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西風起,捲動天邊層層堆積的暗雲,拂向了巍巍高聳的京城城牆,同時也催促着商旅行人走進城門,往這天子腳下的富庶繁榮之地尋求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

京城大街寬闊,商家開門迎客,行人車馬往來熱鬧,來到大街中段,就見一間店面生意興隆,客商和夥計頻繁出入,人人皆從高高掛着達五十年之久的紫檀木匾額下走過,那四個厚重遒勁的黑色大字「董記布莊」即是全天下皆知的信譽保證。

一輛馬車停在董記布莊門前,一名端莊美麗的小姐讓丫鬟扶下了車。

「小姐您回來了。」一進門就有夥計恭敬地喊道。

「是董記的千金小姐!」客人們眼睛一亮,其中熟識的便跟她打招呼。

董馥蘭放慢腳步,一一微笑回應;店內枱面上攤了大片大片被看中的布匹,五顏六色,繽紛奪目,十來個夥計忙着取布,或是熱心地為客人介紹布匹;她看了,臉上的笑意更是甜美。

她往後頭走去,注意到了二掌柜陸兆瑞正在向兩位客人說話。

「雲老爺,雲少爺,實在是我們老爺忙,這會兒還在外頭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你們都等上一個時辰了。」

「沒關係,我們再等等。」那位雲老爺回答道。

「這樣吧,不如請雲老爺留下拜帖……」

馥蘭轉進後頭的帳房,已經聽不到陸兆瑞在跟客人說什麽了;那應該不是重要的客人,否則早就請到後面的小廳喝茶,順便先跟掌柜談上事情,而非坐在外頭給客人暫時歇腳的凳子等候了。

「大掌柜,這是孫夫人的單子。」她遞出一張紙。「剩下幾匹她沒挑的,阿貴叔搬下車後,就給你點收入庫,另外她還要再加五匹緞布。」

「我知道了,明天中午前送到孫府去。」大掌柜李不二接過單子,看了上頭的品項數量,又道:「小姐您辛苦了。」

「說什麽話,這是我該做的。」

身為董記布莊的女兒,她天生一雙巧手,刺繡裁縫紡紗樣樣了得,平時便常往自家的綉坊、織廠、布莊走動;而京城多得是高官富賈,通常女眷不好拋頭露面,就由她接待或是登門造訪,為她們提供選布裁衣的意見,也因此協助父親維繫了許多固定的客源。

「外頭好像有客人?沒約好時間來見爹嗎?」她好奇地問道。

「那是絛州雲家布莊的人,來京城尋個合作商機。」李不二早知來人的底細,搖了搖頭道:「他們的布匹質地不夠精細,早在兩年前,老爺就已經明白拒絕,可那雲老爺還是不死心,每年都來見老爺。」

「喔。」馥蘭不再問,稍微探了外頭。「阿貴叔好像搬完貨了,我這就去織廠,瞧瞧新花色織得如何了。」

「不是說下午會送樣布到府上給小姐看?」

「我還是過去看,有問題的話可以跟師傅討論,當場就能修改試織。爹說,文彩布莊剛出了一批新貨,現在競爭激烈,我們能早一步趕出新布,就能儘早讓爹去運籌帷幄怎麽賣,搶得先機。」

「小姐很有心,要是男兒身,早就跟着老爺做大生意了。」

「大掌柜別說笑了,我只管繡花織布,去跟各家夫人小姐聊天。」

馥蘭自是關心自家的布莊生意,然一來父親沒讓她參與經營,二來她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管理龐雜的貨物帳務和人事;可爹年紀漸漸大了,她再怎麽不濟,身為獨生女的她還是得學會擔下家業……

她懷着心事走出帳房,喚了丫鬟芽兒,正往前走時,突然身邊有人問道:「請問是董小姐嗎?」

男子聲音溫醇,好似指腹撫觸絲緞般地柔滑,又如那甘味入喉的清茶,馥蘭心頭一跳,停下腳步,移目定睛在對方身上。

男子一襲雪青衣袍,襯出他頎偉的身軀,相貌俊雅,帶有些許超逸出塵的氣質;明明該是個汲汲營營的庸碌商人,可怎會像是從山居竹屋走出來的文士呢?那雙同樣注視她的黑眸好幽深,就像深秋的青空,很亮,很清,卻是又高又闊,悠悠遠遠,不知盡頭在何處。

