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新世紀的天空(尾聲)

第五十五章 新世紀的天空(尾聲)

7年後。

地球歷2497年,12月24日。拓其斯塔首都城,陽光之柱空中廣場,最高層。

廣場下幾層簡直是人山人海。人人又唱又鬧,把本來就一團亂的場面弄得更加亂七八糟。

包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人群中擠上電梯的。可憐的電梯由於乘坐的人太多而擁擠不堪,從外面看,就好像是個暴飲暴食的人的肚子一樣,朝外面鼓著。

如果天天都照這樣,准有一天要出事。

包包肚子裏暗暗罵着。

好不容易電梯到了盡頭,她趕緊跨出電梯,呼了一口氣。最高層相對來說比較空闊,人也比較少,空氣很好。頭頂的黃昏天空似乎距離這裏並不太遠,踮起腳來,跳一跳就能碰到。

「包包!這邊這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

包包循着聲音望去,看到一個一頭粉紅色頭髮的女子正在朝她奮力招手。

「桃子!」包包叫了一聲,立刻加快腳步,從一桌又一桌的客人中間穿過,來到了廣場深處,預定的桌子那裏。

兩個人圍着半透明的紅色白邊桌子坐着,看到包包過來,一起發出歡迎的叫聲。

「聖誕快樂!」坐在左邊的霍依蘭朝她舉起手中的杯子,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戴上聖誕帽,那一頭淡金色的長發鬆松地束著。「呵,包包,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包包笑着坐下來。「我本來以為局長大人你今天會沒有空呢。」

「怎麼可能,公安局可不像紅蛇骨。」霍依蘭優雅地眨眨眼睛。7年歲月好像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仍然是那麼美得耀眼。包包剛一坐下就發現了,四周好多男人都在偷偷用眼角看着霍依蘭。「比起以前,我現在覺得輕鬆極了。」

「只有局長你覺得輕鬆而已。」桃子雙手托著下巴,悠悠嘆息。她那一頭粉紅色的頭髮還是像數年前一樣柔軟蓬鬆,但髮型卻已經成熟了許多。少女的純真卻並沒因為時光流逝而消失,仍然可以毫不費力地從她身上找到當年那種極富感染性的歡樂痕迹。「霍依蘭當了局長之後,頭一件事情就是整頓精神,一整頓就是整整7年。有空閑就搞什麼訓練大會,午休時間全用在健身房裏鍛煉耐力,早上不經過一番馬拉松長跑就進不了辦公室……」

「桃子,你有意見是不是?」霍依蘭笑着橫瞄了她一眼,「你想跟你今年的年終獎金說再見嗎?」

「我才不稀罕呢!」桃子放聲歡笑,「那麼一點點工資,塞牙縫都不夠。」

「桃子還在管刑事嗎?」包包好奇地看着她身邊的兩個女人,「你早就應該坐辦公室了吧?」

「嗯,現在已經是部長了。不過我還是喜歡到外邊跑來跑去,親自調查案件。」桃子伸了個懶腰,「這樣很有成就感,漸漸也就能感覺到自己責任重大。我覺得這個職業很適合我。」她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剛想說出來,卻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吐吐舌頭,將說話的意圖掩蓋了過去。

「喲,你們來的可真早。」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她們視線之內。他跟她們一樣,穿着聖誕節的大袍子,戴着聖誕帽。但對於他這麼高大的身材來說,這種打扮好像有點滑稽。「我以為我會是第一個來的呢。嗨,聖誕快樂。」

「戚蘊!」桃子叫了一聲,隨即做出誇張的表情,左顧右盼,「怎麼就你一個人啊?你那個新婚的老婆呢?」

「她……」他抓抓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美兒現在的心理診所生意忙得要死,今天下午又去給一個名流的太太做心理治療,恐怕……」

