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人,因有夢想而偉大。

丁可菲,為了生存而無恥。

即便丟了那麼大一個臉,但從小到大,她什麼臉沒丟過?所以當韓武麒竟然不計較她煮了那麼一餐難吃的飯,還拿來合約要和她簽約時,可菲簡直感激到痛哭流涕,差點飛撲上去抱他的大腿。

當然,她看也沒看,立刻就抓着筆,簽下了那紙合約。

即便她不會煮飯,也不太懂電腦,對行政助理要做的事也一竅不通,但當她發現在這裏,她竟然還能擁有自己的房間時,她還是非常不要臉的決定,死也要賴在這邊工作。

原本,以為自己撿到了好工作。

但一個星期後,她很快就發現——她錯了。

「對不起,借過一下!謝謝!對不起,借過,我要下車!司機,等一下,我要下車——」

提着大包小包的日用品和食物,可菲拼了命的往前擠,一邊拉高了嗓門,阻止要關車門的司機,好不容易才擠下公車,腳一落地,她就卯起來往前飛奔。

天啊,五點半了,她剩不到半小時煮飯。

她在大街上奔跑着,然後轉進小巷,好不容易回到了公司,跨過了到處都是的電線和建材,回到她臨時的辦公桌,等着她的是堆積如山的待辦事項。

桌上的電話卯起來在響,她迅速接起來,一邊把剛買回來的一部分用品塞到各個柜子裏。

「喂,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我是屠勤。這是內線,你不需要說這句話。」男人溫和但微微帶笑的聲音傳來,道:「小肥,油漆沒了,你訂貨了嗎?」

紅暈浮上臉頰,她沒時間道歉或不好意思,只連忙回答:「訂了,老闆說今天會送來,還沒到嗎?我馬上打電話去問。」

「小肥回來了嗎?小肥,你那邊有影印紙嗎?」綁着小馬尾、戴着耳環的紅眼不良醫生曾劍南從某扇門口走了進來。

她彎腰從辦公桌旁堆疊成山的紙箱裏,翻出裝影印紙的箱子,拿出一包遞給他。

「謝啦。」他微笑接過,把紙條遞給她:「對了,屠鷹要我轉告你,你有空幫他訂一下這個工具,上面有公司電話。」

「喔,好。」她夾着電話點點頭,接過紙條,拿迴紋針夾在她的待辦日誌上。

「我把洗衣機修好了。」話筒里屠勤繼續說話:「你晚點試試看,有問題再和我說。」

「太好了,謝謝——」

她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叫喚。

「小肥!」武哥的頭從門裏探了出來。

「什麼事?」她轉過頭,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飯還沒好嗎?我餓了。」

「我馬上去煮!」她掛上還夾在頸上的電話,它立刻又響了起來,她才想起自己不小心很沒禮貌的把屠勤掛掉了。

她閉眼砸舌,不好意思的道:「對不起,勤哥,我不是故意的,還有事嗎?」

對方瓜啦瓜啦的說了一串她完全沒聽過的外星文,她傻眼,一時之間因為太驚慌就把話筒當毛毛蟲丟了出去,跟着發現自己做了什麼,才又回神慌張的撲上前,七手八腳的將它從半空中抓回來。

「收……收里,苦啾……唉哩斯……威特兒咪您特?」

喘著氣緊張的吐出可怕的破英文,跟着她也不管對方是聽懂了沒,閃電伸出一陽指,點穴般戳下電話上的按鈕,將電話轉到武哥的分機上。

直到確定他接起來了,她才將電話掛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臟還在怦怦亂跳。

天啊,嚇死她了,到底是在講什麼阿里不達啊?

揉着太陽穴,拍著心口,她喘了一口氣,然後才看到被她堆在桌上的食物,跟着才想起她是要上樓煮飯。

慘了,沒時間了。

她再次跳起來,抓着剛剛買回來的生活用品和食材,三步兩並的再往二樓跑去,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但那些男人六點就會自動出現在餐廳里。本來她廚藝就不好,被人盯着煮飯真的讓她壓力超大啊。

前陣子那個不愛講話的屠鷹還會幫她,但這樣長期下去也不是辦法,而且屠鷹很忙啊,就算他有那個空,她也沒有那個臉。

抓着兩大袋日用品和食物,她飛快衝上二樓,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

公司電話又響了,她接起電話,這次沒忘記確認是外線。

「喂,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是五金行的老闆,他送油漆到樓下了,她把蛋打進盆子裏,抱着蛋盆衝下樓開門,一邊打蛋,一邊等著簽收油漆,簽好之後又再抱着蛋盆回到二樓,開始切蔥。

