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顏仲南去上班的時候,還是在樓梯間等她,只是這次他並沒有等到秦小霜出現。

他不安地離開樓梯間回到辦公室里,看見她的位子空着。

「總經理早。」一位女同事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

「早。」他微笑,收回視線,往自己的辦公室里走去。一路上,他和別人寒暄著,回到自己的位子後,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來看。

沒有來電、沒有留言、沒有短訊,秦小霜沒有和他聯絡。

他不覺得她是遲到,他有預感她今天不會出現。是因為昨天晚上他和她說的那番話,讓她覺得有壓力而想躲他嗎?

他的身子向椅子靠去,沈思著。

雖然對她示愛,不表示在愛情裏頭,他就沒有絲毫的恐懼。示愛只是坦白自己的心意,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要怎麽拿捏,他其實也是小心翼翼的。

他勇往直前,並不表示能拉近彼此距離,因為這可能使得她更加努力退縮逃避。即使她是這樣孤單,她也不會讓自己輕易投入愛情之中。

她會因為這樣而選擇避開他嗎?

他並不確定,不過她的責任感很強,就算想躲他,也不至於不來上班吧。

那她是為了什麽沒來上班?和她的朋友有關嗎?還是……

她的心房不開,她的事情,他能知道的實在有限。

他撥了她的號碼,無人接聽,他只能繼續焦急,或者……

他遲疑半晌,撥了內線電話給他的秘書,「Sue,給我今天員工請假的狀況。」

秘書不知道他要這東西做什麽,愣了一下,連忙說:「好。」

他不直接問秦小霜是否請假,是為了掩人耳目。動用職權去了解她的狀況,不是好事,不過,他賊賊地把這樣的事情歸類為「默默關心」。

★★★

火車內,秦小霜拿起手機。有一通沒有接到的電話,她看着顯示號碼,認出是顏仲南的號碼。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緊握着手機,按捺下想回電的衝動。她猜他是打電話來問她怎麽沒去上班。

怎麽和他說呢?她爸死了,就這麽一回事。

秦小霜的神思飄遠。爸爸的臉孔,她竟然已經模糊了。

印象中,爸爸對她很好,國小的時候,她一直以為她的家庭幸福美滿。直到小學四年級那一年,她母親赫然發現,她的模範父親竟然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家庭,一個女人及一對兒女,一切遽然變樣。

她母親近乎瘋狂,對她而言那是背叛、是欺騙、是羞辱,一層層一疊疊的憤怒,都深齒骨髓。

本來是人人稱羨的婚姻,最後以徹底決裂的方式分離。母親把她帶離中部的家,在父親找不到的地方住了下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往來。

她母親對父親的恨意太深,深到不願聯絡,不留回憶,她連一親人的照片都不曾再看見過。

她母親到死都不願意告訴她父親。有時候,她會驀然為母親的恨意寒顫。要離得這樣決絕,死得這樣凄冷嗎?

母親過世三年了。她沒讓父親來參加喪禮,只是簡單地寄了一封到信給父親,讓他知道。

除此之外,她不再聯絡父親。為了什麽,她其實很難確切說個明白,也許是不想打擾她父親,也不想受她父親打擾吧。A她從來沒想過,這樣不留音訊,竟然會使得父親的死訊要傳到她耳朵變得這樣的困難。

她父親死去好幾天,另一個家庭的人,費盡心思,輾轉才聯絡到她。聽說想見她一面,一直是她父親最終的心愿。她現在來得及趕上的,就是做頭七法事的那天。很多人相信,那天亡魂會回來看眷戀不舍的親人。

秦小霜閉上眼睛,輕逸出一聲嘆息。

她已經不做父親的親人很多年了,這一次,或許是最後一次。

★★★

秦小霜下了火車後,搭著計程車來到父親的住處。這地方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因為她在這裏住過十年。

看着眼前的房子,秦小霜突然一怔。十年,很長的時間了,只是她離開的時間竟然比居住的時間還要長。

「請問?」一個婦人看着秦小霜欲言又止。

她是秦小霜父親當年外遇的對象。她曾經見過秦小霜小時候的模樣,秦小霜生得那樣漂亮,讓人印象深刻。再加上她父親留了不少張秦小霜的照片,那樣漂亮的眉目,並沒有變多少,所以儘管秦小霜的神態冷漠許多,她還是認得出來。

只是她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秦小霜才對;叫秦小姐好像很奇怪,叫小霜好像又太過親密了。

