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你是不同的

第666章 你是不同的

蘭芽嚇得倒退三步,手指甲死死摳住衣裳上的繡花。

明明覺得就他這年紀,說這話一定是氣話加吹牛,絕不可能成真的……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莫名就有點信了。

她卻也不甘服軟,指著自己的眼睛:「那你來呀,你有種先剜了我的眼珠子去!」

他哼了一聲:「暫且存着。你若再不聽話,早晚我親手給你剜了下來。」

也省得再出去這樣惹是生非。

蘭芽大怒,心下更是無盡的冰寒,便一指道路盡頭:「你滾!」

他眯眼盯着她,緩緩道:「你這物件兒是我的銀子買的,你欠我的,無權叫我滾。」

蘭芽惱得登時上當,抓過毛筆墊在膝蓋上就想給撅了。

可是一來她沒那麼大力氣,二來……她轉念一想就猛然一拍腦袋:要是真給撅了,那可不正合他的意了?

她便收好了毛筆,故意揚聲大笑:「還想騙小爺?你下輩子吧!是你銀子買的又怎樣?我還就不還銀子了!如果想要跟小爺追債,小爺就把這兩樣物件兒給你,讓你自己留着看!」

鳳鏡夜雙耳又是一片轟鳴。這些年,還沒人能這麼氣着他。

卻偏偏,她那話聽起來條理清楚,無可反駁!

蘭芽看他臉上白得已經發青了,便笑起來:「瞧,這便是小爺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不服輸?」

他冷冷盯着她,上前抓過毛筆就給親手撅了。

銀子,既然是給她使了,他本來也沒想討還。

蘭芽也大吃一驚,眼睛裏倏然便滾滿了淚水。那淚水盈盈的,含着委屈,好幾次險些掉下來,卻被她自己給忍住了。

她跑過去撿起地上被掰斷的毛筆,揚頭冷冷盯着他。

「你知道么,我本以為你是與眾不同的。便如那小木人兒,街市上刻出來的縱然有人的五官,卻終究還是個木人兒,面目神情沒有半點人的生動。可是你把它們『救活』了,你給改過的木頭人雖然還是木頭的,可是眉眼裏卻有了人的感情。」

「我便以為你是不同的,以為你是知己,以為你能明白我心裏的想法。我愛畫畫,可是我不愛畫出來的個個都是木頭人,我想我筆下的人都是活的,都是血有肉的。我以為你能跟我一起看,你能看懂我的心。」

