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她是多麼幸福快樂的小姑娘呀。

娘親早逝,爹加倍地疼愛她,為她請了女紅、琴藝等師傅教她才藝,以彌補娘親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會跑到大門口等爹回家吃飯。待爹飯後小睡片刻,便會在下午親自教她讀書寫字;讀累了,父女倆到院子裏丟石頭玩著,看誰丟得准,看誰將鐵條擊出好聽的清音,看誰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兒……

爹疼着她、寵着她,她跟着爹讀史,讀過了帝王將相,看過了興衰成敗;對她來說,那是遙遠的文字,她是女孩兒,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為命,每天開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穩地睡,日子單純得像是天上的白雲飄過,自然、恬淡。

「爹呀,為什麼你要當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鬍子,窩在爹的懷裏問道:「要說別人的壞話呢,這不是討人厭的差事嗎?」

「哈哈!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頭。「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爹是幫皇上將鏡子擦乾淨啊。」

啥?!原來爹每天那麼早起床就是去擦鏡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鏡子,晚上還得想事情、寫文章,往往見爹在書房熬夜,她揉着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覺,卻總是不知不覺卧在爹的腿上睡著了。

十二歲立冬的那天,氣候格外嚴寒,她穿了紅棉襖子,照樣在大門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過了申時,還是不見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問,那邊回的卻是說談大人下了朝後並沒有過來。

到了夜晚,眾人心急如焚,她也餓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來,神情驚恐地告訴他們:談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處探詢奔走,然而爹幾位當官的朋友卻無從知曉爹為何下獄,隱隱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權傾朝野,頗得皇上信任,終究是無人敢仗義執言。全伯奔波了十來天,還是無法進入天牢看主子,最後不敵年老體衰,累倒了。

家中無主,她鎮日流淚,早來的雪花飄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淚,穿上最美麗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終於盼到王丞相回來了。

「她是誰?」王沖從轎子出來,神色倨傲地問隨從。

「她是談圖禹的女兒,已經等很久了。」

「趕她回去!」王沖陡生怒意。「敢彈劾本相,是談圖禹找死!」

「求丞相讓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讓我進天牢,我就先讓他進去嘗嘗那滋味。」王衝口氣森冷,臉色猙獰。「不給他看書,不給他寫字,不給他見親人,不給他見太陽,不準任何人跟他說話,只照給他吃三餐,看他還敢不敢跟本相作對!」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樣一個慘無人道的地獄里?

她回到家,惶惶終日,以淚洗臉。全伯讓兒子接回老家休養,家僕也因支付不出月銀而遣退,偌大的屋子裏,只留她一個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對她來說都沒有差別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見天日,一想到爹被囚禁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裏號啕大哭。

整整三個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塵,爹的硯池早已乾涸,筆架結了一層蛛網,凄涼的年過了,積雪融了,院子的枯樹不知寒冬已過,猶抖瑟著枯伎,不願吐出新芽。

她痴痴地坐在午後陽光下,心卻被封閉在深黑的囚籠里。

「小豆子。」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這是誰?怎會喚她的小名?她震驚地望向了大門。

一個老人扶住門板,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他鬚髮花白凌亂,雙眼疲憊憂傷,臉頰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腳步顫抖;人雖陌生,卻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態,這是——

「爹啊!」她放聲大哭,跑過去緊緊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淚縱橫。「爹只盼著這一天啊,怕是再也見不到我的好女兒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盡情地痛哭,幾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蒼老成這樣。

聽說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沖弄權罪狀,下旨鞭屍抄家,任命顧德道為新丞相;爹放了出來,補還官銜和俸祿,改任翰林院大學士,負責編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務,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養。

原以為一切都平靜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夢中無法醒來。

「好黑!」爹又驚醒了,驚恐地喊道:「小豆子!燈!燈!」

「來了。」爹的身子尚未復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間,一聽聲音立即起身,將並未熄滅的油燈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沒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間,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無數個夜晚,她提着油燈,扶爹在院子裏繞圈子,跟爹說話,直到爹的心情平靜下來,東方漸現魚肚白,父女這才入房安歇。

三個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個人都變了,從一個直言敢諫的愕愕之士變成一個畏縮膽怯的小老頭;夜夜的驚惶,不只驚擾著爹,也深深困擾着她;縱使她想用心照顧爹,但十三歲弱小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幸好,仙娥姐來到了談家。她不計酬勞微薄,任勞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細心照料下,不再經常半夜驚醒,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爹很滿意新職,每天上翰林院,認真地看書編史,不議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子腳下平靜度日,與世無爭。

