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翌日,一大清早,蟲鳴鳥啼,微風徐徐,喜福眼下泛著淡青,嘴裏打着呵欠地端著早膳一路往「月鏡院」走。

唔……好睏!

打從昨夜醉酒醒來后,先是不小心撞見了奇怪的事,接着少爺又說什麼要與她成親生小娃娃,攪得她的腦袋亂得很,就算後來回房躺下后,還是翻來覆去難以成眠,直到許久之後才迷迷糊糊的小睡了一下。

可感覺才沒睡多久,天就亮了,又得趕緊起來服侍少爺梳洗用膳,如今眼皮都不睜不太開呢!

只覺得眼皮沉重得快睜不開,她忍不住空出一隻手揉了揉,勉強振起精神后,端著早膳正想加緊腳步趕回「月鏡院」之際,三條身影卻從前方緩步而來,正巧與她迎面對上。

「夫人,表小姐,表少爺好。」乍見三人簇擁而來,喜福連忙恭謹問好。

「哼!我說遠遠的就嗅到一股騷味,正想看是誰呢?原來就是你這隻勾引主子的騷蹄子。」尖酸刻薄的嘲諷冷不防揚起,陪着姨娘清早散步的華采蓉脾睨地瞧着眼前這個既呆又傻的粗鄙丫環,心中對她又妒、又恨。

打從前些日,戀慕的表哥當着眾人面前說要娶這個笨丫環入門,她就恨得險些咬碎了一口牙,如今撞著了,自然不會放過她了。

她沒有勾引少爺,也不是什麼騷蹄子,為什麼大家都要罵她「如果少爺不那麼說,她就不會被誣賴了,這一切都是……都是少爺害的啦!

委屈暗付,喜福心中難過,忍不住低聲辯白,「喜福……喜福沒有……」說着說着,向來情緒外顯的她禁不住紅了眼眶。

「喲——竟還紅了眼,該不會等會兒就去向表哥告狀,說我們欺負她吧?」裝模作樣地打量她,華文安故意生事,也不打算讓她好過。

「姨娘,您瞧!這賤婢心思這般歹毒狡猾,若日後表哥真娶她進門,還怕她不搬弄是非嗎?屆時府里可難平靜了!」忙着在姨娘耳邊煽風點火,華采蓉刻薄人可是不落兄長之後。

「她敢?」森寒目光冷冷橫了她一眼,始終未發一詞的聞夫人終於開口了,雍容華貴的面容隱隱有絲未明的怨恨與憤怒,她厲聲斥罵道:「不過就是個低賤的下人,也敢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賤命、賤格,聞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妄想靠着狐媚手段勾搭主子,坐上聞家少夫人的位置,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不可能讓她如願!」

被她咬牙切齒,好似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可怖模樣給嚇得忍不住發抖,不知為何,喜福莫名覺得聞夫人狠瞪怒罵的並非自己,而是自己身後不知名的虛影……

「姨娘,您別惱!為了這種賤婢而氣壞身子,那可不值得……」連忙拍撫著聞夫人的背,華采蓉大獻殷勤。

「妹妹說得沒錯,姨娘千萬彆氣壞自己才好……」華文安也連忙勸慰。

「少秋若有你們兄妹倆貼心就好了……」輕哼一聲,聞夫人似乎對兒子不太滿意。

一旁,喜福眼看着他們三人上演「姨甥親情大戲」,恨不得馬上逃離此地卻又走不得,當下只能膽戰心驚地呆站着,心中煩惱得很……

唉……怎麼辦?刀子還得趁熱趕快把早膳端回去呢!少爺肯定等很久了……

「賤婢,在我們面前還敢恍神!」驀地,華采蓉發現她走神,不知在想些什麼,當下氣得怒氣大罵,並且蠻橫地一巴掌甩了過去。

霎時,就聽「啪」地一道清脆聲響驟然揚起!

喜福吃痛回神的同時,神色萬分愕然的瞪着華采蓉,似乎不懂自己為何被打了?

