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寧玉坊」便是風安泓開在杭州市街中心的玉石店,從一間小小的鋪子到今日遠近馳名的光景,都要拜風安泓自己嚴苛的審美觀所賜,因為假玉對他而言是玩玩可以,但擺不上枱面的東西,是以在寧玉坊買賣的,必定是貨真價實的各地美玉。行之數年,買賣的人在口耳相傳間,寧玉坊便儼然有了品質保證,何況他們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生意自然是好得很。

不過現在風寧瑄恨不得生意清淡些,打從進寧玉坊開始,絡繹不絕的客人便讓他和風寧瑀忙於應付,根本無暇去和杜紹懷把剛剛的事弄清楚。

「大哥,你和紹懷是怎麼了?吵架了?」覷了個空,風寧瑀悄聲探問著。

杜紹懷水綠色的身影一直窩在寧玉坊內側的一角動也不動,連他身周方圓一尺內的氣氛都像是冷凝般僵硬,只差沒立塊牌子寫上「擅入者死」了。可是雖然他平常和風家其它兄弟相處時確是頗為疏淡,至少都還算溫溫和和的,不會讓人覺得不自在,何況大家也知道,若和風寧瑄在一起時,他的表情就豐富得多,話也不會那麼少,所以除了和風寧瑄吵架以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會讓杜紹懷如此反常。

風寧瑄苦笑着朝杜紹懷所在的牆角看去,然而他半垂着眼瞼,根本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理都不理人。

「他要是肯跟我吵架就好了……」

「那就是冷戰羅?」風寧瑀不禁有點想笑,心裏想着人緣極佳、無往不利、又總是以作弄弟弟為樂的大哥,總算也有碰到大釘子的一天。不過有風寧琰和歐陽凌熙的範例在前,風寧瑄的情感大家可是很早就看得分明。

只是和琰弟順利得不像話的戀情比起來,大哥好像沒那麼好運氣……

「笑什麼?幸災樂禍啊?」橫瞪風寧瑀一眼,風寧瑄手中摺扇毫不留情地就往那顆欠修理的頭上敲去,想躲都躲不掉。

風寧瑀很哀怨地揉着頭,儘管想抗辯幾句,可惜接下來陸陸續續上門的客人讓他們沒空繼續鬥嘴,忙生意才是正經。

好不容易熬到午正時分,有些店家會趁著用膳時間稍事休息,到未初二刻左右再開始營業,而風寧瑄當然得把握機會,和杜紹懷把事情弄個明白。

「紹懷,你是在生我的氣嗎?」風寧瑄拖了把椅子來和杜紹懷一起坐在牆角。初夏的熱度雖然已入駐杭州,不過這個角落卻像停留在梅雪紛飛的寒冬,冷風颼颼……

掃了風寧瑄一眼,杜紹懷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

唉,換個方式問好了,他還不想莫一名其妙的被凍死在這裏:「剛剛那個人,到底是敵是友?說是敵人嘛,他也未免太過客氣了,我還以為想殺你的人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不過要真是朋友,沒道理那麼好騙啊?話說回來,寒梅公子有朋友嗎?喂,有沒有嘛?」

再不回答的話,風寧瑄已經快要整個人蹭到他身上了,怎麼覺得他對後面這個問題的答案比對前者還要執著?可是才這樣而已就開口,未免太便宜他……不過權衡了一下當前情勢,還是回答會好一點:「有幾個,但都是君子之交。拜託你別再靠過來了行不行?」最後一句話簡直像從齒縫中擠出來似的,杜紹懷實在不知道該拿風寧瑄怎麼辦。

「這樣子啊。」風寧瑄很安份的坐回正常姿勢,但臉上那抹可比陽光的大大笑容……

怎麼看都很欠揍。

算了,跟這種人冷戰沒有任何意義。

「方才那個人是黃蜂幫的二當家徐隱,我和他雖碰上過數回,但沒有正面交手過,因為他的頭腦比武功要好得多,所以大概都是在幕後運籌帷幄。而且他人也怪異,明明是那種賊幫的首腦,干下的也都是泯滅天良的事,偏偏在人前他就要一副君子樣,不知情的人很容易就會給騙了。」