十六歲的夏天,外面傳說皇帝又要選妃了,她不當一回事,心思雀躍着,只想快快變個法子催促溫吞的爹給仙娥姐一個名分……這時卻來了一道聖旨,選立她為皇帝的新妃子。

好個皇恩浩蕩的青天霹靂!爹又開始半夜起來團團轉了。

「小豆子,怎麼辦?」爹不斷地自責。「是爹疏忽了,明知選的是十四到十六歲的閨女,爹應該為妳訂門婚事避開的。唉!是爹不好。」

「老爺,先睡下吧。」已經數日不眠的仙娥姐柔聲勸說着。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將小豆子送去那種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為什麼我一輩子盡忠朝廷,換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爹的眼神渙散,嘴裏不斷重複相同的話,一切言行仿如當年重現。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責,更不想爹擔憂驚慌,這不該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運無可抵擋,當妃子是她自個兒的事,那麼,就讓她一肩扛下來吧。

「爹,我要當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嬌地搖了搖。「這是我們談家的殊榮,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眾人之上,哪能被選為妃子?哇!原來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歡喜?」

「嗯。」她用力地點頭,綻出最甜美的笑顏。「爹啊,你也要開心呀,以後是國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來也有風了。」

「呵呵,國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嗚嗚。」

「爹呀,你怎麼高興得哭了?」她極力剋制住衝上眼眶的淚水,仍是嬌笑道:「來喔,小豆子幫你擦眼淚。」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歡喜笑靨,直到迎婚使將她迎上富麗堂皇的輿轎,放下了花團錦簇的紅絲轎簾,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讓淚水壞了臉上的妝。從今以後,她換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沒有名字的寧妃談氏。

不是早就哭乾眼淚了嗎?為什麼心還是這麼酸苦,淚水還是這麼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淚能流成河,她願隨波而去,再也不要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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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原野蒼茫,一輪冷月高掛夜空。

端木驥策馬爬上陡峭的山坡,來到了高崖巔峰;他輕拉韁繩,奔雷聰即停下腳步,穩穩地馱著馬背上的兩人,屹立於山巔。

懷裏的人兒仍在輕輕啜泣。他心中一嘆,放開韁繩,將兩臂圈緊了裹在披風裏的她,俯下了臉頰,緩緩地摩挲着她的頭髮。

他都聽到了。當奔雷聰出了城門后,一直保持安靜的她彷彿有所知覺,又開始哭泣;風聲呼號中,她的泣訴斷斷續續傳來,他也逐漸拼湊出她的心緒,一顆心頓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洶湧,怎知竟會牽連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為是的教訓她、甚至是冷言冷語刻意疏離她時,是否也一再地牽扯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楚?

仰頭望月,金黃色的月光染進了他的瞳眸,緩緩地化開了其中的沉鬱,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頭,以唇輕輕拂過她的發,輕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歌聲纏繞着風聲,悠悠緲緲地回蕩在高崖深谷之間。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際,談豆豆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正卧在一條小船上,海水輕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睜眼。

君愁我亦愁……是誰?誰知她的愁?是誰低頭弄蓮子?又是誰在唱着她熟悉、想唱卻不敢唱的曲兒?

她止住淚水,傾耳凝聽,歌聲如夢,她不願醒來。

「豆豆。」

她心頭一震!她不是沒有名字了嗎?誰在喚她?

「豆豆……」那聲音頓了一下,再喚道:「談豆豆。」

她睜眼,清醒,感覺一隻溫熱的大掌正在撫摸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水;她抓住這隻手掌,抬起頭,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龍潭裏,沒有吃人的怪獸,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驥扳好她的頭顱,為她拉攏披風阻隔寒風,只讓她露出一個臉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脈多麼雄偉啊。那裏有砍不盡的林木、挖不完的礦源;再過去是廣闊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妳再看這邊,東邊一直過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無際,不知道盡頭在哪裏;南邊三十里是我們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麗的江南,那裏春天會長出綠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給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糧;西邊有大漠,有崇山峻岭,有奇花異草;更往西邊過去,那裏的人長相跟我們不一樣……」