是那女人!秦小霜認出她來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女人的長相,卻沒想到再見到面的時候,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女人沒什麽變,只是多了些憔悴和蒼老,身子還是那樣瘦瘦小小,永遠看起來溫順柔和。

秦小霜看着她。「我是秦松崗的女兒,請問你是秦太太嗎?」她沒辦法叫她二媽,那女人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婦人的臉上閃過尷尬。秦小霜看起來是這親近,她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才好,她囁囁著。「我是,請問我應該叫你……」

「叫我秦小姐吧。」她臉上幾乎沒有什麽表情。「我是來給我父親上香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事情嗎?」

「沒有。」婦人禮貌地笑一下。「晚上八點的時候,做法事的道士才會來。那時再請你給你爸爸念幾部經吧。」

「知道了。」秦小霜點頭。

「請進來休息一下吧。」婦人招呼她。她不像是她父親的女兒,倒是比較像遠來的客人。

「不用了。」秦小霜搖頭。

「媽。」一對年輕男女,從屋子裏面出來,看到秦小霜的時候,他們突然不作聲,只是打量著秦小霜。

秦小霜看着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年輕男女和婦人是家人。是不是家人只需要去感覺,就能分辨,就算他們不叫那聲媽,她也知道這兩個人就是她父親背着母親在外頭生下的小孩。

她一直長得像母親。而這兩個人,長得反而像父親。

一股荒謬難過,而且難堪的情緒在胸口漫開。

她收拾了心緒。「我晚上再回來。」她說話的樣子,像是在交代公事,那樣的冷漠,是拒人千里的。

連一聲再見都沒有,秦小霜就背轉過身子。

等她走了好幾步之後,婦人才急急地趕上她。「秦小姐。」婦人還是以這個生疏的稱呼叫她。

「有什麽事嗎?」秦小霜看着她。

婦人誠懇地說:「你爸的遺囑裏頭有提到你。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你,你爸爸說他沒什麽可以留給你的,這棟房子留給你做嫁妝。」

她這麽說,並不是要秦小霜感動或是什麽,她只是希望秦小霜不要這麽怨恨她的父親。秦小霜冷漠的態度讓她難以忍受,她不想秦小霜帶着這樣的臉,帶着這樣的心情,來為她因丈夫上香。

秦小霜並不如她所想的,閃過淚光或是感動地軟了眼眉,她反而皺起了眉頭,平著聲音問道:「他留給你們什麽?」

婦人愣了一下,支吾著。「沒有留太多……就一些生活費而已……」她沒有說謊,那是她僅有的,她怕秦小霜不相信要來跟她搶。

看着她的表情,秦小霜哧地勾了嘴唇。「房子給我,你們住哪裏?」

「我們會去找地方住。」婦人小小聲地說。丈夫所有的決定,她都會支持的,雖然……

「我在台北工作,要一棟彰化的房子做什麽?」秦小霜蔑然了笑。「他一直都是這樣,任性而偽善。」

她口中的他,是她的父親。他們一家人一陣錯愕,看着秦小霜再度轉過身子,邁著步伐離開。

「她怎麽這樣說爸爸?太過分了!」等她走了,婦人的兒子和又兒才回過神來,憤憤不平地說。

「唉。」婦人搖頭嘆息。

★★★

晚上,秦小霜再度回到她父親生前的住處。

她一身的黑,削瘦的身子顯得更單薄,的臉龐則近乎慘日。道士在靈位前誦經,她默默地捧著經書,猛地一看,更似誤闖的幽靈。

那雙大眼睛,空茫茫地瞅着她父親的照片。

裊裊渺渺的煙霧繞着她的視線,熟悉又陌生的照片與她對望,這一眼如此真切,卻是陰陽隔離。

牌位、人偶、供品、蓮花,迎亡者來,也送亡者走。誦經磬中,神佛慈悲、亡靈懺悔,應當是生者悲啼、死者踟躕,而她卻沒有哭泣。

她身旁的人,都穿着一身黑色,一切像是影子疊出來的,虛幻不真。她到現在都還沒辦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已經死的這件事情。

她還沒準備好了結和他這一生的愛恨啊!他就這樣先走了。

一直都是這樣的,他說丟,就這樣丟下了她。他口口聲聲想見她最後一面,卻在頭七的法事中,把她丟給了一群陌生人。

這些陌生人,是他的親人,卻是她母親的仇人。而她,因為共同的血脈,而尷尬地杵著。

若他的魂,真有來的話,她想問他,是不是曾經認真地為她想過,要不,怎麽能如此殘忍地待她?

