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門開了。

原來凱麗小姐並沒有睡，她穿的很整齊，有些讓人意外。不過，凱麗小姐看到我的神情更加意外，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把拉起了她的胳膊。

「跟我來，凱麗小姐。」我拖着她，一路來到了休息室。我打開了電視，開始播放那段錄象，讓凱麗小姐看，一句話都沒有說。開始的時候，凱麗小姐只是冷漠地看着，彷彿在看一個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一樣，就她這種反應來看，已經相當不正常了，任何一個身處威瑪企業的人員怎會如此的漠然？我知道她是在掩飾，她一定知道什麼事情。

「怎麼了？」看完后，凱麗小姐轉過頭，冷冰冰地說道。

「你再仔細看看？」我將錄象反覆放着，最後定格在一個畫面上。

「那不是我。」這是凱麗最後的掙扎。

「我沒說那是你，」我盯着凱麗小姐的眼睛，平靜地說道，「再看看這個。」畫面開始移動，最後落在一個個子高高的女子身上，她帶着墨鏡，幾乎是一晃而過，但是我到凱麗小姐的嘴角還是抽動了一下。我關掉了電視，拉了把椅子，坐在凱麗對面，我貼的她很近，能清楚地看見她略帶憂鬱的褐色眼睛。

「明天，會有更多的人看到這個錄象。」我說道，此時，發覺自己竟如此的平靜。「他們很快就會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畫面中的那兩個女子，她們曾經交談過，如同親密的朋友一樣。馬吉尼也不會忘記，他在詢問克麗斯小姐的時候，克麗斯小姐說在聘用你之前，並不相互認識。克麗斯小姐撒了謊，為什麼？馬吉尼會感到疑惑的，他會認為，這是為了保護某個人，或者，是保護某個秘密。這個秘密和福特的死有關係，這個秘密存在着某種內在聯繫，圍繞着另一個科學家的死。還有，我曾經聽到過福特死前和一個女子的對話，他們也談到了秘密，還談到了死……馬吉尼認為那個人是你。」

凱麗沉默了一會，看着我。「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要知道真相。」我說道。

凱麗咬了咬嘴唇，突然抬起了頭，說道：「不錯，是我。」

如果一個霹靂落下來，也沒有這話更讓我震驚的了，我渾身冰冷，臉色蒼白。

「為什麼？」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原因？」凱麗小姐毫無表情，「當一個地球人死的時候，有人會問原因嗎？」

「我不明白……」我顫抖著說道，「什麼地球人死的時候……」

「你當然不明白，」凱麗小姐冷冷地說道，語氣中慢慢多了一種痛恨的成份，「因為你是火星人。自私的火星人是不會睜開眼睛看着在地球上發生的一切的，即使看到，冷漠也將火星人的良心給徹底的埋沒了。」

我已經完全摸不著頭腦了，但是凱麗小姐的話卻讓我感到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慢慢浮現出來。

「十年前，洛克病在地球太空站首先爆發。」凱麗小姐開始慢慢敘述道，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深陷與對往事的回憶中。

「第一批太空站居民完全沒有料到這種突如其來的疾病可怕性，很快，大批的地球人在洛克病前倒了下去。地球政府為了防止洛克病的蔓延，以及由此造成的恐慌，封閉了這個太空站，宣佈實行緊急防疫法。由於消息的封鎖，外界的多數的人都以為洛克病在小範圍內傳播，受感染的人以個位記，事實上，情況要嚴重的多。曾經一度，地球政府甚至考慮要放棄這個太空站，把它流放到地球軌道外，然後，再引爆它的原子爐……」

我不由的渾身一抖。引爆一個太空站，就相當於殺害了數百萬的人，這種事情，即使是想一想，都令人感到地獄般的戰慄。

「被封閉在太空站內的人開始絕望，無助，生活在恐懼和病毒的雙重陰影之下。誰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更令人感到憤怒的是，實際上，已經有一種抗生素是被證明能有效對付洛克病毒的，但是，地球政府手裏並沒有這種抗生素。」

