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1)

Chapter 11(1)

Chapter11

雨滴撲簌簌落在傘上,她漠然地看着他,眼神漆黑而冰冷。看到她身上濕透的白衣,越瑄皺眉,一手繼續為她撐著傘,一手將自己膝上的棉毯披在她的肩上。

溫暖的熱氣包圍住她。

唇角冷冷一笑,她反手一扯,將那塊棉毯扔進雨水的泥濘里!睨着他,她嘲弄地說:

「還要演戲嗎?」

「……」

看着被雨水迅速濡濕的棉毯,越瑄沉默。

「很抱歉,我演累了。」她眼睛黑漆漆地盯着他,「麻煩你離開,這裏是我先來的,我想要一個人清凈。」

越瑄繼續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伸出手,她雪白的面頰上尚有着殘餘的掌印,嘴唇依舊微微地腫著。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指腹小心翼翼地輕觸那片面頰的肌膚。

猛地避開他的手,她怒極反笑:

「夠了!你不必假惺惺地做出這副模樣!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不食嗎?!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意圖!我的各種心思,我努力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你全都心知肚明!對不對?!」

身形晃動了一下,越瑄猛地一陣咳嗽,面色愈加蒼白,雨水順着傘邊滴濕他的後背。她咬了咬牙,沒有心軟於他的病容,逼視着他,低喝說:

「回答我!」

蒼白的收握緊傘柄。

為她遮住紛紛揚揚的雨絲,越瑄強自壓抑住胸腔中的劇咳,眼底深黯地望着她,久久地,聲音喑啞得彷彿從嗓中擠出來一般:

「……對,我知道你是誰。」

一道閃電劃開夜空。

照亮葉嬰那肌膚透明得近乎青白色的面龐和那雙黑洞洞的眼眸,她的眼底驟然閃過一抹恨意,轉瞬間,又變得異常淡漠。

「很有趣吧,」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是涼涼的,又彷彿是漫不經心的,「看着我整天費盡心思地在你面前表演,就像一個小丑。」

唇角又浮出一個嘲弄的笑意。

「哦,不,你不是那麼無聊的人。你只是在用我對付越璨。你對我表現得親密,表現得似乎有意,只是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會嫉妒,看他是否對我余情未了。可惜,我讓你失望了。他早已不在意過去的一切,那只是年少時幼稚的感情,你居然想要用我來要挾他,哈哈。」她嘲諷的笑聲冰冷如連綿的雨絲。

「阿嬰……」

越瑄啞聲說。

「你自然知道,我不叫葉嬰。」

她笑容空洞,漠然望着面前輪椅中的越瑄。她能看出,身體的痛楚使他的手似乎已漸漸無法握住傘柄,失去了棉毯的溫暖,他的雙腿在一陣陣地抽搐。然而,看着他疼痛的模樣,她心底竟生出一種殘忍的快意。

「……阿嬰。」

眼底有着痛楚,越瑄又重複著低低喚了她一聲。

「我說了!我不是什麼阿嬰!你沒有聽懂嗎?!」突如而來的怒火將她燃燒!明明一切都只是圈套,她的圈套,他的圈套,她再也無法容忍看着他這樣寧靜得風輕雲淡的樣子!

「我是夜嬰!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現的嬰兒,是將會把一切都毀滅掉的人!」母親的話一遍一遍在耳邊迴響,她死死地瞪着他,「記得嗎?你剛碰到我就出了車禍!如果不想死,你就滾得離我遠一點!而且——」

眼神漆黑冰冷。

「——我厭煩了演戲!我不想再對你演戲,也不想再看見你對我演戲!所以,你有多遠滾多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滾——!」奪過他的傘,狠狠擲在雨地里,看着輪椅中的他瞬間被雨水打濕,她心中翻湧出殘忍的快感,所有剛才在謝宅被侮辱被上海的話,她統統還給他!