他是她的父親,按理說,是當她一存在,就註定應該會愛她的人。

音樂鈴聲突然響起,亂了規律的誦經聲。

所有人錯愕地尋着聲音,秦小霜皺緊眉頭認出了鈴聲,那是她手機的聲音。

她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放下手中的經文,接起了電話。「喂。」她走到旁邊去。

電話那頭傳來顏仲南鬆了一口氣的聲音。「MyGod!我終於找到了你。小霜,我人在彰化,你在哪裏?」

乍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喉嚨突然一熱,說不出話。

她不說話的空隙中,他聽到電話的背景中,有誦經的聲音傳出。他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擾到儀式的進行。

「你人怎麽會在彰化?」她問。

他趕緊解釋。「我聽說你請喪假,要回彰化,我不放心,所以跟來看。」

她眉頭微皺。「你怎麽知道我在彰化哪裏?」

「我就是不知道啊。」他這一路上拜託過上帝、觀音、阿拉、媽祖。「還好連絡上你了。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我的天啊!」她低呼。他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就來了。他可能撲空,可能白跑,還可能被她斥回。他怎麽這樣衝動啊!

「你那邊情況還好嗎?」他擔心地問。聽到地低呼的那一聲,他以為她出了什麽事。

「還好。」秦小霜移開目光,其他人正往這裏看來。

她的「親人」們,一邊誦經,一邊不友善地觀量着她。

秦小霜收回視線。「你方便的話,十一點來這個地址接我。」她報出「家中」的住址。

「好。」他二話不說口「我等你。」她掛掉電話。拿起經文,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同樣穿着黑色的衣服,但是她知道自己融不進這裏。比起她死掉的父親,她更像是漂泊的靈魂吧。

始終不知道哪裏是她可以落腳的地方,但是至少,至少現在她知道有一個人會等着她啊。

她的目光望向門口,想像著顏仲南將要出現。心因為這樣而安了。

★★★

晚上十一點,顏仲南來接秦小霜離開。

他下了計程車,看到秦小霜和一名婦人交談著。「秦小姐,等出殯的日子決定之後,我們會再告訴你的。」

「那就麻煩了。」秦小霜的態度像是和葬儀社的人說話,而不是死者的妻子,名義上她的二媽說話。

顏仲南朝這裏走來,秦小霜轉頭瞅着他。「我走了。」她大步地邁向顏仲南。

顏仲南對她一笑。「有什麽東西要我拿嗎?」他聽到有做法事的聲音,以為應該是在寺廟,可是這裏看來像是住家。

「沒有。」秦小霜回答他。「我的東西都放在旅館中。」

「旅館?」他覺得奇怪,她的老家不就在這裏,為什麽要去旅館?

她看着他,平靜地說:「這是我爸第一和第二任太太的家,不是我的家。」

他恍然大悟,輕輕一笑。「那我們坐計程車去吧。」視線的餘光掃到有三個人影在門口對着他們指指點點。

秦小霜看到他的表情微有不同,薄唇一勾。「那是我爸爸和第二任太太生的小孩。他們應該是在猜,你是什麽人、來做什麽。」

秦小霜勾動的薄唇,流露着嘲弄。「你可以過去和他們說,你要帶我去旅館間。」

父親一死,回來奔喪的時候,卻和一個男人間,這種話聽來夠嗆了。顏仲南卻驀地覺得心酸。

他本來還在想着,喪父之痛會讓她如何哀痛,可是他看到她的時候,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流,只是用着奚落甚至是刻薄的語氣述說着自己。因為一這樣,讓他更加難過。

他猜想,她不是不在乎,而是除了傷心之外,她有着更多無可名狀的憤怒。那憤怒也許是對自己,也許是對父親的另外一個家庭。無可排遣的慎態,最後以一種冷然而犀利的言詞來偽裝。

他深邃的眸光一柔,她輕覷了一眼,低頭轉去。

她經常能成功地用冷漠來隔絕人和人的距離,唯有他,她辦小到。他總是笑笑地,用不說出口的溫柔,一眼將她看穿。

是不是這世上,真的會有這麽一個人,他會用最獨特的眼光和態度,去看待自己,對待自己?

