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睜開眼睛,茉生怔了一下。瞥見窗帘縫隙中透進來的光線,她確定已經天亮。

「光浩……」她霍地從床上跳起,倉促地看了看時鐘。

八點。她鬆了一口氣,慶幸還來得及。

雖然昨晚上跟恭介鬧得有點不愉快,但她答應光浩的事還是會做。

快速的梳洗了一番,她下樓來,只見穿好制服的光浩已經由菊子陪同,坐在玄關的沙發上等著,

看見她下來,光浩的小臉露出了欣然的表情。

「茉生,快點。」光浩直呼她的名字,「我們在車上吃早餐。」

「光浩,你不能叫阿姨的名字。」菊子糾正他。

「有什麼關係?」光浩噘起小嘴,「我就是要叫她的名字。」

茉生笑嘆一記,走上前來。「隨他吧,沒關係的。」她拉起光浩的小手,「走,上學去。」

光浩高興的點點頭,蹦蹦跳跳地跟着她走出大門。

坐上車,關上車門,光浩迫不及待地拿起菊子準備的餐籃。

他拿了塊三明治給茉生,幫自己也拿了一塊。

「你今天好像很高興?」茉生說。

「嗯。」他用力地點點頭,慧黠的眼底透露著一絲神秘。

車到幼兒園門口,茉生才發現這是一間相當「貴族」的幼兒園。也是,他爸爸可是長璧集團的總裁涉川恭介呢。

「光浩,早。」幼兒園的老師上前來打開車門,卻驚見車裏坐了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妳好。」茉生先向老師打了招呼。

老師頓了一下,「妳……妳好,請問……」

「我是……」完了,她還真不知道如何向別人解釋她跟光浩的關係。

光浩打斷了她,「陪人家下車。」

茉生微怔,迎上了他如乞憐小狗般的眼神。

她挑挑眉,笑嘆。「好。」

陪光浩下車以後,茉生髮現有好多好奇的眼光。

這個時間剛好是小朋友上學的尖峰時刻,許多家長或司機剛好都送孩子到校,而他們就像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般看着她。

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也隱約猜到光浩要她陪同下車是有目的的。

「涉川光浩……」此時,有三個小朋友圍了過來,「她是誰啊?」

光浩緊抓着她的手,一臉得意地說:「她是我媽媽。」

「啊?」小朋友們張大了嘴,一臉驚訝,「你不是沒媽媽?」

「誰說我沒媽媽?」光浩生氣地說,「這個就是我媽媽。」

「你騙人,你沒有媽媽。」一個小男生看着茉生,質疑着。

「我沒騙人!」光浩緊緊地揪著茉生的手,「她真的是我媽媽。」

茉生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小小的手心所傳來的激動及顫抖,那一瞬,她的心彷若凍結了般。

一直以來,石田知夏沒有盡好一個做母親的責任,甚至學校的老師、其它家長及小朋友都沒見她出現過。

光浩在學校里是怎麼被譏笑的呢?他們是不是笑他是沒媽的孩子?

她終於知道光浩為什麼要求她陪他上課了,他是個要面子,自尊心又強的孩子,就跟他爸爸一樣。

說謊騙人很不該,但是在這時要她戳破光浩的謊言,她實在辦不到。

「小朋友,不可以這樣……」老師見孩子們為難光浩,連忙制止著。

「他說謊騙人。」小朋友指著光浩,「每次來學校的都是他的奶媽,他根本沒有媽媽。」

「才……才不是……」光浩的手越抓越緊,聲音也越來越心虛。

「我是光浩的媽媽。」茉生衝口而出。

老師及小朋友們都嚇了一跳。

「抱歉,妳……。妳真的是光浩的媽媽?」老師驚疑地問。

「是的。」茉生搭住光浩的肩膀,「我們家光浩在學校還乖吧?」

「ㄜ……乖……乖啊。」老師難以置信地說,「妳好年輕……」

「我很年輕就生了他,所以……」她胡說八道、亂說一通。

「光浩,」茉生輕推了光浩的背,「進去吧,媽咪下午再來接你。」

光浩眼底充滿了感激,也有了自信。「嗯。」他用力點點頭。

「小朋友。」突然,茉生抓住剛才最咄咄逼人的那個小男生,「不準再說人家是沒媽的孩子,聽見了沒?」

「ㄜ!?」小朋友驚懼地望着她。

她緊盯着他,沉聲地說:「你再說我們家光浩是沒媽的孩子,我就把你打成豬頭。」說罷,她鬆開了手,

那小朋友怔怔地看着她,然後放聲大哭。

茉生給光浩使了個眼色,而光浩也報以滿足的微笑。

坐上車,關上車門,她拍拍司機的肩。「開車吧。」

司機從後視鏡中睇了她一眼,笑了。

就這樣,茉生接下來的幾天都「毫無異議」的接送光浩上下課,並假扮他的媽媽。

雖然有點彆扭,但只要一看到光浩滿足又自信的笑容,她又覺得什麼都值得。

只是……她能幫他多久呢?這個謊言遲早有拆穿的一天啊!

