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劍,長一尺七。

劍身長而鋒利,劍面光滑如鏡,映着他自己。

巴狼抓起長劍,深吸口氣,朝着地上圓木,揮砍出一劍,長劍砍進巨長的楠木里,輕而易舉的削下了一大塊楠木。

他幾乎沒感覺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這個!

旁邊的工匠們,全都看傻了。

「阿霽!」巴狼回頭,抓起一把之前軍隊帶回來的敵國銅劍丟給徒弟。「接好。」

「是。」阿霽接過長劍。

「朝我砍過來。」巴狼抓着新鑄好的長劍,看着他說。

「咦?」阿霽呆了一呆。

「用力一點。」他吩咐。

既然大師傅這麼說,阿霽當然不敢繼續發獃,他抓着劍,朝大師傅砍了過去。

巴狼舉劍架擋,只聽鏘的一聲,阿霽手中的劍被彈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點!」巴狼興奮的抓着手中的長劍,「再來!」

見剛剛那樣砍都沒事,阿霽聞言,以雙手握住劍柄,舉劍再砍一劍!

但這一次,同樣被震了回來,他跟蹌倒退了兩步,還差點跌倒。

「你力氣太小了!」阿萊師傅見狀,走上前,看着巴狼道:「我來!」

巴狼點頭,「好。」

見大師傅點頭,阿霽忙把手中劍交給阿萊。

阿萊握住了劍,大喝一聲,舉劍朝巴狼揮砍。

鏗!

這一回,阿萊並沒有被震開,長年的鑄器生活,讓兩人的臂力極好。

巴狼抓着新劍,東擋西架,邊喊道:「再來!再來!再來!」

阿萊握著劍,奮力砍擊著,一劍比一劍還要用力,但巴狼將他的攻擊,一一全擋了下來。

只聽鏗鏗鏘鏘的劍擊聲,在室內回蕩著。

「再來!再來!再來——」

「再來!再來!再來——」

他興奮的吼著,雙眼因為手中的長劍而發亮。

阿萊也毫不客氣的用力揮砍攻擊他。

劍芒劃出一道道的金光,兩劍交擊時,有時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沒有一會兒,只見巴狼大喝一聲,長劍一個揮砍,竟將阿萊手中的劍,硬生生砍斷。

斷掉的長劍,如箭矢一般飛了出去,擊中了一旁的土牆裏,兀自顫動着。

雖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見,阿萊手中那把斷劍,和另一半插在土牆中的斷劍劍身上,處處都是凹痕,

兩個男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着自己手中的長劍,那把新劍,依然完好如新,經過剛剛那番激烈的交擊,完全沒有凹陷,劍身依然光滑、鋒利。

工坊里的每個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巴狼,和他手中的長劍。

這把劍,長而韌、堅而利,劍身既有彈力,劍鋒卻依然堅硬鋒利。

「真讓你給做成了!」阿萊看着他說。

「真讓我給做成了。」巴狼自信的點頭。

男人們爭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銳利堅韌的新劍。

工匠們爭看着那把劍,大家在他面前擠成一團,有人才輕輕一碰,手指就立時被劃了道口子,鮮血直冒。

眾人怞了口氣。

「這劍,見血封喉啊!」

「你是怎麼做的?」

「為何劍身能如此堅硬,又不會斷裂?」

「大師傅,你如何同時讓劍保持這樣的韌度?」

看着議論紛紛好奇不已的工匠們,巴狼深吸口氣道:「我分兩次鑄造,第一次只鑄長的圓柱銅條,把銅錠的分量加高,錫錠減少,就能做出韌而有彈性的劍心;第二次,在銅條外,澆灌含錫量較高的銅液,便能讓外層的菱形劍身堅硬且鋒利。」

沒料到有人脫口一問,巴狼竟然就這樣把鑄劍的秘訣說了出來,大夥瞬間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萊師傅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證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萊心悅臣服的說。

「嗯。」巴狼點頭,驕傲的舉起了手中劍,看着大夥揚聲喝道:「這把劍,證明了我們才是全國最好的工匠!」

「沒錯!我們才是最好的!」工匠們舉起拳頭揚聲齊喊。

「巴狼大師傅是最好的!」阿萊舉手稱臣,男人們也跟着大喊。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工匠們齊聲喊著,歡呼着他的名。

巴狼聽着自己的名字響徹工坊,幾乎掀掉了屋頂,只覺得一陣熱血沸騰。

這是第一次,他們真心誠意認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劍,贏得了王的獎賞,也贏得了同伴的認同。

他幾乎想立刻帶着劍沖回家去,告訴阿絲藍這個好消息,但前線的戰事卻在前幾天突然告急,原本這些個月有若諸神加持、連戰皆勝的大王,突然接二連三的開始敗退。

前線的戰士,正需要這批堅硬鋒利的新劍。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衝動,握緊了劍,揚聲道:「只要有了這種劍,我軍就能如虎添翼,反敗為勝!王上還等着我們送劍過去!從今天開始,我們還得做更多這種新劍,越多越好!」

