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喬致庸終於回到了喬家大院。曹氏的死對他的打擊那麼沉重,以至於他真的一病不起。這一次他真的得了風癱之疾,有一陣子,喬家人幾乎覺得他再也緩不過勁兒來了,連後事都給他預備下了。在喬家沒人主事的日子裏,景儀帶着兩個兄弟,到了太谷,請玉菡回家來代為理家。玉菡無奈,但說好了只住外宅,不在喬家大院裏居住,景儀和曹掌柜也只好依了。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段日子裏,喬家又遭遇了新的禍殃:致庸過繼給長門的景岱在新疆大德通和大德通分號做管事的第三年,臨近返家的前夕,因積勞成疾而過世。噩耗傳來,病情已稍有起色的致庸再次受到了沉重打擊。他掙扎著從病榻上起了身,要親自帶人去新疆將景岱的靈柩接回來。無論玉菡和曹掌柜怎麼勸阻,他仍然哭着道:「我跟景岱說過的,三年過後,我親自到伊犁接他回家,我們父子一場,不能說話不算話。我一定要去。」眾人拗不過他,只得讓他去遂自己的心愿。這一趟曹掌柜親自陪他去,路上走走停停,不敢過於勞累了致庸的身體,但讓他暗暗吃驚和高興的是,這樣離家走出來,致庸的病體倒一點點地強健起來,氣色也一天天地變好,眼睛裏又時不時地開始閃爍起年輕時那種極為明亮、銳利、英勇無畏的光。這種從身體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恢復最後完成於他們從新疆回來之後。致庸將景岱葬埋於曹氏身邊,葬埋在喬家死在商路上的先人和早先死在恰克圖的景泰身邊。與兒子的靈柩最後告別時,他竟然沒有太多地流淚,只是連着大聲說了幾個「好」字:「兒子,好!好!好!」到了第二天,他便對曹掌柜說,他要去東北為大德通票號設庄。沒有人攔他,玉菡給兒子送完葬就回太谷去了,致庸將部分家事交給景儀,就帶着長栓走上了去東北的路。長栓也老了,前年翠兒因病死去,給他留下一個兒子和那隻鴛鴦玉環。臨死時翠兒將玉環交到長栓手裏,讓他賣給致庸,換幾兩銀子。長栓道:「你是不是瘋了,這東西我怎麼能賣給東家?我送給東家好了。」致庸問明了事情的來由后對長栓道:「我給你一兩銀子,你把它賣給我。」長栓驚道:「東家,您還想用一兩銀子買下一隻玉環?」致庸道:「你這個老長栓,你不懂得翠兒的心。翠兒叫你賣給我,你就賣給我。」

致庸這次用了半年時間才到東北,在安東等地為大德通和大德興設立了分號。面對着滾滾奔流的鴨綠江,致庸淚流滿面:「這就是東方極邊之地,喬致庸九死一生,今日還是來到了這裏,把生意做到了這裏。長栓,咱們回吧。我一生想到的地方都到了。我累了,一生的事業已經做完,再過兩年,我把家事交給景儀,就再也不會出門了。」

兩年後,馬苟死後自告奮勇出任包頭喬家復字型大小大掌柜的景儀被仇家買通一蒙古武師暗殺於雁門關下。致庸一夜間鬚髮皆白。他強忍着悲憤,到包頭弄清了事情真相,原來景儀少年氣盛,不遵父親教誨,又與達盛昌邱家的少東家邱千里爭做起了胡麻油霸盤,結果為邱千里雇兇殺死。致庸痛定思痛,沒有以血還血,卻親自去了一趟邱府,和年過百歲的邱天駿見了一面,為兒子帶頭挑起霸盤生意的事先向邱老東家道歉,重申兩家永世不做霸盤之約仍然有效。邱天駿感慨於致庸的胸懷,在景儀出殯之日,和兒子邱千里一同披麻戴孝,在墳前發誓永生永世再也不與喬家為仇。只是事情過後,致庸回到家裏,突然嘔出血來。

致庸病了,這一病就是數年。好在喬家的生意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大德興這方面,曹掌柜老當益壯;包頭復字型大小那裏有高瑞支撐;大德通票號這一邊,潘為嚴大掌柜越做越好,漸漸開始有所贏利。致庸明白,他的一生已活了太長的時間,這太長的時間施加給他的打擊早已將他的心擊成碎片,可他仍然不能死。第一,他還沒有看到匯通天下的一天;第二,喬家還沒有攢夠三百萬兩銀子,讓他能夠還給那位救了他的命的「恩人」。他不能走還因為另外一個信念,那就是:死是容易的,可活着把看似永遠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才是最難最難的。他與他的命搏了一輩子,他的心雖然碎了,卻沒有死。

他要等下去。

2

光緒二十六年夏日的一個清晨,北京紫禁城神武門內一片混亂。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慈禧太后攜光緒皇帝倉皇西逃。此前潘為嚴憑藉自己在官場中結交的耳目,早早地就判斷出大局不好,將大德通票號的庫銀走運河運往了南方,人員和他自己則在洋兵進入北京城的十天前全部撤回了祁縣總號。

致庸知道兩宮西狩的消息已是七月末的一天。這天下午,潘為嚴從祁縣抹著汗走進了喬家大院,神色匆匆。那時致庸正神情平靜地坐在窗前,看一枝新開的石榴花。潘為嚴猶豫了一下才拿出一封信來,道:「東家,御前大臣桂月亭來信,北京陷落,兩宮西狩,八月初大約就到山西了!」

致庸吃了一大驚,過了半晌,眼中滾出淚來:「這麼說大清國還是亡了?五千年衣冠之邦,竟要淪於夷狄之手?」潘為嚴嘆一口氣:「東家,眼下不是難受的時候,外頭紛紛傳說,八國聯軍的總司令、德國大元帥瓦爾西,獲知皇太后和皇上逃往山西的消息,決定率大軍親征。東家,從太原府到晉中各縣,不少商家撤庄的撤庄,關張的關張,許多人已攜家帶口逃往江南!東家,我們也要想一下對策了。」

