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童年往事(上)

12、童年往事(上)

演員們全部古衣古裝的,在戲台上來回踱著碎花步,心裏以為美極了。五歲多一點的時候,我第一次看正兒八經的戲,秦腔全摺子戲。雖然看不懂他們演的到底是什麼,但單覺得古人那樣的衣着打扮實在美妙極了。終究仍經受不住秦腔的那種哭腔,不論喜怒哀樂,一徑哭也似的唱了出來,最終我頭枕在爺爺的膝蓋上睡著了。餓了醒來,看見戲台上的婦女還在咧著嘴哭字,沒完沒了,縱使覺得再美也終於惱羞成怒了,搖晃着爺爺的胳膊,「我肚子飢了,走,咱回家,回家!」

「再等一會兒,馬上就完了,」爺爺哄着我,仍專註地盯着台上的一顫一抖,「嗯??,快看,現在枱子上有個弔死鬼!」

我往枱子上瞅去,停住了吵鬧。一個白衣白袍披頭散的人在枱子上抖著篩糠。我驚奇地看了一陣,期望有更奇異的事物來。然而這個弔死鬼終於抖抖袖袍哭起字來:「我、我、我個??-……」復又提醒我回家的念頭,繼續吵鬧:「爺爺,走,咱回,咱不看戲了,走,咱回!」爺爺被我纏磨得沒辦法,從兜里掏出揉得軟軟毛毛的五分錢紙幣給我:「給,你到戲場子進口,那兒有賣油條的,給你買一根油條吃。」我接過五分錢高興極了,從戲台下的人群中蹦顛了出來。顛到戲場子進口死死盯着油鍋里上下翻滾變得脆黃的油條,喉嚨間不由自主地咕咕作響。賣油條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橡皮臉,兩頰各一坨不大自然的紅暈,象一個大紅薯。看見我盯着油鍋便笑俯著身子問:「你要買什麼???」

「我爺爺叫我自己買一根油條吃!」我說。把右手掌開,手裏的五分錢紙幣無聲地掉在他粗大的手掌里。我的手心裏都攥?細汗。「好?,叔叔給你用紙包好,行么!」他用土黃色的草紙包了一根油條遞給我。我雙手接過來掬住迫不及待地往嘴裏塞了一口,幾乎連草紙都吃進去了一口。我低着頭吃着油條一邊往前邁着腳步,心裏美滋滋的,甚至還想:「回去后我給天朋顯耀顯耀??我爺爺今天帶我去看戲了,還給我買了一根油條吃。」我終於最後一口把油條吃完了,一抬頭卻現自己不知道站在哪兒了。人群熙來攘往,有各種小買賣的攤兒。那天正好逢集,我已經走出了戲場胡亂走到集市上了,我在人群中冒找著爺爺,見不到爺爺。再往前走了幾步,還是沒看見爺爺,我心裏開始害怕了,「爺爺??」

「爺爺??」我刻着勁哭喊了出來,沒有人理睬我。我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抹着眼淚,腳下還在走動,「爺爺??。」終於有一個粗重的手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臂。我本能地摔了摔胳臂,摔不脫,抬頭一看是一個凶氣十足的中年男人。整個腦袋象一個用來練武術的沙袋,腰裏系著皮裙,油膩臟兮,手背厚而暗紅散著肉腥氣。我一見這樣一個可怕的大人,嚇得打了個尿顫哭得更厲害了,「啊嗚??。」完全沒有了哭詞,恐懼地?著眉毛。鼻涕順着人中槽流進了嘴裏,鹹鹹的,我呸了幾口唾沫,繼續哭。這男人把我拉到一邊僻路處,我一看我正在一個肉架子下面。幾個肉鈎子上掛着大小不一粉紅色或者白色的肉。周圍有好些大人(男人或女人)在詢問:「這肉咋賣哩?」