「那是討厭的崑崙國。」她開口道。

他笑了,輕輕摸着她的頭髮,正好將奔雷聰兜了一圈轉回原處。

談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懸一顆明月,四野高崖聳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盤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險。此處荒涼靜寂,她見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著大海綠稻,但在他的引領下,她的天空亮了,視野開闊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蓮,她踩住崑崙國的王宮屋頂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賞蓮葉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過了。妳讀過那麼多方誌,不都神遊其中了嗎?」

「你都去過嗎?」

「有的去過,有的將來會去。」

我可以跟你去嗎?談豆豆問不出口,不覺又往他懷裏偎緊。

「貼上他結實強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會像上回在藏書樓一樣,將她推得遠遠的。

會嗎?會嗎?打從他抱她上馬,繫上披風,密密地將她藏在披風裏,一路以平王爺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門禁森嚴的宮門,闖出了緊閉的城門,他就一直將她緊抱在懷裏,不曾放開片刻。此刻,他會放嗎?會嗎?

「妳很冷?」他問道。

「不,不冷。」她違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開他抱在腰上的雙臂,但又遲疑着不願去扳,只因她好喜歡這種依賴的感覺……

她低下頭,眼眶微濕。他想方設法偷渡她離開皇宮,在黑夜裏平治了三十里路,他何苦來哉?

她從來就不敢猜測他的心思,即使他柔聲喚她豆豆、唱歌給她聽,她仍然當偎依的此刻是一場夢;在夢裏,她放縱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無緣一見的奢侈風景,過往陰影早已隨風而逝,未來的日子依然漫漫無盡,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時此刻。

「抱歉,我失態了。」她怯聲地道:「平王爺……」

「噓。」他拿指頭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驥,妳是豆豆。」

「啊!」她仰頭,看見了一張沖着她笑的俊臉。

阿驥?撤去了藩籬,他和她就只是一對平起平坐的人間男女。

是了,絕對是夢!在夢中她是個讓他呵護疼愛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紅腫沉重的眼皮,瞳眸里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驥,為什麼在京城看不到月亮,來這裏就看到了?」

「這裏風大,將烏雲都吹開了。」

「為什麼月亮是圓的?」

「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月亮就是圓的。」

「對了,到底有沒有盤古這個人?傳說他死後身體變成大地,血流成河,汗變成雨,那為什麼雨水不是鹹味呢?」

「呃,這是上古傳說的神話,聽聽就好。」

「哎呀!阿驥你看那石頭上面亮晶晶的,結霜了!」她探出頭,興奮而好奇地問道:「可為什麼天冷才結霜、結冰?要是夏天結冰不是很好嗎?這樣就很涼快了。」

「唔。」

「為什麼馬只有四隻腳,八隻腳不是跑更快嗎?」她摸了摸馬頸。

「這……有八隻腳的是怪物,不是馬。」

「喔。」她望着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線條有些僵硬的臉孔,突然發現了他頰邊下巴冒出來的短硬鬍渣。

「為什麼你會長鬍子,我不會長?」

「向來只有男人會長鬍子,姑娘不會長。」

「不能這樣解釋。向來,向來,好像世間萬物都得一成不變似地。」她用力搖了搖頭。「我看過河東府志,記載一個長鬍子的婦人,她生了八個小孩,他們一家都有奇怪的長相,老大頭尖尖,長得像鰻魚,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鑽到小洞裏抓蛇……」

「等妳故事說完了,妳的鬍子也長出來了。」端木驥傻眼,她的小腦袋瓜里裝了多少東西呀。「妳問題這麼多,不渴嗎?」

「是渴了。」她承認。

「來,喝水。」他從後頭鞍袋摸出一隻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會捧著這隻水袋,對着這個口咕嚕咕嚕地喝水,頓時臉紅耳熱,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餓不餓?」他又問。

「我晚上沒吃……」她放下水袋,囁嚅道。

「給。」他遞給她一塊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驚訝得心臟噗通噗通亂跳。明明他一路奔來,路上沒有停歇過。「為什麼你袋子裏有這個?」

「嘿,因為我有一個百寶袋,想變什麼就有什麼。」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總算有一個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給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將藕粉糕塞入口裏,就要往後頭摸。

「猴急什麼?妳坐好不要動。」他按了按她的頭顱,試圖將她定在馬背上,接着解開披風,再將她裹得密不透風,這才跳下了奔雷聰。

談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記咀嚼吞咽,就看他從百寶袋拿出一領油布雨衣,平鋪在大石頭背風處,然後繼續從百寶袋拿出兩塊大麵餅、一盒糕、兩顆蘋果、三顆梨子、幾塊糖、一條幹扁魚、一塊腌肉、兩隻雞蛋,還有一隻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準備好半夜來這邊野餐了嗎?