在這相望的瞬間,她心思彷佛化做了一縷輕煙,緩緩地飄上他的眼底,往那縹緲的天邊追逐而去。

「在下雲世斌,來自絛州,問候小姐安好。」

「雲公子你好。」馥蘭臉熱熱的,點個頭就順勢低下頭不再看他。

「在下這裏有幾匹布,想請小姐過目。」

「生意的事,請公子跟我們布莊的掌柜談。」馥蘭禮貌地拒絕,轉頭道:「二掌柜,麻煩你……」

這一轉頭,馥蘭才注意到旁邊桌上擺着幾綑布料,顏色很是特別,她一下子被吸引住,不覺走了過去,拿起最上頭的綠布詳看。

布料觸感普通,顏色卻是極為別緻,她從沒見過這款綠色,輕輕柔柔的,彷若綠水晃漾,恁是再厚重的粗布也變得價值非凡了。

「這顏色是新做的,叫江南春綠。」醇厚好聽的聲音來到身邊。

「江南春綠?」她驚喜地問道:「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你引這句詩來取名?」

「正是。」

「好名字!好美的意境!好美的顏色!」馥蘭連說了幾句,又順手攤開布面,拿起來反覆細看。對於熟悉布料的她而言,初見這般好顏色,心中自是滿溢着無比的欣喜與好奇。

「這是棉布。」她忍不住再問道:「若能染在輕綃或薄紗,更顯輕盈、透亮,像那映着柳色的春水一般,雲公子沒試過嗎?」

「是想過,可惜雲家沒能拿到最上等的生絲,得再下江南尋找。」

「我們董記就有最好的生絲。」馥蘭脫口而出。

「還請小姐割愛,讓雲家批回生絲,染就好顏色。」

「這……」馥蘭一時語塞,臉也紅了。

她不曾正式談過生意,即使她去官商女眷那兒,都是父親先寫好價格單子,富貴人家通常不講價,若真遇上吝嗇殺價的,回頭自有管事出面去談。

「哎呀,雲少爺你早將這布拿出來嘛。」陸兆瑞趁他們聊到一段落,出面幫小姐解圍。「這麽特別的顏色,我看了就先跟你談進貨了。」

「好說好說。」雲老爺也適時爭取機會。「陸掌柜,這邊還有幾匹……啊,董老爺!近來可好?貴布莊生意還是一樣好啊。」他一見到來人,更是滿臉堆笑,熱絡地拱手問好。

「丞壽兄,讓你久等了。」董江山早就進了門,留心到女兒正在跟一名英俊後生說話,似乎聊得挺投機的,便刻意再問道:「這位是?」

「這是犬子世斌。」雲丞壽催道:「世斌,快見過董老爺。」

「小侄世斌拜見董老爺。」雲世斌深深一揖,禮數十足。

「好!長得還挺體面的。」董江山打量眼前的年輕人,收起客套的笑容,以長輩威嚴的口氣問道:「跟你爹上京城做買賣了?」

「是的。雲家布莊今年新染一批新布,特地帶來京城給董老爺過目,相信若有機會擺上董記的枱面,絕對會吸引客人的注目。」

「就算我布莊給你們擺上了寄賣,客人可能一時新鮮買回去,可識貨的行家一看就知道,這棉布還是粗了些,穿了不舒服,下回就不會再買,我董記當然也不會再進貨,那你們還是只能繼續在絛州做低價的粗布生意。」

董江山存心考驗年輕人,語氣質疑,一針見血,毫不客氣。

「絛州出產的棉花顏色偏黃,質地稍嫌粗糙,因此我們做出來的布匹也略遜一籌,這缺點我們是明白的。」雲世斌口齒清晰,面對着大老闆的審視目光,他從容應對。「可雲家有極好的染藝,不論是上等的綾羅綢緞,或是一般的棉麻,皆能染出與眾不同的別緻顏色,因此我們這趟出來,同時也要尋訪好布,期盼好布結合好色,做出真正有價值的上等布匹。」

「尋訪好布不容易,難道你要一間間布莊和一塊塊棉田去找?這又要花多久的時間?」

「京城這裏商人多,消息多,世斌定會多方打聽,努力奔走,盡其所能找到織出好布的貨源。」

「依我所知,你們雲家布莊的人力物力有限,即便有了貨源,也無法大量生產,這又能賺得了什麽錢?你努力了半天,豈不白做工?」

「做事業並非貪圖一時的金錢利益,若承蒙董老爺看得起,讓雲家藉這批布賺到一點本錢,世斌準備拿來買下出產白細棉花的北方棉田,以及能養出好蠶、繅出好絲的江南桑田,待做出雲家好布,將來一年年有了收入,就能擴建織房大量生產,到了那時再來談賺錢不遲。」

「年輕人有抱負,眼光看得遠,很好。」董江山難得點頭稱許。

馥蘭在旁邊聽得入了神。當雲世斌說到了北方棉田、江南桑田時,他的眼眸散發出光采,醇厚的語聲也變得篤定有力,那正是一個男人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擘畫,對自己、對家業所展現的雄心壯志。