「……對不起。」

在細細的雨絲中,越瑄唇色蒼白地說:

「我只是以為,你取新的名字,是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是你不想讓人認出你是誰,所以……」

「你又在演戲了,」打斷他,她冷笑着說,「你是不是還想讓我以為,你不是在對我假裝,你是真的喜歡我!」

黑夜,雨絲連綿。

「……我沒有在演戲。」

黑髮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越瑄低低地咳嗽著,蒼白的面容染上潮紅的病容。

「……我喜歡你。」

她的睫毛猛地顫了下,死死地盯着他。

「……記得嗎……在你小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你……」

聲音里有淡淡的苦澀,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越瑄咳得彎下腰去,掩住嘴唇,彷彿要將肺也咳出來一般。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見過她。

七年前,在那個高高的斜坡上,哥哥的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比漫天星辰還要耀眼的笑容,望着正從對面女校走出的孤傲女生,對輪椅中的少年的他說,那就是他的女朋友。但哥哥不知道的是——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更早之前。

…………

……

八歲那年,父親帶他去一個生日派對,主角是父親好友的獨生愛女。那小女孩穿着美麗的白色紗裙,被所有的孩子們崇拜地簇擁著,彷彿萬千星辰中最閃亮的存在。

宴會尚未開始,他就離開了那喧鬧的大廳,靜默地等在花園僻靜的角落,等父親帶他回家。白天時醫生跟父母的談話他聽到了,醫生說他有自閉症的傾向,讓父母多帶他出去走走。所以父親強迫他來到這種場合。

熱鬧的聲浪從燈火通明的不遠處傳來。

那晚的花園,栽種著一叢叢美麗的白色薔薇花,像花海一般,它們正在綻放着,寧靜的月光下,恍若能聽到花瓣綻放的聲音,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優雅晶瑩,燦爛芳香。

他靜靜地看着。

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和這些純白色的薔薇花。

「你是誰?」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當八歲的他緩緩回首看過去時,初夏的月色中,潔白的蓬蓬紗裙,洋娃娃般的黑色長捲髮,那個美麗的小女孩看着他,她的面龐潔白如初初綻放的白薔薇,眼瞳卻是烏黑,烏黑得如同閃著波光的深潭,有着與她的年齡並不匹配的倨傲與審視。

沒有回答她。

他繼續望向那片盛開中的薔薇花。

「給。」

將一碟精緻的小點心放到他的身邊,小女孩彷彿也沒有什麼興趣再追問他,兩個孩子並肩坐在那塊大石上,望着白薔薇的花海漸漸盛開,淡淡的香氣瀰漫在夜色中,小女孩靜聲說: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有沙沙的聲響,八歲的他扭頭看去時,小女孩正用一根樹枝在花叢旁的土地上畫着什麼。混著花香的土壤氣息,寥寥幾筆,小女孩手中的樹枝畫出一朵薔薇花,染滿了靈氣,在月光下似乎泛著銀色的光芒。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心無旁騖地畫着,畫完一朵,又畫了一朵,直至那裏也盛開了一片薔薇的花海。他久久地望着那片花海,看得入了神,等他抬頭想讓她繼續畫下去時,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初夏的夜風輕輕吹過。

只余清淡的薔薇花香,和那一碟留在石頭上的點心。

……

…………

後來,那小女孩的父親自殺了,公司破產,搬出了那座像法國宮殿一樣浪漫的宅邸。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女孩,只是每到看到薔薇花的時候,腦中會浮現出那片畫在地面上的泛著淡淡銀光的薔薇。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小女孩的面容。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女生從哥哥的懷中,遠遠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雙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見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隱約有細碎閃動的波光,又彷彿是能夠將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渦,映着她雪白美麗的面容,在黑夜裏,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薔薇。

原來——

他一直都記得她。

無論是童年時的他,少年時的他,還是現在的他。而每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都是不同的身份。唯一相同的,是她那雙濃黑得如同暗夜漩渦般的雙瞳。

「你喜歡我?哈哈哈哈!」淅淅瀝瀝的雨絲中,葉嬰笑得彎下了腰,「小時候你曾經見過我?難道你要說的是,從小你就喜歡我,一直喜歡到現在,所以明知道我是在騙你,你還是喜歡我?」

「……」

越瑄靜默地望着她。

「你難道想讓我相信,你是一個情痴?」她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淚光,她笑吟吟地斜睨着他說,「可惜,二少,我不喜歡你。從頭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

在巴黎的相遇,是我製造的,我查到了你的行程,我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故意在討你的歡心。對你溫柔,對你的細緻,也全都是我偽裝出來的。包括剛才,我故意可憐兮兮地走在大雨中,也只是在刻意引你可憐我。」