彷彿洞知她又要問為什麼,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傑作。」

「哦?」

「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覺,有時半夜肚子餓了,想吃東西也沒得買,也不好吩咐人準備,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門前,她就會將好吃的食物塞進我的鞍袋裏。」

她記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頭倍感溫馨。想想呀,當他半夜在勤政閣忙碌國事餓了,隨時可取來娘親的愛心餐點,難怪他吃得又高又壯了。

「我兩個弟弟恨死我這個大哥了,不想吃的東西就盡往我這袋子塞,當我是餿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實是兄弟情深,不必溢於言表吧。

「下來吧。妳坐在奔雷聰上頭越吃越胖,會壓垮牠的。」

「啐!」她笑着打他一拳,這才發現已然讓他抱進了懷裏。

臉頰熱熱地燒了起來,她雙手縮在他的胸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卻又不舍地立刻抬起,只想好好將他的輪廓容顏收在記憶里。

仿若心有靈犀,他亦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緊緊交纏,她看到他眼裏驟起的波濤,感受到他陡然箍緊的強壯臂力,兩人視線相隔盈尺,她迎上他陽剛的呼息,卻亂了自己的呼息,不覺微張小嘴,想要汲取更多的氣息

端木驥眸光猛然燒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卻在冷風撲面的一瞬間,他忽地清醒,眼裏的衝動只是一閃而過,快到連她都無法察覺。

短短的十幾步路,有如千里之遙:這個擁抱過度沉重,他無法負荷,然而又不想放開,就算幾千里幾萬里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着,慢慢吃。」他將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結結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說?」他摸摸她的頭頂,好像是刻意為自己化解方才的尷尬,笑道:「鞋襪也不穿,這麼冷,會得風寒的。」

「好啦。」她盤腿藏在裙下,拉攏披風,看他拿起了一塊糕,便問道:「你怎會吃起了藕粉糕?還知道要買南門那一家的?」

「有一回妳爹帶了一盒給妳,妳無視我的存在,跟妳爹你一塊我一塊的吃了起來,害我流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實爹是想敬獻一塊給偉大的平王爺,卻讓她擋住了。

「這味道很香,你喜歡吃嗎?」她問道。

「喜歡。」

他喜歡她喜歡的味道!談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還要吃其它的東西。」說着便抓了蘋果啃一口。