「沒錯!」工匠們聞言,個個雙眼發亮,點頭如搗蒜。

巴狼揚起嘴角,注視着他們,開口喊道:「等贏了敵軍之後,我們再一起領賞!」

工匠們再爆出一聲歡呼。

他微笑舉起手,振臂一呼。

「開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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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以繼夜,爐火映空。

鋒利的銅劍,一把又一把的被鑄造了出來。

巴狼大師傅鑄出新劍的消息傳了出來,振奮了城裏原本因為前線敗戰的低迷士氣。

人們喝着酒、唱着歌,提早狂歡慶祝著將要到來的勝利,沒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漸靠近了王城。

事實上,連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着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牆上點燃的烽火,阿絲藍嚇了一跳,匆匆趕到,才發現竟是喝醉的守城將士點燃的;那帶頭的將領滿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慚的說,是要召集附近的軍隊,等新劍一鑄好,就要到前線助大王擊敗敵軍。

「瘋了,這座城裏的人都瘋了。」

當姆拉搖著頭,不滿的指出這點時,阿絲藍什麼也沒說,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時,在路上閃避著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她卻無法真心的為他感到高興,甚至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雨,幾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經漲得太高了。

雖然,天在前幾天放晴了,艷陽也已高掛在天上,但高漲的河水仍是漫過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婦人才掉到了水流變得湍急的河水裏。

她聽到消息,趕到河邊時,雖然有人將那婦人救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已經是今年第五個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親人,沒有太多人在意這件事。

他們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條暴漲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經漫到了北城牆的牆角下,不在乎城牆上的烽煙已經燃起。

他們只在乎即將贏得的勝利。

看着那些在街上狂歡的人,阿絲藍悲傷的想着。

這座城的人的確都瘋了。

這念頭才剛閃過,身後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阿絲藍驚訝的轉過身,只看見一隊騎兵飛快的平治進城門,領頭的,便是披着戰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們歡呼著,高聲喧鬧着,但騎兵並未慢下速度接受歡呼。

雖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見那些戰士的狼狽,他們每一個都傷痕纍纍,手腳上都是傷痕,每一張臉上都有着難掩的驚恐。

那些士兵嚇壞了。

長長的隊伍,零散且紊亂。

「他們輸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來了,從他們的表情和傷口,但城裏街邊的人卻仍是歡呼喧囂著。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着一旁的眾人,不知道這些人為何沒看出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要走了!」姆拉揚聲,拉着她的手,臉色死白的在她耳邊喊著。

姆拉看起來很驚慌,乾枯的手指幾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嚇到我了!」阿絲藍抓住顫抖的她,不安的問:「怎麼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着闇黑的氣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傷,全帶着黑氣——」

姆拉說到一半,猛地頓住,慘白著臉,指著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東西要來了——」

阿絲藍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見那兒,風起雲湧,一朵龐大烏黑的雨雲,像巨大的怪獸,吞吃着天地,以鋪天蓋地之勢,迅速朝城裏滾滾而來。

一股惡寒滑上背脊,恐怖驚懼在瞬間爬滿全身,即使無異能的她,也感覺得出那雨雲帶着強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氣。

雖然曾跟着澪收過幾次妖,但她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惡。

就在這時,她看見有位斷了手,策馬衝進城裏的將士,驚恐的高喊:「關門!快關門!」

他的手,看起來像是被某種野獸硬生生咬斷的,他只隨便拿布條綁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見那被狠狠撕咬過、血肉模糊的截斷面,但更可怕的,是從他傷口處冒出來的黑氣,那濕黏的黑氣,濃到連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沒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後喊著。

她怞了口氣,臉色刷白,回頭看着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陣,我得回城牆上開啟它,那可以保護這裏。」

「這座城已經失去了諸神的護佑!」姆拉在喧囂的人聲中,緊張的拔尖了嗓子,「開了也沒用,擋不住的,我們得離開這裏!」

終於,有人發現進城的士兵,個個身受重傷,不是斷手就是斷腳。

人們恐慌了起來,在街上互相推擠,爭先恐後的想要遠離城門。

姆拉抓着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絲藍停下腳步,「我們不能放着不管!」

「來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擠開來,她朝她伸出手,滿是皺紋的臉上,儘是悲傷與恐慌。

在那一瞬間,她看着姆拉,然後是那些滿身是血的傷兵,還有驚恐不已的人們,跟着再回頭看着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雲。

地鳴,隨着黑雲隆隆而來。

有人開始尖叫起來,被人群推擠開的姆拉,看出她的掙扎,悲痛的奮力朝她大喊。

「阿絲藍,別回去!別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沒有辦法放手不管,巴狼還在工坊鑄劍,大家也都還在城裏,她得想辦法,至少拖延些時間。

「阿絲藍——」

雖然聽見了姆拉的吶喊,阿絲藍抱歉的看着她,還是轉過了身,擠過了人群,往南城牆跑去。

她看澪做過,那些禮器是她陪着澪一起送上城牆四角的。

守城的將士換成了剛回來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幾乎被嚇醒了,他們擋住了她,不讓她上城牆。