「馥蘭,你覺得雲家這批布如何?」

「呃……」被父親驟然一問,馥蘭這時才發現自己還瞧著雲世斌,慌地低頭,順手攤開手中的布,「我再看看,這布……」

「小姐,這是夕雨紅榴。」雲世斌告訴她道。

馥蘭凝望紅布,彷佛看到了夏日的黃昏夕雨後,石榴綻爆,露出裏頭紅灩灩的石榴子,就著夕陽的金光,讓晶瑩水珠洗出誘人的色澤。

「夕雨紅榴拆,新秋綠芋肥?王維的詩?」她的心怦怦跳着,撫向旁邊一匹顏色較深的綠布。「這一定是新秋綠芋了?」

「小姐好眼力。因這綠色鮮亮,像是剛長出來的油亮芋葉,便取了這名字。世斌借幾句古人詩文,嘩眾取寵罷了。」

「若非雲公子飽讀詩書,又怎能借到最恰當的古人詩文?」

「小姐過獎。世斌只是稍懂一點學問。」

是真學問?還是事先準備的賣弄文字?馥蘭忽然想考考他的真本事。

「請雲公子瞧瞧,我身上的裙布是我家染坊今年秋天的新色,師傅就按年度叫癸巳綠,若雲公子初見這顏色,是否也會為它起個好名字?」

雲世斌垂下眼帘,端詳片刻,一雙黑眸再回到她臉上。

「朝煙柳綠。」

桃花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馥蘭心搖神馳,已然墜入了雲世斌為她繪出的美景里,紅桃瓣上雨水滾動,綠柳條在晨霧裏輕輕搖曳著……

世間怎能有這等男子呢?語聲溫和,目光專註,談吐有禮,溫文儒雅,雖是翻滾於濁世做那錙銖必較的營生,卻又乾凈脫俗,彷佛只需他手掌輕輕一拂,便能盡數驅走身邊的烏煙瘴氣。

這會兒,京城裏常見的什麽才子、文人、進士全比不上身邊的雲公子了。

「其實,我這綠色很尋常。」馥蘭神色嬌羞,愛惜地撫摸雲家新布。「還是你家的好顏色,配得上好詩文。爹,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要向雲家染坊的師傅好好討教,請他染出更多的絕妙好色。」

「這當然,這等顏色我也是頭一回見到。」董江山真正認同了新布。

「不敢當。」雲世斌忙道:「絛州是個小地方,雲家染坊偏處一隅,孤陋寡聞,既不知外頭的風行喜好,也不熟悉最新的染藝技術,應該是世斌來向董記的染坊師傅請教才是。」

「世斌你也不必謙虛。你雲家有好染料,我董記有好生絲,將來染成好布,賣得好價錢,對我們兩家都是大大的好事。」

「那就請董老爺多多幫忙了。」雲丞壽順着話頭,打揖笑道。

「想不到丞壽兄生子如此出眾。」董江山心中有了打算,吩咐道:「兆瑞,你去訂一桌酒席,叫上大掌柜和幾位管事,我們要宴請貴客。」

「老爺,我這就去。」陸兆瑞親自跑腿。

兩家要一起做生意了。馥蘭心跳如鼓,上酒樓不關她的事,眼下是如夢似幻的江南春綠,她已悄悄地構想着,該是如何裁剪,配上何種顏色和圖案的刺繡,為自己做出一件最美麗的衣裳了。

***

董家大宅,庭院深深,松柏挺立,菊花和海棠到處盛開,奼紫嫣紅,熱鬧繽紛,絲毫感受不到外頭蒼涼蕭瑟的秋意。

「在哪裏?」幾個丫鬟忙亂地翻找首飾。「二奶奶說的那支金光閃閃的蘭花金簪哪兒去了?啊,先拿這副珍珠耳墜子給小姐。」

「哎喲,馥蘭啊,這衣裳太素了!」董家二姨娘大搖其頭,揚聲吩咐道:「芽兒,去幫小姐找幾件紅顏色的衣服過來。老三哪,你快給馥蘭抹個脂粉。」

三姨娘聞言,笑吟吟地拿起粉盒,以指沾上香粉,準備往那張清秀容顏抹去。

「等等。」董馥蘭拿手掌掩起臉蛋,望向團團圍繞她忙亂的眾人,笑嗔道:「大家都別忙,只是去一趟綉坊,我照平常的裝扮出去就行。」

「不成!都說成婚事了,這是去見新姑爺啊。」二姨娘挑揀擺在桌上的首飾,興奮地道:「這些年來,老爺看了又看,挑了又挑,任是再有學問、再有銀子、再有相貌,老爺就是不滿意,可一見雲公子就立刻招來當女婿了。」