「恐怕已經到了。」一隻手輕輕放在包包的肩膀上。「包包,好久不見。」

包包回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美兒那張美麗的笑臉。7年過去了,她也從一個嬌艷的少女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今天穿着紅色連衣裙,圍着白色的圍巾,手裏提着一隻白色的小裝飾包。這身打扮充滿少女味道,跟她那從容不迫的成熟氣質一點都不相配。想來她今天也是抱了縱情狂歡的念頭,想要來好好讓自己輕鬆一下,所以才這麼打扮的吧。

「聖誕快樂!」美兒在包包身旁坐下來,「包包,李傷呢?」

「什麼啊,」包包立刻笑着抗議,「他在哪兒我怎麼會知道?」

美兒還來不及回答,廣場上播放的音樂突然提高了音量,低柔緩慢的曲調變得快速而歡樂,一時之間掩蓋了所有人的語聲。

「自助餐開始了。我們去拿吃的吧。」霍依蘭站起來,「待會兒見。」

桃子和戚蘊都分頭去拿自己喜歡的食物了,包包和美兒卻極有默契地同時走到擺放燒烤食品的長桌那裏,從那一排排的方形盤子尋找自己喜歡的食物。

廣場下面,整個城市已經完全被暮色籠罩。街燈陸續亮了起來,整個城市一片***輝煌。

「又是新的一年了。」包包低聲說,「戚蘊現在在做什麼?」

「經營寵物店兼寵物醫院。全球一千家分店,全心全意為寵物服務。」美兒放下叉子,掠掠頭髮,笑了。「他已經忙得快瘋了。」

包包也笑起來。「當初的蛇牙竟然會做寵物店老闆,真讓人難以想像。」

「是啊,一切變化都讓人難以想像。」美兒把目光投向遠方的城市邊緣,「你現在過的好嗎?仍然在做電腦程式?」

「嗯,電腦程式員,兼美術設計,兼作曲。星期天去一家武術館教女孩子學武術。」包包給自己叉了一塊金黃色的漢堡肉。「我發現我能做的工作竟然那麼多。每天打開新聞頻道,都會被那一屏幕一屏幕,密密麻麻的求職信息嚇一跳。」

「因為人口暴減嘛。現在困難的不是找不到職業,而是太多的職業空着沒人做。」美兒柔聲說,出手如風,趁旁邊一個男性叉子落下的一瞬間搶走了那塊紅色的蝦肉。「現在的世界比我們那個時候要好了。莫尼羅和郝古拉跟地球族簽了和平條約,三大種族都埋頭忙着進行再建設。沒了戰爭,也沒了種族歧視。」

「確實。」包包點點頭。

「你知道嗎?作為活下來的人,我常常會覺得非常有罪惡感。」美兒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順手拿了一個奶油杯,「你不覺的命運竟然是如此地奇怪,不可捉摸嗎?最強,最自負的人死了,我們這些人卻活下來了。」

包包知道她在說什麼,因此她沒有答話。

「拉博森先生的工作真是幹得不錯。」美兒改變了話題,「我現在認為他是一個最稱職的總統,我們應該感謝他。」

包包仍然沒有回答。談話就這麼不自然地中斷了。

那次二號開發星球的爆炸造成的後果真是驚人。當時,三大種族大部分的軍事機器都集中在二號開發星球。災難一發生,它們,地球族的軍隊,還有地球族前往諾亞方舟避難的領導人,都隨着星球一起灰飛煙滅了,幾乎等於三個種族同時解除了武裝。莫尼羅和郝古拉族的星球也受到重創,大批的人死亡。那個莫尼羅王子逃過一劫,災難一結束立刻登基為王。郝古拉換了領導人,地球族則選了拉博森先生來做總統。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拉博森先生和霍依蘭當機立斷,讓我們在最後一刻登上飛船,我們就都要完蛋了。也多虧了他們,我們這些人才能過着普通而安寧的生活。