致庸獃獃地望着他,望了很久,像望着一個不可挽回的事實,突然悲憤道:「誰願走誰走,我不走!這裏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走?你們要走你們走好了!」潘為嚴勸道:「東家,洋兵一旦打進來,玉石俱焚,您老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致庸在地上「嗵嗵」地搗著拐杖,痛聲道:「潘大掌柜,大清國都亡了,我喬致庸還能往哪裏去?這裏有我祖宗的墳墓,我的父母,我的大哥和大嫂,還有我的兩個兒子,都埋在這裏,我為什麼要走?我都八十多歲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自己的土地上!對了,長栓,長栓,我的官服呢?把我的官服給我找出來,我要穿上它!」旁邊的長栓獃獃看着他,半天沒反應過來。潘為嚴想了想,吃驚道:「東家,您是說當年太后強賣給我們的那套二品的官服?」

致庸點頭,蒼涼道:「對,就是它!大清國不亡,喬致庸不願買官,可大清國若是亡了,喬致庸就是它的最後一個孤臣孽子,我要穿着這套官服去死!」長栓犯難,道:「東家……當初您好像吩咐我把它扯碎了做孩子的尿布……這會兒上哪找去?」年邁的張媽走進來道:「老爺,這套官服我收著呢,翠兒當年沒捨得撕了它給小栓做尿布!我幫您找去!」

內宅里的女人們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很快景岱媳婦就領着眾人走出來,跪在致庸面前哭道:「爹,別人家都走了,我們怎麼辦,還是走吧!」致庸看着心煩,對長順道:「長順,潘大掌柜,你們安排他們走。長栓,你也帶小栓走!」長栓道:「老爺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了您一輩子了,您要留下來找死,我也得陪着!」潘為嚴見事情僵住了,忙代替致庸馬上安排車輛,帶喬家的女眷、孩子以及家人離開。十二歲的長孫映霞對致庸道:「爺爺,您不走,我也不走!」致庸高興:「好樣的!」長順帶着景岱媳婦等人往外走,致庸喝一聲:「站住!」長順回頭:「老爺,還有什麼吩咐?」「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也要趕快安排撤走!」長順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他說的是太谷陸家的玉菡和榆次何家的雪瑛,大聲說道:「東家,知道了!」

致庸回頭看着潘為嚴:「他們都走了,你怎麼不走?」潘為嚴笑了笑,道:「東家不走。我是大德通的大掌柜,職責所在,不能走!」致庸又高興了:「不走好!不走咱們一起留下!」「不行,我得回大德通總號,我要守在那裏!」潘為嚴道,忽然笑起來,「東家,我們留下來,說不定還有生意做呢!」

山西總督衙門,山西總督毓賢和李蓮英二人對坐,愁眉不展。李蓮英尖聲道:「毓大人,太后的意思是我們只在你這兒歇歇腳,立馬就要趕往陝西,陝西山西好歹隔着一條黃河,到了那兒,太后和皇上恐怕才能安全一點!剛才太后還誇你呢,說這一路上,除了一個岑春煊,大人是第二個主動出城接駕的地方官。這會你怎麼會為了三十萬兩銀子,這般束手無策?」毓賢為難道:「李大總管有所不知,近日山西境內盛傳洋人要打過來,太原府及晉中各地的商人和老百姓能走的就都走了,不走的多半都是些窮酸或者硬骨頭!太后從山西到陝西要走一個月,一天沒有一萬兩銀子過不下去,我都明白,三十萬兩銀子在過去也不算什麼,可在今天,就不容易了!」

李蓮英沒好氣道:「毓大人,這話你只能跟奴才我說,可我怎麼向太后老佛爺回呢?我要是照實了回,太后老佛爺一準會說,毓大人是不是也覺得大清國亡了,我們娘兒倆沒用了?毓大人不借給我們娘兒倆銀子,莫不是想讓我們就這樣困在山西,讓洋人趕來殺了我們?或者毓大人想讓我們每天吃沒吃的,喝沒喝的,餓死在去陝西的路上?」毓賢到了這時,也不害怕了:「不管這些話是太后說的,還是李大總管自個兒說的,毓賢一定儘力籌措這些銀子,你就瞧好吧!……來人!」一隊兵將擁進來。「快到太原商街上,將所有商號特別是票號里沒走的掌柜和夥計都給我抓回來熬鷹,向他們借銀子!什麼時候他們答應了,再放他們出去,不然就一直餓着他們!」毓賢發令。眾兵將答應着,一擁而去。

只半天功夫,太原府商街各商號票號留下看房子的掌柜夥計都被抓了來。毓賢派人明確告訴他們,沒有人答應借銀子,誰也別想出去。這些掌柜夥計們私底下嘀咕:「大清國都亡了,太后老佛爺還找我們借銀子,她還得起嗎?那還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借銀子借銀子,朝廷多年來從我們這兒勒索了多少銀子,還不是讓洋人打進來了?不能借給她!」不一會兒毓賢自己也走進來,坐下,要眾人一個個表態。一些膽大的夥計就大聲叫起苦來:「大帥,皇太后和皇上把北京城都丟了,現在借了銀子,他們還嗎?」有的喊:「就是亡不了,我們東家也不會借銀子!當年左大帥平定西北,從喬家大德通借走那麼多銀子都沒還,我們還敢借嗎?再說我們都是看房子的夥計,就是想借,也不當家呀!」毓賢氣得渾身發抖,大叫道:「你們不借銀子也行,那你們就在這裏獃著吧,說好了諸位,我這裏可不管飯!」

在被抓起來的票號夥計中,也有一名大德通太原分號跑街的夥計,名叫賈紀櫻。這賈紀櫻進了總督衙門,只是睡覺。這時被毓賢的兵用腳踢醒了過來。「哎,幹什麼?」他睡眼惺忪地喊。「幹什麼,說,借不借銀子?」一兵將道。「那他們借不借?」賈紀櫻問。「他們……也沒說不借!」兵將的舌頭有點打不過彎兒來了。賈紀櫻看了一眼,又要睡去。毓賢看得心煩,自己走過來。問:「你們這些人,到底借不借?不借我可要用刑了!外面準備刑具!」說着就讓人把幾個掌柜模樣的拉了出來,打得嗷嗷直叫。賈紀櫻像是沒聽見,照樣閉眼睡去。毓賢大怒,道:「把這一個也拉出去打!」賈紀櫻猛地睜開眼,跳起來:「哎哎,別打我,我也沒說不借呀!」幾個兵馬上揪住他,叫道:「大帥,有人願意借銀子了!」毓賢走過來,盯着賈紀櫻:「你是哪家的夥計?」「大德通的!」賈紀櫻道。「大德通?你們的東家是不是叫喬致庸?」「對呀!」「你真能做得了主,借給太后銀子?」「我做不了主說什麼?我說話自然算數!」「那好,來人!帶着他去喬家的鋪子裏借銀子!」毓賢大叫。「大帥,現在去我們的鋪子是借不到銀子的,銀子早就回到了祁縣,他們得隨我回祁縣借銀子!」「那我們就跟他去祁縣借銀子,看好別讓他跑了!」眾兵將得令,揪著賈紀櫻出了總督府。

