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浴室里瀰漫着白茫茫的煙霧,蓮蓬頭灑下溫熱水泉,輕輕襲打在勻稱漂亮的肌理上,為它染上水亮光澤,溫水蜿蜒著臂膀胸肌而下,它親吻的身軀擁有結實迷人的線條,屬於純男性的陽剛,卻沒有誇張嚇人的肌肉。

及肩微長的黑髮,完全貼緊在男人面容上,搭配着這樣的身軀,是一副略顯秀氣的長相,絕大多數會套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不外乎溫文儒雅、文質彬彬、書卷氣十足等等,許多人可能會以為他的職業是名校教授或老師,但他不是,他是賭場的老闆——四分之一個老闆。

誰規定開賭場的一定得是凶神惡煞?

場子裏負責扮凶神惡煞嚇人的工作交給孟虎就夠了,他這張臉孔,反倒非常適合在勉強列為「服務業」的賭場里擔任公關工作。

藍冬青關掉水龍頭,一手抹掉滿臉水濕,一手挑起大浴巾包住下半身,踏出浴室。

床頭柜上的金屬鬧鐘指向五點二十,清晨,而他剛剛才從賭場下工,隨便沖個澡,累得想直接癱在床上呼呼大睡,連頭髮都懶得擦乾。他將自己摔上床,面部朝下趴進枕頭,吁口氣,眯細眼,下一秒就會進入熟睡狀態——

手機鈴響,震醒他。

「誰呀……大清早的……」他的身體已經不想動,勉強伸長手按下通話鍵,將手機拎到耳邊,嗓音喑啞低沉,比起他工作時總是帶着輕笑的聲音更讓人酥麻,「喂?」

「藍。」

聽到這一聲叫喚,他嘆氣,想睡的慾望硬生生被人打斷。「又怎麼了?」

「我在Bluestar,來接我。」說是請求,不如說是命令。

掙扎無用、反對無用、抗議也無用,藍冬青很明白,因為掙扎反對抗議他都試過,成效……有個屁用。

「我十五分鐘後到。」他認命,彎曲右臂將上半身撐起。

「我只等你十分鐘。」通話結束。

摔開手機,藍冬青猛然從床上跳起來,扯掉浴巾,隨手捉過衣服褲子胡亂套上,頭髮還是濕漉漉的。呿,哪裏有空理它?!他低聲咒罵,腳步半秒也沒停,隨便打理完自己——他這輩子從不曾沒將自己弄到整齊乾淨就踏出房門,但這幾個月來他已經快數不清自己用這副狼狽樣出現在Bluestar幾次!

奔向車庫,將車子駛出來,平治在清晨空蕩蕩的大街,油門踩到底,街景飛快跑着,一幕一幕都沒心欣賞仔細。

Bluestar,藍星,藍冬青跟它夠熟了,它是一間老式酒館,一個吧枱,五、六張桌椅,店面小小舊舊的,也沒有顯眼的看板或霓虹燈,位在巷末,不是熟客不見得找得到它。

他不是Bluestar的常客,也不是Bluestar的死忠支持者,他甚至沒在Bluestar喝過半口酒,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光顧這家酒館,全是因為那個女人——范悠悠!

這名字讓他頭好痛。

藍冬青趁著等紅燈的時間搖下車窗抽煙,滿頭濕發滴落的水將他肩膀衣料弄濕一大片,透著清晨的風有點涼意,不過這正好,煙的嗆辣和濕衣服貼在身上的不舒服,將他體內最後一隻瞌睡蟲活活擰死。

瞄向車上時鐘一眼,秒數無情地往前跳動,他低咒,放棄等待長時間的紅燈,油門一踩就闖過去。他不是不想守法,只是被逼着不守法,如果他接到罰單,他會直接轉寄給罪魁禍首范悠悠,請她買單。

