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中篇

早晨。

早晨的陽光總是很溫暖,曬得人懶洋洋的。

我站在陽光下,任憑着如織的晨光將我的衣裳澆透。雖然連陽光都可能只是一些簡單的字元,但我卻試圖在感受其間的生命氣息。

為時代而活的人們就象缸少母愛一樣,不知彼此生命的珍貴,在他們的眼裏,所謂活着,和那一棵棵待伐的樹木一樣,就是為了要倒在伐木工人的斧頭下的。而只有晨光,溫暖的晨光,才能讓人們感覺到,生命的孕育是多麼神聖。

這個以殺戮為第一動力的年代,人們是很少能接愛「彼此互愛」的暗示的,所幸的是,這種暗示在我們這個年代並不是完全沒有。

呼吸著來自帝國土地上芬芳土壤的氣息,我突然有種神聖而莊嚴的感覺。帝國的陽光、帝國的土地、帝國的人民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為了保護它們,我願意流盡每滴血。

農夫們起比我們還早,他們天未亮就已開始辛勤勞作了。時間,對他們來說就象沙漠裏的純凈水一樣寶貴。

這,又將是一個繁忙而朝氣的一天。

我和小鐵被編入了一個大方陣,來自各地兵營里的新兵們,象小溪般彙集而來。

方陣變得越來越大。

每個人都沉默著。

沉默,並不代表着無知。我們都能隱隱地感覺到,一場大戰不久將象暴風雨一樣降臨。每張年輕富有朝氣的臉上都因為緊張和激動,浮現出腫脹的神情。

人人都很興奮。戰鬥,也只有戰鬥才能讓我們如此興奮。因為,我們都是帝國時代的士兵。

小鐵突然回過頭,他的目光被痴迷和微醉粉飾著。

我也回過頭去,農田上,兩個清秀絕倫的少女正佇足眺望,望着我們這群即將出征的士兵們。

我認出其中一人,那正是昨晚的麗。

麗邊上的那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我曾見過許多次,但卻從不知她叫什麼。我從沒和她說過話,但對她的印象,卻比麗來得深刻。

我不知道她為何總是帶着幽怨傷楚的目光,也不知道此時的她,正在為誰而幽怨傷楚。

又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愛情。我冷笑。

小鐵輕聲說,昨晚,老西的部隊,只回來了一個人。

我屏住了呼吸,很認真地聽。

小鐵說,回來的不是老西,而是金石。

金石,這個人我聽過,他長得人高馬大,一看就知道天生就是軍人。他的刀又快又狠,在老兵中是出了名的,他能活着回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小鐵輕嘆說,金石是爬著回來的,他的兩條腿已做為帝國的禮物,留在了異族人的土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可以想像地出,老西的部隊和異族人打得是如何地艱苦慘烈。流血,本就是這個時代唯一的主題。

小鐵又嘆了一口氣,說,金石是看不到我們為他復仇的,他一回來就死了。

小鐵說,沒有人斷了兩條腿還能繼續存活下去,金石之所以能堅持下來,就因為他想告訴我們一句話。

我的十指指尖冰冷透骨,我在想,為了一句話,我是否也能拖着斷腿回到領地?

小鐵抬了抬眼,又說,金石說了,a國人已派不出主力部隊和我們正面交鋒了,他們快完蛋了,只要陛下能再派一支部隊去,就能取回異族人頭領的項上級。

我很興奮,能取異族人頭領的級,是每一個帝國士兵的夢想。

帝國的壯大、領土的擴張正被兩大強敵阻礙著,一個就是a國,另一個是B國。

B國的領地仍深藏在無盡的黑幕之中,我們派出去的偵察騎兵翻遍了整個山地平原,都沒有找到們。

偵察騎兵只找到a國的大本營。

昨天,老西的部隊正是奉命去進攻a國的大本營。他們去的時候,人數比我們還多,可是回來的時候,就只有一個斷腿的金石。

我問,小鐵,你怕死嗎?

小鐵搖搖頭,說,我的身子是屬於陛下的,我會為陛下戰鬥至死。

我又問,那你的心呢?

小鐵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他瞪着遠方陰鬱而慘淡的天空,眼睛空洞而深邃,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沉默。

沉默,是這個時代人們最喜歡用的交流方式,它可以是在回答,也可以是在不回答,它能讓人聯想到許多不相關的事情……

我突然問,麗旁邊的那個女子是誰?