潘為嚴知道賈紀櫻給東家闖了大禍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來到祁縣大德通總號后,賈紀櫻讓眾兵將守在大門外,自己走進去,將事情說給潘為嚴聽。潘為嚴一聽就急了,道:「你這個賈紀櫻,怎麼這麼大膽,答應借給太后銀子!」賈紀櫻卻嘻嘻地笑:「大掌柜,不是讓他們嚇的嘛,要不這會兒我還在那兒挨打呢!我也沒打算真借給他們銀子,要不這樣,你這會兒就帶我出去,對那伙兵將說,賈紀櫻一個跑街的夥計,越權答應借給別人銀子,違反了店規,現在從店裏除名了!大掌柜,你想,我都不是大德通的人了,他們還找誰借銀子去?」潘為嚴沒他那麼樂觀,想了想道:「不行,我得去見東家,問問他事情該怎麼辦!」

潘為嚴出門上馬,一溜煙地到了喬家堡。進了喬家大門,只見致庸身穿二品官服,迎著大門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前是一桿架好的火槍,手裏拿着那隻單柄長筒望遠鏡。長栓和映霞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將,站在他身旁。潘為嚴嚇了一跳,驚道:「東家,您這是唱的哪齣戲?」致庸哼了一聲,道:「潘大掌柜,幸好我看清是你,要是洋鬼子進了我的門,我就要開火了!」潘為嚴吃驚道:「東家,您這是要……」「喬家大院是我的家,我要保衛我的家。洋人不殺了我,就甭想進我的家!」致庸道。潘為嚴將他拉回書房,將事情說了一遍。致庸霍然站起,半晌又坐下去,神情悲凄,道:「怎麼,太后和皇上真到了這步田地,若沒人借給她銀子,就到不了西安府?」潘為嚴道:「可不是!大清國都滅了,她就不是太后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們只是兩個從京城裏逃出來的難民!東家,我聽說從北京城到山西,一路上除了一個岑春煊,一個山西總督毓賢,沒有第三個官員認她,大家躲都來不及!」

致庸久久地站着,忽然,潘為嚴看到兩串老淚從他臉上流了下來。「東家……」潘為嚴叫道。致庸回過頭來,慢慢道:「潘大掌柜,這筆銀子,我們借給她!」潘為嚴一驚:「東家,三十萬兩銀子,真的借給她?」「借給她!」致庸斬釘截鐵道。「為什麼?」潘為嚴叫道,「這筆銀子借出去,很可能再也收不回來!再說了,東家這一生,這個懿貴妃,今天的太后,給東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死都死了幾回,就沖這個,也不能借給她!」致庸聲調蒼涼道:「不,我說借給她,就借給她!以前她那樣對待我,對待天下的商人,因為她是懿貴妃,是太后,現在她不是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們成了兩個亡國的中國人,兩個從京城逃到我們山西的難民!既然他們是難民,我為什麼就不能借給她些銀子,讓他們逃到陝西去!我今天把銀子借給他們。是借給我們中國人自己!太后一輩子不厚道,我們不能像她那樣做,讓外人說我們山西人,說我們山西商人不厚道!」

喬家三十萬兩銀子交到慈禧太後手中,她不免有所感動,嘆道:「真沒想到,到了山西,竟然是這個我以為已經死了的喬致庸幫了我。既然如此,我和皇上路過祁縣時,就住在他們家好了,以示恩榮。」於是兩日過後,致庸、潘為嚴一大早就帶人等在祁縣大德通總號門外了。眼見着太陽一點點落山,長栓不禁嘀咕道:「太后和皇上今天還來不來,都等到這會兒了……」致庸突然起了逆反心理,轉身欲走。潘為嚴一把拉住他:「東家,您上哪去?」致庸低聲道:「我累了,想回家……」潘為嚴道:「您怎麼能回去,就是因為東家借了銀子給太后,太后才要路過祁縣,到喬家住一宿。您走了這台戲可咋唱!」致庸長長吁出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惹來禍的賈紀櫻也笑着勸:「東家,銀子都借了,還怕等這一會兒嗎?」

正說着,突然聽到長栓叫道:「快,快看,來了!」眾人遠遠望去,只見鼓樂喧天之中,慈禧和光緒的鑾駕出現在街道盡頭,正向大德通走來。致庸眯細眼睛望着,突然又要轉身走,被潘大掌柜一把拉住,笑着悄聲道:「東家,哪裏去!」致庸只得站住,神情卻越發冷淡。

太后和皇上的儀仗走了過來。致庸目光中越來越多地現出厭惡。但見李蓮英騎馬前導,太后三十二人抬大轎越來越近。就聽李蓮英下馬,喊了一聲:「太后鑾駕到!,,致庸身邊和身後的人紛紛匍匐在地,不敢仰視。潘掌柜拉了致庸一把,致庸似乎才清醒過來,在眾人前緩緩跪下。

太后和皇上的大轎落了地。李蓮英親自將轎門打開。慈禧緩緩下轎,趴在地下的致庸忍不住悄悄抬頭,定睛看去,不覺大驚。這慈禧布衣荊釵,竟像一個鄉下老嫗。他不相信地看看跪在身邊的潘為嚴,潘為嚴也不敢相信地回頭看看他。致庸再一回頭,感覺變了:這個如同尋常村嫗的老婦此時也掃了他一眼,那不是一雙深含君臨天下的威儀的眼睛,而是一雙經歷了太多的驚嚇、恐怖的眼睛,一雙因孤獨無助而顯得極為悲涼和凝重的眼睛。

毓賢趕緊在一旁道:「喬東家,這就是太后老佛爺,還不恭請聖安?」致庸愣了一下,只得大聲道:「商民喬致庸,恭迎皇太后和皇上聖駕。皇太后聖壽無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慈禧哼了一聲,並沒有馬上走,像是要看清這個被她念叨了一生、今天又救了她的人一樣。「老佛爺裏面請。」李蓮英說着,扶她走進大德通。消瘦的光緒皇上跟着走過來,看到致庸,特意停下腳步道:「喬東家平身。」致庸神情恍惚地站起,望着光緒一行人走進大德通的門去。長栓抹抹頭上的汗道:「東家,潘大掌柜,她真是太后?看着像個山裏撿柴禾的老婆子!」潘為嚴瞪了他一眼,悄聲道:「少胡說,別看她現在倒了駕,讓她聽見了,還能現割了你的舌頭!」長栓伸了伸舌頭,趕忙退後。