「看什麼?不服氣嗎?」怒聲叫罵,華采蓉擺明借題發揮,將心中的妒忌恨全往她的身上宣洩,當下不客氣的反手又是一巴掌過去。

「啪」地又是一聲脆響,喜福避不開,原本白皙柔嫩的雙頰瞬間紅腫起來,各印上一座顯而易見的五指山。

為,為什麼要打她?她做錯了什麼嗎?自跟着少爺這麼多年以來,少爺從來不曾打過她的……

愣愣地看着華采蓉,喜福在最初的震驚與不解過去后,一股強烈的屈唇如湖水般湧上心頭,讓她終於忍不住無聲地掉下了淚。

「哭什麼?打你這下賤丫環還髒了采蓉的手呢!」聞夫人冷言冷語斥道,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外甥女所作所為有何不妥,甚至還暗叫打得好呢!

向來在聞少秋羽翼下被保護得好好的,喜福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大的打罵屈辱,心中難受卻又不能說什麼,當下只能強忍委屈,垂頭低聲道:「讓表小姐髒了手是喜福的錯,對不起……」

見她屈恭卑微樣,華采蓉得意的笑了,而聞夫人卻是淡淡地瞥了她手上食盤一眼,冷聲問道——

「是給少爺吃的?」邊說邊打開了陶鍋蓋,拿起杓子攪了攪裏頭的珍珠米粥,然後怒聲又罵,「你這貼身丫環是怎麼當的?米粥都快涼了,還在這兒窮蘑菇,還不快點兒送去給少爺用!」

若不是被他們攔下耽誤,她早把早膳端回去了。

有理無理全讓他們佔去,喜福只能含淚應聲,然後端著早膳很快的離去。

眼看她遠去后,華采蓉撒嬌地抱着聞夫人的臂膀,笑盈盈道:「姨娘,那種勾引主子的賤婢,就是得打才會安分,改天找個機會把她趕出聞府,免得表哥繼續被那賤人給迷住心竅,那就不好了。」

輕輕嗯了一聲,聞夫人繼續先前的晨間散步,只是不知為何,打此刻開始,對於一雙外甥的說笑閑聊皆顯得敷衍,莫名地心不在焉起來……

不對勁!

看着喜福垂著頭進花廳,默不作聲地佈置早膳,聞少秋不禁深感古怪……

太怪了,這不像她!

以往這憨傷丫頭只要端著早膳回來,一進門就樂開懷的沖着他笑,手裏餐點還沒放下,嘴裏就不住的喚着他用膳,喳喳呼呼地讓清幽的早晨瞬間熱鬧起來,可今兒個怎麼卻一反常態了?

深覺有異,又見她始終低着頭不肯抬起,甚至似乎不家意無意地以發遮掩臉龐,讓人瞧不清模樣,聞少秋眸光一閃,狀若不以心地開口了——

「喜福,過來!」

聞言,喜福身子一顫,低着臉磨磨蹭蹭的來到他的面前。

「地上有銅錢嗎?瞧你都捨不得抬起頭了!」微笑調侃,長指捏住圓潤下巴強迫抬起,當她雙頰上的紅腫與明顯指印映入眼帘時,聞少秋瞬間勃然大怒,厲聲逼問:「是誰打的?」

聞府內,有誰不知道喜福是他寵愛的貼身丫環,何人這麼大的膽子,竟敢動她?

強忍的淚終於掉了下來,象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不止,喜福再難抑制心中的委屈與羞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哇——少爺……」像無依的雛鳥終於找到溫暖的依靠,她緊緊抱住他,哭得無法制止,只能嘴裏不斷的喊著「少爺」、好似這樣叫喚着他就能好過一些。

「喜福乖,別哭……少爺疼你……別哭……」縱然心火狂燃,聞少秋還是勉強抑下,溫柔地牽着涕淚齊下的她來到花桌前坐下,取來手巾極輕、輕柔的替她拭去粉頰上的斑駁淚水,輕撫着她,不住的低聲安慰;可心頭的憤怒在每見她臉上的紅腫一次,就益加旺盛難消。

喜福是他的人,天底下能欺負她、惹她掉下珍珠般寶貴的淚珠兒的人,除了他聞少秋之外,誰都沒資格!