九分鐘又三十秒,藍冬青下車,推開掛着「休息中」牌子的酒館木門,正在掃地的老闆熟稔又親切地朝他打招呼。

「藍先生,你來了呀?范小姐在沙發上睡著了。」老闆指指某張長沙發。

其實不需要老闆指點,藍冬青就已經看見她,畢竟這酒館不大,她蓋着一件老闆的外套,蜷起的腿露在外頭,勻細漂亮的小白腿,很醒目。

急乎乎把他叫來,然後自己睡著了,真符合她愛使喚他的個性。

藍冬青才要走近,老闆卻拉住他,壓低音量向他報告一個多小時前在Bluestar發生的實況——

「范小姐又甩掉新男朋友了。」凌晨四點,這裏變成分手戰場,女主角冷冷跟男主角說「分手」,劇情就此展開。

藍冬青聞言僅是挑眉,臉上沒有半點驚訝,他已經很習慣這種事,不過老闆的下一句話仍是讓他怔住。

「而且那個男朋友摑她一巴掌,很大力耶,范小姐差點被打飛出去。」

她挨打了?

以她那張嘴,會說出什麼欠打的話很正常,藍冬青不用在場也能猜出她和新男朋友分手的情況,她絕對管不住自己的嘴,繼續刺激被甩后已經滿肚子窩囊氣的男人,逼得男人當場甩她巴掌走人。

但是她的臉蛋就那麼一丁點大,幾乎還不及他的手掌大,被男人使勁一打……嘖嘖嘖,下場一定很慘,何況老闆還說了,她差點被打飛出去。

藍冬青越過老闆,走到范悠悠身旁,撩開外套。她左臉上的巴掌印看起來很嚇人,而且她還咬到嘴唇,所以嘴唇也破了,但她臉上沒有淚痕,長睫也沒沾上半滴淚珠,他知道她沒哭,這個女人,外表甜美柔弱,骨子裏卻硬得折也折不斷,所以她的睡顏不帶一絲疼痛,也沒有失戀分手的難過,倒是打了范悠悠的那位「前」男友,說不定正咬着棉被狂哭吧。

男人與女人,比較無情的,是誰?

藍冬青避開她臉上的傷,輕拍她。

「范悠悠,我來接你了。」苦命的他,奉女王召喚,前來恭迎鸞駕。

被搖醒的女人緩緩張開眼,睡眼迷濛,看見是他,頭一個反應是掏手機,瞟一眼上頭顯示的時間。

「你遲到了。」

「我沒有,我九分多鐘到的,是你睡死了搖不醒。」

「我不可能睡死搖不醒,你遲到了。」

隨便啦,愛賴給他就賴給他沒關係。藍冬青放棄和她拌嘴,「是,是我遲到。你的臉腫起來了。」好大一個手掌印,在白皙無瑕的芙容上非常醒目。

她嘖了聲,捂住臉頰,不想讓他多看這種醜態一眼。

「而且你身上好臭。」酒臭味。

「你管我。」范悠悠從沙發坐起,攏攏又直又長的黑髮,撫平黑色小洋裝上的縐褶,隨時隨地保持好她優雅的形象。

「走了,我送你回家。」趕快送走瘟神,他還能回去睡回籠覺。

「不行,我不能回去。」范悠悠沒放掉捂在臉頰上的手。

唔,酒退了之後才發現臉頰又辣又痛,她不敢看此時自己的模樣有多慘,當然更不想回家讓每個人追問這五爪印的由來,偏偏她還沒資格決定說與不說——若她賭輸的話,半句謊言也沒資格說,會被逼着全盤托出!

不回去,臉上掌印消腫之前絕對不回去!

「你不回去能上哪去?」藍冬青問了便驚覺自己嘴拙,尤其她抬起圓圓亮亮的美眸,不常笑的紅唇彎成那副德行,他就知道自己又要糟糕了。

「上你家去。」這是命令的陳述句,根本沒問過他這個主人同不同意。

「……范大小姐,我出錢訂五星級飯店讓你住,你喜歡住君悅、圓山還是晶華?再不然墾丁凱撒大飯店?住到你滿意為止,還附加三餐消夜,就是請你別光臨寒舍,好嗎?」最好是挑墾丁啦,他不介意替她出高鐵車票錢!