「別囫圇吞了。」他為她剝了一顆水煮蛋,遞給她。

「放心,我嘴巴沒那麼大,一口吞不下的。」

他望着那鼓起臉蛋大啖食物的櫻桃小口,果然還是小巧玲瓏,如一枚紅菱,誘惑着他去采來……

「給妳玫瑰香露。」他深呼吸,轉過臉,又遞過了白瓷小瓶子。

「我以為是酒。」她才啃完蘋果,又咬了蛋,拿起小瓶子轉着看。

「妳別看這小小一瓶,這可是我娘親手做的。她採下玫瑰,蒸取花瓣精華,可以養胃散郁。」

「這很珍貴的……」不只是繁複的手工程序,更是一個母親的用心。

「吃了吧,放久也會壞掉。」

「謝謝。」她小口小口地啜下,讓那清新的芳香滑入喉際。

好久沒讓人這般疼愛了,她眼角泛起薄薄的淚光,心頭既甜又暖,抬起頭,便朝他一笑,又開開心心地吃起這頓大餐。

她吃,他也陪着吃,兩人坐在野地里,狂風掠過耳邊,寒霜凝結石頭縫隙,這裏卻是春意融融、鳥語花香,令人流連忘返。

明月高懸天際,長空明凈如碧,遠方傳來野狼對月的嗥叫聲,明明是蒼涼至極的悲鳴,她卻——

「呦嗚!」她吃飽了,頑皮心起,仰起脖子,也學野狼高呼一聲。

「妳不要亂叫!」他趕緊制止她,好氣又好笑地道:「萬一招了狼群過來,看妳不被撕了吃掉才怪。」

「不會。」她站起身,很有把握地笑道:「這裏有你呀,你人高馬大的,還打不過幾隻小狼?」

「我會騎着奔雷聰先跑了。」

「你不會。」她搖搖頭,笑得更燦爛。「給我發喪挺麻煩的,不是嗎?」

「烏鴉嘴。」

「嘎嘎嘎!」這會兒她又學起了烏鴉,兩手振動披風抖呀抖的,踩着腳步兜圈子,活像一隻蹦蹦亂跳的小鳥兒。

「妳喔……」他完全被打敗了,真正領教到她的活潑個性。

這顆小豆子呀,她扇起的涼風變成了他心底的颶風,明明是他帶她到這兒,也明明是他在為她排解憂傷,可怎會變成由她主導情勢,任那甜美嬌俏的笑語深深地牽動他的心?

「咚隆隆!咚咚嗆!」她雙手一揚,將披風蒙住了頭臉,嘴巴呼喝,身子胡亂搖動。「咚隆嗆咚咚,豆豆舞獅給阿驥看嘍!」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她還會拿嘴巴敲鑼打鼓啊。「妳這不是舞獅,活像是一隻扭到腰的大毛蟲。」

「哼,你才是大毒蟲!」她揭起披風,露出一張噘了嘴的小臉蛋。「人家感謝你帶我出來玩,你都不賞臉哦?」

「好好,我賞臉。」他無可招架,笑道:「那妳就再舞獅吧。」

「你在笑!」

「好好,我不笑。」他還是想放聲大笑。天哪,他怎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向來傲視一切的他承認,他是徹徹底底地栽了。

「來,我教妳怎麼舞獅。」他跳了起來,高高拉過披風,將自己和她蒙了起來。「跟着我的動作跳。」

「哇!蒙得黑漆漆的,我什麼都看不到了。」她哇哇大叫。

「這就考驗妳的功夫了。跟我走。」他跳出一步來到碎石地上,打算留出鋪着油布雨衣的地面給她踩着,不料她興匆匆地跳了過來,地面不平,她收勢不穩,整個人就往他身子撞去。

「小心。」他立即轉身,穩穩地抱住了地。

「呵,好險……」她亦本能地環住他的身軀,就在兩兩相擁的電光火石之間,她的淚水竟是陡地狂瀉而下。

她慌忙咬住唇瓣,不敢哭出聲音。今夜的夢太美,她只想永永遠遠躲在這個黑暗的所在,再也不要醒來面對空洞的寧壽宮。

她不敢抬頭,不敢稍動,這樣就好,只怕一旦放開了,夢就醒了。

明月夜,風嗚咽,他感受到胸前的輕顫,遂揭下了頭上的披風,仍將她緊裹入懷,心底深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自問,打從下午在勤政閣窗外瞥見她的身影,他就如同著魔似地跟住了她。忙了這麼一整夜,到底為何?而這些日子來處處想着她、關照着她,此刻還悄悄地輕吻着她的頭髮,他是否也得向自己問個明白、討個究竟?

然而,問分明了,又如何?

唉,無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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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閣里,內閣大臣們有人交談,有人讀着手邊的條陳,有人閉目沉思,大家正在等候皇上,準備商議明年預算分派大計。

「皇上駕到……」

「朕來遲了。」太監的尾音還沒喊完,端木融便匆匆趕了進來,揮手示意道:「大家別行禮了,坐坐。」他一邊落坐,一邊道:「方才下了朝,朕聽說皇太後身體微恙,便先過去探……」

啪!端木驥手上的冊子掉了下來,神色驟黯,兩眼直直地望向皇帝。

端木融和群臣頓覺陰風慘慘、鬼哭神號。嚇!平王爺要生氣了?

「是皇太后?還是管太后?」端木驥沉聲問道。

「不是母后,是太後娘娘。」端木融小心回答。嗚,王兄不要瞪人啦,他下次不敢遲到了。

「嗯。」端木驥拿過太監幫他撿起的冊子,垂下視線,卻全然沒注意到上下拿顛倒了。

顧德道忙堆出笑臉。「時候差不多了,還請平王爺主持會議吧。」

「好。大家散了吧。」

還沒開始呀!群臣們錯愕不已,怎地平王爺好像掉了魂了?

「皇上,請恕臣偶感風寒,體力不濟。」端木驥起身拜揖,神情焦躁不安。「還請皇上主理本次會議,臣告退。」

「王兄!」端木融大驚失色,這麼重大的會議,他主持不來的呀!