待她回台灣,光浩是不是又要變回從前那個「沒媽的孩子」呢?

她接送光浩的事情,想必菊子一定會告知恭介。但這次,他並沒有任何錶示。事實上,她跟他已經好幾天沒說話,甚至沒碰面了。

自從那天晚上弄得既尷尬又不愉快后,她跟他之間頓時多了一道無形的牆,

她面對他,尷尬。他面對她,懊惱。說起來,不見也好。

但事情總沒那麼順心如意,他們必須在人前扮恩愛的「那一天」終於來了--

「妳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吧?」這一晚,恭介在晚飯後來敲她的房門。

「我知道。」幾天沒正視他,她不知怎地感到緊張起來。

他表現得氣定神閑,若無其事。「中午開始是儀式的舉行,不過那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需出席晚上的宴會。」

「噢。」她淡淡地應着。

半個月了,再不用多久,她就能領錢回家了。

她該覺得高興,但不知怎地竟快樂不起來。她的心好像被什麼綁住了,剎那間,光浩的臉、他的臉,還有菊子他們的臉在她眼前狂竄而過……

「妳就快能回台灣了,應該很高興吧?」他問得有點言不由衷,也有點挖苦的味兒。

她低頭不語,若有所思。

「我聽說妳最近都接送光浩上下課,他很高興,謝謝妳幫了任務以外的忙……」在遭到她的拒絕後,他有意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劃清。

「如有必要,我會額外付費。」他說。

聽見他這句話,茉生不覺一陣火大。

「你少財大氣粗。」她不悅地說。

他濃眉一叫。「我哪裏財大氣粗了?」

他說錯了什麼?既然是「純生意不談感情」,當然凡事都要清清楚楚,她做了假女友之外的工作,另外計費有什麼不對?

「我跟光浩之間沒有錢的關係。」

「那我跟妳之間就是錢的關係?」他濃眉一叫。

「是!」她不假思索,大聲應答。

迎上她倔強中又帶着點嬌蠻的眸子,他心頭一震。

她跟他是錢的關係,再無其它,是嗎?是這樣嗎?

「我辦事,涉川家付錢,怎麼不是錢的關係?」她負氣地說。

他直視着她,眼底竄燒着懊惱的火。

她在跟他劃清界限。其實這件事,他也在做,只是不知為何,當她這麼明白表示時,他卻是如此的生氣憤懣……

只要一面對她,他就變得不像他,不再是那個只着眼事業,冷靜、冷酷,已然心如止水的他。

「真是如此,妳就別管光浩。」他冷冷地說。

她一怔,不服氣地說:「關光浩什麼事?」

「怎麼不關他的事?」他沉聲道。

茉生疑惑又氣惱地瞪視着他。

「妳跟我可以領了錢就走,跟他呢?」他目光嚴厲又銳利的盯着她,「妳讓他依賴妳,但妳是個馬上就要離開的人。」

她陡地一震,啞口無言地望着他。

是的,她不是沒想過這件事。她現在因為同情而幫着光浩,甚至在他的世界裏冒充他母親,但是……

等她回台灣,光浩他……她不覺低下了頭,神情沉鬱。

「我知道光浩在老師及其它小朋友面前叫妳媽媽。」他說。

她揚起臉,驚慌地看着他。「我……」

「我知道妳同情他。」他神情嚴肅地說,「但請妳不要同情他。」

她眼眶有點熱,鼻子有點酸。她不是笨蛋,當然知道那不是明智之舉,但是當她看到光浩那綻開笑顏的小臉,她就怎麼也拒絕不了。

「妳不可能永遠在大家面前扮演他的媽媽。」

「我知道!」她忍不住衝口而出。咬着唇,她強忍着就要落下的淚水。「不用你提醒我,我知道,我……我不是他媽媽……」

她聲線哽咽,卻又一臉倔強,「我不是他的媽媽,他也不需要新媽媽,對你們家來說,我只是你拿來氣前妻的一顆棋子。」

棋子?他一震。

是的,一開始她只是一顆棋子,一顆保有他尊嚴的棋子。但現在呢?