天暗下來了。大德通內張燈結綵,僕人們川流不息地將各色名貴菜肴送進慈禧室內。慈禧吃得津津有味,當下對李蓮英道:「小李子,自打離了北京城,我可就沒吃過這麼多有味的東西。難為喬致庸一片孝心。」李蓮英在一旁嘻嘻笑:「老佛爺,這是奴才今兒聽您第三遭誇獎喬東家了。」

致庸在大掌柜室里坐着,一直默不做聲。忽然潘為嚴高高興興地走進來,道:「東家,太后喜歡得不得了,說出了京城,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致庸突然變了心情,站起來走進廚房,對還在忙碌的廚子道:「哎,都給我停下!停下!」眾廚子一驚,回頭看他。致庸道:「沒上的菜不上了!夠了!」潘為嚴跟進來,吃驚地看着他。致庸緩了緩聲調,對廚子頭道:「哎對了,太后從沒到過山西,不知道山西人每天吃的是什麼,你們給她做點山西人每天吃的東西讓她嘗嘗!」

廚子頭為難道:「東家,今年山西大旱,山西人每天吃的東西,還不是野菜?最好也就是粗糧細做,什麼茶果多兒、高粱麵皮兒!」致庸道:「好,太后就想吃這一口,你們做,等會兒我親自給她上!」

眾人看看他,又看他身後的潘為嚴。潘為嚴看了一眼致庸,道:「東家怎麼說,就怎麼做!還不快點?」廚子頭於是點點頭,對旁邊三個小廚子吩咐道:「趕快去找野菜,找高粱面兒!,,小廚子們笑起來:「這還用找,院子後頭野地里就有的是……」

李蓮英端著新做的野菜糰子走進慈禧的房間,想了想道:「太后,這是喬東家專門讓廚子做的山西風味小吃。他親自捧到門外,交給奴才,說一定要請太后老佛爺嘗嘗!」慈禧道:「難為他一片孝心,端上來。你都讓人嘗過了嗎?」李蓮英點頭,接着將野菜糰子放在慈禧面前。

慈禧吃了起來。李蓮英在一旁賠笑道:「老佛爺,不好吃?」慈禧搖頭:「不,好吃!當了這麼多年太后,以為天下好吃的東西都吃遍了,沒想到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這趟落難山西,我是因禍得福了!等會兒你拿兩個給皇上嘗嘗,他恐怕從來沒吃過呢!」李蓮英猜不透她的心思,一時間不敢再說什麼。

慈禧艱難地咽著,緩緩道:「等會兒我吃完了,你去見見喬致庸,問他想讓我賞他點什麼。我們到了人家家裏,總不能一點東西也不賞,說來也是老熟人了。」李蓮英趕緊「嘛」了一聲,出門去找潘為嚴。「什麼,太后要喬東家討賞?太好了!」潘為嚴高興地叫起來。「李大總管,我們東家在大掌柜室,這邊請!」

大德通大掌柜室里,致庸剛剛坐下來,潘為嚴就陪李蓮英走了進來。李蓮英扯開嗓門道:「喬致庸接懿旨。」致庸不得已跪倒在地:「商民喬致庸接旨。」「喬致庸,太後有旨,喬致庸接駕有功,可以向太后請賞。」沒想到致庸昕了這話,當場變色道:「喬致庸有太后令商民花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從朝廷買來的二品官服,喬致庸不想再要太後任何封賞。」李蓮英吃了一驚,剛要說話,見致庸捂著頭,「哎呀,哎呀」起來。潘為嚴心中明白,趕緊上前扶住致庸,回頭對李蓮英解釋道:「李大總管不要見罪,我們東家風癱之症又犯了……快來人,扶東家下去歇息!」長栓和賈紀櫻趕緊跑進來,將致庸扶出去。

李蓮英看着致庸走出,哼了一聲:「這個喬東家沒福氣,太后讓他討賞,他居然病了,罷了罷了!」潘為嚴轉身攔住李蓮英,躬身恭敬道:「李大總管,商民潘為嚴,大膽替東家向太后老佛爺討賞!」李蓮英尖著嗓子道:「老潘,怎麼,你要替你們東家討太后的賞?」潘為嚴賠笑道:「正是!太后駕臨大德通,是喬家曠古未有的榮耀,潘為嚴忝居大德通大掌柜之職,怎麼能不為東家向太后求賞!」李蓮英看了他一眼道:「老潘,你比喬致庸會說話多了。說吧,想替喬東家向太后討什麼賞,我都可以替你說去!」潘為嚴道:「商民不為東家討要官賞,商民只替東家求太后一件小事!」「什麼小事?」「當年喬家大德興茶票莊,曾一次代南方四省向朝廷匯兌官銀一千多萬兩,此後太後有旨,禁止票號再做官銀生意。今日八國聯軍打進中國,兩宮蒙塵,各地官府的官銀自然解不到鑾輿之下,所以太后和皇上才沒有銀子用,差點被耽擱在山西。潘為嚴想請李大總管幫鄙東家求太后永久解除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禁,並允准票號協同辦理各地稅收事務。那樣,太后和皇上就不會像這次這樣,被區區三十萬兩銀子難住了!」

李蓮英笑起來:「老潘,你這人狡猾。永久解除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禁,一直是你幾十年夢寐以求的事,今天你卻說是為了朝廷和太后使銀子方便……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讓票號涉足官銀,其實也不錯,至少下回太後去哪裏巡幸,只要隨身帶幾張銀票就行了,再不用我臨時抱佛腳,到處借銀子,又借不到!……不過這事要說,還不能這麼說,我幫你想想辦法,拐個彎說這事,說不定能成!」

說着他斜睨着眼看潘為嚴,潘為嚴會意,當即遞過一張五十萬兩銀子的銀票,賠笑道:「潘為嚴就先替東家謝李大總管啦……」李蓮英哼了一聲,接過銀票掖在袖子裏,站起出門。

一回到慈禧的住處,李蓮英就換了一副模樣,恭恭敬敬跪下,把潘為嚴代致庸求賞的話說了一遍,然後笑着補充道:「太后,其實也不是什麼恩賞。奴才是看太后和皇上一路西行,用銀子實在不易,眼下洋人又把大清國鬧了個天翻地覆,各省官銀無法解送過來,太后和皇上用銀子不方便,才覺得不如答應了他們,以後就讓喬家大德通票號幫朝廷從各省匯兌官銀給太后和皇上使用……」