「原來如此……可是和你結怨的不是只有四玉門么?為何當初你會被那麼多門派的人一起追殺?」

「哼,四玉門的勢力遍佈黑白兩道,和他們勾結的旁門左派更不計其數,他們想殺我,當然是隨便編派個理由便能鼓動一群人聯手圍攻,而現在光是一個小小的杭州城,明的暗的在找我的人就不知會有多少,所以叫你別拉我出門,你偏偏不信邪,現在可好吧?誰知道徐隱是真放棄還是仍有疑心,萬一……」

「好啦好啦,別再念了,我知道錯了嘛!」沒想到平時寡言的杜紹懷念起人來,功力竟如此深厚!難不成是受了自己的影響?風寧瑄揉着耳朵略帶凄怨的想着,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也的確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杜紹懷過去所身處的領域,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範疇,常聞江湖兇險,未料得竟還如此複雜。

不過呢,既然自己有幸生而為人,對於未知的事物就要有勇於嘗試、冒險犯難的精神。他們的爹擁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曾涉足武林,是因為討厭麻煩又沒必要,但這並不表示他也禁止自己的孩子步上江湖路——想當年風寧琛初識陸松筠時,她還不是闖蕩江湖的俠女一個?

人生是自己的,風家的人都這麼堅信着。

而身為五個孩子的父母,風安泓和江臨月所抱持的心愿,也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都能幸福罷了——只要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要如何追求幸福,就是孩子們自個兒要負責的事。

他們的這項心愿,也確實讓風家五兄弟都了解了,並且,正身體力行着。

「我決定了。」

在杜紹懷正奇怪風寧瑄怎麼忽然沉默下來的時候,風寧瑄又是和先前話題完全不搭軋的冒出這麼一句。

很自然地,杜紹懷便直覺回問:「決定什麼?」

只見風寧瑄爽朗一笑,神色卻是堅毅:「等個好時機,我就跟你寒梅公子一道重出江湖,把你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渾帳事一口氣解決掉,圖個輕鬆自在以後,我們再一起回家、回寧玉坊,安安穩穩的過清靜日子!」

為什麼?為什麼近來風寧瑄說的話都要強調會和他在一起?他們的關係,不是只建立在救人者與被救者的基礎上嗎?雖然他並不討厭聽到風寧瑄這樣講話,但這並不表示他不疑惑。

連踏入江湖這等事,都能被講得如斯輕鬆,他實在懷疑風寧瑄是太過天真、抑或真的有心。

一步江湖無盡期啊……一旦身陷其中,想抽身談何容易?但風寧瑄的態度又不像玩笑,到底,他要的是什麼?

※※※※※※※

夏天的日頭落得晚,打烊時刻,店內猶自蒙上一層薄薄暮色。在那樣的光線下,他環胸佇立,靜靜看着風寧瑄在店鋪中穿梭來去的身影。叫夥計們收拾東西、清掃店面;喚來一名家僕不知吩囑何事,只見他應了一聲便出門去;又和風寧瑀及寧玉坊的事務總管三人坐成一圈,細細核對帳目;偶爾偷空抬眼,必定是找到他的視線后再給他一個不知何所謂的笑容……

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有種莫名的心痛之感。

這是寧瑄的生活呀!他真的能說放就放?

他們從根本上就不同的……沒錯,他也曾有過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當他從師父那兒回來、當他親眼見到血流成河的杜家莊、當他找到死不瞑目的雙親,一切就都走樣了!

九歲的、活潑愛笑的孩子,從此被鎖進另一個在一夕間長大的靈魂深處……

直到遇見風寧瑄。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一輩子活在仇恨之中,但事實並不。他心底仍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他仍然在無意識中渴求着「家」的感覺、渴求着被愛、被保護的感覺。

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風寧瑄擁有他所希冀的一切,何苦要來瞠這渾水?難道是因為覺得幸福是理所當然,所以寧願去追尋其它刺激?