「是呀!」三姨娘拉了馥蘭坐下,為她輕抹脂粉。「老爺這麽猶猶豫豫的,白白耽擱你到了十九歲,如今尋到佳婿,我總算能放心了。」

「喲,馥蘭你這臉皮水蔥似地嫩啊。」二姨娘瞧著馥蘭,驚呼道:「老三啊,你可別太用力,怕給碰壞了,我來教你,這叫做膚若凝脂,吹彈得破。」

「還是二姐念過書,說得出好詞兒來形容馥蘭的美。」

「老三你別說笑了,我念的書哪比得上咱馥蘭。」二姨娘拿起蘭花金簪比在馥蘭髮際。「這天仙似的靈秀人兒,得有俊兒郎來匹配才是。」

「二奶奶,漂亮衣裳來了!」芽兒捧來紅色的衣裙,滿懷希望地道:「小姐,你喜歡哪件?」

大家忙碌不已,攪得向來清靜的深閨小院有如鬧市,馥蘭由著二姨娘去翻騰,只是靜靜地坐在桌前,望向鏡中的自己。

彎彎黛眉,盈盈水眸,菱唇帶笑,柔白透紅的肌膚薄施脂粉之後,更顯粉妝玉琢,每個人都說她好看,可雲公子那日對她的印象如何呢?

她忽地臉上燥熱,忙垂下眼,看到了桌上各式各樣的金銀珠玉首飾,她一時眼花撩亂,再抬起頭,微側了臉,便望見發上的蘭花玉簪。

因名字有個蘭字,她偏愛蘭花,小院裏植蘭草,衣裳飾物擺設皆有蘭花圖紋,而今天穿的是江南春綠新裙,上頭簡單地綉上一株淡雅的玉色蘭花。

翠簪,綠裙,素蘭,相配得宜,她拂了拂鬢髮,輕輕拍勻臉頰脂粉。

「二姨娘,三姨娘,不忙了,爹在等我呢。芽兒,我們走了。」

她不再刻意妝扮,撇下為她忙碌的姨娘們。

屋外涼風吹拂她的衫裙,再度掀動了她莫名期待的女兒心。

來到董府大門,她和父親一起上了馬車。難得父女同時出門,今天爹會先去綉坊,是因為雲世斌要來;而綉坊正在為她的嫁衣和婚儀所需事物趕工,她也得天天親自去監督縫工和進度。

馬車啟程,馥蘭望着布帘子,又低頭輕撫指甲,不知該聊什麽話。

她很久沒跟爹獨處了。打從有記憶以來,爹就很忙,父女最常相見的地方不是董府,而是在布莊,說的也多是某夫人訂貨或布匹花樣之事。

「馥蘭,你的婚期是訂得急了些。」董江山先開了口,「本想訂在過年後,可世斌回去絛州的話,又得拖上幾個月,若等春天你們成親了,我又要立刻帶他出門談生意,正好合了八字,就選在過年前的吉日。」

「都隨爹安排。」馥蘭紅了臉。

「你二姨娘和三姨娘都告訴你了吧?」

「那事我知道了。」馥蘭收起了待嫁女兒心。

「世斌也二十三了,之前在絛州難免有些風花雪月,你是明白事理的大小姐,不要去跟他翻舊帳。」

「我明白。」

皇帝有三宮六院,父親有一妻二妾,親族中更不乏妻妾成群的老爺和少爺,她不是很熟悉這樣的情況嗎?

所以,她早有心理準備,將來她不管嫁到哪裏,即便擁有主母的尊貴身分,她仍得和一群侍妾共享一個丈夫。

可為何,當二姨娘和三姨娘告訴她說,雲世斌在絛州已有一位未過門的小妾時,她心底還是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呢?

這幾天她想了又想,終於想出了一個道理:原來,喜愛的事物,便想完全擁有,如同發上的這支蘭花玉簪,雕工簡潔,款式素雅,色澤溫潤,她很是喜愛,即使她還有更貴重的金簪銀簪,她還是天天拿玉簪來綰髮,遑論捨得贈與他人了。

她喜愛雲世斌嗎?她心頭突地怦怦跳了起來,這是自從見過他後,每每想到他時便有的反應;而在決定婚事後,更常常令她輾轉反側了。

那位姑娘也愛他嗎?愛到願意嫁他為妾,從此名分地位低人一等?