「一塊三毛七一斤。」這男人瓮聲瓮氣地回答,在尾音里充滿了飛白的效果??很帶勁的那種沙啞。有些人一聽回話咧了咧舌頭便走開了,有少些人用手在肉吊子上比劃着:「給我剌這一綹子,對,可不要再搭什麼骨頭吆!」這男人抄起背後案板上三指寬的殺刀。渾身通白,偶爾有一點兩點黑銹斑,薄閃閃,讓人心裏不由一森。順着那人比劃的那一道輕輕往下一畫,一綹肉便捏在另一隻手裏,往托盤秤上一扔,「斤一兩,一斤一塊三毛七,一兩是一毛三分七厘,一共是一塊五毛一。我帶你七厘錢!」

那人接過肉裝進自己的菜籃子,從上衣兜里摸?煙盒子。從裏面抽出一張一塊的一張五毛的軟軟拉拉的紙幣,「一塊五毛錢算了,那一分錢你還值乎!」這賣肉的男人笑了笑接過那一塊五毛錢,「看你說的,就賺這分分錢哩,咱能算了!」手並不往回縮還等在半空中。那買肉的人略為尷尬地自我嘲解地笑了笑,終於再從褲子兜的縫裏夾?一枚一分錢硬幣來,「我的天,掙的都是大票子,對一分二分的都扣掐得這麼嚴實!」賣肉的男人把錢扔進案板下的那個木格子裏。我短暫地看到了裏面的東西,心裏不由一亂。那麼多的錢我還真沒見過。一塊的、兩塊的、五塊的、十塊的、一毛的、兩毛的、五毛的、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琳琅滿目,其中那些分分硬幣在兀自閃爍著金屬光澤。我看到這些已經忘記了哭,忘記了自己走丟了。只有鼻子按照慣性不時地抽噎一下。

天已經擦黑了,集市上的人也稀疏了起來,賣肉的男人終於清閑了起來。肉架子上的肉也剩下不過零零星星毛毛草草的拳頭大的幾小塊了。他放下殺刀,把手在一條污膩的毛巾上拭了拭,屈蹲到我面前,「你叫啥名字?」我對別人問我的名字而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緊緊地抿合著嘴不出聲,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把鼻涕抹了一臉,一會兒風乾了,把臉弄得緊繃繃的。他那凶氣的臉上盡量做出溫和的表情來,然而我仍然恐懼,並且防範着他。他再問了我一句:「你叫啥名字?」

我仍不出聲,死死瞪着他。

「你不告訴我,那好,」他站了起來,我心裏凸地躥了一下,不知道他會幹什麼,本能地往後退了一小步,「你再不告訴我名字,我就把你賣了。」他面轉向人群來回走動的街道吆喝:「賣娃了??,賣娃了??。」

啊嗚??,我一下子又哭了出來。他停止了吆喝復又蹲到我面前,「現在你叫啥名字?」

「李??勛陽。」我回答。「李」字倒是說得很清晰,「勛陽」兩個字卻說得輕而快。他重複了重複我的名字:「李?。」

「不是李?,是李??勛陽。」我糾正著說。

「啥,李啥?」

「李??勛陽。」

「還是沒聽清,你是不是咬舌子,把字咬慢些、咬真些!」他友善地繼續問我。

「李??勛??陽??。」我有點氣惱地一個字一個字喊了出來。「哦??,」他恍然大悟似的,「李勛陽,名字起得還好聽,你老說個啥李?李?的,你達(爸)給你起的名字?」

我又不吭聲了。他等了一會兒再問:「那你達叫啥名字,告訴我,我把你送回到你達跟前,嗯???」

「我不知道我達達(爸爸)的名字!」我說。當時我真的還不知道父親的名字。終於知曉父親的名字還是與比我大一歲的堂姐李利霞罵仗時知曉的。小孩子以為叫對方大人的名字便是狠狠地罵對方。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和利霞姐耍惱了,開口便罵:「王素蓉(她媽媽??我四媽的名字,還是哥哥教給我的)!」她立刻回還到:「李兵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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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而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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