她的眼眶突然泛潮,他總是讓她變得脆弱而多感。

他一笑。「帶你間,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看着他,他慣常在戲譫中隱藏體貼。她點頭,有淺淺的笑意逸出。

他滿了笑,伸出手來。

他想牽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瞅着他,終於把手伸出去。在笑容中,他用暖意將她的手握住。

★★★

他們在一間小旅館住下,陳舊的房間,以怪異的粉紅色為基調。這種房間通常不適合開電視。

電視一轉開,常會出現令人尷尬的畫面。

「不好意思。」秦小霜收著東西。「住在這裏,委屈你了。」

「不會。」顏仲南搖頭。「只要能找到你就好了。」

秦小霜放下手邊的東西看着他,「你實在太衝動了,你可能會找不到我,白跑了這一趟。」台北到彰化,也需要好幾個小時的車程。

「我知道。」他一笑。「可是我放不下你。」

她沈默了半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又拿回了手邊的東西。

「你想說什麽?」他問。

「其實……」她碎聲地說。「其實我可能不需要你幫忙的。」她就是不想麻煩他,也不知道怎麽麻煩他,才不把這件事情和他說。

「我知道。」

他的答案出乎她的料想,可是片刻之後,她就思索清楚了。她沒有撥打電話給他,就表示她沒有向他丟出任何求助的訊息。

她皺了眉,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麽他還要冒着這麽多的夙險來?

「我按捺不住。」他深深地看着她。「萬一你對我有那麽一點點的需要,而我卻不在你的身邊,我會很氣自己的。所以我寧可衝動一點、任性一點,也不要有一點遺憾。」他輕輕地一笑。「大不了就是讓你趕回台北了。」

一直不想哭的。真的,她一直不想要哭的,卻在睜睜地看着一他的時候,濕了眼眸。「謝謝。」她的聲音哽咽。

「謝什麽?」他坐在她身邊,」臉暖笑。

「我以為……」她抑不住鼻頭酸熱的感覺。「我以為以後我就是一個人了。」

不是聲嘶力竭的嚎啕大哭,但是她蓄緊的情緒卻在他的溫柔中崩解。

眼淚模糊她的視線。「雖然我和他很多年沒有聯絡,可是他還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怎麽都沒想到他說走就走……」

他遞出衛生紙給她,她像個小孩一樣,哭紅了眼。他驀然察覺,躲藏在她心中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孩。

「他每次都這樣……」她擦着眼淚。「我永遠弄不明白髮牛什麽事情,就要被迫接受……他不是很愛我們嗎?為什麽背着媽媽和別人生了小孩……為什麽可以不管我……」

他在她斷續的哭泣中,綴補起她破碎的過往。

她丟出一連串的問題,他終於明白了她的秘密。父親的背叛外遇,讓她只能在缺殘的愛中成長,也讓她對愛裹足不前。

看着她哭,他也跟着難過。「願意相信你父親還是愛你的嗎?」他衷心希望,也許她父親的愛給得不夠完整並不是不愛。

她搖頭。「我不知道。媽媽後來都不讓我跟他聯絡了。他第二任太太說,他把彰化這棟透天厝留給了我,可是這樣就算是愛了嗎?」

他望着她迷茫的眼眸,低聲說道:「你是不是在等着他主動來跟你道歉?」她並不一定會接受她父親的道歉,但是他猜想,她是在等著的。

他的話觸動了她的心弦,她的聲音陡然揚高走調。「他不欠我嗎?不欠媽媽嗎?至少給我個解釋啊!」

他第一次見她,雙手握著拳頭,全身緊繃,甚至是微微地顫動着。

愛恨在她心頭盤結,錯綜而複雜,而這所有的一切,沒有人可以分擔,她只能獨d自承受着。而今,這樣愛恨牽繫的對象,驟然離世,她的愛恨還在,卻不知道要對誰發泄。

孤零零的,她是孤零零的。

他好心疼,啞著聲音。「你願不願意相信,他不是無情,只是軟弱;他不是不想解釋,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對。」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他的解釋好溫柔,害她的眼淚一直掉,心不斷地酸沈。

他沈聲。「也許你爸爸和你一樣,都很脆弱的。」

傷人的和受傷的,其實往往一樣脆弱。

她的眼淚在床上一圈一圈的暈開,冗長的誦經儀式並沒有使她獲得安慰,他的陪伴,卻讓她終於能好好釋放累積的情緒。

她的脆弱、她的孤獨,全看在他深柔的眼眸中。

他收納着她的一切,和自己說好,會默默陪伴着她,守護着她,讓她心底的傷慢慢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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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粉領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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