「雲家一開始就沒隱暪。」董江山又以勸勉的語氣道:「親家說,之前曾跟一個染坊的女師傅講過親事,打算世斌先娶她進門為妾,正妻再後娶;雲家如此坦誠倒好,是尊重咱,也是信守他們對那姑娘的承諾。」

「染坊?」馥蘭注意到那姑娘的身分。

「雲家說好了,會留那姑娘在絛州,我也不允許世斌帶她上京城。」

馥蘭本想追問絛州的染坊姑娘,忽地就聽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總算不負你娘臨終所託。」

親娘在她七歲那年早逝,馥蘭因年幼不懂悲傷,待她懂事之後,細細回想,這才能體會父親的喪妻之痛,也了解到爹一定很愛娘,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了,仍不願將二姨娘扶正為正室夫人。

她輕展笑靨,安慰父親道:「爹,你辛苦將我養大,就要嫁出去了,娘一定很高興的。」

「爹可沒要嫁你出去。」董江山露出欣慰的笑容,語氣也輕鬆多了,「爹會將世斌留在京城、留在我們董家跟着我學本領。你放心,他會是你的。」

「爹別笑我。」馥蘭臉紅耳熱。

綉坊就在城裏,馬車很快到達。馥蘭下了車,帶芽兒直奔她的繡房。

該是專心綉她的鴛鴦枕巾,她卻是心神不寧,刺了幾針便放下來張望門口,一會兒看到芽兒朝她偷笑,一會兒綉娘過來請教綉工問題,忽聽得外頭傳來了男人的說話聲,她忙起身對着懸掛的鏡子胡亂抹平仍然整齊的鬢髮,確認臉頰沒有沾上線頭或粉屑。

「雲少爺,這間就是小姐專屬的繡房。」陸兆瑞善盡介紹的任務。

「世斌,還站在這裏做什麽?進去呀。」董江山喚道。

雲世斌獨自進了門,門外一群人鬧哄哄地離去,浮蕩不安的空氣緩緩地沉澱下來,日光透過窗紙映在桌面,將桌上的布料照得更加鮮艷明亮。

好靜。馥蘭很不自在,她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董小姐近日可好?」雲世斌先開口問候,帶着溫和有禮的淺笑。

「嗯,很好……」聽到那溫醇的嗓音,馥蘭感覺臉熱了,禮尚往來問候道:「雲公子這幾天很忙?」

「還好。就隨董老爺或李大掌柜去看董記的產業。」

「雲老爺也一起去?今天好像沒看到他?」

「我爹年紀大,體力偶有不濟,有時外頭風涼,便回客棧休息。」

「啊,冬天到了,老爺子得好生調養身體才是,我該叫我爹別那麽急着帶你們到處拜訪。」

「無妨。有些生意往來的事情,也得雲家布莊出面處理。」

「小姐、姑爺,送茶來了。」芽兒進門來,開心地喊了新姑爺。

「去!」馥蘭嬌叱一聲,臉蛋更熱,待芽兒擺好茶盅,笑着掩袖準備離開時,她又喚道:「芽兒,你著人去找張大夫,請他到尚賓客棧幫雲老爺把把脈,開幾味冬日補身的方子。」

「不敢麻煩小姐……」雲世斌忙道。

「是,小姐!」芽兒已快步離去。

「多謝董小姐的關心。」雲世斌始終溫文有禮,不忘道謝。

「我們兩家已說成婚事……」馥蘭轉身面對他,放膽說出來:「我平日也是這樣關照爹的身子,這是我能做的一點小事。」

前頭綉坊有人說話,聲音模模糊糊的,也有腳步匆匆過去,似是忙碌,但在這個小小的斗室里,即將新婚的男女卻再度陷入沉默。

他能明白她已經將雲老爺當做公公孝順了嗎?馥蘭不安地揣度著,想偷瞧他的神情,就在抬頭之際,對上了他亦是凝視的目光。

「呃,那位……」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問的,便一鼓作氣問道:「那位在絛州與你說過親事的姑娘,她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

「耿介之耿,女為悅己者容之悅,修眉聯娟之眉,芳齡十八。」

「耿悅眉。」她輕輕念了那姑娘好聽悅耳的名字。「她小我一歲,那我該稱她一聲妹妹。我聽爹說,她是染坊的師傅,雲公子這回帶來的布料,都是她染出來的?」

「是的。」

馥蘭輕撫裙布,這夢幻美麗的顏色竟是另一個與她分享男人的女子所染就的?

她想到了二姨娘和三姨娘,她們都能和睦相處十餘年,共同侍奉爹。或許,她也能做到的……

「董小姐,我不會跟她成親,請莫再掛懷此事。」雲世斌突然道。

「你們不是說好親事了嗎?」馥蘭訝異地問道。

「我既要娶你,先前說的親事便不算數。」

馥蘭心裏有着太多疑問了。是不娶悅眉為妾了呢,還是暫時不娶,來日再娶進門?抑或礙於董家面子,不願給悅眉名分?