「卻原來,你也是個木心泥胎,你原來也根本就不懂!」

她含淚一口氣跑回府去,將妝奩上的一排精心愛護的小木人兒都捧起來,一溜煙跑到他房間,全都砸在他床鋪上,便含淚離去。

那個晚上嶽麓等小子們都同情地沖他嘆氣,說好容易以為你能當上小姐的親隨了,卻沒想到又把小姐給得罪了。

眉煙都來忍不住沖他吼:「你可真能耐,自從你來了之後,小姐每天都能叫你給氣哭一回!」

那個晚上他皺着眉頭盯着一榻的小木人兒,就站在月亮地兒下。

看着看着,那些小木人的眉眼便都混成一片,漸漸匯成了她的模樣。

世間人千千萬萬,可這般浮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只有那一雙眉眼。

他嘆口氣,坐下掏出匕首來,就藉著幽微的月光雕刻起來。

天光放明,手機的木頭已經脫胎換骨。那副含羞帶橋,薄慍微顰的模樣,不再是任何一個小木人兒,而成了他眼前唯一能看見的容顏。

晨光青藍,他站在內宅門口。

二門緊閉,是他永遠無法一步跨越的禁地。

他左右看看,便悄然擰步飛身,攀上了牆邊的梓樹,再一個回身便無聲落進了內宅牆內。

貼著牆根兒無聲地走,找到她的房間。

藉著幽藍晨光,他將那小人兒擱在了她的門廊下。

上回她扯謊,說他刻了木人來跟她賠禮;那這一回,他便當真這樣做一次吧。

反正做與不做,她都已經將那話傳揚出去了。

想到這裏不由得嘆氣。

他也從未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會變成了這般模樣。

本該放下小人兒就走的,卻還是忍不住悄然進門去看了一眼她的睡顏。

嬌憨無比,卻還嘟著小嘴兒。

而她枕邊,那根被撅折了的毛筆已經被她自己用紙粘合起來了。

他小心抽開那畫卷再看……

蓮足、藕腿、蜂腰之上……卻被換成了他的臉。

鳳鏡夜盯着那張螺旋展開的小紙條,一時之間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是憂是憤。

纖絲不掛的仕女身子上,是他的臉……

這必定是她傷心極了,惱怒極了之下,才使出的報復他的法子來。

若是這張畫兒叫人給瞧了去——那他堂堂建文皇太孫就不用活了。

他嘆了口氣,還是將毛筆揣進了自己懷裏。

日間尋了個由頭出府去,在市集裏見了偽裝成絲綢店掌柜的紫府檔頭。

檔頭將他的稟報全都一一記錄,不外乎是這些日子他在岳府里的所見所聞,關乎岳如期都說了什麼話,見了什麼人,罵了什麼娘。

檔頭記錄完畢,顯然有些意猶不足,便又啟發道:「前些日子皇上難得上了早朝,朝上兩派大人又為了對草原小王子的態度而吵了起來。岳如期回府之後,難道就沒議論過對皇上的態度?」

身在紫府,鳳鏡夜太明白檔頭這樣的引導,就是想羅織岳如期的罪名。

他想了想便搖頭:「並無。」

檔頭還不甘心,便又啟發:「人無完人,他在自己的府里,總歸會做些出格的事。小夜啊,你一定看出來過,你一定不會辜負廠公和皇上的期望,是不是?」

鳳鏡夜無奈,只得緩緩道:「他倒是有一宗出格的事:他過於溺愛他的女兒。」

對於蘭芽,檔頭也聽說過:「就是那位被皇上親自召進宮女,與秦翰林的公子書畫合璧,被皇上數次親自賜下吃食的小姑娘?」

鳳鏡夜也十分不希望事情牽扯到蘭芽。而是比起紫府要着意搜羅岳如期在官場傻瓜的罪名相比,總歸溺愛自己的女兒算不得大錯。他便也點了頭。

那檔頭便挑了挑眉:「聽聞上回書畫合璧的事,就連皇上都要為一對小兒女指婚。雖說皇上只是那麼一說,並未正式下旨,但是彷彿那秦家的父子都當了真。如此說來,正好將秦翰林和岳如期打成一黨,將來不管誰出事,另外一個必定也跑不了!」

鳳鏡夜只覺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此時的他還年幼,還無法走進紫府的核心,所以他哪裏能想到,此時紫府督主公孫寒早已盯住了岳如期和秦欽文,嫉恨他們二位屢次上疏彈劾廠衛之事,於是伺機尋他們倆的罪名,落力構陷。

檔頭將筆記寫完,滿意拍拍鳳鏡夜肩膀:「今兒也算記你一功,回頭見了督主,我自然稟報。你且回去,再有事情便趕緊來報。」

鳳鏡夜走在街上,心下五味雜陳。

既想着檔頭說秦欽文想要為兒子秦直碧與蘭芽和親之事,也想着檔頭那想將岳如期和秦欽文一併構陷的嘴臉。

他急忙去見了張子虛。

張子虛聽了便一笑:「少主何必擔心?岳如期是狗皇帝的左膀右臂,主管經筵,號為帝師。岳家三代也曾參與過當年的靖難之役,本就是咱們的仇人,於是岳如期若除了,對咱們只有好處。」

「再說他是主和派之首,若他不在了,主戰派便必定慫恿狗皇帝擁兵北上。到時候咱們與巴圖蒙克合兵一處,正可以將狗皇帝的兵馬一併葬送在茫茫草原上。到時候他們北上的兵馬回不來,咱們趁勢可從南京起兵北上,直奔京師。」

「最不濟,也可憑長江天險,奪下半壁江山來。臣等自擁少主於南京重登大寶。」

鳳鏡夜卻垂下頭來,「不,我不希望岳如期死。」

這天下,他就沒見過第二個能那麼寵女兒的爹。若他死了,可以想見她會有多傷心。

張子虛聞言皺眉:「少主,切忌身在岳府,便對岳家人產生感情。少主請以江山為重,請以建文舊部數代幾十年的誓死追隨為念。」

他抬起淡色眼瞳:「再說一遍,江山雖重,卻並非只有以岳如期為棋子這一途。」

張子虛無奈,只得點頭:「那臣等再從長計議罷。」

張子虛出身江南仕宦,最擅風雅之事,鳳鏡夜說完了公事,盤桓了一陣,忽地問:「張先生如何看秘戲圖?」

張子虛被嚇了一大跳。

少主年方十歲,怎麼竟然忽然於這事兒上開竅了?

那豈不是說要無心江山大業了?

