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董歡,你真狠。因為我了解你,因為我說對了你的心思,所以你這樣子對付我。」讓他真想把她壓在腿上狠狠痛打一頓,更想將她困在懷中糾纏三天三夜,用最原始的方式沖洗掉看見她親吻其他男人的憤怒,用最蠻橫的方式把自己深深紮根在她的心窩,拔也拔不走。

「我想怎麼做是我的自由,你能把我怎樣?又有什麼資格?」董歡昂着頸子,不肯服輸,不肯被他因為她的這番質問瞬間流露出的傷心打敗。

她已經被他攪亂了一段時間,不想再繼續下去。她想回到先前的自己,那個充滿自信、誰也無法掐捏的董歡。

林漢堂是第一個如此了解她、氣勢足以壓制她的男人。從來沒有人超越過她,從來沒有人將她看得透徹。這種被剖開、被壓制的滋味,讓她顫抖。

「是啊,我又有什麼資格?」林漢堂嘲弄地笑了幾聲,緊繃的身體因為這句話緩緩松垮下來,一時之間,被她的驕傲與自尊弄得心情疲倦,即使有再多再多的喜歡足以拿出來與她抗衡,此時此刻也累得不想再多說什麼。

「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邵華謙嗎?」

「他對我很好。我來到樺欣,就屬他最照顧我。」「是嗎?」林漢堂扯了扯嘴角。

他想問,那他呢?她覺得他對她好嗎?即使只有一點點?

不過算了……她為了逃避他說中心思的事實,不惜違背驕傲與本性向邵華謙告白,如此顯而易見的抗拒,他若再多問、多說什麼,又有什麼用?

他並不想要彼此的關係一直停滯在他單方面的喜歡,以及彼此的肉體糾纏上。他希望能與她心靈相合,希望她同樣能喜歡他,就算沒那麼喜歡也無所謂。

哈,他因為她的驕傲而喜歡上她,但也被她的驕傲打敗。

想想還真是諷刺。

「你走吧。天冷,早點回家休息。」他轉身,開了唯一的一扇門,態度決絕得彷彿要將她驅離他的世界,讓彼此再也沒有機會有所交集。

「林漢堂你——」董歡氣息霎時一滯,一瞬間說不出心裏究竟為什麼慌慌亂亂得產生想抓住他的衝動。

然而她只是咬咬牙,拾回被他扔在地上的高跟鞋彎身穿上,挺著背脊經過他,看也不再看一眼地遠遠離去。

神氣什麼?要她走,她就走。稀罕呀?

林漢堂垂着眼,心中抱持她不會離去的小小期待頓時灰飛煙滅。

他怒吼一聲。

「shit」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塵土飛揚中,林漢堂怒視着因為自己奮力一踹而從鐵櫃里跌出來的一堆掃地工具。

幾分鐘后,小小的工具室里,有個男人彎著背,一點一點收拾著自己闖出來的殘局。

那天之後,林漢堂依照契約連續來找董歡兩天,直到董歡完成最後一幅作品,便再也沒踏入她家門一步。

又過三天,董歡抱著名為「浴」的作品,獨自乘車前往畫室,在歐陽萍察覺事情不對勁、卻不好明問的眼神下選好畫框匆匆離去。

她回到家,妝也懶得卸,衣服也懶得換,一股腦投入床鋪的懷抱,歪著腦袋失神地看着衣櫃,直到意識到一股不屬於於她的氣味沾染着她的床。

董歡立刻蹦跳而起,惱怒地將枕套被套床罩統統拆了下來投入后陽台的洗衣機里。

再轉回廚房,見到流理台上幾個她從來不會用的瓶瓶罐罐——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也不知在賭氣什麼,垃圾桶一抓,她把那些罐子全數掃入桶子裏。

她瞪着空無一物的枱面好半晌,最後重重踩着步伐來到客廳。

小几上躺着一個醜陋無比的機械人,木長桌下放着好幾本她絕對不會翻閱的汽車雜誌,沙發上扔著屬於他的音樂CD……董歡看着看着,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跌在地。