「讓開!我是白塔的侍女,讓我上去!」

這一小隊的將領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認得她,忙要手下讓她上來。

「阿絲藍?你為什麼來這裏?」

黑雲更近了,狂風乍起,傳來了可怕的尖嘯吼叫聲。

那聲音,像是集合了各種野獸的怒喊,彷彿從無底深淵而來,教人打從心底膽寒,城牆上所有士兵都看着那接近的黑雲,驚駭畏懼,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快!幫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裝酒的龍虎尊罍,我們得擋住那東西!」

「擋?」將領臉色慘白,猛地回神問:「怎……怎麼擋?」

「打開它,把裏面的酒沿着城牆灑一圈!」她奔向城塔,邊揚聲交代。

知曉事情的嚴重性,將領立刻帶着手下,幫着她抬銅尊罍。

關起的城門外,還有來不及進門的士兵和人們,他們哭號著,有些不死心的敲打着城門,有些則四散奔逃。

她沒有辦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緊縮著,不讓自己在意那些驚怕的哭喊,專心在手邊所做的事。

東西南北四方的城牆上,士兵們抬着酒罍灑酒,其中一些士兵則留在南城牆上,替她抬着尊罍,她以鳥頭勺將祭祀用的神酒灑出,她邊灑酒,邊念著禱文,每到下一個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幫她搬另一個備好的酒罍。

黑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也跟着越念越快。

頸上的銅鈴,隨着她的奔跑,聲聲響着。

來不及了,城牆太長了。

她想。

別去想。

她念著禱文,灑著酒,飛奔在南邊的城牆上。

風卷。雲殘。

黑雲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慾嘔,現在他們都看得到了,那團黑雲不是雲,是各種妖怪組合而成的軍隊。

地上走的、天上飛的。

獸蹄濺起了地上的泥塵,羽翅振動着空氣。

它們看似人,卻又不是人;它們看似獸,卻又不是獸。

牛角、獸牙、銅鈴大眼。

長尾、利爪、血盆大口。

沒有見過這種景象,守城的士兵們全嚇得屁滾尿流,腿軟的坐倒在地。

可惡,還差一點點而已。

見士兵嚇得停住了,阿絲藍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她扔掉鳥頭勺,抱起沉重的龍虎銅罍,跑在城牆上,邊跑邊念,邊將酒直接灑在所經之處。

來不及了!

來得及的!

聽着頸上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她告訴自己,一定要來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為別人,也要為了他。

東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亂的想着,就差南城這邊最後一段了。

阿絲藍拔腿飛奔,嘴裏念著長串的禱文,在第一隻妖魔要闖進城的那一瞬,她及時趕回了南城牆正中央的城門上頭,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灑過了一遍。

那伸過來的長爪,幾乎要抓傷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門上的玉環,呼喊著諸神的名諱。

剎那間,轟地一聲,灑在東西南北四方城牆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衝上天。

但,那妖魔的長尾在最後的剎那捲住了她,將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陣之外。

她痛得叫出聲來,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們被擋住了。

擋在白光的外面,沒有一隻進得去。

淚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佈滿鱗片的長尾懸在半空,看到城牆上的士兵驚慌失措的臉,他們嚇得心驚膽戰,但很安全。

他們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憤怒的看着她,面目猙獰的吼叫着。

在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會被它撕成碎片,她緊抓着頸上的銅鈴,含淚默念祈禱著。

巴狼。

神啊,請禰保護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時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着。

妖魔張開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她認命的閉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為黑霧,她摔跌回城牆上,黑霧籠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體,附在她身上。

阿絲藍既驚且慌,卻沒有辦法阻擋它,她奮力的抗拒着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沒有用,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走進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陣太弱了,擋不了附在人體里的妖魔,她穿越了過去,然後打倒最近的一個士兵,抓起刀劍,開始砍殺。

不——

阿絲藍哭着吶喊,卻無法開口。

其他的妖魔,見狀全數跟進,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後飛越城牆,闖進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絲藍看着自己,俐落的揮舞著刀劍,她可以感覺得到那切肉划骨的震動,一次又一次的從手中的刀上傳來。

鮮血成了紅霧,隨着她的揮砍從人體中噴灑出來,染紅了周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卻無法停止。

她想閉上眼,也沒有辦法。

她只能看着,眼睜睜的看着,人們哀泣、求饒、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裏哭喊著,卻連一聲都叫不出來。

她認得的,不認得的,每一個,都慘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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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可怕的一天。

混亂是在何時開始的,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他忙着鑄劍,完全忘了時間,也沒有聽到坊外的混亂。

正當他專註的澆灌著銅液時,夯實的土牆被人撞出了一個大洞,那男人飛撞進來,掉在滾燙的火爐里,男人在瞬間燃燒起來,慘叫着。

坊里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壞了,他迅速回過身,衝上前去,一把將那男人抓了出來,拿起一旁的毛氈蓋到那着火的傢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剛熄掉,外頭已經傳來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麼回事?!」