可他看起來又不是這樣的人……

就在他的煩躁鬱窒中,風寧瑄他們似乎已處理完帳目,正紛紛離座,桌椅移動的聲音讓他自沉思中回神,而風寧瑄已然佇足於他身前。溫暖的手掌熨上他的眉心。沒有閃躲的,半垂着眼任他輕輕搓撫,一股暖意竄流開來,安穩了他原本紛亂的心緒,此時遞進耳里的語聲,亦是溫柔:「對不起,本來是要你出來透透氣,沒想到還是把你悶着了。不過我已經要人回家說我們晚餐在外面用,和瑀弟一起,可好?」

「你說了便算,難不成還我作主?」他漫應着,不置可否。

「我說了便算?你轉性啦?怎麼變得這麼聽話……」風寧瑄低低笑着,渾然未覺自己的嗓音已染上一種奇異的魅惑:「我還怕你會生氣呢!說我又要不顧死活的帶你四處拋頭露面……」

原本停留在他眉間的手,在低語中又不自禁地去撩弄他稍長的瀏海,撩梳間順勢而下,便撫上他的耳旁頸邊……

杜紹懷微僵了僵,雖然對於風寧瑄的觸碰他並不排斥,但當前的氣氛……真的頗不對勁!停留在他頸畔的手掌彷若帶焰,燙得他面紅耳赤,而那雙映着閃跳燭光的幽深黑眸,更像蘊含了極深沉的什麼,拉扯着他的全副心神……若不打破這種窒人的暖昧,他不曉得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寧……寧瑄,寧瑀還在外面等,別讓他等太久。」力持鎮定的,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儘可能平穩。

杜紹懷強抑的聲調讓他乍然醒覺,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似乎暴露得太多,只差那麼一點,他就要對着眼前那兩片微抿的唇瓣失控了……吻他的觸感,他還記得很清楚——

即使總是伴隨着苦不堪言的葯汁,但那柔軟的感覺他可是未曾或忘。不過就算坦白心意是遲早的事,眼下的時機卻大大的不適宜。

讓左手不著痕迹地自他頰邊滑落,風寧瑄也穩下心神,佯若無事地笑道:「對喔,差點忘記瑀弟的存在。那我們就走吧。」

轉身熄去店內燈火,他們便與先行到外頭等待的風寧瑀會合,一同往大街行去。

※※※※※※※

華燈初上,入了夜的杭州城,熱鬧程度並不比白晝稍減。尤其食宿全包的客棧、或專營吃食的酒肆茶坊,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招攬顧客。

揀了一間店面整理得頗為清潔的大酒樓,他們一行三人便在跑堂的熱情招呼下坐定。

「三位客倌想用點什麼?」店小二滿臉堆笑,見風寧瑄三人都是氣宇不凡,衣着光鮮,自然加倍殷勤:「咱們這寶頂樓啊,不是自誇的,只要您喊得出名字的酒菜,咱們就定能給您送上來,甜的鹹的酸的辣的,您要是吃着不滿意,小店絕對撤了重上……」

「你有特別想吃什麼么?」沒理會店小二在旁的吹擂,風寧瑄只是笑問杜紹懷。

杜紹懷搖了搖頭,他向來就不曾在意過吃的是什麼東西,真要他點菜,怕也點不出什麼名堂,所以還是交給風寧瑄他們兩兄弟吧!