種種疑問,涌到了喉頭,她仍是沒有問出來,只怕問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她又會想太多,平添自己莫名的煩惱。

「這事還請董小姐莫再掛心。」雲世斌又重複一次,凝望她道:「我要娶的妻子是你。」

「喔,那麽……」馥蘭聽他直截說了出來,倒是不好意思,低頭道:「我們成親之後,我該隨你回絛州拜會婆婆,祭拜雲家祖先。」也與悅眉姑娘相見--這句話她終究沒有說出來。

「回絛州這事不急。」雲世斌仍是一貫平穩的語氣。「過年後,我得隨岳父學習掌理布莊生意,最快要明年春天以後到江南收購生絲時,看是否有空,才能順道回絛州看看。」

他喊岳父了,馥蘭又是喜又是羞,「你們這麽忙呀……」她一眼瞧見他穿的秋衫,便問道:「雲公子,你該是沒帶冬衣上京城吧?」

「目前天氣還不算太冷,這衣袍擋得住。」

「天氣變化不定,就怕突然冷了。再說,要過年了,你也得做件新衣。」她大膽地道:「這樣吧,我來幫你做一件過年的新衣。」

「不敢勞煩小姐。」

「我幫你量身。」她已拿起了布尺。

他不再客套拒絕,她拿布尺輕輕抵着他的身軀,為他丈量肩寬、腰身、手長和身長,他站得筆直,不敢稍動;她亦是屏住呼吸,迅速輕觸,隨即收回布尺,完全不敢在這麽近的距離里去吸聞他的男性氣息。

「雲公子喜歡什麽顏色?」她記下他的尺寸。

「都好,多謝小姐。」雲世斌停了片刻,目光移到她的新裙,又移向了她。「小姐氣質嫻雅,搭配江南春綠裁成的裙子,果然好看。」

「啊!」他看到了,馥蘭驚喜地看他一眼,又害羞地低下頭。

雲世斌始終保持溫文有禮的微笑,在望向她暈紅粉頰的同時,黑黝黝的瞳眸卻只反映出房間的擺設和窗外的屋舍--

那也是他在婚後即將擁有的財富和權力。

***

她的夫君醉得不輕啊。

董馥蘭上好門閂,拉起房間的簾幔,回頭就見雲世斌斜倚在床頭,俊臉微紅,雙眸閉起,也不知是否睡著了,真不知剛剛他是怎麽掀她的紅頭巾,還能一起喝合巹酒,甚至記得拿出紅包打發喜娘和丫鬟。

馥蘭顧不得害羞,坐到床沿,伸手去解他的衣帶。

「唔……」她的觸摸驚動了他,睜開了眼睛。

「我幫你更衣。」她輕聲道。

「喔……」他似是想說話,喔了半天說不出來,終於還是醉醺醺地道:「岳父和爹幫我擋了很多酒,可我還是醉了。」

「醉了就好好休息。」

「董小姐,抱歉……」

「還叫我小姐呀?」

她的夫君真的醉了嗎?為何那雙黑眸還是如此幽深,一如初次見面時的悠悠遠遠,探不到盡頭呢?而他就定定地看着她,是情深專註呢?抑或酒醉渙散?

她看不出來。

「馥蘭……」他忽然喚了她,同時伸出手。

她心頭一跳,雙頰陡熱,又是害羞,又是緊張,卻見他的手掌懸在她面前,似乎是想摸她的臉,搖晃了老半天,不知是手臂無力,還是找不到焦點,又頹然地摔下手來。

「這喜服脫下來吧。」她按捺下慌張,鎮定地為他拉開衣襟。

費了一番工夫,她總算褪下他的紅蟒袍,再為他脫了靴子,扶他躺到床上,蓋妥喜被。

「你好好睡。」她柔聲對着早已閉眼的他道。

他累壞了。這些日子來他四處奔波,恐怕今夜是他最能得到休息的一夜,且讓他安穩睡上一覺,兩位姨娘教她的閨房秘笈就暫時擱在一邊了。

馥蘭打理好自己後,輕悄悄地爬上床,掀起大被,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側過身看他。

燭光透過紗帳,朦朧似夢,睡着的他還是一樣的俊雅好看,鬢邊黑髮略為凌亂,呼吸一起一伏地十分平穩。

他的呼息里有酒氣,那是最香醇的女兒紅,她也跟着微醺了。

也好,要醉兩人一起醉,省了初次同床共枕的尷尬。

她再放膽輕移手臂,將五指輕輕地搭在他溫熱的掌心裏。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書冊里的古老詩句在此刻成了事實,她悸動不已,凝視身邊已成為她丈夫的男子,久久無法移開。