就像最珍愛的寶貝讓人給糟蹋了,一股漫天怒火在心口悶燒,聞少秋眸底閃著寒芒,可嘴上還是不住地柔聲安撫著懷中大雨滂沱的人兒,直到許久過後,她終於哭累了安歇下來,他才再次抬起凄慘小臉——

「告訴少爺,是誰打你?」柔聲輕問。可當那印着「五指山」的腫脹嫩頰再次映入眸心,他除了龐大的怒氣外,還有更多難言的心疼與不舍。

聞言,喜福腦中登時浮現華家兄妹與聞夫人的臉龐,尤其聞夫人那狠戾異常的眼神,更讓她莫名的心驚害怕,身子不禁抖得更加厲害,老半天不敢說。

「不說?」見她不吭一聲,聞少秋沉了臉。「好!你不說,我這就去找人問個清楚!」話落,作勢起身。

「少爺,不要!」焦急地抓住他衣袖,喜福噙著淚,終於低聲招了。「是、是表小姐……」

華采蓉?

陰寒著臉,聽到這名字,聞少秋並不感到意外,畢竟她對喜福本就不友善,加上前些天,他又當着眾人面前表示欲娶喜福為妻,華采蓉心中對喜福自然更為妒恨。

可華采蓉並非傻子,也清楚得很「打狗還得看主子」的這層道理,是以平日就算再如何刁難,也不至於敢動手,可今兒個她卻硬生生的賞了喜福耳光而不怕他追究,肯定是仗着背後有人可靠,而且勢必是她認為可以製得住他的人。

想到這兒,聞少秋冷笑了一下,沉聲又問:「除了表小姐,在場還有誰?」

他想,他約略猜得出「那人」是誰了。

「還有……還有表少爺和……和夫人……」抹著淚,哽咽低語。

果然!

不出所料,他眼底閃過譏諷之色,略為思索了一下,心中已有定見,當下不急着去替她出面,反倒低聲道:「喜福,先忍着點,現下先盡量避開他們,日後少爺再幫你出氣好不好?」

不知為何,喜福覺得他低啞的嗓音中似乎暗藏着幾絲歉疚,也不懂他要如何幫自己出氣,但是她還是以著信任的眼神望着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喜福!」讚賞的微笑,聞少秋憐惜地輕碰腫脹的臉頰,卻得到她吃疼的一縮,當下強壓下翻騰怒火,更加放輕手上的力道,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兒,確定除了顯而易見的紅腫外,再無其他外傷,這才鬆了心,柔聲輕問:「疼嗎?」

「疼。」點點頭,喜福和來老實得很。

「我拿藥膏幫你抹抹,一會兒就不疼了。」微笑安慰,起身欲往內室去拿花,卻又被纖細的小手拉住,讓他不由得轉頭。「怎麼了,嗯?」

「喜福不要緊,少爺先用早膳……」覺得服待好主子是自己最要緊的事,喜福急忙掀開陶鍋蓋。乍見裏頭原本該冒着熱氣的珍珠米粥早因一連串的耽誤而轉涼,她不禁沮喪地垮下了臉,結結巴巴地低聲著:「粥……粥涼了,喜福……喜福再去端熱的來……」

「不用了!」不欲她頂着還掛着兩座「五指山」的臉出去,聞少秋將她才站起的身子又壓回椅子上。「天熱,喝涼粥正好,你乖乖的坐在這兒先用早膳,我進去拿葯。」

話落,又憐惜地揉了揉她的頭,然後轉身逕自進內室去了。

眼看他的背景消失,喜福怔怔地摸著自己的頭,感覺似乎還殘留着他掌心的餘溫,不知為何,她莫名的心跳加速、臉上發熱,原本沒來由挨打的委屈難過,此刻早已煙消雲散、開懷得很。

「汪!」驀地,昨夜不顧道義「棄友潛逃」的「湯圓」,不知從哪個狗洞鑽了出來,一蹦一跳的對她雀躍吠叫着,精神可好得很呢!

