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抓蟲）
「年時把酒~嗝~對，對君歌，歌~不斷，懷無算，花月當樓~人意滿。花月當樓人意滿！」陸小鳳在百花樓的屋頂上喝得爛醉，嘴裏不住地打嗝，雖是斷斷續續，卻還是執著得念著一首詞，「樂事且隨人意換。西樓回首~嗝~月明中，花已綻，人何遠，……花已綻，人何遠，……啊！」陸小鳳再也承受不了心中的悲慟，伏在屋頂上痛聲而哭。
他一向是自在來去，隨心而活，便是這痛哭，亦是毫不壓抑地放聲悲鳴，讓人聽了心中亦忍不住悲傷。
「可惜國香天不管。天不管吶！」司空摘星飛身走到陸小鳳的身邊，接了這首詞的最後一句，撈了一壺酒也灌了起來。
陸小鳳淚流滿面，卻絲毫沒有擦乾的打算，而是流着淚，對月狂飲。直至最後酒壺中最後一滴酒也被他飲下，又伸手摸索身邊的酒壺。迷糊着眼，拿起一個晃晃，沒聽見水聲，便扔在一旁。可惜，晃遍所有的酒壺，卻都已空了。
朦朧中看到身邊司空摘星拎着一壺酒喝着，陸小鳳紅着眼，一把奪過，繼續狂飲。
而司空摘星這個平時最會和陸小鳳鬧騰的人，卻是一反常態地沒有說什麼，任由陸小鳳搶走了手中的酒壺。
月色照映下的百花樓，庭中杏花開得正好，花影綽約，似是人間仙境。想起那個最是惜花的人，大概來年，再也看不到那人於花雨中淡然微笑的樣子了……
欣賞了一會兒那人心中最歡喜的景色，司空摘星站起身，俯視爛醉地趴在屋頂上的陸小鳳，語氣平淡地開口：「明天……」抿了抿嘴，司空摘星扭頭，不愈看陸小鳳這樣頹喪的樣子：「明天過後，他便要徹底走了。都認識了那麼久了，我肯定是要過去送他最後一程的……」
猶豫了一會兒，司空摘星突然覺得自己又些殘忍，但有些事他不得不說：「你會去的吧！」
陸小鳳喝酒的動作停了一瞬，又不管不顧地接着灌酒。
「陸小雞，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若是……若是他知道了，也不會安心的。」寥寥兩句話，卻無端讓人感到滄桑與壓抑。司空摘星萌生了疲憊的感覺，也許他真的已經開始老了。
嘆了口氣，司空摘星奪過那最後一壺酒，將剩餘不多的酒水淋在陸小鳳的頭上：「你清醒點！有些事，不是你不去面對就能逃避得了的。」
說完了該說的話，司空摘星也不想再留着這裏和陸小鳳相顧無言，他怕再留下來會忍不住狠狠揍上陸小鳳一頓，他怕自己也會像陸小鳳一樣，哭得沒個形象。他可是偷王，怎麼能和陸小鳳這隻小雞一樣！感覺到眼眶中那幾欲流下的水，司空摘星匆匆下了屋頂，離開百花樓。
連最後一壺酒都沒了，陸小鳳仰面躺在屋頂上，任憑月光照在那個一臉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酒的面龐。
「……為什麼，為什麼還沒有醉！為什麼喝不醉……」
「……花滿樓……花滿樓……七童……七童，你快點過來阻止我喝酒啊！你不是說喝酒太多傷身嗎？為什麼，為什麼不出……現……」
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便只在嘴邊呢喃了。
滿庭月輝冷寂，空蕩蕩的百花樓，以及屋頂上的流淚呢喃的男子，定格成一幅悲戚的畫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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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江南花家上下縞素，花家家主花如令撫著停放在大堂的棺木，哽咽不能語。
人間哀事，不過白人發送黑髮人罷了……
送喪的來賓，輪流上了香，便連已經成為江湖神話的劍神西門吹雪，亦是上了一炷香。
到最後，起棺木的時候，花如令傷心地簡直都不能站立，全靠着花家另外兩個公子攙扶著，一路蹣跚。
然而，就在桃花堡到花家祖墳的路上，作為花滿樓至交好友，卻一直沒有出現的陸小鳳，衝進送喪的隊伍，搶過棺木，扛在肩上便迅速離去。
花如令見自己最疼愛的么兒的棺木被搶，當即一口氣喘不上來，暈了過去。