我忽然好象明白一些了，這個念頭一下子就冒了上來，甚至還沒經過大腦的思考，就從嘴唇上吐出來：「是威瑪生物製藥企業。」

凱麗小姐點點頭，露出了一絲陰鬱的表情。「這是一個冷酷而罪惡的企業，看到有利可圖，乘機向地球政府提出了相當高昂的價格，轉讓抗生素技術。火星政府隨後也加入了這場可恥的談判當中，以地球太空站百萬人性命做要挾，迫使地球政府交出領土和領空，將星際實際控制線一直推進到地球的外圍。地球政府無法接受如此苛刻的條件，在人民和主權之間，做出了痛苦的犧牲。」

我的心情越來越嚴重，沒想到十年前，還有這樣一狀可怕的交易。

「地球政府已經下達了遷移太空站的命令，程序被輸入到太空站核心中，等待着被毀滅的命運。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轉機，或者說，一個人的出現，重新給太空站的人們帶來了希望。某一天，被關閉已久的太空站港口忽然迎來了一艘飛船，來自火星的飛船。飛船上的客人是一位年紀頗大的老者，他自稱是格蘭特博士。」

「格蘭特博士！」我驚叫道。

「是的，格蘭特博士。」凱麗點點頭，「他還帶來了一些金屬冷凍櫃，裏面放着整整齊齊的玻璃藥瓶。那些，就是洛克病的抗生素試劑。格蘭特博士絲毫沒有停頓，立刻開始着手治療那些已經被感染的地球人。抗生素的效果非常好，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奇迹，就像是天使捉住了死神的翅膀，洛克病被制服了。但是，令人遺憾的是，他來的還是太晚了一些，第一批感染洛克病的患者早已經死亡了，看得出，格蘭特博士對此也深感不安，他發誓要徹底消滅這可惡的病毒。」

「當然，威瑪生物企業和火星政府對此惱怒不已，甚至要以判國罪起訴他。然而，格蘭特博士威脅著，如果他們敢這樣做，就把抗生素的配方公佈出去，他也有權利這樣做，因為這根本就是他發明的。當時火星政府正面臨選舉年，為了不讓醜聞被在野黨所攻擊，火星政府妥協了，和威瑪企業私下達成了一致，而格蘭特，又回到了威瑪企業繼續自己對洛克病的研究。」

「等一下，」我忽然產生了一個疑惑，問道，「洛克病的抗生素不是被發明出來了嗎？為什麼格蘭特還要繼續研究？」

凱麗小姐看了我一眼，說道：「格蘭特博士在研究中發現，洛克病病毒具有一種未可知的變異能力，而不像通常的病毒那樣，人體只要產生了抗體，就可以終身免疫。」

「有點像感冒病毒。」我自言自語道。

「格蘭特博士試圖找到一種徹底對抗洛克病的方法。但是，事與願違，格蘭特博士不幸感染上了洛克病，很可能是一種新的變異種類，最後不治身亡。」

「可憐的人……」我喃喃說道。「可是……凱麗小姐，為什麼你會知道的這麼清楚？」我疑惑的看着她。凱麗小姐此時也盯着我的眼睛。

「當時，我也在那個太空站上，和其他絕望的人一樣，在等待着死亡的到來。我是幸運的，可是我的父母，他們沒有逃過這場劫難……」凱麗的語氣雖然很平靜，但是，她的身軀卻在微微顫抖，記憶中的恐懼還沒有消失，夢魘又在悄悄出現。看着她，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將她緊緊抱在懷裏，讓她遠離可怕的噩夢，安慰她，給她保護。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克服了自己的這種衝動，轉過話題，問道：

「可是……這和福特先生有什麼關係。我不認為福特先生在這個悲慘的故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是一個犧牲品。」凱麗冷冷地說道，恢復了平靜，冷酷得讓人感到吃驚，「現在洛克病又降臨到了火星上，這是懲罰，讓他們也試試絕望的感覺，讓他們也在痛苦中慢慢的受煎熬，然後無助地死去，我希望火星人能嘗嘗這種滋味！」說着，凱麗小姐神經質般哈哈大笑起來，像是瘋了一樣。