她的廚藝很爛,但她儘力了,真的。

韓武麒是個超級小氣又無所不用其極的老闆,她的工作美其名是行政助理,實際內容卻無所不包,從掃地買菜煮飯,到接電話,輸入電腦資料,訂一堆她根本不知道是啥的貨,收一堆有的沒有的包裹,他還叫她兼做會計。

天知道她會計連三級檢定都還沒過,她不知道武哥怎麼敢讓她做帳。

為了把帳算好,她甚至把工作帶到學校去,利用下課時間做帳,來這裏短短時日,她日也做、夜也做,工作量比在超商時還暴增好幾倍。

不到一個月,她中文打字的速度,從幾十秒一個字,瞬間加快變成一分鐘四五十個字,不是說她有時間去測自己的打字速度,那還是因為學校上電腦課時考試考打字速度,她才發現自己進步神速,簡直嚇壞了她自己。

不過,雖然武哥很沒人性的把她一人當三人用,但紅眼意外調查公司里,大部分的人對她都很好。

身後傳來開冰箱的聲音,她轉過身,看見那個少部分,不禁縮了一下。

噢,該死,是冰山。

為什麼不是別人,偏偏是他啊?除了他之外,隨便換一個誰都行啊!

可菲在心底哀號一聲,嘆了口氣想着,天曉得這傢伙為什麼還要在吃飯時間出現,明明他就不喜歡吃她煮的東西呀。

她試圖對他微笑,但冰山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拿出冰箱裏的牛奶,替自己倒了一大杯。

她飛快轉回頭,繼續切蔥,但豆大的汗水無法控制的莫名狂冒,如下雨般,滑過她肥肥的圓臉和手臂,浸濕了她的制服。

媽呀,她現在大概很像卡通人物吧。

伸出手臂用衣袖擦掉滿臉的汗水,她在心裏乾笑想着,卻無法控制汗水不冒,無法叫心跳不要再跳了。

沒辦法,她剛剛一下課就衝去買菜,又沖回來,現在一靜下來,汗水就會一直冒啊,都在料理台上滴出一窪水了。

身後沒有太多動靜,她不敢回頭看。

最近牛奶減少的很快,她每天都要買一大罐回來,她知道都是他喝掉的,這個人超級不愛吃她煮的菜,過去一個星期,除了武哥強迫塞到他碗裏的,他能不吃就不會吃,肚子餓時,他簡直是把牛奶當正餐在喝,害她罪惡感直線狂飆。

名為緊張的惡魔佈滿了她全身上下的細胞,接下來的十分鐘,她切到了一次手指頭,燙到了兩次手,打破了一個盤子,落了一地的筷子。

簡單的蛋炒飯,又讓她炒到快焦掉,有些飯還黏在一起沒炒散。

她沒有借口,真的。

她不能怪罪身後那座虎視耽耽的冰山,他什麼都沒做,只是坐在那裏而已,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必須認清這一點。

她的廚藝不好,不是他的問題,不是因為他緊盯着她看,不是因為他成天挑剔她煮的菜,不是因為他瞧不起她,不是因為他擺明覺得她是個笨蛋,卻還是天天準時到餐廳來報到看她笑話。

這一切,絕對絕對不是那個涼涼坐在餐桌上喝牛奶,討人厭的傢伙害的——

才怪!

丁可菲,十七歲,第一次有種想要翻桌的衝動。

怎麼有人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就能讓人想抓狂啊?虧他長那麼好看、帥到爆表的臉,卻光有臉皮不知道怎麼利用啊?幹嘛成天一副人家欠他幾百萬的苦瓜臉啊?

要是不爽吃就直接說啊!想趕她走就直接講啊!

這樣天天來、餐餐都來是怎樣啊?又不是她逼他吃東西的!