慈禧點了點頭,不假思索道:「眼下連堂堂的山西總督毓賢毓大人,都給我弄不來銀子花,喬致庸的大德通票號要是能給我們弄來銀子,這個主意有何不好?」李蓮英連連點頭。慈禧想了想又道:「我要是開了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禁,喬致庸這回借我的銀子,以後就不會讓我還了吧?」

李蓮英一愣:「這……」慈禧看看他道:「你出去給喬家的人說,他們若是還想要我還銀子,我就不開這個禁;他們要是不讓我還,我就開了這個禁,從此讓票號涉足官銀。不僅如此,我還要再給喬家大德通票號一個恩典!山西總督毓賢竟然不能為我籌辦三十萬兩銀子,那以後三年,山西的稅收事宜就不要讓他管了,就讓喬家大德通在山西替我和皇上收稅,直接解送到行在去!」

李蓮英心下高興,面上仍淡淡道:「太后老佛爺聖明,奴才這就去傳旨!」他轉身欲出,回頭又恭敬道:「啟奏太后,還有一件事,奴才差點忘了回!明天太后和皇上啟駕西幸,喬致庸恐怕不能趕過來送了,他的風癱之症又犯了!」

慈禧毫不在意道:「三十萬兩銀子不是已經兌過來了嗎?」李蓮英趕緊點頭。慈禧撫了撫長長的指甲,道:「兌過來就行了,喬致庸來不來的,我也不在意。只是這個喬致庸,端的可惡,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最後給我吃的是野菜糰子呢,我也是苦孩子出身,他騙不了我!」「是,天下人誰也沒有太后聖明!」李蓮英捂嘴一笑,躬身退出。

當天晚上,潘為嚴就將這個消息稟報給致庸。他以為致庸會大喜過望,但是他錯了。致庸久久地站着,眼淚滾落下來。半晌才道:「潘大掌柜,我們等了多少年,喬致庸幾乎等了一生,這實現匯通天下的機會,才終於來臨了!……趕快通知全國各家票號,票號可以經營官銀了。讓大家一起來做,我們這匯通天下的夢想,頃刻間就能實現!要快!……」

3

說話間又是幾年過去了,年關將至,喬家內外又熱鬧起來。第一,四年一度的賬期到了,這是東家、掌柜的和夥計們分紅的季節,是銀子扎紮實實進到自己家的銀庫和口袋裏的季節;第二,眼看着又到了臘月二十四,又是喬家大掌柜吃團圓宴的日子。從各地分號歸來的大掌柜們齊聚一堂,歡聲雷動。

潘為嚴在門外一邊與陸續趕來的大掌柜們打招呼,一邊低聲問高瑞:「高大掌柜,人都到齊了,東家到底去了哪裏啊?真急死人了!」高瑞一把拉住滿頭白髮的長順問:「東家哪兒去了,別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長順想了半晌,才咧開缺牙的嘴一笑,道:「應該和往年一樣,東家讓人拉着車,挨家挨戶給過不去年的人家送肉和白面去了!」

高瑞和潘大掌柜相視一眼,都鬆了口氣。潘大掌柜趕緊又回屋裏去招呼眾人:「大家先坐一會兒,東家去村裏給窮人家送肉和白面去了,我們再等一會兒,不把這件事做完,他是不會回來的!」高瑞也進來招呼起大家:「大家坐大家坐,咱們不急,等東家回來。」眾人也不意外,鬧哄哄地坐下,一邊喝茶,一邊七嘴八舌地聊起生意來。

長栓已經不在了,現在替致庸趕車的是長栓的兒子小栓,致庸跟在車後走,身邊跟着長孫映霞。映霞已經十九歲了,照致庸的意思,已經掌管起了喬家的家事。馬車上放着成塊的肉和成袋的白面,車子走走停停,每到一個看上去是寒門小戶的人家,小栓就把一塊肉和一袋面從車下取下來,放在這一家的門外。致庸默默看着,也不說話,更不敲門,完了小栓就繼續趕車朝前走。

致庸挺晚才回到在中堂里坐下,潘為嚴和高瑞聞訊,馬上趕過來。致庸一動不動地坐着,問:「都來了?」「都來了,等東家半天了!」高瑞道,不明白老爺子為何面色沉重。潘為嚴道:「東家,人都到齊了,東家若是身體不適,請映霞少東家代勞也是可以的。」致庸沒有回答,眼睛望着門外,突然道:「潘大掌柜,高大掌柜,這一個賬期,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是多少?」「啊東家,我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柜把賬算完了,這一次,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撐破了天!」

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潘為嚴一字一句道:「一萬七千二百三十四兩!東家,就連剛在鋪子裏頂一厘身股的小夥計,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兩銀子的紅利!這可是大德通開天闢地從沒有過的事!」

他自己已經激動起來,幾乎要流出眼淚。從當年喬東家禮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柜,經過了多少年的磨難,又遭遇過多少風雨艱難,大德通才有了今天這種匯通天下的局面,這種全國票號業領袖的地位。說完剛才的話,他以為致庸一定也會像他一樣激動,但是沒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着,神情竟然越來越沉重了:「潘大掌柜,高大掌柜,大德通今天一股紅利競有一萬七千多兩,你們總共賺了多少銀子?這些年國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洋人大舉入侵,山西大商家一個個倒閉,走在祁縣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鋪一家接着一家關張……這四年你們怎麼還能賺到這麼多銀子?這些銀子,是你們做什麼生意賺來的?」

潘為嚴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頭耐心解釋道:「東家,自從庚子國變那年我們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駕,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們往京城裏匯兌大批官銀,朝廷要應付洋人,一時銀子不湊手,也找我們借,最後乾脆把英國人做大總管的海關稅直接退給我們;還有那些皇親國戚,竟會覺得太后是我們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銀錢生意交給我們做,我們的贏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注意到致庸並沒有認真聽他講些什麼,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內心。「潘大掌柜,高大掌柜,你們告訴我,經你們手從全國各省匯過來的銀子,交到朝廷以後,都去了哪裏?」潘為嚴和高瑞又相視了一眼,一時間不敢作答。「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做的都是什麼生意?你們做的是幫朝廷從各省解送銀兩,向倭寇交納甲午戰敗賠償銀子的生意,做的是幫助朝廷向列強交納庚子國變之年朝廷答應賠給八國洋兵四億五千萬兩銀子的生意!你們做的是幫外國人拿走中國人銀子的生意!你們……」致庸說得激動,忽然哭了起來:「我一生都在夢想匯通天下,沒想到匯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這種事情!……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不用外國人再打進來,中國的銀子就空了,大清國就完了!國家完了,咱們的票號,咱們的生意,也要完!你們今天這麼高興,就沒有想過,這麼好的生意,還能撐幾年?」