這種毀滅性的結局帶來的後果是,大量無辜生命的死亡換來了一個嶄新的,充滿希望的開始。

我不喜歡這種做法。我想總應該有什麼途徑或方法,能比較溫和地解決所有問題。雖然我想不出來,但我想一定有這麼一個方法的。

這種結局對於無辜的人來說畢竟太殘酷了。

「包包?」美兒的手碰了碰包包的胳膊。「我要回座位去了。要不要我幫你把東西拿回去?」

「好吧,拜託你了。」包包把手裏的盤子遞給美兒,「我再去拿一杯飲料。」

「那麼,待會兒見。」

包包看着美兒窈窕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唇邊的笑容漸漸淡化了。

虛假。

虛假的快樂。虛假的平靜。

我們聚在一起,談論所有的事情,但卻只對那三個字絕口不提。

紅蛇骨。

我們不敢去談論它,不敢去回想它。但卻永遠也忘不了它。

我們從那個殘酷而嚴格的環境中掙脫出來,再沒有殺戮的義務和權力。我們變成了普普通通的人類,過普普通通的生活。我們有了所熱愛的職業,有了所熱愛的人與事物,我們不再滿腹詭計,開始學會如何與人溝通,並從中感覺到了快樂。我們這時我們才終於發現,或者說是終於理解,我們以前所做的事情是多麼的罪孽深重。

這種平靜的生活軟化了我們的心。此刻的我們沒有了那時候的勇氣,我們再也不能像少年時一樣,對滿手的鮮血擺出一臉冷笑,淡淡地對自己的罪行表示承認,甚至讚許。

所以我們逃避了。不再去回想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不再去回想在紅蛇骨里度過的日子。雖然明知道這一切不會因為我們的逃避而變得不存在,但我們還是一味地逃避著。歡笑着站在陽光下,背對黑暗的過去,再也不多看一眼。

只有霍依蘭不一樣。我不知道她是否做錯過什麼,但我知道,她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可以勇敢的面對一切。

令人敬佩的女人。

包包在人群中緩慢地行走着。周圍的一切都漸漸變得朦朧起來,好像一片恍惚的夢境。

我始終有些弄不明白。最後一次見到邯鄲殘是在5號要塞的夜晚。那次突襲沒什麼了不起的,無人死亡,只有三四個人受了傷。可邯鄲殘卻就這麼無緣無故地失蹤了,以後再也沒見到他。

還有詭諸默也是一樣。最後見面時,他說他要去解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不可以逃避」的事情。當時我不明白他所說的事情是什麼。但現在想來,他大約也是為了阻止二號星球的爆炸吧。

詭諸默。

包包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她感覺到胸腔里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難言的感覺如水波一樣自心底層層盪開,漸漸佔據了整個心靈。

詭諸默……二號開發星球爆炸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如果他真的去了紅蛇骨基地,我想他不可能在最後關頭找到宇宙飛船……

我知道他多半已經死了。但我還是無法想像他死亡的樣子。我知道他曾經經歷過無數的戰鬥,而且還能從死亡行星那樣的地方越獄出逃……像這樣一個人,不會那麼簡單就死了。

我寧願相信他還活着。在某個地方,高高興興地活着。

包包對自己笑了笑。

真是些無聊的念頭。我什麼時候才能接受現實呢?

她在放飲料的長桌子旁站住,俯視那些裝着鮮艷溶液的杯子,仔細挑選自己想喝的飲料。

非常突然地,她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一個透明的杯子上。

那杯亮綠色的溶液和杯子的弧壁都在反射著一個人的面孔。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的影子,像幽靈一樣輕輕覆蓋在那晶瑩的平面上,隨着溶液的搖晃而輕微扭曲。

多麼……多麼熟悉的面孔。

包包緩緩抬起頭來,順着杯子的反射朝自己身邊看去。

那個少年站在那裏。一頭烏黑的頭髮,一雙略微下垂的鮮紅眼睛,如女孩子一般小巧的嘴巴帶着笑意,似乎也在為該喝什麼飲料而發愁。

是他……怎麼可能……會是他……

包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這一瞬間,她身邊的人群與吵雜聲似乎都徹底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了她和這個少年。

她全身的肌肉都不知不覺地繃緊了,僵硬的如同木石。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少年的面孔。

少年好像終於感覺到了包包的凝視,緩緩把頭轉過來,歉意地笑了笑。

「我擋住你了嗎?對不起。」他隨手拿起一個杯子,從包包身邊擦過,朝旁邊走了開去。

這個聲音……連聲音都如此……熟悉!