「不要。」范悠悠拒絕得很快。「走了。」她把黑色皮包交給他,率先走出去,她知道藍冬青的車號,就是停在店門口的那輛,她常坐,和它很熟了。

藍冬青閉閉眼,深深吸氣。忍住,要忍住。

「藍先生,要走啦?」老闆同樣堆著笑準備送他離開,並且期待下次再相逢——依他的猜測,要不了幾個禮拜,藍冬青又得像這次一樣到店裏來接人。

真怪,這兩人明明不是男女朋友,但藍冬青卻是他在范悠悠身邊看到的唯一一張熟面孔,范悠悠每回在Bluestar甩掉男朋友,之後無論多混亂、男朋友吠得多大聲、哭得多凄慘,范悠悠都是一臉決絕冷漠,然後過沒多久,比她任何一任男朋友都更出色的藍冬青就會出現,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她接走,兩人看起來不像是親戚,要說是朋友嘛,又少了一點麻吉的味道……藍冬青和范悠悠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好好奇又不敢問。

「老闆,能不能打個商量,下回范悠悠要踏進Bluestar之前,請你關門打烊,那天的生意算我包下來了,你、不、要、讓、她、進、來。」藍冬青咬牙切齒,溫文的表情猙獰起來,他不是在說笑,他很認真!

「……呃,好,我知道。」老闆只能訥訥點頭。

藍冬青臨走前掏出名片給老闆,「要是她執意要進來,你打電話給我。」

「你要趕來幫她和男朋友吵架嗎?」

他冷笑。「不,我會提早關手機,順便將家裏電話筒拿起來。」讓范悠悠找不到他!

「藍!」范悠悠在店外等得不耐煩,雙手叉在小蠻腰上喊他。

藍冬青給了老闆一個「萬事拜託」的祈求眼神,甩甩還在滴水的頭髮,應聲:「來了來了,還催……」

她大小姐等着他開車門,恭送她進入前座,還得乖巧地替她扣好安全帶。將她安置好之後,藍冬青才上車發動引擎,車子駛離Bluestar,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說半句話,范悠悠眯着眼開始打盹,不到幾分鐘就偏著頭睡著了。

回程的路不用趕在十分鐘內抵達,藍冬青放慢車速,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亮起,不像他剛出門時還灰濛濛的,陽光將天空襯得透藍,今天絕對會是個大晴天,街上忙碌熱鬧,車潮多了,人潮也多了。

藍冬青以眼角餘光瞟她,她的長發流泄在臉頰,滑過柔軟渾圓的胸脯,耳上的鑽石耳環隱約可見,那一絲璀璨光彩,將濃墨青絲點綴得更加烏亮,她美得像幅精心繪製的圖畫,讓他看得心思複雜起來。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和范悠悠變成今時今日悲慘的「主僕」關係?

在幾個月之前,這個女人根本不曾介入他的生活,打亂他的步調;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名字,一個很久很久之前賭輸后所付出的代價。

年輕時和老賭徒對賭,輸掉了,老賭徒說:「把你脖子上的項煉交出來,跟你的小女朋友分手,除非我大孫女說不喜歡你,不然你別想娶別人。」

范悠悠,就是那個大孫女。

這個賭約,過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下文,他以為老賭徒說的是玩笑話,他也沒見過那位大孫女出現在他面前,就在他幾乎遺忘之際,她出現了。

自從認識她之後,她對他沒客氣過,任意地使喚他、命令他、麻煩他——她要跟男友分手,拉他來偽裝第三者氣男友,害他和她男友像兩隻發情的熊貓般互毆,而她大小姐卻優雅地點一杯Angel'sKiss,好整以暇地看兩個男人扭打成一團。再不然就是隨時隨地不管他人在哪裏、在忙些什麼事,她一通電話打來,要他來就來,不給任何反駁機會。