「那就先上一壺花雕,然後一籠螃蟹餡小餃兒,一盤松瓤鵝油卷,還有蝦丸雞皮湯,這些東西別做得太膩了。」

接着風寧瑀亦點了兩三樣小菜。在等候上菜的時間裏,他們便慢慢地啜著酒,一邊隨意閑聊。

不多時,他們叫的東西便一樣樣地盛上,然而正當三人把盞舉箸、吃得開心時,鄰桌落坐的兩名彪形大漢,卻讓杜紹懷面色未停,以免過於突兀。

「怎麼了?」風寧瑄察覺他的不對勁,立刻升起戒心,低聲問道。

「那兩個是赤蠍門的門人,不過不用太緊張,他們應該不識得我。」

「那你怎麼認得他們?」風寧瑀聞言,忍不住要發問。

杜紹懷淡淡笑道:「很簡單啊,有沒有看到他們左手上的尾戒?雖然表面上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不過細看就會曉得其實是蠍子的花樣,裏頭裝毒粉,凡是赤蠍門的人一定會有一個那樣的信物。」

也是看出那兩人的武功修為並不高,他們才敢這樣低聲談論而不用怕被聽見;反之,他們只要微一凝神,就可以知道那兩人在說什麼「悄悄話」。

「嘖!這年頭的江湖還真是他媽的難混,成天都有事兒,想偷個閑、快活一下都沒辦法,悶死老子了!」

「噯,別說得太大聲,要讓頂頭的人聽了去,咱們小命可不保。」一樣的粗獷麵皮,不過現在發話的漢子猶同伴多了把落腮鬍。他邊說着,還朝四周瞟了下,看似乎沒什麼異樣才又放下心來:「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打從年初頭兒奉命追殺寒梅公子以來,咱赤蠍門上下就沒個日子好過,結果呢?咱們自個兒的弟兄折損多少不說,連頭兒都被不知打哪殺出來的王八羔子廢了左手!」

「就是說嘛!頭兒平時待咱們不薄,咱赤蠍門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來頭的,幹啥碰上四玉門就得低聲下氣?要殺寒梅公子,他們不會自己動手啊?沒來由的拿咱們去當替死鬼,當真糟蹋人!這下好了,寒梅公子是生是死都不曉得,又叫咱們去找,找個屁啊?連他的衣角子都沒見上過半片,現在就算他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不曉得他就是寒梅!」

他愈說愈憤慨,最後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擱,「砰」地濺出了好半杯酒,好在當時人聲鼎沸,鄰近幾桌的人也只當他酒喝多了,便沒引起多大注意。

「喂,你謹慎點!」對同伴的激動,那落腮鬍漢子相當無奈:「別談這件事了,否則等你掀了桌子,大家都不好看。倒是最近幫里有什麼消息?這一兩月被派在杭州當廢人,消息都不靈通了,你剛從幫里出來,有啥新鮮事兒就說來聽聽。」

「新鮮事兒沒有,窩囊事倒又有一樁。」

「又是四玉門的牽扯?」

「可不是?今年中秋,說是四玉門那掌門老烏龜的六十大壽,他們打算在洞庭湖廣開筵席、大肆慶祝。現在各門各派的人,多半在傷腦筋要獻什麼壽禮才好,其實大家也都曉得,若能擒得寒梅公子,那可是大大討了老烏龜的歡心哪!」

「奇怪,這寒梅公子是哪裏得罪了老烏龜?雖然他挑掉了不少幫派,但也沒聽說他和四玉門的人正面衝突過啊!」

「天曉得,這種事又輪不到咱們操心,除了認份點、乖乖聽話做事外,你說還能怎的?」

嘀嘀咕咕的抱怨間,那兩人也已吃了個酒足飯飽,付完帳后,便離席而去。

至於杜紹懷他們,雖然早已用完正餐,但為了聽完那兩名赤蠍門人的交談,所以又點了壺龍井,三人狀似悠閑的喝着茶,慢慢消磨時間。

「聽起來,他們對四玉門其實是很不滿的嘛!」風寧瑀啜著茶道。

在知道自己的背景早已被陸松筠查探出來后,杜紹懷便不再刻意隱瞞身份,因此風家兄弟或多或少都曉得他的事情。

「這是必然的。儘管各門派的掌門不敢不賣面子給四玉門,但他們底下的人哪會真正服氣?隨便按個偷盜秘籍的罪名在我頭上,就累得一大群不相干的子弟兵們人仰馬翻,他們要是不怨,那才叫奇怪了。」杜紹懷搖頭嘆道,但旋即便又想起什麼事似的,看向寧瑄:「寧瑄,剛剛他們口中那個『把頭兒左手廢了的王八羔子』,不會剛好是你吧?」