啊啊啊,她好想拿平底鍋敲他頭啊——

腦海里的丁可菲,一整個化身為張嘴噴火的酷斯拉轉身對那座冰山,揮舞著鍋子大暴走;但現實是殘酷的,雖然很想直接開口和他對嗆,可誰讓她廚藝真是他媽的爛,誰要她就是需要這份工作,誰教她從小就是色大膽小怕狗咬。

所以,到頭來,她還是狂冒着豆大的汗珠,忍着氣、吞著聲,七手八腳、狼狽又笨拙的,炒了難吃的蛋炒飯,一盤青菜,一盤雞肉,煮了一鍋勉強能喝的紫菜蛋花湯。

照例,在武哥不準浪費的威脅下,男人們很捧場的吃光了。

照例,某人慢吞吞的吃到了最後,一副被逼着吃煤渣的模樣。

照例,她一個人洗完了所有的碗盤,並且讓他成功的使她再一次的覺得,自己徹徹底底的,就是個笨蛋。

那一天晚上,在她做完了當天需要做的部分工作,打掃完所有已經整理裝修好的房間,回到自己的房裏,勉力洗完澡,爬回床邊,萬分疲倦、臉面朝下的倒床陣亡時,有那麼幾分鐘,她真的很想放棄逃走,就這樣算了。

不只因為那座冰山擺明瞧不起她,更因為這份工作真的太累了,完全超過了她能負擔的狀況。

她不懂英文、不懂電腦、不懂會計、不懂煮飯……不懂不拉不拉不拉……

自己不懂的東西,多如高山,要做的工作,卻像是排滿了整條高速公路,還不斷的湧進來,像是永遠沒有盡頭那般。

她好累,累死了,真的。

再這樣下去,她絕對會過勞死的,要不然就是會因為壓力太大,得到胃潰瘍、腦神經衰弱、肌肉拉傷、筋骨酸痛之類的職業病。

疲倦與委屈化做熱氣,湧上眼眶。

她不一定要待在這裏,她還是可以回超商,或者找到別的工作,可是她還沒領到這個月的薪水。

而且,她好不甘心啊。

想起那座冰山鄙夷的眼神,就讓她一陣的惱火。

啊啊啊——可惡!她真的是超級不甘心的!

將圓臉壓在枕頭上,她握起了拳頭,猛捶著枕頭,狂叫一陣,然後在下一秒,突然又泄了氣,沒力了。

含淚轉過腦袋瓜,丁可菲看着一旁床頭柜上的小鬧鐘,只聽到肚子發出好長的咕嚕聲。

嗚嗚,她肚子好餓喔……

半夜,兩點。

萬籟俱寂,附近的人家,都已熄燈就寢。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蹲在半開的冰箱前,窸窸窣窣的翻找食物。

那人沒開燈,黑暗中,只有冰箱的光源微亮,但已足以讓他辨認眼前的人,不是小偷。

「你在做什麼?」

聞聲,那圓滾滾的東西嚇了一跳,她驚叫出聲,慌張回過頭來。

有那麼一秒,他還以為會看見她嘴裏塞滿食物,他聽說有些人,遇到壓力太大時,晚上會爬起來翻冰箱偷吃東西,但他從來沒遇過,直到現在。

她嘴邊很乾凈,不過手裏卻抱滿了食材。

「你……你嚇我一跳……」膽小又怕事的女人,臉色慘白地睜著烏溜溜的大眼,驚愕的小聲說。

她才嚇他一跳呢。

三更半夜的,他上來倒水喝,一進門就看見她在翻冰箱,活像個餓死鬼似的。

這傢伙,實在很膽小又沒用,煮的菜又難吃,她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不懂武術、不會槍法,連打個電腦也要翻書,沒有半點專業特殊技能。

像她這種人,就像路人甲,街上隨便抓都一大把,他真的不懂,武哥為什麼要和她簽合約,特別請她來上班;實話說,他有點懷疑武哥事先根本沒料到她會這麼沒用,但合約都簽下去了,他看過她的合約,這女人便宜得要命,武哥一定會抱着再怎麼樣也絕對不會賠本的想法,繼續將就下去。

都一個月了,她的廚藝還是沒多大進步,他唯一慶幸的,是她再也沒有把糖和鹽搞錯半次。

冰箱前的人,還睜著大眼瞧着他,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微眯起眼,他擰著眉,不耐的再問一次:「你在這裏做什麼?」