她根本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嬌嬌女,以為全天下都該繞着她轉,她心情不好,連帶很惡霸地不準太陽露臉、不準鳥兒唱歌、不準有任何人站在她十公尺之前笑,任性到完全浪費掉她那張甜美可愛的好臉蛋。

女人呀,外貌很重要,這點他不反對,但擁有那麼優的臉孔,個性惡劣如她,他很難動心。對,他沒有動心,他喜歡的女人應該是長得甜美,性情像天使的可人兒,她,條件不符。

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視線,藍冬青專心開車。

回到住處,他下車,將范悠悠打橫抱起,她只是蠕了蠕身子,沒醒,又或者是醒了但不想自己走進他家,只想奴役他。

藍冬青本想將她塞到長沙發上了事,但他不認為范悠悠會甘願窩在他的沙發上睡,沒有太多思考,他出讓主卧室給她,然後自己去睡沙發——哦,想都別想,這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床,他有資格在自己家裏享受最高品質的睡眠!

把她丟到大床右側,管她有沒有被摔疼,脫掉她的馬靴丟下床,他扯開襯衫扣子,爬上大床左側,累到一沾枕就能睡死。

在賭場忙了一整夜,清晨正是他的睡眠時間,他習慣日夜顛倒的日子,若不是范悠悠,他還能多睡三十分鐘,遇上她,他除了認栽還能說什麼呢?

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各自沉睡。

一條棉被,在兩人身上拉扯,誰都想搶到最大部分的棉被,范悠悠力氣不如人,隨着一次次無意識的扯被,她逐漸跟着棉被被卷到藍冬青身旁,兩人越睡越近,近到終於可以不用再搶被子也能享受溫暖的覆蓋,她蹭着他的手臂,絲一般的長發披散開來,發的香味一直在藍冬青鼻前飄呀飄,他被那股味道吸引,傾著頭,朝香味貼過去,分不清是她先將螓首枕在他胸前,還是他把她當成柔軟的抱枕攬到懷裏,兩人的身子糾纏在一塊。

睡得迷迷糊糊,時間流逝得飛快,藍冬青再醒來已經是早上十一點。

下意識往半邊床側看去,范悠悠沒睡在那裏,浴室傳來洒水聲,她的黑色洋裝隨意丟在門外地板上,和黑馬靴混在一塊。

她還真是將別人家當自個兒家,完全不客氣。

嘩啦啦洒水聲乍停,范悠悠圍着浴巾走出來,見他醒了也沒閃避。「找件乾淨衣服讓我穿。」

「我這裏沒有女人的衣服。」藍冬青坐起身,抹掉一臉睡意。他一個獨居男人,哪裏生女人衣服給她穿?!

「我也不穿野女人穿過的衣服。」她輕哼,自己動手拉開他的衣櫃,挑選她順眼的衣服,最後找到一套黑色運動服,轉身回浴室將它套上。

她低頭,將過大的運動褲繩綁牢在腰間,褲繩一系,寬大的褲管更顯出她腰杆子纖細,她是個非常嬌小的女人,但身材比例勻稱,要胸是胸、要臀有臀,穠纖合度。

「藍,我餓了。」昨天晚餐沒吃,早餐又睡掉了,現在食慾正旺。

「然後呢?」關他什麼事。

「我要吃飯。」

「你煮?」藍冬青不抱希望地問。

「你煮。」她理所當然地回道。

他嘆氣,認命了。「只有微波食物。」

「沒問題,我吃。」她的口氣像施恩,不介意他端出多差的食物來。

這麼好養?他還以為她會要求擺出一桌滿漢全席哩。藍冬青才這麼想,她的補充隨即送上來。

「不過我吃飯一定要有一杯新鮮現榨的綜合果汁。」

他就知道!誰榨?她嗎?!