「哼!我才不理你呢!」瞪着蹦蹦跳跳的小傢伙,喜福記恨的指控,「你沒義氣,昨夜丟下我獨自面對生氣的少爺,我不給你吃!」

心知它垂涎早膳菜色中的那盤肉片,她盛了碗粥后,故意一口肉、一口粥的吃給它瞧,想來報復心也是挺重的。

見狀,「湯圓」哀求似的又低鳴了幾聲,但喜福卻故裝無視的逕自吃着早膳,好一會兒后,「湯圓」眼見裝可憐無效,自討沒趣的正想掉頭離開之際——

「砰!」

椅子翻倒的巨響夾雜着生物落地的沉悶聲聚然揚起,白毛蓬鬆的肉球發出了凄厲叫聲,狂吠不止……

「汪汪汪汪汪汪……」

怎麼回事?「湯圓」為何叫成這樣?

內室里,正在尋找消腫藥膏的聞少秋忽聞外頭傳來的焦躁吠叫,心中正大感奇怪之際,又聽那叫聲一路從花廳快速而來,才一眨眼工夫,「湯圓」已震蕩進內室,在自己腳跟前狂吠不已。

「汪汪汪汪汪汪……」

「怎麼了?肚子餓了嗎?找喜福喂你吃飯去……」心不在焉地敷衍著,他忙着找藥膏。

奇怪!他明明記得放在這柜子裏的,怎麼尋不著呢?難道吉福收到其他地方去了?

「汪汪汪汪……」

「嗯?」感覺下方一緊,聞少秋垂眸瞧去,就見「湯圓」咬着他的衣衫下擺,使盡吃奶力氣的欲將他往外拖,不時還狂吠兩聲,感覺似乎極為焦急。

不對!小傢伙從來不曾有過如此異常舉動的。

再說,「湯圓」叫成這樣,向來疼它的喜福若是聽見,早該進來抱它了,怎麼至今不見人影?

她人不是就在花廳里嗎?

愈想愈覺得不對,聞少秋心中莫名生起一股不安,當下腳跟一轉,隨着跑在前頭的「湯圓」快步而去。

不一會兒,他迅速來到花廳,卻見桌上空無一人,而地上……

喜福倒躺在翻倒的椅子旁動也不動,任由「湯圓」一邊舔着她的臉,一邊不停吠叫。

看着眼前景象,聞少秋只覺全身血液在瞬間凝結,剎那間恍如置身在無邊黑暗與驚恐所交織而成的世界,怎麼也尋不著出口。

久遠前深深刻印在腦中的記憶與眼前的一幕重疊了,他渾身發冷,心慌異常,一時之間竟無法動彈……

「汪汪汪汪汪……」

驀地,「湯圓」朝着他狂吠,甚至以圓滾的身體朝他衝過來狠撞了一下,聞少秋這才象是從噩夢中猛然驚醒過來——

「喜福……」一個箭步衝上前,他抱起軟綿綿的身軀顫聲呼喚著;而回應他的卻是緊閉的雙目、泛黑的面容,與嘴角邊疑似中毒而吐出的白沫。

顫巍巍的,聞少秋伸手往她的鼻下探去,當指腹感應到那淺到幾乎沒有的氣息時,他激動得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幸好!

幸好還有一口氣尚存……

強抑下心中的激蕩,他以袖子飛快拭去她嘴角的白沫,迅速從懷中掏出多年來隨身攜帶的白玉瓶,從中倒出一顆火紅如血的丹藥,抖着手喂進她的口中,確定可暫時保住她的一條命后,這才雙目盡赤的瞪着桌上那用了一半的早膳。

好!很好,非常的好!他還沒揭她的底,她倒是先下手欲滅門了。

咬着牙,聞少秋冷笑不已,一把抱起懷中昏迷的人兒,眸底閃著冷厲寒光,神色森寒如地獄修羅般一路步出「月鏡院」。

未久,一輛馬車自聞府後門駛離,朝城內某戶敖姓人家疾馳而去。

好痛!她好痛,痛得象是四肢百賅被人打斷了一截又一截……

昏昏沉沉中,床上的人兒痛得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同時眼角也悄悄地滑下了淚……

少爺,您在哪兒?喜福好痛……真的好痛……

「喜福乖,不怕,少爺在這兒……」

是、少爺嗎?