「呃……我……那個……我……」

她結結巴巴的,一雙眼作賊心虛的左閃右閃,就是不敢看他,臉上的心虛,在冰箱的燈光下,更加刺眼。

「餓了?」他挑眉問。

「不是不是……啊……」她緊張的搖搖頭,但又緊急停下來,尷尬的看着他:「呃,也是啦……我是……有點餓了……」

他想也是。

瞧著那個蹲縮在冰箱前,害怕的抱着滿懷食材顫抖的身影,他莫名有些惱,在自己後悔前,他朝她伸出了手。

「拿來。」

她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啥?」

「你手裏的東西。」他說。

「咦?可是……」

她試圖開口爭辯,但他眼一眯,她的話就倒縮了回去,雖然百般不願,但她還是依依不捨的屈服於他的淫威,將食物交了出來,讓出了冰箱。

瞧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就知道她一定覺得他想把東西放回冰箱,這女人的心思,全顯露在臉上,完全一覽無疑。

他沒有理她,只是關上了冰箱,抱着她交出的食物,打開廚房的燈,卻在看見餐桌上混亂的狀況時,整個愣住。

偌大的餐桌上,擺了一個料理盆,裏面有切好的蔥姜蒜,砧板和菜刀就放在一旁,雖然她很小心,但蔥蒜的碎屑還是掉得到處都是。

再過去是一包還沒打開的絞肉,跟着是一本攤開來的書。

那不是什麼百科全書,只是一本坊間到處都有賣的便宜二手料理書,在那本快要被翻到爛,而且還標明了一大堆重點的料理書旁邊,擱著一把手電筒。

他錯愕的停下腳步,瞪着桌上那些東西,跟着霍然轉身朝那個女人看去。

她還站在冰箱旁邊,垂著腦袋,絞著雙手,一臉沮喪不安。

這一次,他注意到,她手指上貼著OK綳;他其實一直有看到,只是他沒有仔細想,直到現在。

那明顯的事實,宛如鐵鎚,狠狠的敲了他一腦袋。

「你到底在這裏做什麼?」同樣的問題,粗魯的再次從嘴裏蹦了出來。

「啥?」她嚇了一跳,以為要被責罵,緊張的抬起頭來。

「你半夜在這裏做什麼?」他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

「呃,我……」她瑟縮了一下,舔了舔唇,然後紅著臉,鼓起勇氣,尷尬的看着他,說出了答案:「我在練習做菜……我來之前,呃,以前在院裏有煮飯阿姨會煮,後來打工都吃外食,我沒什麼機會煮菜……我想說搞不好,多練習幾次,煮出來的東西,會比較能吃……」

「在半夜兩點?」他不敢相信的脫口。

「我……白天要上課……晚上回來要建檔,還要打掃,沒什麼時間……」她怯怯的瞧着他,乾笑兩聲,老實坦承:「而且,我其實也餓了……睡不太著……晚上先煮好一點,我第二天早上才不會來不及……」

他抿唇瞪着她,好半晌,才問:「你這樣搞多久了?」

「什麼?」

「你晚上不睡覺,在這邊先把東西煮好,搞多久了?」

「呃,只有幾次啦……」她的眼珠子,心虛的飄移。

瞧她那模樣,他就知道她在說謊,但她的謊話,只加深了他的罪惡感。

她白天要上課,晚上回來要打掃,要工作,他清楚曉得武哥有多懂「人盡其用」的精髓,韓武麒是絕對不會浪費從他手中付出去的任何一塊錢的,每吐出一塊錢,他都要得到物超所值的結果;在武哥手下做事,根本沒有機會休息,但他卻天天給她臉色看,挑剔她煮的飯菜。

當然,他從沒真的說出口,可他清楚她曉得他每一次表達出來的不爽。

打從她出現在這裏的第一天,他就已經發現,這個女人非常不會掩飾內心想法,但卻和武哥一樣,很懂得察言觀色;這說不定是她唯一的優點。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他才故意為難她,他不喜歡像她這種懦弱怕事的膽小鬼,這裏不是像她這種人可以待的地方。