他竟然還活着!

「等一等!」包包叫起來,繃緊的身體突然放鬆,身體原地一轉,閃電般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少年嚇了一跳,手裏的杯子差點落地。看着包包,他又笑了笑。但笑容中卻多了幾分不解。

包包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她輕聲叫出了他的名字:「詭諸默?」

「嗯?」少年側了一下腦袋。

「詭諸默?」她又叫了他一遍,「不是你嗎?」

「嗯?」少年更疑惑了。「你在找人嗎?」

「不。」包包搖搖頭,緩緩將手指放鬆了。「你……你叫什麼名字?」

「阿馬賴亞。」少年又笑了。這次並不是禮節的笑容,而是那種因為覺得滑稽所以才發出的笑。「我叫阿馬賴亞·蘭多。」

不是他……我弄錯了。這不是他。這個少年只有十五六歲,他如果還活着,現在應該二十多了。

她心中的狂潮漸漸地平息了下去。

「你跟那個大科學家同名呢。」她的手終於完全離開了他的胳膊。

「是啊,同名呢。」少年笑着看着她,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的臉,似乎想從她臉上發現一些什麼。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在沉默中互相注視。

片刻之後,少年輕輕把自己的杯子遞到了包包的手裏。

「再見。」他最後笑了笑,轉身朝廣場另一端走去。

「再見。」包包握著那個杯子,凝視着少年的背影,直到他完全被人群淹沒。

真奇妙……多像一場幻覺。

包包揚面向天,吐了一口氣。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他不可能還活着。就算他現在仍然活着,也還是個囚犯。他如果在地球族的勢力範圍內出現,立刻就會被當成越獄逃犯通緝。

就算他還活着,我也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包包將手中的杯子放回了桌子上。就在她手指離開杯子的同時,她口袋裏的通訊器響了。

她掏出通訊器,在耳旁打開。幾乎是立刻,李傷的聲音就從通訊器里傳了出來。

「包包?你見到霍依蘭他們了嗎?」李傷的聲音早已不再像少年時那麼纖細。然而恍惚之間,此刻包包聽到的卻好像仍是7年前那溫柔的少年的聲音,眼前又彷彿出現了李傷少年時的笑容。

久違的笑容。

「聖誕晚會熱鬧嗎?」

「熱鬧得不得了。」包包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那個少年消失的方向,「我剛剛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奇怪?誰啊?」

「回頭再告訴你。」包包微微一笑。「新書發表會順利嗎?」

「當然很順利了。我抽空連新年去映月海的票都買到了。不過聽說這次新年旅遊會……」

我無法忘記從前的一切。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包包一邊點着頭,一邊不時地「嗯」著,表示她聽到了李傷的話。

她緩步穿越人群,朝座位那裏走去。

我想,美兒所說的「罪惡感」,我多多少少是理解一些的。但應該如何消除它,我卻想不出辦法。

或許根本沒有辦法。也不應該有辦法。這種心上的創傷,或許就是對我們過去的懲罰。

我們所應當背負的懲罰。

這時,表明舞會開始的煙火帶着一條長長的尾巴升上天空,一下子炸裂開來。散城一大片七彩的光點,在空中有規律地旋轉着下墜,將整個陽光之柱空中廣場都籠罩起來。

「好漂亮。」包包看着頭頂的天空,笑起來。「聖誕快樂,李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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