可任憑他哀鳴呼喚,王兄還是一去不復返,獨留座位空悠悠啊。

嗚嗚,王兄真是用心良苦,非得臨陣抽腿,逼得他不得不獨立處理國政大事嗎?

也罷。他將所有的哀怨長埋心底,擺出了王兄平常教他的剛毅果決君王臉色,穩重地道:「顧丞相,由你先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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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喝葯了。」

寶貴端了葯碗,小心翼翼地將一匙葯送進娘娘的嘴裏。

談豆豆倚在一堆枕頭上,歪了半邊身子,雙眸緊閉,嘴巴更是閉得死緊,那湯匙只能抵住她的嘴唇,卻是怎樣也送不進去。

「娘娘呀,寶貴求妳了,啊啊,張嘴。」寶貴嘴巴張得老大,可娘娘還是不聽話,她只好強迫將湯匙挖進她的嘴裏。

一縷葯汁從娘娘的嘴角流了下來,寶貴慌忙拿巾子拭去。

「妳這樣喂,她喝不下去的!」身後突然傳來暴喝聲。

「平王爺?!」寶貴驚嚇得忘了行禮請安。「這……這裏是……」這裏是皇太后的寢殿,是睡覺更衣的私密地方,等閑太監宮女都不能隨便進出了,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妳扶她起來。」端木驥冷著臉,接過她手裏抖個不停的葯碗。

「可……可是王爺……你、你、你是男……」

「我是她侄兒,小輩服侍長輩,此乃人倫正道。」

「是是。」好像很有道理。寶貴忙坐到床沿,扶起了娘娘。

談豆豆穿着絲棉中衣,長發打了兩根粗辮子,垂著小頭顱,軟綿綿地倚住寶貴,似是不勝柔弱。

端木驥憂心如焚,他站着看不到她的病容,立即單膝跪到床前,寶貴在場,他不敢觸摸她,只得以眼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他頓時自責不已。難道是那晚在山上染的風寒?該死該死!他該為她裹緊冰涼的腳掌,更不該讓她坐在寒冷的地面。

「娘娘發燒了嗎?」他焦慮地詢問。

「沒有。娘娘的癥狀是咳嗽流鼻水想睡覺。」

「那她的臉為什麼紅紅的……」

問話之間,她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他立即捕捉到這輕微的反應。

他逸出微笑,如釋重負,舀起一匙葯,拿在嘴邊緩緩地吹了吹。

「娘娘,吃藥了。」他輕喚道。

談豆豆沒有反應,寶貴拍她的手背也不睜眼。

「老祖宗?」他又喚道。

「哼……」她的聲音從鼻子蹦了出來。

「小豆子!」他中氣十足地喊道。

「呵……」她的嘴角牽動了,眼睛卻還是閉着。

「豆豆,乖,將這葯吃了,身體才會好。」

「唔……」她唇瓣微啟,小口小口地啜下藥湯。

他凝視她喝葯,確實讓她徐飲而下,再舀了一匙吹散熱氣。

「哇!娘娘喝了。」寶貴好佩服平王爺喔,三言兩語就哄得娘娘喝葯;可是她有沒有聽錯啊,王爺好像喊娘娘的名諱?!

談豆豆已是滿臉通紅。他闖進來就很過分了,還當着寶貴的面喊她名字,害她一直不敢睜眼,雖然她是這麼的歡喜他來看她……

偷偷將眼睛拉開一條縫,卻看到他的昂藏之軀在她的視線下面。

「喂,你……不要跪……」她急道。

「我沒跪妳,我這樣較好喂妳吃藥。」

「寶貴,去拿凳子。」

「寶貴,坐着,扶好娘娘。」

「嗚,寶貴只有一個。」寶貴好生為難。「要不我再出去喚人……」

「不行!」太后和平王爺齊聲否決。

於是乎,照樣寶貴扶娘娘,王爺喂娘娘,房間里再無聲響,只有湯匙輕撞磁碗的清音,還有極輕極柔的吹氣聲。

這是他的氣息呀!談豆豆痴痴地看他低頭吹涼熱湯,以前老認為他的唇很薄,此時近處凝看,才發現他一樣是兩片豐潤的唇瓣,血色充足,厚薄適中,好像軟軟的、肉肉的,很好咬……