雖是百般不舍,但她也累了,長長的羽睫還是緩緩地闔了起來。

夜闌人靜,紅燭高燃,春宵一刻值千金--

雲世斌仍是不敢稍動。

柔軟的手掌壓在他的掌心,明明沒有任何動作,卻像是在搔他的癢,更像是在搔動他的心。

該死!喝再多的酒也醉不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在答應婚事的當下,註定了他只能往前走,絕無回頭路。

他只需牢牢記住,他是董記布莊的女婿,他的妻子是董馥蘭。

是的,就是她了,他的妻子是董馥蘭。他再一次告訴自己。

光是心裏想的沒用,他必須去認定這個事實。

轉頭看去,那張清麗容顏逸著甜笑,安安穩穩地在他身邊睡著了。

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她。五官姣好,膚白勝雪,臉龐紅暈疊上燭火的映照,更顯嬌柔,夜裏不施脂粉的她不復白日刻意維持的端莊矜持,而是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毫無戒心地與他共眠。

再往下看,她的領口微微敞開,裏頭的紅色抹胸若隱若現。

他的心臟猛地劇跳一下,身下立即有了男人的反應。

慾念排山倒海而來,那一小片紅色令他呼吸急促,遍體生熱,他不再思慮,更不再回首,滿腔涌動的熱血促使他握緊了掌心裏的軟綿小手。

就從此刻起,該是他的,他便要一一掌握。

「啊?」恍惚入睡的馥蘭手心被捏了一下,忽地驚醒,還以為是吵醒了他,正想縮手,卻發現他已將她整個手掌握在他的大掌里。

她一抬眼,就看見一雙好近好近的深邃黑眸,登時羞澀難當,再也不敢眨動眼睛,就愣愣地迎向他的凝視。

他亦翻身面向她,再次揉按她的手心。「我們拜過天地,跟老天爺發過誓,我們是夫妻了。」

「是的……」他的熱氣呼在她臉上,她幾乎無力回應。

「是夫妻,就該圓房。」他醇厚的嗓音似在誘惑她。

「是的……」糟了,閨房秘笈的第一步該怎麽做呢。

「馥蘭。」他喚出她的名字,確定他的妻子叫董馥蘭。

「是……」除了是,她不知能說什麽了。

「馥蘭……」他喊她,同時吻上她的臉頰。「馥蘭,馥蘭……」

她迷醉了,一個輕吻已令她渾身顫動,接下來他不住地呼喚她,一個呼喚,一個吻,像雨綿綿不絕地灑落下來。

隨着他的吻,她的唇也不住地擦過他的臉膚,明明自己全身酥軟得動不了,卻像她在主動親吻他的臉頰,她不由得閉上眼,微微喘氣,既是心慌,又是羞怯,閨房秘笈早已忘得一乾二凈,況且沒人跟她說夫君會這樣子親她呀。

他原是與她交握的手掌緩緩從她衣袖裏撫摸上去,掌心的熱度亦是一寸寸地往上燒灼,直到她的肩頭,先是輕柔捏壓了幾下,忽地快速滑下她的手臂,轉為直接將整片燙熱的手掌覆在她的胸部。

她一個劇烈的呼吸起伏,惶恐得睜開了雙眼,朦朧燭光中,望見的仍是那雙深深凝望的幽黑瞳眸。

悠遠,無邊,在天之涯,在水之湄,不管那盡頭在何處,今生今世,我屬良人,她義無反顧,願將自己的身與心完完全全交給他。

「馥蘭……」彼此對望里,他再次柔聲喊她。

「世斌。」她亦堅定地喚出夫君的名字。

「馥蘭。」隨着這聲呼喚,他以唇封住她的笑靨。

她頓時窒了氣息,整個人化為一汪湖水,任他興風作浪,在她心湖颳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他先是以舌舔畫她的唇形,再探入她的檀口,尋覓到她的舌,探了探,觸了觸,勾挑纏卷,細密地舔舐了起來。

「啊……」她的嚶嚀沒入了他的纏綿深吻里。

他的呼息籠罩着她,唇舌相依繾綣之間,他的酒氣度入她的口中,她醉了,真正醉倒在他濃烈如酒的熱情里。

感覺身體壓上了重量,她醉眼迷濛,意識到即將夫妻圓房,不覺緊張地抱住他,兩手一環,這才察覺到他身形不似外表看起來的斯文修長,而是賁張著結實有力的肌肉,張揚著狂野迫人的陽剛氣息,同時他胯下的飽滿慾望更是緊緊地抵進她的雙腿深處,摩擦著,擠壓着,掀動着她下腹的波濤,令她不知不覺地呻吟出聲,挪動雙腳讓他往更深處陷了進去。