藍冬青從床頭櫃旁的抽屜拿出新毛巾,「把頭髮擦乾再到飯聽來吃飯。」

「藍。」她喚住他,他停步,等她開口,她小臉微低,眸子水亮地覷人,模樣相當無辜,咬咬唇,似乎欲言又止。

是準備向他道謝嗎?她的確是欠他一個……不,是好幾十個「謝謝」。

「嗯?」說吧說吧說吧說吧,他很樂意從她嘴裏聽見那兩字。

「果汁要蘋果、鳳梨、番茄,不要冰塊。」

藍冬青怔住。

他終於知道孟虎為什麼老將髒話掛在嘴上,拿來當發語詞,更拿來當結尾詞,這種時候,他還真想送范悠悠幾句粗話——

媽的你不會自己去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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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只放在心裏,沒從他微抿的優美唇瓣間偷溜出來,和孟虎當了十幾年的哥兒們,他沒將孟虎的惡習學起來,殘念。所以范悠悠不知道藍冬青心裏有多不滿,唯一明白他窩囊怨憤的,只有在他刀下被狠剁成泥的可憐番茄。

「果汁呢?」范悠悠看到桌上兩端各放了一盤微波炒飯,點綴幾顆貧乏的玉米、青豆、紅蘿蔔塊,以及薄得跟紙屑有得拚的火腿片。

「還在剁。」他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她跟進去,看見他努力剁水果。

「果汁要用榨的。」她指點他。

「你以為我會不知道果汁要用榨的嗎?!我家裏沒有果汁機。」他又不喝現榨果汁,買來幹嘛?等着它生鏽報銷嗎?雖然他的錢不難賺,但也不能隨便花。

「那記得去買一台。」她說得好像將來果汁機會在他人生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除了今天之外,他還會有機會碰到它!

「只有番茄?」她看着砧板。

「只有番茄。」他冰箱裏沒有大小姐指名要的蘋果鳳梨。

看着他將番茄泥用刀背鏟起,丟進碗裏,插上一根吸管,遞給她。

「果汁?」她的小臉上浮現嫌惡。這看起來真像菜渣……

「果汁。」藍冬青繞過她,拉開椅子坐下,大口大口吃起炒飯。「不想吃就拿去倒掉。」不過倒掉后別奢望他再「榨」第二碗給她。

范悠悠抿抿嘴,端著番茄果泥回來,坐在他對面,先吸一口試看看。

「根本吸不起來!」果肉比吸管還要大!

「要不要我嚼一嚼再反哺給你?」彬彬有禮不適合用在范悠悠身上,他也就省略甭用。

「你好噁心。」她皺眉嚷。

「吃番茄要人把它榨成汁的人沒資格這麼說。」吃番茄一整顆嗑多豪邁!再塞顆酸梅進去,又甜又酸,才是對番茄最尊重的吃法!

她輕哼,放下裝番茄泥的碗,不食嗟來食,改進攻炒飯,她討厭青豆,挑掉,也討厭不新鮮的紅蘿蔔,更不愛吃不飽滿甜香的冷凍玉米,挑掉挑掉挑掉。

藍冬青看着她的舉動,懶得糾正她孩子氣的偏食,她又不歸他管!

