的哥哥洗完澡出來,先以叉子切下一小塊蛋香四溢、軟乎乎的蛋包,鏟入口中。

不錯、不錯,今天也煎得很成功——可以嫁人了!

不過,前提是得先找到願意迎娶變性人的另一半才行。若嗔吐吐舌,自我調侃地想。

嘟嚕嚕嚕~~

家裏的電話鈴聲打斷了若嗔的思緒,她拿起廚房裏的分機。「喂,這裏是鄭家,請問找誰?」

『鄭老師醒了嗎?』

渾厚的磁性美聲傳來,若嗔腦海里立刻浮現他刀鑿般剛毅的臉孔,以及那雙被隱沒在微亂劉海下的黑曜石瞳。

「哥正在洗澡,一會兒就出來了。」

當然,她也不忘回味男人那壯碩如蠻牛的胸膛、細如虎豹的腰身,和傲人的神物。嘻!

『你有告訴他,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嗎?』

可是男人一板一眼的口氣,擺明了早將兩人的私情抹殺得一乾二凈,若嗔不傻,不會再對他存有什麽幻想了。

「你不是要我別講?」

『如果你講了,現在最好去浴室確認一下。不要以為水流個不停,他人就一定在裏面。』平靜的口氣,不經意地流露了小小的怒火。

「呵呵,你這是累積了多少次被放鴿子的經驗後,得到的結論?」忍不住揶揄。

『夠多了。』

「放心,我沒講。」若嗔發誓,她聽見了男人心中那顆大石頭落地的聲音,於是說道:「……欸,拜那個『嗑書狂』之賜,若愚哥昨天又喝醉了,今天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挖起來的。」

『我會彌補你。』照老規矩。

「廢話。你想賴掉我的酬勞,就算老天爺答應,我鄭若嗔也不答應。」

沒半點好處的話,她干麽沒事找事,把那隻大水獺整回人形?

「我想說的是……也差不多了吧?你要不要乾脆告訴哥,你就是那個嗑書狂,大智哥?」

另一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沒必要。』

嘖,這些個頑固死腦筋的雄性動物(哎,好像罵到上輩子的自己)!若嗔試着說服道:「你怕若愚哥一旦知道你就是他,會壞了你們的交情嗎?不可能的,哥他那麽依賴你。再說,他若知道自己最崇拜的書評家,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高興都來不及了!降子我就不必做這種每次哥一借酒澆愁、喝得爛醉如泥,就得替他收拾善後,隔天還得負責把他弄回人形的苦差事了。」

『給你的酬勞不夠多?』

蛤?這又不是酬勞的問題……若嗔怒火中燒地說:「是呀,我最近很哈一款包包,缺現金,你要贊助嗎?」

『告訴我金額。』

「林祖馬卡好!」她不是故意爆粗口,實在是被他花錢消災的態度氣著了。

『這不是數字。』

「九七八啦!」

頭頂三把火地將電話掛掉。

「若嗔,你跟誰講電話講得這麽沖?是你男朋友嗎?」

懷着憤恨之意回頭,映入眼帘的是總算結束晨浴,穿着件長T就走進餐廳的若愚——吹到半乾的短髮發梢染著濕意;秀俊的眉宇下,一雙黑瞳不見之前的惺忪,變得瑩亮清澈、水靈有神;白裏透紅的臉皮、修去晨起鬍渣的清爽下顎,與飽滿紅潤的唇瓣……該死的香甜可口的模樣,像一塊剛出爐的草莓蛋糕,融化了每個女人(但是不包括她)的唇角,讓人情不自禁地面露微笑。

更有甚之的是……

「哎,你脾氣這麽大,對身體不太好耶。現在公主病已經不流行了,你快點改一改吧!」

張著那雙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辜大眼,說出這般不可原諒的話!

——林祖馬算哪門子的「公主」?我根本是伺候你這大白(小白年資超過三十的別名)王子的超級下女好不好!

她沒有公主病,卻已經被蠢哥哥氣出了另一種病,叫「要怪就怪媽沒給你長心眼」的遷怒病。

眯細眼,朝着兄長扯開唇角,送給他一抹甜到不行的微笑,道:「告訴你,我剛才掛電話的對象不是我男朋友喔!」

「是喔。」悠哉地拉開餐桌椅子,沒規矩地用手捏起一小塊松滑蛋包,送入口中,嘖嘖有味,回問:「啊不然是誰那麽白目,招惹你這個虎霸母?」

嘿、嘿、嘿。「你編輯。」

「喔……我編——」停下挖蛋的手,若愚的雙瞳陡地大睜。「我……的哪一個編輯?」

抬抬眉頭。「你們花屋出版社的總編輯,傅大智呀!」

咕嘟,膽顫。「他、他、他打電話來干麽?」

「確認你在家裏,沒出門。他正在來我們家的路——」

可口的草莓蛋糕王子,瞬間成了火燒屁股的唐老鴨,一邊呱呱叫着,一邊在屋子裏面四處亂竄,找尋逃生之路。

邊欣賞著哥哥的手忙腳亂,若嗔邊悠哉地端起了自己的咖啡杯,深深吸了一口令人心曠神怡的咖啡因熱霧,滿足地喝下這一口混濁得像是女巫所調配出的毒藥的黑色液體。

美好的早晨,就該這樣子展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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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發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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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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