恍惚間,她好似聽到了少爺的聲音,感覺到少爺的大手緊緊握住她的,一股暖意由手心流向心頭,她覺得可以安心睡去,不再讓疼痛侵襲著自己了……

嘴角揚起了淡淡的笑,她棄守了僅存的微弱的一丁點意識,終於放任自己從痛苦中解脫,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胡大夫,她的情況究竟如何?為何一直在抽搐……」客房內,聞少秋緊握著掌中的冰涼小手,眼看床上人兒止不住痙攣地全身抽搐著,他難掩焦憂地厲聲質問,神色之鐵青難看,好似只要那大夫應上一句稍微不利的話,就要把人大卸八塊。

「聞少爺稍安勿躁,再讓老夫瞧瞧……」床榻旁,姓胡的老大夫皺着眉頭,一手捻白鬍,一手診脈,對身旁吵人的蒼蠅很是無奈。

「胡大夫說得是,少秋,你先別急。」連忙勸慰,敖潞旁觀者清,忙着把人拉開,免得他干擾了老大夫看診,這樣反倒不好。

唉……一個時辰前,好友突然抱着昏迷不醒的貼身丫環來到敖家,神情之冷硬森寒與臉色之難看灰敗,饒是與他相交多年的自己也是生平僅見。

他不是笨蛋,光瞧臉色也知那叫喜福的丫環肯定出了問題,也心知好友不回聞家,反而抱着病人前來敖府,其中必有蹊蹺。

但他也沒多問,只是善盡朋友之義,迅速吩咐下人清理出一間養病的客房的同時,也讓人前去請好友指名的胡大夫前來。

然而,原本看似冷靜的好友,在胡大夫來到之後,反倒失了鎮定,那焦憂不安的神情,真是和當初在產房外等親親娘子時的自己有一較高下了。

聞言,聞少秋明白鬍大夫與好友說得沒錯,當下深深地又瞅了床上那學泛著黑氣的病容一眼,然後悄悄地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稍微退開一點,好讓老大夫能好好的診脈。

沉靜中,就見老大夫愈診,眉頭愈皺,甚至都擠出一個川字來了,這才沉沉地嘆了口氣。「唉……」

嘆氣?為何他要嘆氣?

莫非……

胸口一緊,聞少秋緊繃的聲音中有着難以察覺的輕顫。「胡大夫,喜福的情形究竟如何?不論是好是壞,你但說無妨。」

「聞少爺既然這麼說,那老夫就直言了。」起身來到桌前,胡大夫捻著白須,神色凝重道:「姑娘身中劇毒,雖然你給她服下了解毒丹,遺憾的是,毒性已隨氣血遊走全身百骸,侵入心脈,就算保住了一命,恐怕也……」

頓住,似是不忍實說。

「如、如何?」面色如紙,就算再如何不好的答案,他也執意要問個清楚。

「恐怕就算神智清醒了,身子也將如廢人了。」胡大夫嘆氣不已。

唉……好好一個姑娘家,怎麼就遭此噩運呢?還這般年輕,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哪!

「廢人」兩個字宛如一道青天霹靂般在聞少秋的腦中轟然炸開,他怔怔地望着那失去血血的小臉,似說給老大夫聽,又似自語般地低聲顫道:「我喂她服下解毒丹,這還不夠嗎?」

胡大夫明白他口中所說的解毒丹,乃是好幾年前,他特地前去請自己研製的丹藥,且深怕放久了藥效會失,每隔半年皆會去他那兒汰舊換新。

這麼多年下來,他老人家雖不明白聞家少爺為何需要隨身備着解毒丹,但是也盡心儘力的幫他研製,只是……

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老大夫甚至是愧疚。「老夫雖愧為城中名醫,但實在技藝不精,姑娘所中劇毒其性若是強悍詭奇,縱是老夫盡一身所學研製出來的丹藥,也僅能勉強保住她一命,其餘的……只怕聞少爺要另請高明了。」

「是嗎……」茫然低語,聞少秋跌坐在床榻邊,一雙眼怔怔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兒,表情似哭似笑,複雜至極。

見狀,胡大夫又暗嘆了一口氣,寫了一份藥單后,這才開口道:「這貼葯三碗清水煎成一碗,每日給姑娘服用可保元固氣,老夫的能力僅止於此,這就告辭了。」

「胡大夫客氣了,我送你。」心知好友此刻已失了心神,敖澔連忙替他接過藥單,客客氣氣的送老大夫走了。

一時間,房內再無旁人,周遭一片寧靜無聲,落針可聞。

沉沉凝睇著閉目不醒的小臉,聞少秋髮現了她眼角不知何時滑落的淚珠,當下微顫着手輕輕抹去,心口揪疼難忍,可嘴裏卻斷斷續續地發出了似嘲似諷的低啞笑聲。

呵……他難過什麼?他悲痛什麼?他又凄愴什麼?