他不當她是一顆棋子,他甚至希望她從一開始就不是。

「妳……不是棋子。」他從不想氣知夏或利用她跟知夏耀武揚威一番。

他不認為有那個必要,從不,會答應母親的要求,是因為他必須「負責」維護母親所在乎的「涉川家的尊嚴」,而不是因為怕丟臉。

她抬起眼瞪着他,「我是,而且我還很昂貴。」

他聽出她話中帶着點負氣的味兒。「妳在說氣話。」

「誰告訴你我生氣了?」她撇唇一笑,眼底卻閃著淚光。「我很好,不知道有多好。」

「茉生?」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要我離光浩遠一點,對吧?」她下巴一揚,「我會的,明天開始,我就繼續讓他去當『沒媽的孩子』。」

他一震,惱怒地低吼:「不準妳那麼叫他!」

「我沒那麼叫他!」她惱火起來,聲調也跟着拔尖,「是他的同學們那麼叫他!」

恭介猛地一怔,「什麼?」

「你該看看當別人那麼笑他時,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她凄然一笑。

「你叫我別同情他……」她眉心一擰,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我做不到,因為我不像你那麼鐵石心腸。」

「我鐵石心腸?」他一臉的不以為然。

「你是。」她肯定地點點頭,「你這個人高傲自大,一點都不了解別人的苦,你老是對我吼叫,好像我怎麼做都是錯的一樣!」

他不滿地看着她,沒說話,

她的聲音在顫抖,「你總是凶我,我發現我……我居然還真的有點怕,你……」低着頭,她不知猶豫着什麼而沒再繼續下去。

好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

「放心吧,我會照你所說的去做。」她轉過身,想鑽回房間去。

恭介忽地伸手拉住了她。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拉住她,但當他扯回她,並看見她臉上的兩行清淚時,他只想做一件事--

他一振臂,情難自禁地將她擁進懷中。

她掙了掙,像只不願屈服的小野貓。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糗斃了,她在哭,她心慌,她六神無主。而她相信這樣的她,已完全落入他眼底。

「放開我!」她氣惱地掙扎著。

他不知是哪來的衝動及不理智,竟緊緊的箍着她,怎麼也不捨得放開。

「放……放開。」她的慍惱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嬌羞。

「對不起。」突然,他發出了低沉又沙啞的聲音。

她一震,停止了掙扎。

「對不起。」他像是怕她沒聽見,又說了一次。

她眉心一擰,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下。

他是為了什麼跟她道歉?因為他剛才的話?因為他現在失禮的抱着她?因為怕她因此不肯陪他出席明天的婚宴?還是因為他傷了她的心?

她被動地拾起臉來,迎上了他熱切的目光。

當兩人的視線交會,她的心像瘋了似的狂跳着。

他的眸子像兩池深潭,當她凝視着它,只覺整個人被吸了進去。

當她再回過神來,她發現他的臉靠近了她--

然後,他飽滿而火熱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唇。

時間有片刻的停滯,她聽到他的心跳,聽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跟她一樣快,他的呼吸跟她一樣急……

好久好久,他緩緩地離開了她的唇,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胸口。

茉生髮現自己渴望着這個胸膛,她知道她該推開他,但她做不到。

「茉生……」他低下頭,將嘴唇貼在她耳窩上,低聲地喚着她的名字。

她整個人都酥麻起來,兩條腿也幾乎快站不穩。

天啊,這是什麼感覺?「不……」

「茉生……」他端起她的臉,又一次的親吻了她。

「唔……」不該這樣,不該是這樣。就像他說的,她馬上就要回去,所以不該跟光浩發展出感情,而她跟他之間……也是如此。

她不該愛上他,不該跟他失去了界限,不該忘了他只是她的客戶,而她是……一顆棋子。

「不要。」她一咬牙,堅定地推開了他。

「茉生?」他一怔,疑惑地看着她。

剛才她並沒有拒絕,甚至他感覺得到她跟他有着相同的感受。怎麼一眨眼,她又……

她直視着他,眼神尖銳而嚴厲。「這不在合約內容里。」

他陡地一震,眼神中有着難以掩飾的懊惱及沮喪。

「在公開場合以外的地方,我不需要配合你。」她說。

他濃眉頓時斜飛,唇角勾起了一抹複雜而痛苦的冷冷笑意。

「好。」他在做什麼?她已經拒絕了他,他為什麼還……

他冷靜下來,戴上他自我防護的面具。「希望妳明天能配合演出。」說罷,他轉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茉生突然感到傷心氣憤。