巴狼回頭,話聲未落,跑到門口查看外面狀況的工匠們,已經嚇得轉身喊道:「外面打起來了!」

「敵人來襲嗎?」阿萊抓起劍,衝到門邊。

「不,是軍隊!」在門口的阿霽嚇得直指著外頭,「守城的士兵們瘋了,他們在殺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間,整個工坊就亂了起來。

巴狼抓起長劍就奔了出去,來到門邊,卻愣住了。

士兵們瘋狂的揮砍著刀劍、槍矛,砍殺戳刺著平民百姓。

屋外處處屍橫遍野,人們奔逃著、慘叫着。

軍隊的人瘋了,先衝去的阿萊,手握長劍,和一名小兵打了起來。

新劍長而利,硬又韌,阿萊勝在劍好,他一劍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腦袋,小兵的頭飛了出去,卻仍站着揮着手。

下一瞬,一股黑霧從他的斷頸處冒了出來,直衝阿萊的臉面。

阿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着長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萊。

「阿萊!」巴狼上前,揮劍替他架擋,邊問:「你還好吧?」

怎料,阿萊突地起身,抓着長劍,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這邊砍來。

他沒想到阿萊會攻擊他,嚇了一跳,忙往後仰,才堪堪避過。

「阿萊!你做什麼?」

他大喝着,但阿萊只是怒目張牙,持劍大力揮舞著攻擊他。

「阿萊!」巴狼左擋右架,被前方兩人逼得往後直退。

「該死的,你瘋了嗎?」

他話才吼完,阿萊就跳了起來,雙手舉劍,往下砸砍;他跳得極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來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劍柄打昏了前面攻來的士兵,來不及閃躲上方攻擊的他,也只能舉劍架擋。

鏗!

金鐵交擊,發出清脆聲響。

阿萊跳得很高,下墜的力量比平時要大,巴狼雖以雙手握劍,拿長劍擋着,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壓得他的劍往下。

鏘——

劍與劍因巨力摩擦著,產生了長串火光。

若非劍格擋着,那長劍必會削到他的頸項。

阿萊發髭皆張,眼帶血絲,臉上青筋暴起,兩個男人,面對面的僵持着。

「大師傅!」站在一旁的里可,看得清楚,高聲喊道:「阿萊師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說什麼?」巴狼嚇了一跳。

里可臉色發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見過這狀況,阿萊師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們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着眼前呈現瘋狂狀態的阿萊,猛地抬腳朝他肚子踹去。

阿萊痛叫一聲,往後摔飛出去,突地,一位紅衣姑娘從街角轉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勢極快的阿萊撞到,巴狼忙出聲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頭,卻沒有閃開,只是抬起手中握著的大刀,幾乎是憑着蠻力,活生生就將飛摔而來的阿萊剖成了兩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慄。

紅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銅刀,因為砍殺了太多人,已經鈍掉了,她歪頭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萊,再瞧瞧自己手中鈍掉的銅刀。她想也沒想,毫不在意的就將那破刀扔了,然後彎下身來,踩着死去阿萊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劍。

阿萊傷口冒出了黑霧,迅即往旁溜得不見蹤影。

工坊外的廣場上,一片靜默。

現場的人全都看呆了,嚇傻了。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那姑娘的衣並不是紅的,她穿着葛麻織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黃色的,只是那身衣,現在已被鮮血染成了鮮紅。

她的臉上是血、發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她站起身時,身上的血還在滴著。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臉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輕而易舉的握著劍,在身前刷刷的揮了兩下,然後滿意地看着鋒利的長劍,微微一笑。

他們認得那姑娘,這裏的人,全都認得她。

她每天都來,一天三趟。

來為大師傅,送飯。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着那女人,懷疑自己看錯了。

可那的確是她,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長大,娶她為妻,吃她煮的飯,將她擁在懷中,她頸上還戴着他親手鑄造的銅鈴,他可能認錯其他人,絕不可能錯認她。

「阿……絲藍?」

他的聲音嗄啞到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聽到他的叫喚,她回過頭,像是在這時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滿的擰起眉,瞧着他;那表情是他認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擾到她做菜時,不悅的模樣。

「阿絲藍?」他顫聲再叫喚她,熱淚不知在何時湧上了眼眶。

「大師傅……」里可緊張的看着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顫聲警告道:「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會被附身的!」

巴狼斥責著里可,看着那染血持劍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聲道:「阿絲藍,把劍給我。」

她眯起眼,然後微笑,舉步朝他走來。

所有的人都嚇得後退,只有巴狼還站在原地。

里可驚駭不已,忍不住上前扯著大師傅的手,想拉着他往後跑。「大師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萊師傅殺死了!那不是阿絲藍!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啊——」

「你胡說!」他咆哮著,一把將那小子揮開。

里可摔倒在地,又驚又怕的看着阿絲藍朝大師傅走來。

巴狼看着來到身前滿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紅色的,冰冷而毫無情感。

他心痛不已,滾燙的熱淚,在不覺中滑落臉龐,他痛苦的凝望着她,顫聲開口,輕問:「告訴我,你沒有被附身,對不對?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