原本完全屬於她的空間,不知何時闖入了他的東西;原本充滿甜甜柑橘香味的空間,不知何時添了一抹若有似無、蓬勃的男性氣味。

和她預估的狀態完全不同。

原以為擺脫了他,就可以回到先前的自己——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進行晨浴,無須忌諱地只穿着底褲就可以踏出浴室,早餐是簡單的煎蛋烤吐司配一杯溫鮮奶,時間到了進入畫房工作或者出門上班……日復一日,行程表完美得一絲不苟,自在暢快地獨來獨往,再也不會有人干擾她的生活作息。

現在,不會有人像老頭子嘮嘮叨叨要她把雨衣穿好;不會有人三不五時拎着讓她唾棄的消夜強迫她一同解決;不會有人在她作畫正順利時嚷着好餓好餓要吃飯填肚子;不會有人纏着鬧着與她搶電視看;不會有人因為天冷,先替她握暖擺了一夜而冰冷的手錶……她倒在羊毛毯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精緻華美的吊燈。

耳根子真清靜。

清靜得讓她什麼也不想做,就這樣躺着虛度光陰……門鈴啾啾響了兩聲。

董歡一顫,急忙跳起,也不知在慌什麼,衝到房間抓起梳子梳理微微凌亂的發,再朝着鏡子對着衣服這裏拉拉那裏拍拍,最後才砰砰砰跑到木門前,調整好呼吸,一把打開木門。

「董小姐。」

鐵門隔着的,是一位年約五十的婦人。

董歡發怔幾秒,才想起對方是一樓住戶,不慌不忙打開鐵門。

「董小姐,你男朋友今天有來嗎?」

「男朋友?」

聽見董歡一臉迷茫地困惑反問,婦人愣了片刻。

「呃,就是高高壯壯皮膚黑黑的那位……欸,是我誤會了呀?我常見他幫你提東西,先前下雨時也常見到他幫你扣雨衣,所以……」她尷尬笑了兩聲。原本她們幾位媽媽大嬸還八卦著董小姐和那位先生挺相配的,難道是她們誤會了董小姐與那位先生的關係?怎麼會?

「黃太太?」

「啊,喔,是這樣的,前陣子我的機車不知怎地無法發動,踩了半天也沒辦法,正打算推去機車行,走沒三步便遇見那位先生,他便幫我推了十幾分鐘的車去維修。」機車行離住處有段距離,幸好有他幫忙,否則她推著車走那麼遠,隔天絕對腰酸背疼。

「這樣啊……」她從來沒聽林漢堂說過這件事……啊,所以總是準時得媲美鬧鈴的他,有一次竟奇異地遲到半小時多,莫非就是幫黃太太推車?

「是啊。我今天中午燉了鍋香菇雞湯,想謝謝他。可以麻煩董小姐幫忙轉交嗎?」說着,黃太太揚揚手中的保濕鍋。

董歡不好意思拒絕,接過沉重的鍋子,說好晚一點把鍋子洗乾淨再送還回去。

關上門,來到廚房,她找出一個鐵鍋把雞湯倒入,最後坐在餐桌邊,看着大鍋的香菇雞湯。

門鈴響的剎那,她竟然期待是他。

「真是個笨蛋……」她喃喃自語,將臉埋入兩手圈出來的空洞裏。

她剛剛竟然還在期待……那個男人的出現……

大年初二的下午,董歡位於苗栗老家的卧房房門被悄悄推開。

董竹探入一顆腦袋,眼睛連搜尋都不用,立刻在床上見到一團隆起,她閃進房間,關門蹭了過去,推推縮在被窩裏的姐姐。

「姐,你沒事吧?」

許久才聽見悶悶的回復,「沒事。」

「你別在意媽的話,媽太過分了……」從小,她就覺得姐好慘好可憐,屢屢被媽拿來和堂姐比,學生時代比的是學業,出社會比的是工作。真佩服姐居然受得了,還活得這麼大方有自信,換作是她,早就心理不平衡,不是被自卑感壓得死死,要不就是變成不良少女了。