小鐵愣了愣,才緩緩說,她叫橙,是麗的好友,她也是來為心愛的男子送行的。

我又沉默了,心裏卻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很不是滋味。

橙,無疑是個很美的女子,我依然能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在採集紅果。她的笑臉,就象那紅彤彤的果實樣好看。

那也是一個溫暖的早晨,柔柔的晨光灑過她的雙肩,在她的酒窩深處留下了淺淺的紅暈。那是一副怎樣美麗的風景啊,我至今仍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

記得當時的我,直瞧得直了眼,要不是小鐵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我的窘態一定會成為笑話流傳於整個帝國的領地。

我還記得,她當時曾回過頭來,給我羞澀而甜蜜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女孩子的笑臉,當時,我幾乎要醉了。

從那以後,我每次看見橙,臉上都會有莫名其妙的炙熱感。

我知道,我是士兵,帝國時代的士兵,我絕不能象小鐵那樣,將渾身的銳氣讓無聊的愛情消磨地乾乾淨淨。

雖然,我知道,那種奇異的感覺一旦植根在心裏,就無法將它連根拔起,但是我能嘗試着將它深埋在心底,永遠不讓它探出苗芽。可是,我真的能忘記她嗎?

我守着過時的記憶,卻又一心想忘卻過去,這種心情就象遊離在生與死邊緣的人,一心想着如何地去解脫,又一心挂念著凡塵俗事。

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很脫的人,時時刻刻忙碌於現實和虛幻的兩個世界,很累,卻又找不到可以停下來的理由。

方陣越地壯大,我感到四周是凌厲的銳氣,征服異族人的銳氣。

人多,也能給人一種自信。這個時代的人,只信仰力量,人越多,力量越大,**也越強,這種潛藏的破壞力是難以用簡單數字估量的。

進攻的號角再次吹響,我們高唱着「帝國一定勝」的戰歌,浩浩蕩蕩向異族人的領地挺進。

身後,是帝國皇帝注視的目光,前方,是即將被征服的土地。

挺進中,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場戰鬥之後,或許橙所愛的男子,再也看不到她那紅彤彤的笑臉。一想到此,我就有些得意,就有些想笑。

每一張年輕充滿朝氣的臉,都有可能是橙所心愛的男子,我實在猜不出橙是在為誰送行。

我們開始進入異族人的領地,異族人土地上的風光是很美的,和家鄉一樣,風,依然是那麼溫柔地輕拂著,陽光,依然是那麼輕盈地流淌著。

可惜,異族人田園詩畫般的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了。

我們來到這裏並不是來參觀訪問的,而是帶來血和火、仇恨和死亡。

一路上,我們放過了農夫和伐木工,我們的目標很明確,我們只要異族人頭領的項上人頭有幾個不知死活的異族救死士兵沖了上來,我們沒有給他們表演英勇的機會,刀光閃過,我們的身後留下的是一灘灘血漿肉泥。

接近了異族人的大本營,上前攔阻的異族士兵更多了,但我們的人數卻是他們的好幾倍。亂刀之下,我們的人倒下了,但異族人倒下得更多。

我們踩着屍體,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刀和斧前進。這一路上,被我們毀滅的兵營、礦屋和采木場絕不在少數。這,使我想起了老西常說的話。

進攻、進攻、進攻,讓血和火成為異族人最後的記憶。

我們正用手中的刀斧,為異族人的終結敲響了死亡的喪鐘。

小鐵從邊上靠了上來,他說他已是老兵。

我看着他,他的刀刃上浴滿著鮮血,刀鋒上泛著一層淡淡的血光。他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就牽動胸口上的刀傷,刀口很深也很長,那樣子就象地表上的大峽谷,令人觸目驚心。