對,她不歸他管,所以她吃不吃、喝不喝、餓不餓、飽不飽,都不在他介意的範圍內——但是他對於一件事耿耿於懷,尤其是當她挖了口飯放進嘴裏咀嚼,小臉上乍見的疼痛。

「你臉上的巴掌印沒有消,反而更紅了。」嘖,這不是關心,只是……找不到話題硬擠出來的玩意兒。

「哦。」她知道,早上醒來去沖澡時,在浴室照鏡子的她也被自己腫起的臉嚇了一跳,好醜。

「你是跟那男人說了什麼,他出手這麼重?」

「我只跟他說,我不跟一條發情的公狗交往。」

「發情的公狗?這就是他被甩掉的理由?」這女人的嘴真的很毒。

「他只想跟我上床!」提及此,范悠悠臉上產生怒氣。

「男人跟女人約會,都會想跟女人上床。」藍冬青站在男性立場說公道話。

「他滿腦子只有上床上床上床上床!」范悠悠拍著桌子,越吼越大聲。

「如果你的男人看到你不會想跟你上床,你會更生氣吧。」他就事論事。

「你跟女人約會也一心只想剝光她上她嗎?!」她遷怒到他身上。

「女孩子講話不要這麼粗魯。」什麼上不上的。

「你回答我呀!」

「沒有一心只想,但多多少少是的。」藍冬青聳肩,說得很自然。

「你——」她氣結,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想說什麼?我也是條發情的公狗?」

她瞪他,沒說話,氣鼓的臉頰有泛紅色澤,無關害羞澀赧,而是怒火的焚燒。藍冬青不禁笑了,她的心思很好猜,她學不來深沉和城府,心裏想什麼全寫在臉上。

她仰著下顎,想高傲地睨他,偏偏他坐着還是比她高出許多許多,她的眼神一點也不像是「睨」,反倒是「仰望」,儘管氣勢不夠,她還是很逞強。

「你比那個男人唯一好的一點是你勇敢承認你的下流!」

「謝謝誇獎。」藍冬青看出她還有話想問,只是她沉默了好久,貝齒暗暗咬唇,始終不出聲,他等待她自己想開口時再說,緩緩舀著最後幾口飯,放進嘴裏。

范悠悠似乎是在心裏反覆將問題整理好,知道該怎麼問時,才輕啟豐盈雙唇。話,從她口中說出,落入他耳里。

「你也會想跟我上床嗎?」

噗——咳咳咳咳咳咳……

藍冬青差點被炒飯噎死,他抽來好幾張面紙擦嘴,順順氣,才有辦法咀嚼她拋過來的巨大震撼。

他會想跟她上床?!

這個問題他想都沒想過!

視覺上,她臉蛋好,身材棒,十個男人里有八個會怦然心動,其中一個不動心的是對女人沒興趣的同性戀,另一個沒反應的男人——例如他——又是為什麼?

他眼光太高?他沒有美感?他瞎了眼?還是他性功能有障礙?

都不是。

他只是……對她敬而遠之,他心裏清楚,這個女人是碰不得的毒品,一沾上便沒完沒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在提醒他,腦中仿彿有個警鈴,每當他太靠近她、多看她一眼、多將她放在思緒里,那個警鈴便會噹噹噹噹地發出震天價響,要他快跑,離她遠一點。

「希望說實話不會傷害你的女性自尊。不會。」這就是他的答案。

「為什麼?」這答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不曾從任何一個交往過的男人口中聽見這種拒絕。「我不漂亮?」

他搖頭。「問題不在你,在我。」

「因為你看不上我?」

「我們之間本來就不存在着愛呀喜歡呀看對眼呀這類的東西,就算我剛剛給你的答案是『對,我非常非常想跟你上床做愛』,你也會嗤之以鼻吧。」藍冬青給她一記笑容,她不領情,花似的臉蛋綳得緊緊的,明顯不認同他的話,卻又無從反駁。

她只能將氣發在盤裏的炒飯上,一匙一匙用力舀,一口一口用力嚼。

「等一下我找葯讓你擦,看能不能消一些。」畢竟在那麼美的臉蛋上出現醜陋的巴掌印,怎麼看都怪,怎麼看都……礙眼。「你呀,交過那麼多男朋友,卻總是學不會好聚好散的分手方式,但至少學一學保護自己吧,這回遇上個動手打你的男人,萬一下一個更粗暴,你不怕你這條小命給玩掉了?」

「不要跟我說教。」又不是她爸爸媽媽。

聽聽,什麼叛逆口氣?他是為她好耶!

「我是不想哪一天得去醫院幫你削蘋果。」被冷言推回來的藍冬青也賭氣酸回去。

「我要是真的被送進醫院,絕對會打電話叫你過來伺候我。」哼。

「你……真是一點都不可愛!」再好的脾氣也會被她磨光光。

「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她還是那副撲克臉,不可愛指數完全破表。

藍冬青無言以對,抹抹臉,真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是可以不用管她死活,她又不是他的什麼人,他也沒賣身給她,憑什麼讓她予取予求?!