她微笑,抬手。

日,當空。

劍芒,輕閃。

光潔的劍身,映着她的微笑,映着他的悲痛。

「阿絲藍——」

他看着她,大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純真而猙獰的微笑,舉起的長劍,卻還是揮了下來。

巴狼只能舉劍架擋。

她旋身,迴轉,舞著劍,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著,一次又一次。

「阿絲藍,是我啊!」

他流着淚,擋住她砍來的一劍,朝她吼著。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劍的右手,她卻舉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着她喊著,但她只是怒瞪着他,再揮來一拳,同時以極大的力道,掙脫了他左手的鉗制。

長劍再度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劍芒。

兩劍次次在空中交擊著。

他只能驚懼悲痛的舉劍架擋着,擋了又擋,擋了再擋,嘶啞的喊著。

「阿絲藍!求求你——」

她的長發在空中飛散,頸上的銅鈴在每一次揮砍長劍時,都叮咚作響。

她揮砍長劍的速度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重,打得巴狼節節敗退,幾無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滾才能狼狽的躲開她兇猛的攻擊。

一旁的阿霽扶著被揮倒在地的里可,跪在地上哭喊著:「大師傅!她不是師母了,你得回手殺了她啊!不然她會殺了你的!會殺了你的——」

殺了她?

不,他辦不到!

她是他結髮的妻!

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啊!

可她的攻擊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兇狠。

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他曉得。

她在之前根本沒學過武,他也知道。

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他應該要殺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儘力架擋閃避著,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

長劍划傷了他的手臂、他的臉頰,她揮出的每一劍,都欲置他於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腳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緊握在手中的劍,飛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來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鉗抓住他的脖子,將他砰然壓回地面,右手舉起長劍就往他臉面而來——

他從未想過,他會死在她手上。

遠處,里可和阿霽在哭喊著。

在那電光石火間,她的輕言笑語,她的溫柔婉約,全浮現心頭。

長劍,直落而下。

她力氣太大,劍太快,他來不及閃,也無法閃,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刺下那一劍,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

但,當劍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間,卻突地往右偏了。

長劍劃破了他的臉龐,鮮紅的血滲出。

她不應該會失手的,他被她鉗制着頸項,被她壓坐在胸膛,他已無處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麼近,劍卻偏了,只將他的左臉劃出了一道血痕。

長劍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劍,只剩下一半,顯出她剌出那一劍時,用的力氣有多大。

她仍緊握著劍,他驚訝的看着她,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絲藍,對着他發出憤怒的吼叫,但劍仍插在土中,她緊握劍的手,抖個不停。

她頸上的銅鈴,因為她劇烈的顫抖而輕響着。

那雙緊盯着他,冰冷而血紅的眼,流出了淚。

鮮紅的淚。

她閉上眼,握劍的手仍在抖。

她體內的妖魔想殺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覺得到她還在。

「阿絲藍……」

巴狼懷抱着希望,抬起手撫着她的臉,啞聲輕喚着她的名。

她又張開嘴,發出另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嚎叫,那叫聲,像是從她的胸臆中嘶吼出來的。

痛苦、嗄啞、凄厲——

淚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雙手捧着她的臉,呼喚着她。

「阿絲藍!」

熱燙血紅的淚滑過她的臉頰,流過他的雙手。

「啊——」

她仰天,長嚎著。

他為她的掙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著。

「回來!回我身邊來——」

風起。雲涌。

剎那間,不知哪來的雨雲,遮住了日光。

她鬆開了鉗住他頸項的左手,以雙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長劍。

長劍停在半空,卻仍對準着他。

她喘著氣,低下頭來,看着他,血淚潸然。

「我愛你。」他淚流滿面的說。

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認出了他。

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見,那熟悉的溫暖與愛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氣、再一口,全身顫抖著,跟着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奮力曲起手肘,格開了他捧着她臉頰的雙手,長劍一轉,劍尖從朝向他,變成往上指著天,然後她握著長劍,往左下方一拉,讓那光滑如鏡的劍鋒,劃過了她優美的頸項。

那短短一剎,有如恐怖的永恆。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會如此做,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他看着,他抬手,他叫喊,卻不夠快。

沒有她快。

鋒利的長劍,劃過銅鈴,冒出火花。

雖然有銅鈴擋住一些,但那把劍,那把他親手鑄造出來的利劍,划斷了材質較軟的銅鈴,劃破了她雪白的肌膚。

她的血,噴濺到了他臉上。

斷掉的銅鈐,叮叮咚咚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霧,從她頸項上的劍痕中,隨着鮮血一起冒出來,它幻化成原形,朝着他倆發出不爽的鬼嚎。