他笑得很痛,但也笑得很快樂。

我也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同樣很痛,也很快樂。因為,我也是老兵,驕傲的老兵。

小換興奮地搓着手,說,終於為陛下流血了。

我說,我也是。

我看了看四周,同伴們少了許多,人人的臉上都帶着濃濃的疲倦和痛苦,但眼神卻都是快樂的。

我想,這一戰下來,沒人會認為我們還只是經驗值令人臉紅的新兵。

進攻,進攻,異族人可以戰鬥的士兵已經伏屍在身後,前方,正是我們要攻打的城堡,異族人的頭領就龜縮在裏面。

我們高喊著皇帝萬歲口號,沖向了城堡,人人的眼裏都充滿著血光,那是只有殺得性起的人才有的神情。

看到我們樣子的人都相信,戰爭可以把人變成野獸、把天使變成惡魔。

殺戮,讓每個人都變得瘋狂、殘暴起來。

異族人的箭確實很厲害,一射就是一大簇,又多又密,好象永遠也射不完。

我的同伴們倒下了不少,傷亡之慘烈讓每個倖存下來的人都不堪回。

我們誰也沒有後退,我們都曾過誓,要為陛下流盡每一滴血。

我中了兩箭,我看到小鐵中得更多,他的背部象長了刺的刺蝟一樣。

他此時就象垂死的野獸,一邊嘔著血,一邊仍向城堡衝去,那目光凄厲地就象瘋的野獸。

他這樣下去會死的。

我走了過去,要將隊拖走,他不肯,他甚至連看也沒有看我一眼,他的眼裏只有這座城堡,異族人領地的最後象徵。

箭,暴雨一般襲來,我的背上又中了幾根箭,那種透骨的刺痛將我的憤怒暴露地一覽無疑。

我怒吼著,一刀一刀砍向異族人的城堡,已忘了我還是人,還要躲避那暴雨般的飛箭。

小鐵倒下了,他伏在地上重重地喘著氣,他再也沒有力量揮舞著刀了,他已經脫力了。

我看着他倒下,但眼裏卻沒有淚水,我的淚水只為陛下一人流的。

我瞪着血紅的眼睛,死命地一刀刀砍向城堡,除非被射死,否則我是不會停手的。

城堡四處的火焰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旺盛,它的崩潰只在朝夕之間。

城牆上,異族人的頭領很不安地來回徘徊著,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的時候不多了。

我怒吼著,高呼,帝國萬歲,皇帝萬歲。

同伴們精神一振,也跟着我高喊。我聽見地上有人在輕輕呼著同樣的口號,忍不住回頭看去。

是小鐵,他所有的力氣加起來大概只能出這麼大的聲音吧。

「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高大雄偉的城堡崩潰了,地面一片焦土狼藉。

勝利了,終於勝利了。刀和斧子在空中亂舞,每個人都興奮地又叫又跳。

我笑了,也倒了下去。正是這個目標支持着我,現在,目標達到了,我也失去了支撐力。

還沒有倒下的同伴們衝進了破碎的城堡里,取下了異族人頭領的項上人頭。

看着滿地亂滾的人頭,我們開心地就象孩子過節日一樣。人人都流淚了,那都是為陛下一人流的淚。

天空中傳來悠揚的音樂,那是為勝利者唱頌的音樂。

無數的光點在我們周圍閃爍,匯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就象初生嬰兒眼裏的創世紀,充滿著神聖和莊嚴。

我們屏著呼息,以崇敬的心情看着天幕。

天幕上用金色大字閃現著幾個大字,我一個字也不認得,但是我卻知道那一定是有關我們勝利的祝福字眼。這正是我們所期待的。

我們都笑了,笑得很大聲也很放肆,雖然這會牽動傷口,但誰也不會在乎。

我忍着痛,爬到了小鐵的身邊。

小鐵還沒死,不過已躺在死神的臂彎之中。

我說,你不能死。

小鐵笑了,說,這並不由你。

我說,如果你死了,麗將怎麼辦?

小鐵的目光突然變得冰冷而空洞。他說,能為陛下死,是我一生的榮幸,我的身子是屬於陛下的,我很快就可以把它交給陛下了,而你曾問我的心呢,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他突然伸出手來,用力切入自己的胸膛,一把取出依然伸縮有力的心,笑了,說,這就是我的心,你替我交給麗,就說,我的心永遠是屬於她的。

我忍着淚,努力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

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懷中死去,是一件很殘酷且痛苦的事情。

小鐵說,別哭,你的淚水只能為陛下一人流的。

我點着頭,看着他合上了雙眼。

這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愛情,此時的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我沒有哭,但我卻在乾嚎,為小鐵乾嚎。我突然現,我乾嚎的聲音很象滿月時狼的哀嚎。