在中堂里安靜下來,只能聽到致庸一個人那蒼老的哭聲:「國家都要完了,你們今天給我喬致庸賺回這麼多紅利還有什麼用?我能吃它們嗎?」

又是一年過去了,致庸更加蒼老了,這一天他走出喬家堡,扶杖站在田頭,舉著那根單筒望遠鏡朝遠方望着。他的身體已極為虛弱,皓髮如雪。小栓和映霞陪着他,致庸回頭問:「小栓子,你父親死多久了?」小栓輕聲道:「回老爺,我父親他死了三年了。」致庸長嘆一聲:「你父親他跟了我一輩子,我們說是主僕,其實是朋友,是夥伴……走,咱們去你父親墳上看看去。」「爺爺,今兒外頭天氣涼,您還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映霞道。致庸搖搖頭,有點生氣道:「胡說!我都走到這兒來了,還能不到長栓的墳上去看看嗎?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說,得去他們的墳上看看,別讓塌了窟窿,雨水灌進去。走!」映霞一把拉住他:「爺爺,我說甭去就甭去,外頭兵荒馬亂的……」

致庸一驚:「什麼?外頭又打仗了?還是又鬧飢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沒有沒有,這幾年天下太平,風調雨順,沒什麼事兒,咱們還是回去。」致庸正要轉身走,忽然眯細了眼睛,盯上了遠處出現的一隊災民,大叫道:「那是什麼?小栓子,快幫我看看,那是什麼?我這會兒,用胡大帥給我的望遠鏡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剛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擺擺手道:「爺爺,沒什麼,您看花眼了,那邊什麼也沒有!」致庸反覆轉動望遠鏡,叫:「胡說!那是人,怎麼看着像是災民!……不對,那正是災民!映霞,你這個混小子,幹嗎糊弄我,說那兒什麼也沒有?看我揍你!」他掄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開。致庸神情里一時注滿了悲傷,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映霞,你為什麼還站着,災民又來了,趕快回去搬大鍋,壘大灶,給災民熬粥哇!見到這麼多災民,你怎麼還在這裏站得住呀!我打你這個不懂事的壞小子!」

映霞看他這般傷感,忙笑着道:「爺爺,粥棚早就開了,在村西頭呢,您以為您讓我當了家,我什麼都不懂啊!」致庸鬆了一口氣:「真開了?」小栓忙道:「老爺,孫少爺真的在村西開了粥場,要不咱去那兒看看?」「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這一輩子,看到的災民太多了……咸豐五年我見過他們,光緒……我見過他們次數太多了,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待我,讓我死的時候,還見到他們!」說着他又哭了起來。

喬家大大的銀庫里堆滿了銀子,致庸被映霞攙扶著,在銀架中間慢慢走着。小栓提着燈在前面為他照亮。致庸用手撫摩著身邊大筆的銀子,突然問:「映霞,我們家裏現在有多少銀子?」映霞想了想,半開玩笑道:「爺爺,您非要知道嗎?」致庸哼了一聲:「怎麼,我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了嗎?」映霞道:「爺爺,您當然是,我在家裏,也就是個傀儡。」致庸有點不耐煩,又問了一遍:「多少,快告訴我。」映霞小聲道:「兩千萬兩。」致庸大驚失色,不相信地看着他:「兩千萬兩?你把天下的銀子都弄到咱們家來了?」

映霞看着他,嘆口氣:「爺爺……」致庸接着又問:「國庫……國庫一年收入多少銀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給洋人的賠款銀子,最好的年景,國庫一年也就能收進去七百萬兩。」致庸又是一驚:「怎麼,我們家的銀子,頂得上兩三個國庫?」映霞點頭。

致庸心中大驚,怒視着映霞。映霞有點害怕地看着他:「爺爺,您又怎麼了?」致庸顫巍巍舉起拐杖:「我打你這個壞小子,我們喬家,總共一百來號人,我們要這麼多銀子幹什麼?你把這麼多銀子放到這裏不流動,怎麼為天下人生利?這麼多銀子放到你家裏,你想吃它嗎?」映霞連忙一閃,卻見致庸已經頹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這裏讓我頭暈。」映霞趕緊扶他出去了。

夕陽慢慢落下,最後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盡地收縮吞吐。喬家書房裏,致庸忽然在舊抽屜里亂翻起來,叫道:「我的賬,我的賬在哪裏?誰動我的賬了?」映霞聞聲跑進來:「爺爺,您的什麼賬?您就沒管過賬啊!」致庸不講理道:「誰說我沒管過賬?我管過!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舊賬,都給我找出來,我要算賬!」映霞生氣道:「爺爺,二十年前的舊賬,您這會兒還算什麼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賬了!」

致庸瞪着眼:「不,我要再算算,萬一我還欠了人家的賬,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麼辦?我一輩子的舊賬,要是算不清,我怎麼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給您找去。」

沒過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滿了二十年前的舊賬簿。他顫抖着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幾個記賬先生來,這些舊賬中的相與,一個一個,我都欠他們的銀子!」映霞大驚:「爺爺……」致庸繼續道:「這些相與,都是當年和我做生意的人,這些賬都算錯了,我們家至少得五倍還人家的銀子!」

映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爺爺,您是不是糊塗了,這些賬都清過了,怎麼還欠他們銀子?五倍地還他們,那咱們一下得還給他們多少啊?」致庸絲毫不理會,蠻橫道:「還多少都得還!這個家,今兒還是我說了算!……」映霞倒吸一口涼氣,說不出話來了。

映霞無奈,自個兒在心裏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處求救了。喬家當年的那些舊賬,都在奶奶陸玉菡心裏呢。不料玉菡聽完映霞的話,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聽你爺爺的,他要怎麼辦,你就怎麼辦!」映霞沒料到她竟會這樣說,忍不住衝口而出:「奶奶,您怎麼和爺爺一樣糊塗了……」