所以,他故意的,刻意的,在每次有機會時,給她難看。

他以為她會因此知難而退,提着那少到可憐的行李落跑;或者,乾脆擺爛,一路打混摸魚到月底,等領了薪水就溜。

但雖然有好幾次他聽到她會下意識的碎念嘀咕抱怨,她卻從來沒有摸魚過。

非但如此,她還努力試圖把事情做好,雖然她的努力,並非每次都有着相對的成果。

顯然這一次,他看走了眼。

他眉頭緊擰的瞧著那個膽小怯懦的傢伙,再看看桌上那一團混亂,在他還沒來得及思考時,已經聽到自己開了口。

「你想煮什麼?」

她有些驚訝他的問題,但還是乖乖回答:「麻婆豆腐,還有香菇雞湯,我想先把它煮起來,中午你們只要炒個青菜就可以吃。」

他低頭,看見手裏有一包是豆腐,臉上差點冒出三條線,所以她先切了蔥姜蒜,才去找豆腐?而且她的干香菇還沒泡水,雞還是冷凍的,硬得可以拿來當磚塊打人了。

難怪她煮的東西那麼難吃,他都開始以為她是故意的了。

「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

她像只無辜的小動物一樣眨了眨眼,膽小怯懦的回問:「什麼?」

「你做事沒有系統。」他走回冰箱,把冷凍雞放回冷藏解凍,說:「雞要在前一天先放到下層解凍,香菇要先泡水,材料都要事先準備好再開始料理。喏,拿着。」

他翻出已經解凍的排骨,蹲下來,從最下層拿出冬瓜,一起塞給她。

她七手八腳的用肥嫩的雙手接住,看着他翻出奶油和牛奶,還有兩顆洋蔥和南瓜。

跟着他看也沒再看一眼,就把手中的豆腐扔進廚餘桶里。

「咦?那個我要做麻婆豆腐——」她驚慌的脫口。

「它壞掉了。」他沒好氣的說:「板豆腐要盡量當天買就當天煮掉,它很容易就臭酸掉。」

「酸掉了?!」她吃了一驚,杏眼圓睜的瞪着那塊進了垃圾桶里的豆腐。

他眼角微抽,懷疑自己怎麼有辦法吃她煮的東西吃了一個月還沒掛點,難怪他最近常拉肚子。

「先煮一鍋水。」他走回料理台,俐落的處理南瓜,一邊指使她:「然後過來把冬瓜洗一洗,削皮去籽切塊。」

「喔,好。」她咚咚咚的抱着冬瓜和排骨跑過來,七手八腳的照着他的指示做,一邊好奇的問:「我們現在是要煮冬瓜排骨湯嗎?」

「對。」他耐著性子,用去皮刀,飛速替南瓜削皮,道:「還有南瓜肉醬,明天我們自己煮意大利麵,再拌醬吃就——你在做什麼?」

看見她把排骨全部丟進那鍋她才剛剛裝好放到瓦斯爐上,還沒燒開的水裏,他臉色一變。

「煮冬瓜排骨湯啊。」她一臉無辜。

「你之前都這樣煮的?」他額角青筋冒起:「排骨要用滾水氽燙去血水才能下鍋,你媽沒教過你嗎?」

她縮了一下,脫口吐出一句。

「我沒有媽媽。」

他僵住。

一時間,空氣似乎凍結了。

她尷尬的看着他,怯怯的道:「那個,我不是在……辯解……也不是在……怪你啦……我沒那個意思,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像是要化解尷尬,她羞澀的笑了一下,邊說邊把排骨撈了起來,重新再煮過一鍋水。

「我是孤兒,所以真的沒人教過我怎麼煮飯,國中時我們的家政課,老師都借來上數學,所以其實我來這裏之前,只有在餐廳打工時,煮過白飯而已。」

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能僵硬的拉回視線,把橘紅色的南瓜,整個去皮去籽,拿菜刀將它切成丁狀,全部放到乾淨的大碗公里。

「啊,還有茶葉蛋,我茶葉蛋煮得很好喔,全店第一名,嘿嘿。」她抱着冬瓜,睜著圓眼,對他露齒一笑,比了個YA字。

他膘她一眼,奇怪她怎麼還笑得出來。

「啊,這好像沒什麼好得意的。」她不好意思的縮回手,摸摸後頸,傻笑起來。

他沒有答話,只把削皮器遞給她,問:「你會削皮吧?」

聞言,她露出開心的笑容,接過那把工具:「會啊,這個我會啦,我以前打工時也有做過。」

那萬般討好的笑容莫名刺眼,他眼角一抽,拉回視線低下頭,不再看她,只快速的將手邊的洋蔥切絲,邊平鋪直述的說:「把冬瓜籽去掉,去皮切塊,排骨燙過後先撈出來放着備用,再煮一鍋水,水開后把薑絲和冬瓜排骨一起放進去。」