我沒想到我的乾嚎會這麼凄厲。

我是讓人扶回領地的。

扶我的人叫阿德,他身上的並不比我少多少,奇怪的是,看起來並不強壯的他,卻依然有力氣扶我回領地。

林子邊上站着兩個人影,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個是麗,一個是橙。

想想出征時,我們是一大群活蹦亂的棒小伙,而回來的時候,卻讓稀零的人頭、傷殘的身體代替成凄驚的風景。

士兵們的心頭格外的沉重,他們默默地走過麗和橙的身邊,每個人都在躲避着她們的目光。

戰爭,讓每個人都不再擁有春天般的記憶。

麗的臉很蒼白,她找了許久,還是沒找到小鐵的身影。

我走上前去,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如何說起。我那痛苦的神情很快被她讀懂了。

麗扯着衣角,咬着白的下唇,說,他回不來了,是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取出小鐵的心,遞給她,說,這是小鐵要我親手交給你的。

麗的臉更蒼白了,下唇已被咬出血來,她說,他還說了些什麼?

我沉默了許久,說,他說他的心永遠屬於你。

麗看着手中的心,小鐵的心,淚花綴滿了臉龐,她神情變得很古怪。她突然張口,將小鐵的心吃進肚子,那樣子實在可怖極了。

我驚呆了,除了將嘴巴張得大大的,不知還該做什麼。

麗笑了,說,你看,鐵的心永遠屬於我了,我和他,誰也再無法將我們分開了。

我想嘔,卻嘔不出什麼東西來。

麗仍笑着,但神情卻變得越來越邪氣,她踉踉蹌蹌地開了,邊走邊輕輕說,鐵,你也不要離開我了,好嗎?

橙哭了,說,麗瘋了。

我說,她不會永遠瘋下去的。

橙瞪着我,許久許久,輕嘆說,你說的沒錯。

麗才走出二十丈,人就斜斜地倒了下去。

我和橙一聲驚呼,向麗奔去,雖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我卻想不到它來這麼快。

麗的嘴角處滲出一絲血跡,她是咬舌自盡的。

她死的時候,嘴角邊帶着淺淺的笑,笑得那麼孤獨、那麼幽怨,我看了,,心幾乎要碎了。

我說,麗好可憐。

橙哭了,說,女人都很可憐,尤其是困於愛情的女人。

我說,你呢,你等到了要等的人嗎?

橙破涕一笑,說,等到了。

我吃了一驚,眼睛往後一撇,說,不會是他?我指的是阿德。

橙搖了搖頭,說,不是。

我奇怪了,說,那……

橙笑得很神秘,她的臉突然變得通紅通紅。

我呆了一呆,輕輕說,不會是我吧?

橙笑了,羞澀地笑了,並且用力地點點頭。

我說不出話來,目光金屬化了幾分鐘,好半天才收回四處遊離的魂魄,說,你別開玩笑。

橙說,我不開玩笑。

我說,可我是個士兵。

橙輕輕說,我不介意。

我心頭一熱,一股暖流從腳底直衝到了頭頂,我想把橙擁抱入懷,可是,最終,我並沒有這麼做。

我,沉默了。

沉默,有時也是一種冷卻劑,它澆熄了我的熱情,也澆冷了我的心。

我說,可我介意。

我走了,努力裝出很無所謂的樣子走了,可是我知道,我的心比刀割還難受。

我愛橙嗎?當然不愛,我以前從沒和她說過話,她的名字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對於一個我並不愛的人,我為什麼要隨便接受她的愛情啊?更何況,我是士兵,我的身子、我的心都是屬於陛下的。

我真的不愛她嗎?我知道那是騙不了自己的,如果真的一點也不愛她,我的心也不會這麼難受了。

拒絕一個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是要同時承受兩次心靈上的傷害。

身後,是橙輕輕的抽泣之聲,此時的她,一定心碎了。

我不敢回,我生怕自己也會流淚,我的淚只能為陛下一人流的。

是的,我的淚最終沒流下來,可我卻知道,我的淚是流進肚子裏的。

阿德突然追了上來,說,她是個女人,好女人,你不該這麼傷她的心。

我沉默了,今天是沉默的季節,卻並不是收穫的季節,我已很擅長於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的情感。

阿德瞪着我,許久,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明白你的苦衷。他走開了。

他已現我內心的傷痕,他並不想在我的心口上再多添一道傷痕。

我佇足,看着遠方的天空,那是已被征服過的異族人的天空。

天空陰鬱而慘淡,我的心情也陰鬱而慘淡。

帝國時代的天空,好象從來沒有晴朗過。

我笑了,苦笑了,笑得滿嘴澀,也笑得滿眼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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