「我臉上開了花、長了膿痘嗎?」端木驥抬臉,將湯匙遞到她嘴邊。

「你、你、你沒有噴進口水沫子吧?」她趕緊找個借口。

「噴都噴了……」看到她花容失色,他本想收斂玩笑,但隨即想到這個病人竟然還會裝睡不肯吃藥,那麼……

「沒辦法呀,臣一邊吹葯,一邊又要哄咱天朝長不大的娃娃太后,一嘴不能兩用,不免顧此失彼……」

「你不要再噴了啦。」話才說完,就被猛灌了一口葯。

「這樣就乖了。老祖宗果然體恤侄兒苦心,快快吃了,病快快好,好不好?」前面講得嘲謔意味十足,後頭一句「好不好」卻是溫柔之至,仿如天上軟綿綿的雲絮,教人無從找到着力點反對。

談豆豆的心思飄忽了,她亦無從應對兩人之間的微妙關係。

她和他,曾有着親密相擁的肉體接觸,卻也有着最為壁壘分明的輩分頭銜。那夜過後,她的心思變得瞹昧混沌,明知該立刻轟他出宮,義正辭嚴斥責他的逾禮之舉,然一旦面對他,她端不出臉色、拿不了決定……

「葯沒那麼熱了吧,給我。」她搶過葯碗,咕嚕咕嚕喝完。

端木驥依然單膝跪地,靜靜地看她喝完葯,並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

「喂,我喝完了,你還不……」一個走字,她竟是百般不願說出。

他的大掌突然按上她的額頭,沉吟了片刻。

「妳果然沒發燒,可是流汗了。」他放開手,站起身,打量她的床鋪。「寶貴,扶娘娘躺下,幫她擦汗……嗯,還是換件乾淨的衫子好了。」

「是。」寶貴覺得王爺比她還會照顧娘娘呢。

「老祖宗,妳流汗就別抱着這熱烘烘的枕頭了。」

端木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着還是坐着,手裏始終抱着一顆小枕頭,或是貼在肚子上,或是倚在胸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來,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着這顆枕頭才能睡覺吧。

果然還是個娃娃啊。他露出疼寵的微笑,但她流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來,別熱著了。」他伸手去奪枕頭。

「不要。」談豆豆神情一慌,抱緊枕頭轉過身。

端木驥動作快,抓到了枕頭一角,本以為可以扯開那顆小枕頭,不料卻拉出了一大塊布。

「別拿呀!」談豆豆緊抓布的另一角,不讓他扯去。

他扯這一邊,她扯那一邊,結果扯開了一襲男子的衣袍。

「這不是平王爺的……」寶貴驚叫一聲。

記得娘娘那時偷偷洗好衣服,她以為娘娘早託了哪個公公還給平王爺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厲害的娘娘喔,有辦法將衣袍捲成一個小巧可愛的枕頭模樣,她得請教這一手功夫……

呃,氣氛好像有點僵硬,平王爺在生氣娘娘偷他衣服嗎?

抓着袍襬一角,談豆豆這下子真的是渾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臟亂跳,面紅耳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視自己呼之欲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腦海里只有這個聲音,攢緊衣袍的手指緊緊一扯,隨即放開,任那袍子滑落床緣,掉了下去。

「寶貴,我要睡了。」她立刻躺下,拉起被子轉身面向牆壁。

「娘娘,先換衣服啦。」寶貴搖她。

端木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裏還抓着袍子的一邊,便迅速卷了起來,搭在手臂上,後退一步。

「臣告退。」

床上的人兒沒有回應,他轉了身,走出兩步,又回過頭,凝視蜷縮被窩裏的她,仍是走回床邊,靜靜地將袍子放回她的床上。

「寶貴,快服侍娘娘更衣,別讓娘娘着涼了。」

他再次吩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寢殿。

她沒事就好。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另一塊始終搬移不去的石頭依然擱在那裏,重重地堵住他滿腔的衝動。

轉出迴廊,欲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個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談大人,找什麼?」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嚇!王……王爺!」談圖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進後頭的寢殿已是罪該萬死,沒想到平王爺跟他一樣該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驥猜到他的來意。「談大人不妨進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談圖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從娘娘房裏出來?」

「是的。」端木驥坦然地道。

「你從娘娘房裏出來……」談圖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沒錯,眼前站的是平王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讓不尋常的拍門聲吵醒,打開門,赫然見到睡在平王爺懷裏的小豆子,他震駭萬分,還是仙娥鎮定,引平王爺進到小豆子出嫁前的卧房,讓小豆子繼續安睡。