「咦?是我嗎?」風寧瑄蹙起了眉頭,頗認真的開始思考,不過……

「你問我啊!我哪會認得誰是誰!何況那時候一團混亂,我只能確定自己沒殺人,其它的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應該是沒錯……我那時候雖然負傷,但圍攻我的人有誰,我倒還清楚得很。赤蠍門掌門是其中一個。」

「呃?等等,這樣說來……」聽着大哥和杜紹懷的對話,風寧瑀不禁訝然:「大哥的功夫不就相當了得?那時候那麼多人,大哥還能廢掉那什麼掌門人的左手……總不會是他特別不濟吧?」

「對喔,你不說我還沒想到過耶!」風寧瑄沒真正和人動上過手,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實力在哪裏,那日為了救杜紹懷,在一群人中殺進殺出的,還道他們不過是小角色罷了,不料之中竟然有一派之首,而且還被他廢去左臂?

這樣一想,他不免也高興起來:「呵呵,小時候還怨爹盯我們盯得緊,不過是練個武術防身,幹嘛要求那麼多,沒料到今日竟如此受用!看來爹真的是很厲害的。」

「原來你不清楚自己的實力就來送死?」杜紹懷苦笑着,無法想像若是風寧瑄武功差了點……「那天的人雖然龍蛇混雜,但有幾名也非泛泛之輩,所以當我被救醒后,其實是相當驚訝。只是後來曉得你們兄弟都自小習武,便以為你是有相當把握才救人,沒想到……」

「呵呵,這是註定好的嘛!因為紹懷註定要和我大哥相遇,所以我大哥就要很厲害才能救人啊……哇!好痛!大哥你怎麼又拿扇子打我!」風寧瑀抱着後腦勺哀嚎,今天被打兩次了,還打在不同地方,嗚……

「誰叫你沒口子亂講一氣!」

「好啦!你們別鬧了,時間也不早,我們還是回家吧!」被風寧瑀突如其來的這麼一說,杜紹懷雖是微微困窘,卻並無惱意,內心深處反而還……有點認同?

常聽得人說「命運操之在己」,但在現實中,很多事卻端的是「機緣」二字。

難道不是嗎?平時不會跑到城郊亂晃的風寧瑄,若非恰巧從鄰城回來,怎會碰上危難中的杜紹懷?若非風寧瑄武功底子深厚,那樣貿然上前,不過憑添兩條劍下亡魂,哪裏還會有並肩閑聊的今天?若非回春子陸松筠就在風家,得以即時施救,只怕他也早已毒發身亡……

而若非巧合,生活背景堪稱兩條平行線的他們,又怎可能如此相遇?終應歸因於緣份吧……

※※※※※※※

中秋節嗎……?

今日也是十五。在遠離廂房的庭院中,杜紹懷正獨自一人仰望皎潔圓月高掛,心下琢磨的卻是四個月後、中秋當晚動手的可行性。

遠遠地,傳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像是穩穩踏在人心上一般,不必回頭,也知道來人是風寧瑄。

腳步聲直到貼近到他身後才停止,貼得極近……風寧瑄只比他略高一些,因此呼吸間的氣息牽動,便若有似無地搔着他的耳後,身體本能引發一陣輕顫,連帶着之前曾被撫觸過的頸畔,都再度浮上那種灼熱的觸感……

他一定是不正常了,才會任風寧瑄為所欲為。他從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間,約莫是帶點試探的吧!因為見他沒有任何動作后,他便略顯霸道的收緊雙臂,將他牢牢箍進自己懷中,連頭也埋入他的頸間……

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懷抱是如此溫暖。雖然多年來的封閉讓他在感情方面變得遲鈍,但風寧瑄不但融解了他冰凍的心湖,甚至還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偷偷丟了一顆小石子進去。隱隱約約中,他也有某種省悟:那被激蕩起的漣漪,已擴散成他不得不正視的大圈圈……

這一個擁抱,算是讓他看清楚自己了吧!所有他曾對風寧瑄抱持過的異樣感覺,在這時都有了完美的解釋。

可是風寧瑄……他又是怎麼想的?