花家長子見狀，忍着心中的哀痛，立即下令追蹤：「來人！快！快去攔下！」
而同在隊伍中的西門吹雪、司空摘星、老實和尚等人紛紛擋在花家那些人面前，場面瞬間陷入凝滯。只要一個劍神，就足以擋住所有人的去路了。
花家自花滿樓去世后，剩下的六子，互相看了看，眼見陸小鳳就要帶着小弟的棺木遠走。也不管自己不是攔在前方几人的對手，紛紛出手，試圖搶回小弟的棺木。
然而，即便西門吹雪沒有出手，但其餘人也不是好易與的。就在雙方打的不可開交的時候，交由花家下人攙扶花如令醒了過來。
「算了，都別打了！」花如令滿面濕潤，啞著嗓音喊道。交戰雙方聽了，對視一眼，均收手停下。
司空摘星等人也覺得無顏面對花如令，這搶了人家兒子的棺木算什麼事啊！雖然覺得心有所愧，但是，幾人還是堅定地阻攔在花家人面前。
花如令看着陸小鳳帶着花滿樓的棺木漸漸消失在視線中，老淚縱痕。
「父親！」花家六子急切叫着。
花如令伸手攔住了六個兒子的話，向著司空摘星等人說道：「告訴陸小鳳，好好照顧七童！別讓，別讓他一個人太寂寞了。帶他去看看，去看看這人世萬千風景。」
聽花如令這樣說，花家六子也沉默下來。
……
這場不了了之的喪事究竟如何，只留給江湖人無數猜測。唯一能確定的是，陸小鳳帶着花滿樓的棺木，就這樣消失在江湖中了，再沒有人能找到他的身影。
而其他和陸小鳳、花滿樓交好的人，亦陸陸續續歸隱了。
徒留那些傳奇在江湖上流傳。
……
數十年後，陸小鳳抱着一個瓷盅，打開了雖然失去了主人，但仍有專人打理的百花樓。與那些聞訊而來的好友喝過酒，送他們離開。
這麼多年了，大家也都老了。
陸小鳳溫柔地撫摸著片刻都不離身的瓷蠱道：「七童，你怎麼這麼狠心，都不讓我看看你老了的樣子。是不是擔心我笑話你啊？你看，我也老了，又怎麼會笑話你呢！」
憶及適才送幾個好友離去時，他們看着他的眼神，陸小鳳又笑了。
「看來，他們都明白我的打算了。」仰頭看了看月色，陸小鳳又陷入回憶中，那天，也是這樣的月夜呢，杏花也是開得正盛的時候……
那天，病了許久的七童，突然有了精神，一定要去院中聽聽風過杏花的聲音。迴光返照……陸小鳳忍着悲戚，抱着七童到院中欣賞月色下的杏花。而七童聽着風吹過，花葉颯颯的聲音，笑得無比幸福，就這樣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
嘆了口氣，陸小鳳從回憶中清醒過來。這些年來，他時常沉浸在回憶中，都快分不清楚回憶與現實了。
將準備好的一堆乾柴圍放在小樓周圍，點燃它們，看着火焰漸盛。陸小鳳抱着裝有花滿樓骨灰的瓷盅回到百花樓中，躺在花滿樓的床上，任由火光吞噬自己。
失去了花滿樓的百花樓如何稱得上百花滿樓？離開那其中最美，最溫柔又是最堅強倔強的花，這百花樓縱然花繁依舊，卻早已失了生氣。與其日後百花樓有了新主人，還不若與自己一同去陪七童算了。這裏有他這輩子最美好的記憶，他記得，挖了七童釀的酒後，七童那無可奈何的神情；他記得，他不小心打破了七童養在窗台上的花，七童那心疼的表情……
如果……這世，我能鼓起勇氣牽起你的手該多好。
如果……如果還有下輩子，你也千萬別遇見我。
你一定要遇見一個，比我更有勇氣，更聰明，更清楚自己內心要的是什麼，一旦認定就絕對不放手的人。這樣，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我，我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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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江湖後起之輩提到那些前輩時，都是滿滿的敬仰。
同時，也代表了屬於陸小鳳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花滿樓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十個人中有九個人提起他時滿臉的嚮往時，這已經說明了一切。然而，他與陸小鳳，西門吹雪這些傳說不一樣，若說陸小鳳之流在江湖上成為一種追逐的目標，讓人狂熱敬仰的。那麼花滿樓就是每個人心中那一點真善美的留存，他的存在是一種美好的希望，讓他們在人世滄桑中，江湖的殘酷中把握著自己最後一點本心。