「賭輸別想耍賴,這是你欠我爺爺的,我也告訴過你,只要我找到真心愛我、真心對我好的人,你和我爺爺的賭約就結束。」

也就是說他的利用價值僅止於此。

當初他會答應范悠悠這樣的提議,是因為他認為以她這種姿色的女孩要找到另一半是輕而易舉的事,再者,他與范家老太爺的賭約是除非范悠悠說不喜歡他,否則他別想娶別人,若范悠悠有了情人,哪有空理睬她爺爺老人痴獃所做的單方面賭約,那麼他也能正式從惡夢中解脫,他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失策了,料錯了,下錯賭注了,這個范悠悠根本就有問題!

他算不出來她談了多少段感情,更算不出來她甩掉多少男人,他本來預估七天之內就能將范悠悠這顆燙手山芋丟給別人去捧,但七天加七天加七天加七天加無數無數個七禾……情況就像現在他和她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吃炒飯,然後她很驕傲自豪地說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

「我記得自己答應過你什麼,你不用提醒我,還有,希望你趕快找到下一個男人。」藍冬青的口氣冷硬起來。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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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冬青啜著淡琥珀色的香檳,高腳玻璃杯握在掌心,他低頭沉默,不像之前每回在場子裏笑容可掬、熱絡健談。

幾個小時之前,他和范悠悠話不投機半句多,各自吃完炒飯,他看他的報紙,她看她的電視,他出門工作前本來要送她回范家,她說在臉上掌印消失無蹤之前她不會踏出他家見人,她不回范家,他只好讓她死賴在家裏,他有跟她說冰箱裏有食物可以吃,也有冰塊可以敷臉,那個女人……不知道吃了沒?不知道冰敷了沒?臉上的巴掌印不知道消腫了沒?

「冬青,今天精神很糟,這張臉出去會嚇壞客人。」尹夜在他背後出現,突然拍他的肩,藍冬青手裏的酒差點濺飛出去,他慌亂扶穩酒杯,仍有幾滴落在他的黑長褲上。

「阿夜——」

「抱歉抱歉。」尹夜遞給他面紙。

「沒關係啦。」藍冬青才不會和朋友計較這種小事,接過面紙擦拭長褲上的酒漬。

「笑容還是很勉強。」

「不是針對你啦,阿夜,我只是覺得有點累而已。」是因為早上少睡了三十分鐘嗎?怎麼還是有精神不濟的感覺……

「又是范家那位大小姐害的?」能將向來元氣十足的藍冬青搞出滿臉疲態,除了她之外,尹夜想不出第二號人物。

藍冬青苦笑,以聳肩代表答案。

「她又給你惹麻煩了?」尹夜拉張椅子坐下。

「她本身就是一個大麻煩。」唉。「她又跟男朋友分手了。」

言下之意是他的苦日子又來了。

「冬青,你是不是弄錯了?當初范老太爺的賭約可不是叫你替他照顧孫女。」尹夜很清楚藍冬青和范悠悠的始末,當年他人也在現場,目睹藍冬青輸掉的那一幕,因為他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他雖然嘴上調侃著藍冬青,但也非真心想看藍冬青苦惱。「范老太爺說了,范悠悠不喜歡你的話,你就可以自由,范悠悠也沒有開口要你當她男朋友,你又何必事事順着她?真想甩掉她,就別對她好,她打電話來吵你你就直接掛掉,再不然就轉給老虎,讓老虎替你吼她一頓,她只要發覺你不吃她那套,就不會一直賴着你。」反正孟虎什麼都不擅長,就是罵人精采,一連串罵完還能不用換氣。

「你說得容易……」

對,實際上本來就該這麼容易,是他自己把情況弄到這麼糟。

「難道範悠悠一輩子嫁不出去,你就照顧她一輩子?」

「別逗了!」屁哩,想都別想!