放鬆了身體,就這樣靠在風寧瑄身前,揚起的聲音微微夾着笑意:「我還不曉得,原來你們家的兄弟都是這樣表現友愛的啊?」

「你明知道不是。」蹙起了眉頭,風寧瑄略帶不滿的在他耳邊呢喃:「你是特別的,不一樣的……」

雖然是料想得到的答案,但親耳聽到,仍是不小的震撼。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不是你?」改將他的身子扳正,拂去垂蓋住他眼睫的髮絲,他定定地看入當初動他心魄的清亮瞳眸:「記不記得我說要拿救你的原因和你的過去交換?不過既然我從旁打聽出你的過去了,那麼告訴你也無妨,救你,是因為你的眼神。」

「眼神?」聽在別人耳里,或許會覺得這個理由相當荒誕,但他知道,風寧瑄說的是實話。不知為何,他就是淡淡的笑了:「那後來你待我那麼好,也是因為眼神嗎?」

「後來啊……」重新將他攬進懷裏,輕笑道:「後來當然是因為你是你呀!是紹懷的你、是寒梅公子的你,還有生氣的你、鬧彆扭的你、都不理我的你、臉紅的你、開心笑着的你……通通都是你呀!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可愛。」

「可愛?我?」這不是他用在風寧琰身上的形容詞嗎?他和風寧琰可沒半點相似之處吧?

「當然是可愛。」冷不防地,他又附上他的耳際,低低道:「可以讓人愛的呀……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愛上你?」

「什麼……」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坦白!害他從頭紅到腳底……不過,早就該知道風寧瑄語不驚人死不休,要真是換了別的方式,那可就不像他了。

「呵呵,別臉紅嘛!」月圓的日子真是不錯,光線剛剛好、氣氛也剛剛好,但最讓他高興的是,沒有踢到鐵板!老天有眼,他的付出總算有代價。

他不會笨到奢求杜紹懷口頭上的回應,他還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情,能有行動上的表示,便已足夠。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風寧瑄一高興起來,玩心也起來了。

「可是我說紹懷,你有唯二個缺點。」

「嗯?」

「你太高了,還有身體……」雙手在杜紹懷背上摸摸拍拍了好一會,風寧瑄咧嘴笑道:「也練得太結實了,抱起來好象就少了那麼點感覺耶!」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彷若針刺般一愣,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覺快速蔓延,接着他便不禁掙扎着想脫出風寧瑄的禁錮:「要有感覺,你不會去找個女人來抱啊!放開我。」

「哇——對不起,對不起,我開玩笑的,不要生氣嘛!」

驚覺自己的失言,風寧瑄在暗惱自己的莽撞之際,仍是忙不迭地道歉。而在他死不鬆手的堅持下?沒辦法真狠下心來運氣將他震開的杜紹懷,也只有認命的不再掙扎。

見杜紹懷似乎已順利地被安撫下來,風寧瑄才鬆了一口氣:「這樣子,你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我老說要和你在一起了吧?」心滿意足地在他耳畔輕道。他早已打定主意,無論他接受與否,他都不會再放他一人孤零零的走在復仇的道路上、任寒涼的腥風噬嚙他那已是百孔千瘡的魂靈……

「這、這不是兩回事嗎?」他略微遲疑的說着。風寧瑄願和他結為生死之交,他自然是極感動的,但他也同樣不希望見他身涉險境呀!

早在決定要與四玉門周旋到底之時,他就已有了玉石俱焚的覺悟。可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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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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