「喔,好。」

她雀躍應答著,他聽到她開始使用削皮器的聲音。

雖然她說她會用,他還是忍不住偷瞄她一眼,她低着頭專心的削著那片冬瓜的皮,動作不怎麼俐落,但暫時看起來,沒有削掉她自己手指的危險。

然後,她抬眼偷瞄他,看見他在看,她一怔,圓臉微紅,張開小嘴,好半晌才緊張的擠出一個問題。

「呃,為什麼排骨要先川燙啊?」

「這樣能用滾水洗掉髒東西,才不會有腥味。」他拉回注意力,從柜子裏拿出家裏帶來的鐵鍋,打開瓦斯爐,拿奶油炒洋蔥,翻炒爆香。

「啊,對耶,有道理。」她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你在做什麼?」她好奇的聲音傳來。

「用小火把洋蔥炒到透明,甜味才會出來。」

「是喔。

他轉身拿來餐桌上的絞肉,倒進去快速拌炒,最後才放入切好的南瓜丁,蓋上鐵鍋的蓋子,把火稍微轉大一點。

「那牛奶呢?不用加進去嗎?」她好奇的問題,再次傳來。

「牛奶最後再加,等南瓜煮成泥之後,一邊攪拌,再分次慢慢加入,加牛奶時,要轉小火,不要煮滾,才不會有焦掉的奶臭味。」

「那鹽巴什麼時候加?」

「加牛奶之前。」

「你怎麼這麼會煮飯?」

「桃花教的。」

「桃花是誰?」

他抿著唇,過了半晌,才硬著頭皮,抬眼看着她回答。「我媽。」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後低下頭,應了一聲。

「喔。」

之後,她終於安靜了下來,認分的切她的冬瓜和薑絲,煮她的排骨湯。

這男的大概很少那麼尷尬過。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給他難看的,但實話說她也不會很後悔啦,剛剛那幾分鐘,他和她說的話,超過他過去一個月說出的總和耶。

很顯然,他會變得有問必答,是因為罪惡感作祟的關係。

偷偷的,再瞄他一眼,他已經弄好他那邊剩下的材料了,她注意到他已經把火轉小了,正在弄香料的部分。

「那個,對不起,請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明顯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瞪着她。

「你不知道?」

他和她已經在同一個屋檐下,一個月了耶,這女的竟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知道她記得其他人的名字,他聽她叫過阿南和勤哥,她甚至知道那個完全不曾吭聲過的屠鷹。

額上的青筋,再次微微冒起。

她注意到他的不爽,忍不住後退一步,吞咽了下口水,怯怯的說:「沒……沒人和我說啊……你……你又沒自我介紹……」

眼角一抽,再抽。

媽呀,他臉色好可怕喔。

偷偷的,忍不住再往後退一點點,但他見狀美目一眯,射出寒光,她本能的連忙在原地站定,不敢再動,結結巴巴的辯解。

「我……呃……我也……很少遇見你啊……」這是真的,這人和鬼一樣來去無蹤,平常其他人她多少都還會遇見,但他除了吃飯時間之外,她都不知道他在哪邊耶,她整棟樓上上下下都掃過啦,可就是沒發現他住的房間。

她特意去找過,不是因為少女懷春的愛慕,如果她曾經對這座冰山有過任何愛慕的火焰,也早在第一個星期全部被凍結熄滅了,她又沒有被虐待狂。她找他的房間,完全只是為了想要掌握他的作息,好能安全的、完全的,避開這個只會給她臉色看的傢伙。

瞧,即便她解釋過了,這男人還是擺着一張臭臉,她完全不想和他有太多牽扯,今天晚上會遇見他,真的是意外。

他會願意幫忙她煮飯,更是讓她大吃一驚,活像天方夜譚一樣,簡直和奇迹沒兩樣了吧。

被他的瞪視,弄得心驚膽跳,可菲低頭垂眼閃避,在心中暗暗叫苦。

媽呀,她幹嘛沒話找話講,沉默就給它沉默啊,她不需要和這座冰山找話題啊,她又沒有要和他交朋友、套交情,現在看看她給自己找了什麼麻煩——

「屠震。」

咦?