當後人提起他們時，滿面紅光，恨不能生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一仰劍神揮劍的風姿，恨不能同俠探陸小鳳把酒同歡……可是，一提起花神花滿樓，卻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複雜的思緒溢於言表。
誰沒有天真單純的時光，然而，他們終究會長大，被這個江湖染上各種色彩，也拋棄了曾經會為和夥伴爭執鬧變扭，轉眼又和好的年少。當他們在這個江湖上走得太久，走得太遠，回頭看看年少的自己，想起那個始終淡然微笑的人時，再疲憊的心都會被撫慰一點。
從古至今，劍客、俠客何其多也。然則，如花滿樓一般，卻是鳳毛麟角。不是單純無知的善良，而是看過人世百態卻仍舊堅定自己的原則，尊敬每個生命，在有人需要時便伸出自己的手……
看見陽光是上天賜予生命最美好，也是最容易滿足的幸福，雖然花滿樓用眼睛看不見陽光，可是他的心永遠是一片光明，草長鶯飛。
『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我的心看得到，世間總有一些人眼睛看得見，心卻看不見，那麼我就儘力讓他們看到。我看不到陽光，但是我可以做別人的陽光』——這一直是花滿樓所堅持。
……
而被後人稱為花神的花滿樓此時只覺得奇怪，他記得自己是已經死去，算是英年早逝了。不過，他明白這是代價，所以，他並沒有怨恨上天的不公。要知道一個瞎子不好當，一個基本與正常人一樣的瞎子就更不好當了。
每一次斟茶的八分滿，每一次恰到好處的舉止……更何況他還向西門吹雪學醫術，駁雜多樣的草藥，複雜的藥理，精細的脈相……無一不消耗着他的精力，消耗著那具單薄身體的生命……
走在其他人前面在他的意料之中。
然而花開花落終有時，他的生命也終究會走到盡頭。他相信親人朋友即使會很傷心，也會在之後努力快樂地生活，抹去他所帶來的悲傷。只因，他們不捨得讓他走得不安心。這一生有愛護他的親人，生死與共的朋友還有什麼遺憾的呢？
雖然只有短短三十餘年，但他花滿樓這一輩子，值了。
此世無悔，唯獨愧對老父一生辛勞，到頭來卻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只是，若要自己受人照顧，當個什麼都不能做的瞎子，他的驕傲，他的自尊不允許。父親是明白他的，所以，縱然心中擔憂挂念，卻還是任由自己做決定。
父親……原諒他這一生唯一的任性。
花滿樓還記得自己聞着杏花香，感受月光披灑在身上的溫柔……努力在最後時刻再一次感受生命的美好，隨即便陷入黑暗中。之後，便是似醒非醒過了一段時間，頗有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最後，眼前一片金光，而回過神，便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為什麼奇怪？
前一刻還沐浴月光，享受夜之靜謐，身邊有好友相陪；下一刻就孤身出現在市井小巷中，身體油盡燈枯之象盡去。這種情況，任是心態再好的人也會奇怪吧！
遠處傳來小販叫賣的聲音，日光和月光決然不同的感覺讓他很快明白了自己所在之地。
可是，他不是死了嗎？花滿樓博『覽』群書，雜書自是也涉獵不少以作消遣。立即就想到那些雜書中說的借屍還魂。仔細檢查了一下身體，一向從容微笑的花滿樓難得不是因為陸小鳳帶來的麻煩而糾結了，這到底算不算借屍還魂啊？
雖然他是相信生命輪迴，每一個生命結束會開始新的人生，雖然他這個新的人生比較奇怪，花滿樓還是很高興自己沒有借用別人的身體還魂！
可是，這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的身體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