「阿絲藍——」

巴狼沒有理會它,阿絲藍倒了下來,他跪坐起身,將她抱在懷中,大手緊緊握住了阿絲藍血如泉涌的頸項。

那把劍終於脫離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絲藍軟癱在他懷中,卻看見那東西試圖朝巴狼衝來時,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白著臉,硬撐起來,張嘴念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寫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閃,化為金光,直擊妖獸。

它痛叫出聲,憤恨不已的咆哮著。

忽地,遠處傳來一記號角長音。

它倏然一驚,回頭看着西南城角,跟着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這才不爽的飛上天,往西南而去。

見那妖魔走了,阿絲藍這才鬆了口氣,再次軟倒下來。

巴狼緊擁着她,大手壓在她頸上的傷口,驚慌的喊著:「阿絲藍——」

「對不起……我……」她抬起手,撫着他臉上的血痕,啞聲開口,「我不想傷你的……」

「我知道……」他緊緊的壓着,淚流滿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著氣,紅色的血淚依然在流,每說一個字,她頸子上那幾寸長的傷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擁著懷中那嬌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熱淚不斷滑落,滴在她臉上。

「別……別哭……」

她抖顫着手,撫去他臉上的淚,「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無奈又悲傷的看着自己雖費力抹去,他眼眶裏卻又再次滑下的熱淚,她的手已無力,再舉不起來,她難過的哽咽,輕咳著血,靠在他肩上,幾近嘆息的顫聲道。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滿手,染紅了他的衣,他用盡全力的壓着,它們還是不斷的流出來。

他肝膽欲裂,擁着她,啞聲懇求着,「阿絲藍……求求你……」

她喘了口氣,心痛的看着他,試圖對他微笑,卻沒有辦法,只能費力的喘著氣。

「我愛你……」她顫聲說着:「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識開始渙散起來,她費力掙扎著,試圖睜開眼,卻只覺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裏?」她看不見他了,身體也逐漸沒了感覺,一時間驚慌了起來。

「我在這裏,在這裏。」他緊抓着她試圖抬起的手,將她的小手壓在臉上,把她更加緊擁在懷,哭着道:「我在這裏……」

「你……你送我的……我的銅鈴呢?」她粉唇微顫。

聞言,他趕緊伸手將落在地上的銅鈴,撿回來給她。

「在這裏,銅鈴在這裏。」

她想握著銅鈴,卻握不住,只有淚不斷落下。

他把銅鈴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協助她握緊了銅鈴,啞聲祈求,「阿絲藍……別離開我……」

「對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懷裏,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淚流滿面的,合上了已無焦距的眼。

淚水,滾落雙頰。

她輕輕嘆息,聲若遊絲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遺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脈搏停了。

巴狼驚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絲藍……」

他緊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經離開。

「阿絲藍,你回答我啊……」

他顫抖的把臉貼到她臉上,卻感覺不到她的鼻息。

「阿絲藍……」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癱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的。

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

「阿絲藍——」

滂沱的大雨,在這時落了下來。

巴狼緊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號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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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

殺伐聲不知在何時止息了。

但那突來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剛剛那陣混亂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沒有人知道剛剛那陣殺戮是怎麼回事,工匠們全都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懾,巴狼和阿絲藍之間發生的事,教人為之動容。

廣場上,到處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絲藍,哀慟不已,哭到聲音嘶啞。

他懷抱着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貴的寶物。

大雨,洗去了她臉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輕撫着她秀麗而蒼白的面容,不懂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好瘦。

懷中的她,輕如鴻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變得如此輕,這麼瘦。

他竟記不起來,她是何時變得這麼清瘦。

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從何時竟忘了看顧她?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猶在耳畔。

她在廟堂里,仰望着他時,那害羞的模樣,他依然深深記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覺抱着她搖晃着,痛哭失聲。

夠啊,有她就夠了啊,他怎麼會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燒。

他將臉貼在她臉上,懷裏的她已經失去了溫暖,逐漸變得越來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認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歸屬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同伴而已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鑄好,在雨中依然閃閃發亮的鋒利新劍。

因為她總說他是愛吃鬼,當初為了標示劍是他所鑄,他還特別在劍首上,鑄了饕餮紋,但現在那怪獸裂張的嘴,卻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迴響着。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以為他做的是對的,他知道她不認同,但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所以他選了,選擇去鑄造刀劍。

她妥協了,陪着他,從此沒再提過。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劍芒一閃、再閃、又閃,她的眼裏,流着血淚。

對不起……我……我不想傷你的……

她哭着說。

啊——

她仰天凄厲掙扎的吶喊,彷彿還隆隆在耳邊響着。

她溫柔悲傷的看着他,格開他的手,狠心刎頸的那一瞬,似乎還在眼前。

心頭顫動怞痛著,他用力的喘著氣,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為……她會和他一起白頭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閃閃、鋒利不已的銅劍,巴狼緊抱着懷裏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說過的。

他沒有聽進心裏。

他真的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

直到看見她拿着劍,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為了棄劍,為了救他,賠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曉得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就像是劍首上那貪心的饕餮,已經擁有許多,卻還想要更多……