平王爺立刻離去,沒有任何解釋,只要求他坐轎進宮時,順道夾帶娘娘進去;還有,不要忘了幫娘娘穿鞋襪。

轎子裏,父女擠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靜,明顯看得出她哭過了;他想問原委,卻怕隔牆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說她沒事。

哪能沒事!從那天起,他憂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日一聽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無心待在御書房等侯皇上,立即趕來探病。

「小豆子還好嗎?」一切疑問,只能擠出這句話。

「她染了小風寒,休息一兩天應該就好了。」端木驥如實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宮闈禁地,臣等應在外頭候傳,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談圖禹鼓足勇氣說完。

「可你還是進來了。」端木驥聽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為意。「談大人,你我都是讀書人,對他媽的禮教早已滾瓜爛熟。」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麼情況下,你顧不得這些無聊的規定束縛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着看她。」

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談圖禹說出口,端木驥的心思篤定了。

想她,就來見她:即使她放手,他卻執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着她……

他恍恍地想着,只是一件衣服,能為她隔絕孤寂,又能給予她溫暖嗎?

「談大人。」他立即為自己劃出一道鴻溝。「我一天為子侄,就會一天恪遵禮法,照顧奉養皇太后她老人家,請勿多心。」

「謝王爺。」談圖禹稍感放心,感覺平王爺真的很「孝順」小豆子。

此時兩人已走出寧壽宮;秋菊開了黃澄澄的一片,海棠紅艷艷地綻放,早開的牡丹吐出濃郁的芳香,落葉花徑邊,兩人漫步閑談。

「為什麼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驥問道。

「回稟王爺。」談圖禹回道:「娘娘剛生出來的時候,小小的,圓圓的,滾溜溜的,很可愛,像一顆小豆子,臣和妻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歲喪母?」

「是的。」談圖禹臉色一黯。

「你父代母職,辛苦了。」端木驥一頓,仰望風起雲湧的天際,沉聲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沒幫上忙。」

「啊!」談圖禹下料王爺竟然提起舊事,先是愣住,隨即一嘆。「都過去了,跟王爺無關。後來臣知道,王爺那時也是自身難保。」

當年,丞相王沖弄權,平王爺當時為兵部尚書,掌天下兵馬大權,王沖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說這個侄兒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爺立即遞出辭表,閉門不出;而他再也看不過王沖結黨營私、敗壞朝政,便寫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卻在半途為王沖所攔截……

「本王代天朝向談大人賠罪。」端木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爺別這樣……」談圖禹慌忙回禮,眼眶微濕。「老臣能活下來,實屬萬幸、萬幸啊。」

「先帝個性固執,忠言逆耳;天車老天有眼,讓惡人先死了。」

一語帶過,端木驥卻仍感驚心動魄。那年過年,他們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進宮拜年,卻見王沖變本加厲,意圖軟禁先帝當作傀儡皇帝,他當場拿起痰盂將王沖砸成了「急病」;不出幾日,惡人便一命嗚呼。

由於先帝極好面子,不願臣民得知受到寵臣脅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連王沖家人也以為老爺是跌倒撞出內傷致死;從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晉封為平王爺,接下來更擔下輔政的重任。

朝政詭譎多變,即便現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還是有不如歸去之嘆。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時可望再度乘桴游於四海,陪她看遍方誌所讀過的風俗地理啊……

想偏了。端木驥拉回心思,還是很誠懇地道:「還望談師傅繼續教導皇上為君正道,皇上秉性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權貴子弟不良氣息,足有成為仁德賢君之望,小王請談師傅費心,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當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聖人之道。」

兩人對揖再拜,談圖禹一掃心中陰霾,頓生豪氣。過去受點冤屈算什麼!噩夢都過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輔佐皇上成為聖賢明君。

他無聲地仰天長嘯。抒發心中之塊壘,花白的鬍子飛揚而起,象徵他老驥伏櫪的心志……呵!身邊這隻小驥也不錯,很懂得煽動臣子的熱血呀。

「談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驥笑咪咪地看他。

「嚇!」怎麼不怕?王爺還是笑得高深莫測啊。

「有空的話,我會讓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宮很麻煩的耶。

端木驥但笑不語。他們的石頭仍擋在那裏,鴻溝也劃得極深,但只要下跌進去,他還是要為所欲為,甚至大膽妄為。

他只願她順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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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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