玉菡嘆口氣道:「孩子,你爺爺這輩子,掙了上千萬的銀子,身上卻從來不帶一兩銀子。別人都以為他做生意是為了掙銀子,可是你們喬家人應當知道,他從來就不是為了掙銀子而做生意,一輩子都不是!」映霞有點不服氣:「奶奶,那您告訴我,爺爺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玉菡道:「你這麼聰明,十九歲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爺爺當年一樣,你能猜得出來!猜不出來就回去猜,哪天猜出來了,再回來告訴奶奶!」

映霞離開太谷,回祁縣來,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爺爺這麼做是為什麼了!爺爺一定是覺得中國的銀子流到外國去的太多了,他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讓這些銀子重新散到民間去,他想為中國人留住這些銀子,讓它們在民間流動,為天下人生利!」他調轉車頭趕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這就回去,照爺爺的吩咐辦!」

又是一天,喬家在中堂內,致庸原地不動地坐着,目光獃滯。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邊。映霞匆匆趕來,有點擔心道:「爺爺,您又怎麼了?」致庸突然激動道:「你昨天說了一句話,你再把那話說一遍我聽聽!」映霞賠笑道:「爺爺,我昨天說了那麼多話,您要我把哪句話再說一遍?」致庸拐杖搗着地道:「就是那一句什麼,『爺爺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東到極邊西到蠻荒之地,可世道要變,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留存下去的!』你說過這話沒有?」映霞吃了一驚道:「爺爺,我那是胡說,您饒了我吧!」致庸堅持道:「不,你不是胡說,你說的是真心話,你以為你們這一代人心裏想的是什麼,我都不清楚?」映霞不由得笑了:「爺爺,我們想什麼,您說說?」「你們這一代人,認為大清國要亡,我們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映霞臉上的笑容落了:「爺爺,大清國照這樣下去,如果不亡,再無天理!」「不行,……」致庸的聲音哆嗦起來,「我一輩子……我這一輩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國,救民,我一輩子就想做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國,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點牢靠的東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東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銀子拿出來,我要蓋房子!」「爺爺,您要蓋房子?」映霞遲疑了一下問。「這個國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讓我管,我就用我的銀子蓋房子!映霞,你現在就去!把周圍還剩下的一些空地全買下來,人家要多少銀子,咱給他多少銀子!買下了這些空地,你給我去請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蓋一座喬家大院!」

映霞激動起來:「爺爺,我們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擠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爺爺打算花多少銀子!」致庸哼了一聲:「能花多少銀子花多少銀子!告訴那些匠人,不要着急,房子要慢慢蓋,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磚,砌牆的時候,要用江米汁摻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東西給我抹縫,所有的樑柱都給我用豬血泡,泡完了再給我塗上桐油,保證它們二百年內不受蟲蝕!」

映霞伸伸舌頭,開玩笑道:「爺爺,您要是年輕,能把人家這一行的飯碗也奪了!』,致庸又道:「還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給我請來全山西最好的,告訴他們,房子蓋好后,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磚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壽、六合通順、七巧回紋、八駿九獅、葡萄百子等等我們這個年月的好東西都給我刻上,留下來……」說着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來:「國家的事我做不了什麼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這個院子的事我還做不得主嗎!辦去!」

半年過後,一座全新的喬家大院落成了。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銀庫看,這時銀庫里的銀子已經去了三分之二。致庸慢慢地走着,心中突然一動,猛地站住,臉色蒼白,低聲叫道:「我把想了一輩子的大事忘了!我怎麼了?真是糊塗了嗎?」映霞緊張問:「爺爺,怎麼了?」「映霞,咱們家裏還有多少銀子?」映霞一愣:「還有六百二十萬兩!」

致庸心中一寬,流淚道:「好,好,你給我寫兩張銀票,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我要還債!」映霞大驚,哭腔道:「爺爺,您還要還債?」致庸點頭,神情蒼涼而悠遠:「當然要還!爺爺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當然要講誠信,欠債就要還!我快死了,不能欠著這兩個人的債走啊!」映霞心疼道:「爺爺,把這些銀子還了,咱們家就一兩銀子也沒有了!」「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爺爺接管家事的時候,不但沒有銀子,還欠了人家許多債呢!」

映霞聽他說得悲涼傷感,一時間也不好多問,點點頭去了,轉眼拿回了兩張銀票。致庸接過來,一張一張看仔細了,塞進靴筒。他對映霞說:「明天給我套車,我要去兩個地方見兩個人,我一輩子欠她們的債,該還了!……」

4

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兩張大額銀票的時候,一場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醞釀着。幾年前,一些英國商人進入山西,以極低的價格佔有了陽泉礦山的開採權,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愛國人士的極大憤慨,一直有人呼籲晉商聯合起來,大家一起出銀子再將陽泉礦山從外國人手中買回來,留給中國的後代子孫。這一年元楚從日本橫濱使館參贊的位置上任滿回國,不滿清廷的腐敗,毅然離開官府,回到山西,為買回陽泉礦山一事親自奔走起來。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還有另一個原因。到了十九世紀末,興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終於在外國資本的壓迫下,敗落下來。水長清娶的妾連同妾生的另一個元楚也死了,這時他除了留下一個又老又聾的老媽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趕走了身邊所有的人。現在,他自己也沒有幾天活頭了,於是寫信給他一直不認的元楚,讓他回到家裏來,他有話留給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當天,水長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間斗室里見了他,指了指自己床前地道:「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我當年的話沒錯吧,讀書做官,那是誤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窮了,只剩下一點點銀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日迷途知返,不再讀那個書,回來繼續做個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來。你爹這一輩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戲比誰都多,沒啥遺憾的,我死了!」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床前的元楚。

水長清到死都是一個奇人。他白天說了自己要死,當天晚上就死了。元楚為父親出了大殯,回頭來父親床前挖那「一點點」銀子。他沒想到,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萬兩白銀!