她說得沒錯,那是殺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親手鑄造出來的長劍下,他才真正曉得。

他哀痛欲絕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進工坊。

沒有人敢擋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邊,阿霽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將她放到他的火爐旁,撥開她臉上濕透的長發,抹去她臉上的雨水,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帶,替她把脖子上的傷口,輕輕的綁了起來。

她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般。

他撫着她的臉,俯身親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淚,再次滴落她蒼白的臉頰。

看起來,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緊扯著,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氣,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讓開了。

他撿拾起地上那兩把新鑄的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阿霽忐忑的叫喚他。

他沒有理會小學徒,只是抱着那兩把新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你想做什麼?」

他繼續往前走,工匠們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來,當他們看見他把那兩把劍丟進火爐里時,終於驚叫了出來。

「大師傅,你做什麼?你瘋了嗎?!」

他轉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鑄好,尚未打磨的長劍前,一把將它們抱了起來,統統扔進了爐子裏。

「大師傅!那些是要交給王上的新劍啊!大師傅——」

他們驚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卻又不敢。

「你們覺得這些是什麼?獎賞?沃地?爵位?在這之前,我也以為是。」

他繼續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劍,回到火爐邊,將它們再扔進去。「我錯了,這些只是殺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揚聲。

「可是什麼?!」

他爆出一聲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們,指著躺在地上的阿絲藍,痛苦的嗄啞出聲,「你們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嗎?她被附身後,是拿着我們鑄好的刀,一路殺過來的!她親手殺掉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想停下來,卻無法阻止!你們想過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你們想過她有多痛苦嗎?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刎頸自殺嗎?」

所有還留下來的工匠,心頭驀然一寒。

阿絲藍還躺在那兒,冰冷、僵硬,失去了氣息,卻像一堵高大的牆,阻止他們靠近。

淚水,滑下巴狼粗獷悲痛的臉龐。

「這些全是殺人的武器!」他憤怒的說:「阿絲藍說過的,我卻沒聽進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蕩在王坊內,震撼着人心。

「為了救我,她死了。」他環視着那些人,流着淚,啞聲道:「我的妻子,死在我親手鑄造出來的刀劍下……」

他深吸了口氣,一個一個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張面孔,「她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罪過。如果我還讓這些刀劍留下,才真的是瘋了。」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再敢說些什麼。

他轉回身,走到火爐旁的風箱,握住握把,大力鼓著風,將爐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動、跳躍着,燃燒着一切。

可當劍才要開始發紅時,驀地,一陣地鳴由遠而近。

大夥心頭一驚,臉色瞬間煞白,剛剛也有這陣地鳴。

大地在震動。

隆隆的地鳴,突然再次響起,一陣又一陣,一波又一波,轟隆轟隆的作響。

所有東西開始劇烈搖晃着。

工匠們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門外。

「大師傅、大師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霽對着他大叫,巴狼沒有理他,只是繼續鼓動着風。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毀了它們,他絕不讓這些東西流傳下去,一把也不能。

劍的成分多少,是他親自調配的,這裏的每一把劍,只有他知道怎麼做,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其他人銅鍚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讓它們更加堅硬的配方,只要他毀了這裏的劍,就再不會有人知道該如何製造它們。

這是他的罪過,他必須親手結束它們!

「大師傅——」

他沒有回頭,他繼續鼓著風。

工坊的大門,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動搖撼,轟然一聲,整個塌了下來,將他封在裏面。

「大師傅——」

阿霽在門外哭喊著。

工坊的屋頂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沒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穩穩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雖然歪了些,卻沒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許空間,殘破的牆面,仍有風透進。

有風,就夠了。

他繼續一次又一次的鼓著風,將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溫度,越來越高了。

通紅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臉龐,他汗流浹背的大力推動着風箱。

外頭似乎還有人在呼喊,還有人在哭號,他沒有理會,只是更加用力的鼓著風,直到親眼看見那些長劍,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漸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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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鳴,不知道在何時停了。

當所有新制的刀劍全部融化,他才推開木頭、挖開土牆,從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絲藍走出來。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過了多久,失去了她,時間對他來說,已沒了意義。

工坊外,寂靜異常。

一輪明月,又圓又白,如玉盤一般,高掛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過殘破的城區,走回家。

起初,他以為只是天黑的關係,所以街上才沒人,但空氣里有着血腥和燒焦的氣味。

跟着,他就看到點點的殘火,在黑夜中散發着光亮。

然後,屍體出現了,一具、兩具……數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數。

城裏,到處屍橫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萬。

還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陰內,這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座杳無人煙的死城。

西南的城牆,被突如其來的大水衝垮了,大水從西南而來,突兀的橫過王城,在中間卻又拐了彎,由東南而去,將王城分成兩半。

染著血色的隆隆大水,流過城區,衝垮了城牆,衝垮了白塔,也衝垮了途中所經過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宮殿,被焚毀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沒在水中。

看着那條突然出現的河,和雄據在月光下的殘破城牆,他懷疑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但很顯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間,意外躲過了一場殺戮。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驀地。