「可是你看起來很像已經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尹夜笑道,誠實說出他眼中看到的事實。

「我才沒有!我很快就會把她送出去!」藍冬青做出一個掃地出門的手勢。

「送不送得出去還是個問題吧。」尹夜喝着香檳,嘴角帶笑。

藍冬青又頹靡下來。「真不知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要是他身邊有合乎條件的黃金單身漢朋友,一定馬上送他們去找死……不,是送他們和范悠悠邁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或許是像你這樣的男人。」否則范悠悠身邊來來去去那麼多男人,為何偏偏就屬藍冬青停留最久?

「哈,這是我今年聽到最冷的笑話。」藍冬青扯唇,僵硬地笑,當尹夜是在調侃他。

「冬青,怎麼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

「這不是有沒有信心的問題,我只是不覺得被范悠悠喜歡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藍冬青一口飲盡香檳,又倒了一杯,開始酗起香檳。「她不可愛,個性糟糕得很,上帝真公平,給她一副能騙人的皮相,不然個性差臉蛋丑我還真替她覺得可憐。」

「沒聽過你對女人說過如此惡毒的評語。」真新奇了,這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向來對女性生物都很有風度的藍冬青嗎?

「是她逼我這麼評價她的。」

「好了,不談她了,你笑一笑吧,場子裏的公關少爺,女客人們多喜歡你噙著笑替她們端酒。」臉上的職業笑容快快回來吧。

他哪笑得出來呀,家裏還住着個讓人放心不下的千金大小姐哩。

真不知道……她會不會用微波爐?

真擔心……他家會不會被她給炸掉了?!

「姓范的又來了!」孟虎氣呼呼地踹門進來,一屁股才坐下,就直接搶過尹夜手上的香檳咕嚕咕嚕灌完,滿足地「呀」了聲,肚裏的火氣才稍稍減少一迪。

尹夜替自己重新拿酒杯,「你也知道姓范的又來了?」又來纏着藍冬青了。

「我有眼睛看呀,真是的,像條吸血蛭一樣,要不是看在人多,我真想乾脆衝去扁他一頓!」孟虎扳扳指骨。

「奇怪了,人家是纏冬青又不纏你,你有什麼資格扁人?」再說,不打女人是孟虎的原則,對范悠悠開扁不符合孟虎的做人處事。

「纏冬青?誰說的,明明是纏我好不好!」孟虎大吼大叫。

「我還不知道她也去纏着你。」藍冬青以為范悠悠只茶毒他,什麼時候她和孟虎也有一腿?

「你們兩個是發什麼蠢病?誰不知道姓范的來場子只找我麻煩?!」孟虎指著場外,「范克謙自從抽鬼牌輸給我之後,三不五時就來場子裏鬧,根本就是輸不起的混蛋!」

說什麼輸牌傷了他高傲的自尊,他非得贏回來,否則絕不罷休。媽的哩,當他孟虎很閑都沒其他事要忙,還是當他孟虎是哪家酒店的牛郎,他一來就點名要他陪賭?!

明明從抽鬼牌那次之後,他就沒再賭贏范克謙那個賭鬼老千,他為什麼還陰魂不散不放過他呀呀呀呀……

「原來你在說范克謙。」藍冬青恍然大悟,心裏方才還隱約為孟虎和范悠悠有一腿感到不太舒服——不舒服什麼他也不知道,可能是擔心孟虎也遭遇到他現在被糾纏奴役的窘境,又可能是擔心孟虎是有婦之夫,她和孟虎能有個屁結局,更可能……嘖,他也說不上來的可能——全化為烏有,大吁口氣。

范克謙恰巧就是范悠悠的大哥,親大哥,兩兄妹同樣都有一張撲克臉,冷冰冰不愛笑。

「不然你們以為我在說誰?」孟虎丈二金剛摸不著半點頭緒。

此范非彼范,但都是麻煩人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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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輸別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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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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