扭過身,她一個箭步衝進房裏,狠狠的摜上房門。

這天傍晚,恭介親自回家接茉生一同前往松井壽及石田知夏的婚宴。

茉生穿着件珍珠白的長禮服,外加一件罩衫,樣式簡單卻又氣質出眾。

一路上,她跟他沒有半句交談,明明不遠的路程,卻好像永遠到不了似的。

她好想趕快結束這一切,從此不跟這個讓她心煩意亂,六神無主的男人有任何關係。

只是……她真的這麼想嗎?她心裏沒有半點的依戀不舍嗎?

恐怕是自欺欺人吧……但,她又能怎樣?第一次出任務就如此諸事不順,還真是始料未及呢!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天下無敵,卻沒想到栽在他手裏。

栽都栽了,也只能認命。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別栽得太難看。

車到飯店門口,有服務人員來泊車。恭介下了車后,走到茉生那邊去。

打開車門,他伸出了手,

看着他那大大的掌心,茉生怔了一下。

「手。」他低聲地道。

迎上他的眼神,她皺了皺眉頭,怎麼都不肯將手交到他手心裏。

她的腦袋明明告訴她「快把手給他」,但她的手卻頑強的抗拒著,

恭介眉丘一隆,明顯的有了慍色。

他反手一抓,拉住了她的手,然後振臂將她從車裏拉了出來。

「妳別挑今天跟我唱反調。」他強硬地將她的手握在手裏,沉聲說道。

她不服氣地瞪着他,緊咬着唇。

他睇着她,挑挑眉。「笑。」

她沒回答,但叛逆的眼睛卻寫着「我不要」。

「現在是公開場合,妳得配合我演出,不是嗎?」恭介將她的手塞進他臂彎里,緊緊夾住,「有一點職業道德,好嗎?」

她不想順從他,好像就算只是一點點的反抗,都能使她不至於摔得那麼慘。

但不管如何,「職業道德」這種東西,她還是該有的。

付著,她不甘不願地乖乖挽着他。

步進會場,與會的賓客們幾乎都已經到了,而他們兩人的到來簡直是婚宴的最高峰。

大家都睜大眼睛在看,看他參加前妻的婚禮,看他身邊的她是如何的表現,看他臉上有沒有一絲的落寞、尷尬及懊喪。

他神情愉悅,泰然自若的走進人群中,並先跟新郎新娘的雙方家長致意。

茉生稱職的跟隨着他,做個美麗又溫馴的女朋友。

婚宴采歐美的自助方式,在雙方家長、介紹人及新郎新娘說過話后,便隨性的開始了。

在悠揚的現場演奏中,有的人翩翩起舞,有的人閑聊用餐,恭介始終緊拉着茉生的手,像是他以後再也沒有機會這麼做。

在會場的角落裏,石田知夏正和一名身着白色西裝的俊逸男子說話--

「老姊,看來前姊夫還真是不落人後。」他是石田知夏的弟弟石田知孝。

石田知夏輕哼一記,「我以為今天會讓他很難堪,卻沒想到他竟變出個新女友。」

「妳真是壞心眼!」石田知孝取笑着她。

「誰教他冷落我。」她不甘地說,「跟他結婚以來,他沒一天正眼瞧過我。」

石田知夏跟恭介之間是怎麼的一個來龍去脈,石田知孝是知道的。

睇著會場中緊隨在恭介身邊的茉生,他撇唇一笑。

「依我看,前姊夫好像很寶貝他這個女朋友,不過……」他轉而望着石田知夏,「妳說『變』出女朋友是什麼意思?」

「我們離婚前,他根本沒有女朋友。」她說。

「不會他也外遇吧?」他打趣地說。

「不,他沒有。」她非常肯定地說,「這個女人是近兩個禮拜才冒出來的。」

「噢?」石田知孝摩挲著下巴,一臉好奇。

「知孝,」石田知夏輕扯了他的袖角,「你去幫我探探她的口風。」

他挑挑眉,「怎麼可能?妳沒看前姊夫把她顧得緊緊的,根本不讓她離開視線!」

「我去引開他。」她霍地站起,跟他使了個眼色,然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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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事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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