笑容嫵媚地湊近他,她挑逗般地在他耳畔說:

「我的情痴二少,那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被她口唇中的熱氣繚繞着。

越瑄眼神漸黯,眉頭緊了緊,拉開同她的距離。

「哈哈哈哈,這就受不了了嗎?就這樣,你還敢說你喜歡我?!」眼中閃過厲芒,她的笑容嫵媚而冰冷,「如果真的喜歡我,我住院的時候,你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打了無數電話給你,你一次也沒有接!一次也沒有打回來!你覺得我究竟是怎麼樣的傻瓜,才會相信你所謂的喜歡?!」

「……」

他依舊靜默著,手指握緊輪椅的扶手。

嘴唇抿出冷冷的線條,她僵硬著站起身,不再去看他那蒼白濕透的身影,冷硬地說:「從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橋。過去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計較。再見。」

雨已經停了。

夜色深沉。

她伸手去拉泥濘雨地里的行李箱,一隻蒼白清冷的手卻握住了她,那手指冰冷得令她升起一陣寒意。

「……告訴我……」

聲音喑啞清冷,那隻手無意識地握緊她。

「……你還愛他嗎?……如果……如果他還愛你,你希望回到他的身邊嗎?……」

「如果我的回答是,對、是的、我愛他、我願意回到他的身邊,」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挑眉嘲弄地說,「你要怎麼樣?你會幫助我?會幫我拆散他和森明美?」

漆黑的夜色中。

蒼白的手指漸漸地——

漸漸地——

鬆開她。

「如果我的回答是,沒有、不願意、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你又會如何呢?」眯起眼睛,她冷冷地打量他,「難道你就會心甘情願地讓我利用你了嗎?」

輪椅中,越瑄呼吸一窒。

眼底彷彿無法透過氣,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收緊,彷彿有某種顫抖,令她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同被什麼定住了,她腦中瞬時空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她盯着他,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真的。

不。

那怎麼可能是真的……

緊緊地盯着他。

她漸漸心涼,屏息,就像走到絕路的人,忽然看到了洞開的山谷,那是如此沒號,就像完全不可能的幻想。她以為她全盤皆輸,必須重頭再來,而頃刻間,竟發現自己已入寶山!

「難道……」

她緊緊地,緊緊地凝視着他,遲疑地問:

「你最近一直躲着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會對大少舊情難忘?你以為我還喜歡他?你以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腦中飛快地閃現出壽宴的那晚,他問她,是否希望他與森明美結婚,這樣她就可以……

就可以和越璨在一起。

是嗎?

當時他沒說完的,就是這句話?

「……你……還愛他嗎?」

彷彿一定要得到答案般,越瑄眼底有固執的火苗,凝視着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沒有立刻出聲,思忖著,半晌才緩慢地回答:

「不愛。」

「……」

越瑄久久地望着她,漸漸地,眼底升起某種令她越來越心驚的東西。她整個人呆在哪裏。她是一個心狠的人。然而當真正看到他終於徹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樣徹底的、純凈的、深邃到甚至帶着鮮血的感情,可以任由她操縱、任由她擺佈,從此可以任由她傷害和踐踏。

她卻害怕了。

後退了一步,「啪」,在泥濘的雨地里踩出一朵水花,她慌亂地抓起行李箱,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這裏!夜風涼涼地吹過,輪椅中的他沒有再試圖阻止,只是黯然閉上了眼睛。

拉着行李箱走出去幾米之外,茫茫黑夜,葉嬰猛然發現,發現自己並無任何地方可去。

心一橫,她又轉過身,瞪着他說:

「你知道我只是利用你,對不對?!」

「……對。」

「……我殺過人,我進過少管所,我被其他的少年犯侵犯過,我腰上曾經有一枚紋身,是被那個少年犯刻上了她的名字。還有,從十三歲起,我的身體就不幹凈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她眼神漆黑地說,「現在這些你全都知道了,還會喜歡我嗎?」

越瑄的聲音低沉痛楚:

「……會。」

「而且,我討厭你!」回到他的身前,她俯下身,冰冷地盯着他,「我討厭你這麼乾淨!我想把你變髒!把你變得像我一樣臟!」說着,她狠狠地吻上了他,用力撕咬破他的嘴唇,血的腥氣瀰漫在兩人的口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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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的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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