董歡蠕動幾下,掀開被子一角,疲憊地看着妹妹。「媽又不是一天兩天才這樣,我早就習慣了。」董竹摸摸鼻子,遲疑半天,猶猶豫豫地問:「姐,你有心事嗎?」心事不要憋在心裏,可以說出來和她分享喔!她們姐妹倆已經好久沒分享心事。

「沒有。你怎麼會這麼問?」董歡爬起身,撥開垂在額前的發。「就……感覺你好像沒什麼精神。」除夕一早與姐在桃園碰頭,一起搭火車準備返鄉時,隱隱覺得姐有幾分不對勁,以往的活力彷彿全數蒸發,不僅懶洋洋,臉上也鬱鬱寡歡。今早媽又在對姐叨念畫展的事情時,姐完全不發一語,不像先前還會抗議、解釋些什麼,更讓她確定自己的感覺。

「可能是最近被畫展累到了。對了。」董歡想起什麼,探身拉來包包從裏頭拿出邀請卡以及幾張畫展的宣傳遞給妹妹。

米白色明信片大小的邀請卡正面走簡約路線,側身的女性剪影露出婀娜線條柄息在上,手肘彎曲向前伸出,捧著用毛筆寫着畫展名稱與董歡的名字。背面則以與畫展名稱同樣的字體,寫明展覽時間、開幕茶會時間、展出地點與展館的聯絡電話,一旁附上地圖。

「姐,恭喜你。」董竹上前擁抱姐姐。

「有時間要來啊。」董歡扯出抹笑容,拍拍妹妹的背。

姐妹倆說了幾分鐘的話,直到董竹離開,董歡呼口氣,重新躲回被窩裏縮著。

她討厭過年,年紀愈長愈討厭,直逼厭惡。

親戚們不知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比較來比較去。從自身到小孩,再從小孩到孫子;從吃食到住行,再從住行到育樂,無論芝麻或是綠豆,全都可以拿來說嘴。

在親戚中,二伯母的女兒,也就是她的堂妹,由於年紀相仿,加上她們都是美術班出身,出社會後同樣都是美術老師,因此她們總是並排比較的對象。今年更是凄慘,由於兩人舉辦個人畫展的時間相近,她們更是比較排行榜之榜首。

「討厭死了……」一場年夜飯吃完也讓媽比出心得,今早大年初二趁親戚們都回家,開始對她碎碎念,什麼鄰居、什麼伯母、什麼堂妹……

別人的女兒厲害,自己的女兒不厲害,這是什麼道理?

堂妹的眼神也很討厭,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很了不起嗎?

因為言論太自由,胡說八道不用收費不用坐牢不用負責,所以鄰居之間就可以胡亂傳八卦了嗎?

深深的疲憊感洶湧而上,分毫不想振作的腦袋裏,忽然浮現一道巨大的、彷彿能遮蔽世間一切風雨的人影。

回憶起來,自從媽開始為了說服她取消畫展而打電話給她開始,每一次電話結束他都會出現在她身邊,像是察覺她的糟糕心情,卻不多問一句,只是默默做出令她惱火的事情,任憑她把脾氣宣洩在他身抽抽鼻,壓下酸意。

她突然,好想他。

好想林漢堂。

翻了個身,她在厚重的被子裏縮成一團。

明明驚慌於他如此理解她,於是計算好把他遠遠驅離,好回歸正常,然而當他消失后,卻是如此想念他的陪伴。儘管她嘗試振作,嘗試恢復從前的自己,嘗試湮滅與他相處過的痕迹,但是全數失敗。

此時此刻,心情沮喪煩悶的當下,她更加想念曾經那堅實炙熱的擁抱。

怎麼辦……她好想他,好想他啊……

即使心情被他掐著捏著,即使心思被他全數看透摸透,現在的她,也覺得無所謂了……因為她喜歡他

董歡迷迷糊糊清醒,天色已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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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校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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