月光下,傳來愉快如銀鈴般的笑聲。

在這死寂的城中,那笑,顯得萬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驚,轉頭看去,只見西城那邊高大得有如斷崖的殘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個突然飄浮起來,在月夜下笑得異常妖艷顛狂的女孩。

是澪。

雖然她背對着他,他依然認出了她:他看着她長大,她親自為他和阿絲藍主持成親的儀式,她應該失蹤了,他記得阿絲藍曾為她着急過,但她,卻出現在這裏。

澪笑着,輕快的笑着,烏黑的髮絲在空中飛揚著。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長大的女子,笑着輕聲說了些什麼。

蝶舞臉色煞白,泣不成聲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聲變得凄厲而狠絕,她揚起了頭,瞪着跪着的蝶舞,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轉着、吟唱着,「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瘋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阿絲藍也在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絲藍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轉身離去。

已經夠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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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的火,時大時小,連燒了好幾天,幾乎吞噬了一切。

他將她埋在兩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後院,親手替阿絲藍造了一座墳,在墳前種上了她最喜歡的杜鵑花。

城裏還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沒有人敢回到這座被詛咒的鬼城,他們拋棄了這地方,他卻仍選擇住在這裏。

他要陪着她,天長地久,他承諾過的,他曾經忘記,這次絕不會再忘了。

他撿拾著城裏可用的東西,到上坊里搬來工具和材料,在後院另外造了一個火爐。

幾天後,他在毀壞無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瘋一般,赤着腳,在街上遊盪著。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他必須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語似的,將所有的經過,全說了出來。

龔齊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憤怒、雲夢的無辜……

這是一場可怕的悲劇。

或許他應該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禍首之一,但他卻沒有辦法,她已經得到了她的報應。

不忍心看她如此無助,巴狼將她帶回家照顧。

蝶舞沒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沒有開過口,每天只是獃獃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來陶泥,日以繼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當她認出他所刻畫的東西,她才有了反應。

「你在做什麼?」她問。

「阿絲藍在哭。」他說。

她瞪着他。

「阿絲藍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聲開口,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淚水滑落臉頰,然後開始幫他。

他們是兩個瘋子,他想。

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繼續雕著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絲藍的墳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畫。

他把事情的經過,全都親手刻了上去,記錄着所有發生過的一切。

關於這個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還有那場戰爭,和那個可怕的詛咒……

他廢寢忘食的刻着,將陶畫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來銅錫,把它們融成液體,澆灌進陶范里。

那是很困難的工作,因為那幅畫十分龐大,他只有一個人,所以必須要分開鑄造,再將它們合鑄起來。

但他的技術很好,該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風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淚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銅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時間,他沒有特別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鑄造這幅畫上。

「你得吃點東西。」蝶舞說。

他吃了,因為那樣才有體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須睡覺。」蝶舞說。

他睡了,卻總是流着淚醒來。

沒有阿絲藍的現實,太過孤寂。

有時候,他從夢中醒來,會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起床后,便會瘋狂的在荒廢的鬼城裏,四處尋找她。

在白塔的曬場,在倒塌的城牆,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樹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見她笑着朝他揮手的身影,聽見她開心叫喚他的聲音,但阿絲藍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

然後,蝶舞會找到他。

他會清醒過來,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繼續鑄造那幅銅畫。

或許,到了最後,他是真的瘋了。

但沒有了阿絲藍的世界,是怎樣都沒差了。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銅畫鑄完,修飾,磨光,擦亮。

鑄好銅畫的那天,又下雨了。

銅畫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爐前鑄著銅,她在他身後煮著飯,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別哭了、別哭了……」

他輕撫着她秀麗的臉龐,彷彿又聽見她溫柔的聲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別冷著了……

巴狼,這湯我熬了十個時辰呢,你嘗嘗……

巴痕,明兒個走師傅生辰,你別忘了……

巴狼,這手套送你,工作時戴着,就不會再燙着手……

巴狼,等等,這魚還燙著呢……討厭,你這貪吃鬼……

巴狼……巴狼……

我愛你……

熱淚,一滴、一滴的滾落,他再次慟哭了起來。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無奈、她的哀傷淡淡回蕩著。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對不起……」

他悔不當初的道著歉,滿是傷的大手,顫抖的撫過她的臉,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怎樣也擦不盡。

「阿絲藍……」

對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畫的最角落,哽咽沙啞的喚着她的名。

「阿絲藍……」

他泣不成聲的哭着,撫着他此生最珍愛的女子。

「阿絲藍……」

風輕輕、輕輕的吹着,帶走了他的呼喚。

他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當蝶舞發現那在短短時日內,一夜白髮的男人時,巴狼已經跪在那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死前,他的手,依然擱在阿絲藍的臉上,替她擋雨。

粉色的杜鵑,被雨打殘,落了下來,隨着匯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邊,殘破的花瓣,依戀的偎在他的褲腳,卻無法對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終於,那一抹粉,還是被水流帶走了。

大雨,淅瀝淅瀝的下着。

一直下着……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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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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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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