鳳鏡夜也覺尷尬,面上便越發冰封雪籠:「你別想歪了,我只是覺著秘戲圖上的人物神情細膩活潑,倒比館閣里的畫作更有人氣兒。」

張子虛便長舒了口氣:「少主果然明目如炬。此時秘戲圖已並非只為閨閣小戲,乃已五色套印木版雕刻,畫面純以線描,皆氣韻生動,清新脫俗;畫者之中不乏當世大家。」

他便笑了:「怪不得。」

怪不得她那麼喜歡,怪不得她眼力如此。

他繞着桌椅走了一圈兒:「雖說有聖手精品,卻也難免良莠不齊。聖手精品看了無妨,若是濫竽充數的倒髒了眼睛。」

張子虛覺著今兒少主這話來得有些蹊蹺,卻也分明隱有出處,便揣度著問:「少主的意思是……?」

鳳鏡夜高揚下頜,淡色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叫人去淘弄些好的來。不拘江南塞北、海內海外。有了好的就都送進京師里固定的字畫店去。囑咐了不準另賣,都只等着我帶人去尋。到時候也不能因為我去了就簡單地捧出來,總要隱秘呵護著,如同當真獻寶一樣。你可懂了?」

張子虛一挑眉。

他聽懂了少主的話,卻沒聽懂少主要這麼乾的緣由。

鳳鏡夜終究還是個少年,見張子虛這般神色,便不由得有些面紅,咳嗽一聲說:「張大叔,有勞了。」

本有君臣之分,且少主一向清冷,極少極少用這樣親昵的字眼來稱呼,這一聲「張大叔」,張子虛噗通一聲便跪倒,險些落淚。

便憑這一聲,便叫他赴湯蹈火,他又有何遲疑。便朝上深深施禮:「少主放心,微臣一定辦到。若微臣自己做的不周的,總還有曾誠代為搜羅。」

交待完了公事私事,鳳鏡夜回到岳府。

暮色已降,卻見房門前多了個俏生生的小人兒。

明明穿着男裝,卻嬌艷得宛如盛夏最美的那朵蘭花。

她眼中含着怨懟,可是她的雙頰卻染滿了紅霞,又歡喜又嗔怒地盯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

他也莫名地,心下跳成一團。

鳳目一轉,先找見了她捧在心口的小木人兒。

他親手雕了,偷偷放在她門廊下那個。

他便只覺臉上有些燥熱,急忙皺緊長眉,故意清冷地問:「小姐又來指摘小的什麼過錯?」

她鼓著一張小臉兒:「毛筆呢?還我!」

他不疾不徐地繼續放送冷氣:「撅了。」

她的臉便更紅,眼睛則黑白分明,晶亮得嚇人:「你!你……你難道是瞧見了?」

那本是小孩子生氣了賭咒一般的把戲,畫完了她自己都笑了,笑了就也不生他的氣了,便開開心心地睡著了。

不過那畫兒……的確是見不得人的,更見不得他自己。

他有些咳嗽,別開頭去:「什麼都沒瞧見。只是撅了,扔了。」

蘭芽便有些懊惱,上前伸手:「……你賠!」

他沒說話,目光只落在她懷裏的小木人兒上。

她的臉就更紅,又咳嗽了好幾聲:「就算你給我刻這個,也不行。」

他嘆口氣:「撅了的就撅了,不如你再換別的。」

大不了……他帶她去再尋一副名家手筆的秘戲圖來罷了,反正他都安排好了。

她既然想看,又是因為那樣動人的由頭,那他就由得她看。總歸,能有機會到她手裏的,都得是被他親自過濾了,才能讓她看見。至於腌臢的、低流的,他叫她連遇見的機會都沒有。

孰料她卻眼珠兒一轉:「毛筆沒了,可是筆洗還在。你既無法賠我毛筆,那你就陪我一起去看筆洗……這次,是你虧欠我。所以看筆洗的時候兒,你不準再跟我發脾氣。」

他有上鈎的感覺,卻已經松不開了嘴。

瞪着她,心下百轉千回,卻無奈只能點了頭。

她伎倆得逞,登時再裝不出怒氣,上前軟軟拉住了他的手。

「我就知道,這世上,鏡夜對我最好啦。」

他悄然嘆口氣。

他哪裏有?

她又胡說。

她又將他根本沒做過的事硬安在他身上,他根本從來就沒想過要對她好啊。

岳家是他家的仇人,岳如期是被擺在他棋盤上的棋子,他來岳家都只為徐圖,他怎麼會對她好?

她卻篤定點頭:「我就是知道。就算你不肯說,我也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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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宮妖冶,美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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