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於聯絡同志去做贖買礦山之事的一個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義捐,當他來到喬家的這一天下午,手頭上已經有了八百萬兩銀子。

致庸一動不動地坐在在中堂里見了元楚。元楚行禮完畢,將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來意說給致庸。致庸一聽又激動了,大聲咳嗽了半晌,才憤怒地問道:「怎麼,外國人要我們的銀子,現在還要我們的山河?」「對,舅舅,外國人要完我們的銀子,又要我們的山河,要完我們的山河,就該要我們這些人做他們的奴隸了!我們中國人不能看着中國就這麼亡了!」誰都沒有想到,平日站都站不穩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來,大怒道:「不行,喬致庸還活着呢!他們奪不走我們的山河,除非喬致庸死了!」「舅舅,您是說您答應捐銀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銀子?」這會子致庸又糊塗了,回頭問映霞:「你昨天說咱們家還有多少銀子?」映霞道:「爺爺,還有六百二十萬兩銀子,您不是打算拿它們去還債的嗎?」「現在還還什麼債?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幫中國人把我們的山河買回來!」說着,他想起來了,將兩張銀票從靴筒里取出來,鄭重地交給元楚,一時心中又悲涼起來:「元楚,舅舅告訴你,這兩筆銀子,我原本是打算還給我的兩個債主的,可現在我不打算還了,你……拿去吧!這是我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幾日後,「山西商人聯手護國,眾志成城贖買英人所據晉礦」的消息,通過各地報紙,飛快地傳遍山西,傳遍全國。致庸看到這個好消息,在一陣窒息般的大咳后,吩咐小栓套車,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沒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進太谷陸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這次出門要見的兩個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們兩人現在住在一起?」致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瑛見狀笑道:「表哥,你這話就怪了,我們倆怎麼就不能住在一起?」致庸仍舊沒回過神:「我是想說,你們倆……什麼時候竟成了朋友!」

玉菡一邊請他落座,一邊回來坐下,朝雪瑛擠擠眼睛,然後笑着問:「老爺,你瞧你這話問的,我們倆也老了,兩個老人,還有什麼事情,能妨礙我們做朋友?」致庸一雙老眼望着她們,心中大為感動,竟然流下淚來。雪瑛解釋道:「春官長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邊,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這邊也成了個沒人疼沒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說她又有病,我來了,我們兩個沒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為命了。」

致庸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倆現在過得比我好。」玉菡望着他笑,眼裏溢出淚花:「老爺,你可是越來越老、越來越丑了。」致庸滿不在乎道:「你們說的不錯。雪瑛、玉菡,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點辦,就有可能辦不了了。」

玉菡和雪瑛對視了一眼,開玩笑道:「原來老爺是找我們辦事,不是來看望我們。老爺要辦什麼事,就講吧。」致庸點點頭道:「有幾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賬。算來算去,喬致庸這一生,上不負國家,中不負朋友,下不負喬家,對不住的只有兩個女人。」玉菡看一眼雪瑛,含淚笑道:「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沒有錯。」致庸道:「我還欠着你們的銀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萬兩,前前後後共欠陸家三百二十萬兩。」

玉菡和雪瑛笑起來。玉菡現在越來越不饒人,笑道:「哇,老爺今天是來還我們銀子的。老爺,你的銀子呢?」致庸嘆一口氣道:「本來我已經讓映霞把銀票準備好了,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可是前幾日元楚來了,這筆銀子讓他拿去,替中國人贖買陽泉的礦山了!」

雪瑛當下就笑起來,對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說要還我們的銀子,原來是假的!」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爺,你不還我們的銀子可不成,你得還我們的銀子。」說着,她捂著嘴笑起來。

致庸顫巍巍站起,對她們恭敬道:「喬致庸老了,也許這一輩子,都還不了你們的銀子了。當年在包頭,別人欠我八萬兩銀子,我讓他還我一個籮筐,磕個頭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還你們一件東西,給你們磕個頭吧。」

玉菡忍不住驚奇道:「老爺,到了這會兒,你還有什麼東西能送給我們?」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摸出兩個鴛鴦玉環。「鴛鴦玉環!」玉菡和雪瑛同時大叫起來。致庸點頭,感慨道:「這兩個玉環,一個原本是陸家的,一個原本是何家的,後來都到了喬家。我現在也不知道哪個是陸家的,哪個是何家的,我就拿它們,給你們清賬!」說着他將玉環遞過去,玉菡和雪瑛一人一個。玉菡和雪瑛忍不住熱淚盈眶。致庸也紅了眼圈,道:「好了,兩位債主坐好,我要給你們磕頭了。」

那雪瑛就拉着玉菡的手玩笑般地坐好,笑嘻嘻地道:「表嫂,咱們坐好了,就讓他給我們磕頭,他這一個頭,加起來總共值六百多萬兩銀子呢。讓他磕。」玉菡心中不忍,道:「妹妹,你還是這麼頑皮,他這麼老了,就別讓他磕了。」雪瑛拉住她的手,嬌聲道:「不嘛,他負了我這一輩子,也負了你大半輩子,我還一個頭都沒受過他的呢!……表哥,磕呀,快磕!我們等著呢!」玉菡還要去阻止,手卻被雪瑛拉着,動彈不得,嘴裏叫着:「致庸,你就別……」

他這一個頭,剛準備要磕下去,雪瑛趕緊扶住他,想了想道:「表哥,你看!」她含淚帶笑將手掌平攤又握住,致庸擦擦眼睛奇道:「真的老了?什麼也沒有哇!」雪瑛拭了一下眼淚,含笑平和道:「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愛即是空,恨也是空,你負我是空,我害你亦是空,愛恨情仇都是空,至於所謂相欠那更是空。」致庸一愣,想想道:「空,那豈不是什麼都沒有嗎?」雪瑛又一笑,直視致庸,眼神如孩童般純凈,又攤開手掌繼而握起道:「表哥,大家一路走來,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也並不是空啊!」致庸想了想,突然大悟,然後依舊恭恭敬敬跪下,雪瑛笑一笑,這次卻並沒有推卻,靜靜受了他一拜。

那致庸就又顫巍巍地起身,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說道:「兩位,今生今世,喬致庸不能還你們的恩情,來世但願能做一隻小貓,依偎在你們兩人懷裏。」說着,他磕下頭去,再也沒有起來。

玉菡看他一動不動,猛地推開雪瑛,大叫道:「二爺,你怎麼啦?」雪瑛也撲過來,叫道:「致庸,致庸,你怎麼了?……」

致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裏,彷彿他這一生的願望,就是向這兩個他曾經愛過和愛過他的女子長久地深情地跪拜下去。耳邊兩位曾經與他生死相許的女子的呼喚之聲,越來越變得異常年輕嬌美,卻又越來越遠。他還沒有死,但他已經不能再對她們睜開眼說些什麼了……他的生命正越來越快地遠離這個世界,他似乎又聽到了多年前那個永遠的追問——「致庸,致庸,究竟是蝴蝶變成了莊周,還是莊周變成了蝴蝶?你說,你說啊……」到了後來,連這追問也聽不見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就是死……

2005年11月8日改定於北京升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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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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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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