好難為情的姿勢!她攤軟在床上,凝目近在眉睫的俊臉,為自己變得如此大膽放浪而不知所措。

「世斌……」她求救似地喊他。

「馥蘭,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他吮吻她的耳垂。

「是……」只是舌尖輕挑,那溫柔的刺激就讓她幾乎無力招架。

「馥蘭,你是我的妻子啊……」

她滿足地聽他一喚再喚她的名字,說她是他的妻子;這就像是他對她的認定,許下他一輩子的承諾。

無庸置疑,就在新婚之夜,她愛上了她的夫君。

情潮澎湃,她放開了緊張不安,柔順地讓他為她褪去身上的衣物,但一雙眼還是羞怯地轉向床側,不敢看他也是裸裎的男人身體。

他再度輕緩地覆上她的嬌軀,肌膚相親,貼身密合,彼此皆是一顫。他感受着她的柔滑細膩,她體會着他的強壯灼熱,方寸之間,聲息交纏,他的呼吸變得濁重,雙手在她身體遊走,即使是最溫柔的撫摸,所過之處還是令她的四肢百骸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他的親吻沒有片刻停歇,炙熱的唇瓣從她頸邊滑過,經過肩頭,再重重地吮舐上她的雪峰之巔。

「噢……」她全身發顫,手指緊緊抓住了床褥,只覺自己就像被擲進了狂風巨浪里,任他的熱吻如濤,接連不斷地襲向她,時而柔舔,時而重吮,在她細嫩的肌膚烙下他的印記。

她被浪濤盪暈了,抓亂被褥的手也放鬆了,轉為更親密地抱住他,全然迎向他醉人的深吻,並怯怯地學他吻她的方式,輕撩他的舌尖,他亦與她溫柔應答,輕憐蜜愛,似和風吹拂,晃動着青青河畔草……

猶如暴風雨前的寧靜,柔情似水,悠悠流淌,他堅挺火燙的慾望已等候在她的處子泉源前。

「馥蘭!」他抬起臉,低聲呼喚她。

她亦迎向他的凝視,下一刻,強烈的衝擊深深地撞進了她的體內。

「啊……」再有周全的認知,撕裂的痛楚還是讓她嘶喊出聲,淚水隨之迸出,本能地就抓住他的雙臂。「痛……世斌,好痛……」

他停住身形,雙手環抱起她的嬌軀,將她護在懷裏,不斷地親吻她的臉頰和小嘴,柔聲輕哄道:「我們是夫妻了。」

醇厚低柔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際,那是她貼在他胸膛所聽到的肺腑之言,好近,幾乎是毫無距離地從他的心口傳遞出來。

她淚水直流,不再是身下的疼痛,而是已成為他妻子的感動。

「馥蘭,抱歉,很難受嗎?」他以指腹抹去她的淚珠,一抹再抹,卻仍是停不了她的淚河。「如果你不要的話,我……」

她搖搖頭,她不要他道歉,更不要他停下洞房花燭夜該完成的夫妻圓房大事。

「嫁給你,我很歡喜……」這是她所能說出最大膽的話了。

「馥蘭,我的妻子!」他激情頓涌,再次緊緊擁抱她,同時帶動着身軀往她的更深處沉陷進去。

「啊!」突如其來的異樣痛感令她咬住了下唇。

「別咬!」他一直留心她的神情,立即覆上她緊咬的唇瓣,以舌柔柔地挑開她的雙唇,柔聲哄慰,直到她全然放鬆開來,他再長驅直入她的口中挑逗她的丁香小舌。

又是長長的纏綿擁吻,她這次不再放手,而是全心全意地擁抱他。汗水交融,暈醉迷茫,她感覺着他開始輕輕地動了起來,那和緩的動作似乎在讓她適應他的龐大,雖然她還是不舒服,但他的親吻和擁抱已安慰了她的驚恐和痛楚,讓她不再有任何疑懼了。

他身體的一部分深埋在她的體內,世上再無人能與她這般親密,唯有她一輩子執手共老的夫君,雲世斌。

心,除了悸動,還是悸動;她在他變快、變重的律動下,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歡愉,渺渺乎如上青天,飄飄然似在雲端;她由他牽着手,共同遨遊在這片悠悠無盡的青空裏……

燭光搖晃,照亮了新房紗帳里一對歡愛的新人,縱是新婚喜氣吉祥的紅色喜燭,仍是流下了蠟淚,堆聚在燭台上,殷紅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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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蘭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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