「啪」的一聲。凱麗小姐的笑聲停止了，她用手捂著臉，白嫩的臉上泛起了一個紅印，而我，則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她一巴掌。凱麗小姐愣了一會兒，沒有說話，跑出了休息室，留下我一個人，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我到底幹了什麼啊……」我喃喃說道，嘆了口氣，好象是胸膛中發出的一聲悲鳴一樣。

第二天一早。今天，已經可以看見火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紅色圓盤，斑斑點點的是高低起伏的山巒，紅色的風暴正在貧瘠的星球表面猛烈的刮著，乍一看，完全不能夠相信這裏會有生命的痕迹。人類憑着勇氣和毅力，還有巨大的犧牲，終於在這個表面美麗，卻環境惡劣的星球上生存了下來，雖然只是佔據着火星小小的一角，但是，這種努力必將讓人類找到新的生存之道。

我一夜沒睡，只是在清晨的時候，才勉強打了一會盹，作了幾個噩夢，又驚醒過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馬教授已經起來了。和往常一樣，他看上去精神抖擻，氣色不錯。

「早上好。」馬教授笑容滿面地說道，「你看上去好象很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他關切地問道。

我呻吟了一下，揉了揉太陽穴，發現自己頭疼的厲害，就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樣。

「現在幾點了？」我問道。

「才六點而已。」馬教授說道，「還有三個小時，我們就能登陸了。」

「是嗎？」我喃喃說道，嘆了一口氣，「馬教授，我必須向你道歉。」

「為什麼而道歉？」馬教授好奇地問道。

「我隱瞞了一些事情。」我垂頭喪氣地說道，「關於那個對話，福特臨死前的對話，我撒謊了……還有，昨天晚上……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等一下，」馬教授收起了笑容，說道，「昨天晚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將關於錄象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了馬教授，包括錄象中出現的人物。馬教授仔細聽着，開始的時候，他微微皺着眉頭，可是後來，表情卻輕鬆起來。我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馬教授，你難道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嗎？」

馬教授笑了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別擔心，小夥子，我們馬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果然，就像在回應他的話一樣，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了門，原來是馬吉尼的助手杜蘭上尉。

「馬吉尼請二位到休息室去一下。」

「這麼快……」馬教授說道，「恐怕連早餐時間也要錯過了。」杜蘭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關上的房門。

「我們去吧，」馬教授說道，「就像所有的偵探片子一樣，馬吉尼要宣佈結果了，很有趣的場面，不能錯過。」

等我們來到休息室，首先看到的，是馬吉尼偵探，正在低頭看一張紙。他的對面，正襟危坐着凱麗小姐，雙唇緊閉，臉色蒼白，眼睛有些浮腫，看來，一夜未眠的，不僅是我。在馬吉尼的旁邊一圈人，有威瑪先生，歐里先生，以及熱爾旺先生。從他們的表情上來看，他們都想知道馬吉尼正在看的那張紙上寫着什麼，但是誰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使得氣氛有些緊張。休息室門又開了，走進來的是克麗斯小姐，還有第克里船長。克麗斯小姐看了看其他人，面無表情地找了一個座位坐下，而第克里船長站在了威瑪的身後。

看到人到齊了，杜蘭彎下腰，在馬吉尼的耳邊說了幾句，馬吉尼哦了一聲，抬起了頭。

「今天早上，已經有人承認了所有的罪行。」馬吉尼咳嗽了一聲，揚了揚手中的紙張。他的話引起了一陣騷動，大家紛紛互相用猜忌的眼神看着，但是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我的眼光落在了凱麗小姐的身上，她沒有動，依然保持着那姿勢，就好象一座雕像一樣。我知道，那天我看見凱麗小姐寫的一張紙，就是這個顏色和規格的，顯然，她早已經準備好了。我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忍再看下去。