這不就是他要的嗎?

她既憨又傻,他將她放在身邊如此多年,不就是把她當棋子,與「湯圓」一樣是養來試毒的嗎?

如今,她總算是發揮了功用,他該讚歎自己的深謀遠見,不是嗎?那麼,他現在的心痕是什麼?

為何看着她命在旦夕,他會如此的驚恐?

為何看着她奄奄一息,他會如此的沉痛?

為何看着她受劇毒折磨,就連失去意識昏迷中,亦止不住的抽搐、痙攣,他會如此的悲憤,心口揪疼難耐?

打她還是顆灰灰臟髒的小煤球時,他就利用她性情上的憨傻與死心眼算計着她,平日雖偏袒寵溺,也不過就是對手中棋子的愛護,可漫長時間相處下來,他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遺漏了連他也自以為沒有了的東西?

否則如今的他,怎會悲慟至此,甚至有種名叫悔恨的心情悄悄蔓延……

悔恨?他後悔了嗎?不!他不後悔,就算時光倒流,一切重來,他依舊還是會這麼做,他不後悔!

眼底滿布血絲,聞少秋輕輕地將床上不時抽搐、痙攣的癱軟身軀抱進懷裏,摟着她,將俊顏深深埋進她纖細的肩窩中,身子不停的顫抖輕搖——

「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他全身輕顫地埋在她的身上許久不動,只有如泣似訴的嗓音好似在說服自己般不斷的哽咽、低喃,在一片沉凝的空氣中緩緩蕩漾。

送走老大夫,去而復返的敖澔看見的就是這種景象,當下也不打擾,只是靜靜在房門外等候,直到好一會兒過去,見他似乎緩了心情,將那叫喜福的丫鬟小心翼翼的放回床上后,這才故意出聲示意——

「咳!」輕咳一聲,敖澔緩緩步入客房內。「我讓下人去藥鋪抓藥了,再過一會兒,等葯煎好就會送來,你別擔心。」

「多謝了,敖兄。」勉強勾笑,聞少秋看也不看他,泛紅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緊凝著床上面無血色的小臉,好似只要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咦?他那個向來慵懶隨意,沒半點兒正經的好友方才流下珍貴的男兒淚了?

目光敏銳地察覺到喜福肩上衣衫有片深色濡濕,敖澔揚了揚眉,卻很識相的沒點破。

倒是神色抑鬱的聞少秋像找人傾訴,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地低喃。「你知道嗎?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

嗯……他是不清楚聞少秋不後悔什麼,但若真是不後悔,又何須如此強調?簡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心下暗忖,敖澔嘴上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給予撫慰與支持,男人間不須言明的情義在這小小的動作中展現無遺。

感受到好友無言的暖意,聞少秋面色難看地笑了笑,隨即猛然起身,神色肅穆道:「喜福就暫時拜託你了,等事情處理好,我馬上會來接她的。」

聞府內,他不相信任何人,如今唯一可託付的人,也就只有好友了。

「放心吧!她在我敖家絕對能夠得到最悉心的照料,同時我也會請城內眾多名醫前來一起診治,也許情況不會如胡大夫所言那般糟。」拍著胸脯保證的同時,敖澔不忘順便安慰人。

名醫?胡大夫已經是京城內醫術最好、最有名的大夫了,連他都沒辦法,還有誰能醫好喜福?

明白好友存心安慰自己,聞少秋只能啞然慘笑,粗嗄的回以一句「多謝了」后,又深深地凝睇床上的人兒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掉頭轉身離去,一步也沒停歇,好似從來未曾有個憨傻丫頭讓他牽掛在心。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很快的,很快的他就會回來接她……

很快!