兩個字,讓她嚇了一跳,驚愕抬眼。

「啥?」

「我叫屠震。」

她眨眨眼,他還是站在那邊,高高在上的垂眼瞧着她,一臉的冷,但剛剛那句話是從他嘴裏吐出來的沒錯。

不會吧?她在會計薄上看過這個名字,但她一直以為這個「屠震」在出差,這傢伙明明是個外國人啊,怎麼會有個中文名字,話說回來,屠鷹也是外國人,也有中文名字啦。

奇怪,等等——

「你也姓屠?」這個問題,咚的一聲掉出嘴,她完全來不及阻止。

「對。」他挑眉,從薄唇中,再蹦出一個字。

OK,他回答了,很好,話題可以就此打住結束。

現在,丁可菲,快把頭低下來,隨便打個哈哈,不用再和他繼續攀談了。

她想拉開視線,低下頭,但他仍瞪着她,一副等着她有任何意見的模樣,讓她根本不好意思把視線移開。

忍不住,她又吞咽了下口水。

壓不住心中的好奇,她試探的再開口:「那個……你們……你和屠勤、屠鷹是……?」

他停頓了一秒,然後說出那個她在一分鐘之前,完全不曾想到過的事。

「兄弟。」

她瞪大了眼,壓不下臉上的震驚,雖然剛剛那幾秒,她已經有懷疑了,但聽到這個懷疑被證實,還是讓她非常驚訝。

話說,這真的不能怪她。

這三兄弟根本長得完全不像,豈止不像,他們根本是不同的人種啊。說真的,她完全沒有貶抑他的意思,不是說勤哥和阿鷹脾氣好得像天使,他個性差得像惡魔之類的,而是他們三個真的是不同的人種。

屠勤是黃種人,屠鷹看起來就是拉丁美洲那邊的人,眼前的冰……呃,屠震,根本就是白人啊!

「你有意見?」瞧她一副驚嚇的模樣,他的眼又眯了起來。

丁可菲用力的、迅速的搖了搖頭,非常識相的回答出正確答案。

「沒有。」

他冷哼一聲,轉過頭,繼續做他的料理。

她鬆了口氣,如獲大赦,趕緊低頭弄她自己的冬瓜排骨湯,幸好之後他就沒再找她麻煩了。

好半晌之後,他弄完了他的南瓜醬,經過他適時的指導,她也終於完成了一鍋看起來有模有樣的排骨湯。

她拿碗舀了一碗試喝,小小吃了一驚,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她自己煮出來的味道,明明順序差不多,但就是一些小細節上不一樣,完成品就真的差到天差地遠啊,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煮湯就是把所有的材料都丟進去煮滾就好,原來還有一大堆要注意的地方。

「熬湯一開始開大火,之後就要轉小火,湯只要有打開鍋蓋,就要再滾過,之後就將它放爐子上就行了。豬肉用小火慢燉,大約四十分鐘后就可以熄火,讓它慢慢燜著,一兩個小時后就會變軟,所以你以後回來可以先煮湯,煮的時候順便把五花肉或腳心肉一起丟進去煮,要吃時就能把肉拿出來片,淋點蒜泥醬油就是一盤菜了。桃花習慣在爐子上一直留着一鍋湯,你平常炒菜可以拿它當高湯,不要加味精,我們沒有吃那種化學調味料的習慣。」

屠震邊說邊動作,將剛剛丟下水煮熟的意大利麵撈進盤子裏,淋上煮好一陣子的南瓜醬,遞到她面前。

「拿去。」

她一怔,傻看着他,「給……給我的?」

「你不是餓了?」他微擰著眉頭,睨着她。

是……餓了沒錯啦。

可菲小臉微紅的眨了眨眼,有點驚訝眼前這冰山竟然這麼好心。

瞧著那近在眼前的南瓜意大利麵,她不只肚子餓得咕咕叫,連一顆心也莫名的被感動了一下下。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她沒有浪費他難得湧現的良心,放下湯碗,她飛快伸手接過他手上的意大利麵。

天啊,好香喔。

餓了老半天,終於有東西吃,她心花怒放的端著意大利麵來到餐桌旁坐下,坐下來吃了兩口。

媽呀,好好吃喔,怎麼有這麼好吃的面啊?

一瞬間,她真的覺得自己超幸福的,好像沐浴在春天的午後陽光之下喔。

可菲開心的又吃了好幾口,直到一碗熱湯被送到她面前,她才猛然回神,抬頭看見他,才想起自己還沒和他道謝。

「那個,謝謝。」她不自覺揚起嘴角,沖着他露出羞怯的笑臉:「好好吃喔。」

他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兩手交抱在胸前,冷淡的說:「不客氣。」

雖然他一副那理所當然就應該好吃的德行,她還是發現他眼裏浮現一抹愉快的情緒。

所以,他也愛聽好聽話嘛。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低下頭竊笑起來,順便再吃幾口面。