馬吉尼看完了后，交給了馬教授，低頭沉思了半天。

「凱麗小姐。」馬吉尼抬起頭，說道。「你說是你殺害了福特先生……」

「是的。」凱麗小姐說道，她非常平靜，似乎早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然而，馬吉尼卻顯得並不滿意，照例來說，兇手坦白，他應該覺得高興才是。馬吉尼又沉默了一會，大家都被這嚴肅的氣氛所壓抑著，誰都沒有開口。我看了看馬教授，他正深陷在沙發中，雙手交叉在一起，看着馬吉尼，似笑非笑。

「凱麗小姐……」在一片寂靜之中，馬吉尼終於慢慢說道，「你撒謊。」

馬吉尼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連凱麗也抬起了頭。

「你在保護誰？凱麗小姐？」馬吉尼問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凱麗小姐突然臉有些蒼白了，說道。

「還記得福特先生被打的那一記耳光嗎？」馬吉尼問道，「是你打的嗎？」

「是的，是我。」凱麗小姐咬着嘴唇，說道。

「不是你，凱麗小姐。」馬吉尼搖搖頭，「一般都會認為是你，因為那個女人最後跑進了駕駛艙，會讓人聯想到你，只不過，有一個小小的細節被疏忽了。凱麗小姐，您是左撇子吧，可是，馬教授說福特的耳光是扇在左臉上，很難想像你是怎麼扇這個耳光的。」

凱麗小姐愣住了，一時語塞。

我悄悄靠向馬教授。「你早就知道了？」

馬教授點點頭。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些不滿地問道。

「我提示過你了，」馬教授小聲說道，「馬吉尼比你反應快多了，他很快就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那會是誰？」

「噓……」馬教授示意我們不要再說話，靜靜地看着事態的發展。

「凱麗小姐，到現在，您還不願意告訴我們，到底您在保護誰？」馬吉尼再次問道，「或者說，您的同案犯是誰？」

凱麗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眼睛看着窗外，看樣子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來帶您回答吧。」馬吉尼說道，「事情已經非常清楚了。這個船上，只有一個女人值得你去保護，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因為你們有共同的目的，為了這個目的，或者說是陰謀，她把你弄到了科學船上，為了這個陰謀，你們準備了很久。我甚至懷疑，在格蘭特博士的葬禮上，這個陰謀已經形成了。除了您，還有一個女人也擁有5級的ID卡，她可以進入您的駕駛艙，她也可以打開福特先生的實驗室門。」

我的心一動，扭過頭，看見克麗絲小姐正一言不發的坐在沙發上，而馬吉尼也正在看着她。

「我說得對嗎，克麗絲小姐？」

「你有什麼證據？」克麗絲小姐冷冷地說道。

「證據？」馬吉尼微微一笑，「您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您說案發的當晚，當科學船發生意外的時候，您跑到走廊上張望了一下，請問您看到什麼人了嗎？」

克麗絲小姐搖了搖頭。

「您當然看不到任何人了，因為您不在那裏。事實上，當晚走廊上都是好奇的人，就像發生地震的時候，大家都會跑出來一樣，可是誰也沒有看到您，我這裏有很多人的證詞。這個您怎麼解釋？」

「也許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克麗絲小姐反駁道。

「也許因為你根本不在那裏，你在福特的實驗室，拿走了他的牌子，與此同時，凱麗小姐拔掉了斷路器。」馬吉尼招了招手，兩個士兵走了進來。

「克麗絲小姐，凱麗小姐，我現在宣佈逮捕你們。在憲兵隊，我們會弄清楚一切的。」

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以至於所有的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直到凱麗小姐和克麗絲小姐被馬吉尼帶出了房間。

我突然跳了起來，發瘋一樣搖晃着馬教授。「馬教授，說些什麼啊，馬教授！你不會也認為那兩個可憐的女人是兇手吧，馬教授！快去阻止他，求求你了！」

「我很遺憾……」馬教授嘟囔著，「你不能感情用事，事實就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火星到了……」這個時候，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外面，已經可以看見遼闊而蒼茫的紅色大地，那麼鮮艷，那麼刺眼。我無奈的倒在沙發中，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