「豹子啊……」

「哈哈……不好意思,莊家通殺……」

小販林立、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一群粗漢或蹲或坐的在路旁大樹下圍成一圈聚賭,擲骰子時的緊張叫囂與輸贏時的大笑或是怒罵不時從人群中響起,頗有「幾家歡樂幾家愁」的味道。

「他奶奶的,沒錢還賭什麼?滾!」

驀地,一道暴怒喝罵從聚賭人群中驟然響起,隨即一名身形適中,面貌略顯粗獷的漢子被高頭大馬的莊家給丟了出來,其間還夾雜着幾句難聽的咒罵。

「呸!只不過贏了一點錢,囂張什麼?再過幾天,老子用銀子來砸死你!」灰頭土臉的從地上爬起,男人啐聲罵道,可摸摸空蕩蕩的錢袋,心中不由得發涼。

這會兒可好了,全部的錢都輸得精光,往後幾日可怎麼過?

拖着沉重的步伐,男人煩惱的思忖之際,腦海中驀地浮現某張面容,但隨即又自我否決地搖了搖頭。

不成!不成!不久前,「那人」才給了他好幾十兩,雖說今兒個就全輸光了,但距離下回見面的時間是好幾天後,他可沒膽冒冒失失的在短短兩日內又去找「那人」,畢竟去得太勤,難免引人懷疑。

再說,昨夜還出了點騷動,他當時嚇得「小老弟」都軟了,幸好最後也沒啥事,否則若真被人給抓到,恐怕他就要被扒光衣服遊街示眾,讓人丟石頭給活活砸死了。

可最近生意差得很,好幾天都賣不出東西,身上半點子兒也沒有,若不去找「那人」救急,他捱得過這幾天嗎?光餓都餓死了!

唉……說到餓,肚子還真他媽的叫起來了。

摸著「咕嚕」作響的肚子,男人還真覺有點餓了,看着滿街賣吃的攤子,身上卻連個銅板也沒,眼巴巴地看着別人吃得香噴噴,自己卻只能流口水,又想到方才莊家在他輸得精光時的嘲笑嘴臉,當下不禁怒從中來,忍不住破口大罵——

「操他娘的!就不要讓老子哪天翻本……」

「請問……你是賣胭脂花粉等雜貨的王二嗎?」

驀地,一道略帶遲疑的好聽嗓音驟然響起,打斷了輸得快脫褲子的男人——王二的咒罵聲,也讓他在看清來人是誰后,翻臉如翻書地臉上馬上堆滿討好笑容,搓著污穢的雙手猛鞠躬哈腰——

「這不是聞少爺嗎?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還真是巧呢……」嘖!先前他雖不曾與眼前這個聞少爺交談過,但卻遠遠的見過幾次,是以還是認得的,只是……

怪了!他們兩人應是第一次交談,怎麼他卻覺得這個聞少爺的聲音有點耳熟,好似以前曾聽過?

可現在的他,哪有時間想這麼多!

「是啊!真巧呢……」眸光閃爍,聞少秋嘴上笑着,可若是了解他的人,勢必可以很明顯能看出他的眼底並無絲毫笑意。

不過很顯然的,王二並非那個人。

「呃……不知聞少爺叫住小的有何吩咐?」陪着笑,小心翼翼詢問。

「其實也沒什麼!」唇邊笑意不減,聞少秋又道:「只不過今兒個一早聽我娘叨念著說『百花露』用完了,也不知你什麼時候給她送新的去。方才我正準備回府,遠遠就瞧見你,這才過來喊你一聲,想請你這些天有空的話,送些女人家用的玩意兒到府里給我娘挑選。」

怎麼沒聽聞夫人說『百花露』用完了?切!管那麼多幹嘛?正愁沒錢過活呢,老天爺這不就送機會上門了!

小小的疑慮瞬間被白花花的銀兩給淹沒,消失得無影無蹤,王二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搓著雙手熱切道:「小的明兒個馬上送去!馬上送去……」

「那就麻煩你了!」禮貌的微笑道謝。

「哪兒的話?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事實上,他求之不得呢!

點點頭,聞少秋微笑告辭,然而一轉身,脫離了男人的目光后,他唇邊溫和的笑意瞬間褪去,換上的卻是地獄般令人毛骨森悚的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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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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