啊啊,真的超好吃的,她覺得身體從這盤面中,獲得了力量啊。

「真的很好吃耶。」她抬起頭,笑看着他,再稱讚了一聲,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忍不住邊吃邊問:「你們家兄弟都那麼會煮飯,為什麼還要請

人來煮啊?」

「我們要工作,沒空。」

說的也是,他們幾個真的常常忙到不行呢,吃飯動作都超快,連她煮的東西也不挑;話說回來,他們兄弟都那麼會煮,她也很佩服他們可以連吃一個月她煮的恐怖大餐。

「啊,你剛剛在南瓜醬里加的香料是什麼?」

「乾燥的羅勒葉。」

「等一下、等一下,我先記起來。」她跳起來,將堆在另一邊的筆記本和筆拿過來抄寫,邊寫邊問:「羅勒葉,是那邊那一瓶嗎?」

「對。」他瞧着她拿着紙筆回到座位上,努力的寫下所有過程,不由得挑眉問:「你不先把面吃完嗎?」

「我先記起來,不然會忘記。」她埋頭苦寫,再問:「所以所有熬湯的骨頭都要先燙過嗎?」

「基本上是這樣。」他不自覺微微傾身,看她寫了些什麼,然後忍不住開口指正道:「氽燙的氽是進入的入下面再加一個水,不是河川的川。」

「咦?是喔。」她拿橡皮擦擦掉鉛筆痕迹,趕緊改過。

「南瓜削皮去籽切丁,煮爛后要記得拿木勺子搗成泥。」

「OK。」她用功的將他的附註抄寫上去,問:「我可以在南瓜醬中加些肉嗎?」

「當然。」他停頓了幾秒,瞧着她,道:「我沒加肉,是因為宵夜吃肉會不好消化,而且你把肉都冰在冷凍庫里,明天我們會自己加培根進去。」

「呃,我不是在質疑你啦。」她抬頭開口辯解,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己經整個人前傾靠到桌上,直接看着她的筆記本,她一下子有點緊張,忍不住想帶着筆記本往後縮,但又怕惹毛他,只能低下頭,假裝沒注意。

「最好是。」屠震輕哼一聲。

「哈哈……其實這樣就很好吃的,真的!我從來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意大利麵呢……哈哈……」她乾笑着,順便再稱讚他老大兩句,然後趕緊轉移話題:「你剛剛煮麵時,是不是還在麵湯里加了什麼白白的東西?」

「那是鹽巴,讓滾水比較能維持高溫,煮意大利麵時,滾水裏都要加一點鹽,把面散放下去,滾個二十分鐘。」

「喔,好。」她卯起來搖筆桿,努力抄寫。

「如果不想讓面黏在一起,可以加一點橄欖油進去,撈起來后比較不會沾黏,你的橄欖寫錯了……」

「唉喲,我看得懂就好啦——不是,我是說,請問應該怎麼寫……拜託拜託教我怎麼寫……哈哈……哇,你中文寫得真好耶……」

廚房燈光散發着溫暖的光芒,爐子上的湯鍋冒着冉冉白煙,食物的香氣,充塞在空氣中。

可菲一邊抄寫幾句,趁他管閑事幫她訂正錯字時,再匆匆吃兩口面。

那一夜,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頭靠頭,埋首抄寫着料理筆記。

時間滴滴答答的安靜走過。

她在他的指導下,抄了一頁又一頁的筆記。

屠震不是很了解,他明明是上來倒杯水喝,為什麼最後會變成料理教學,而且等他回神時,對面那個小胖妹,竟然在他幫她更正料理步驟時,就這樣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錯愕的瞪着那個開始打呼的傢伙,微微挑起眉毛。

若換做幾個小時前,他應該會滿火大的,但現在瞧著那個頭上還綁着長長的辮子,手上依然握著橡皮擦,滿臉疲倦的側趴在桌上,嘴巴開開的枕着她肥手的胖妹,他心中只浮現同情和好笑。

這傢伙真的是個阿獃耶。

他忘了時間,她累了也不會說,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不自覺,揚起了嘴角。

屠震無聲輕笑,這才起身安靜的將桌上被她吃得一乾二淨的餐盤收拾清洗好,也順便把廚房收拾乾淨。

從頭到尾,她都沒醒來過。

他看着那個睡死的女人,想了一下,三秒后,他關掉了大燈,留下一盞小燈,轉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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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大猛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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