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6章 惡魔之眼（上）

即使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斯科特仍先舉劍行了個禮。這根深蒂固的習慣，恍惚與往日重疊的身影，讓尼亞有一瞬的怔忡。

下一刻，長劍劃破空氣，直劈而來，快得來不及躲避。

劍刃似乎輕易切開了尼亞瘦小的身體，卻並沒有血色瀰漫——身手敏捷的盜賊急速後退，在充斥於此處的金色光霧中留下一道殘影。

他蹬上了身後的台階，輕盈地躍起，下撲的氣勢卻兇狠得彷彿不死不休。鋒利的匕首眨眼間就逼向斯科特的脖子，戰士抬手後撤，將匕首卡在劍柄與護手之間，順勢一轉。

那並未能奪走盜賊的武器。意識到無法得手的那一刻尼亞已經再次急退，長劍緊隨着他的身形疾刺而去，卻被他用一柄小小的匕首就敲得失了方向——那一擊並不沉重，位置卻恰到好處。

有好一會兒他們誰都碰不到誰，連武器交擊的聲音都屈指可數。他們對彼此都太過熟悉……相隔的十幾年絲毫未曾抹去無數次出生入死後的默契，使此刻的戰鬥都幾乎變得像是在遊戲。

「……不放火嗎？」

尼亞甚至還有餘暇開口，「那你可不一定贏得了我。」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原本熾熱的怒火已在每一擊中慢慢消退。

斯科特恍若不聞地踏前一步，最簡單的招式在他手中爆發出最可怕的威力——在尼亞稍稍放鬆的那一剎那，他的劍在盜賊的胸前拉出長長的傷口。

再慢一步，就會被掏腸破腹。

尼亞第一次逃得狼狽，更深的傷口卻痛在看不見的地方。他猛然意識到這樣的戰鬥他毫無優勢，不是因為斯科特尚未使用的魔法，而是，他會被情緒所左右……即便是莉迪亞也仍會被情緒所左右，斯科特卻不會。

如果他真想殺了他，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停止。

寒意流遍全身。尼亞翻滾至牆邊，抬手砸出一個圓溜溜珍珠般的小球，耀眼的白光無聲地炸裂，讓斯科特也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

那短暫的時間已經足夠盜賊避開對方如影隨形的長劍，重新掌握節奏。

胸前皮開肉綻，流出的血卻並不多——他的身體早不是正常人類的身體。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這一點，黯淡下去的怒火再次洶湧而生。

他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聲……像從心底衝出的沾著血的尖刺，像靈魂碎裂時的呼號，撕裂了空氣。

斯科特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了一僵——他到底還不是無懈可擊。

尼亞猛衝過來的影子快得像一道閃電……那也已經不是人類可以達到的速度。斯科特幾乎是靠着本能及時側身才避開了要害，腰間卻也被重重地挖掉了一塊血肉。

盜賊落地時如野獸般蹲伏，抬起的臉一片慘白，眼眶上方的額頭被幾塊奇異的黑色斑紋所覆蓋，緊縮的瞳孔里流出黑色的光。

那光迅速蔓延開來，將他灰綠色的眼睛染成一片漆黑。

他的身形變得更矮，手臂卻詭異地拉長，指尖勾出的利爪鋒銳如刀，落下一滴滴鮮血。

他抬手看了看——他的手心還握著那團被他直接用手指挖下來的血肉，但到底沒把它塞進嘴裏，只是隨手丟開了它，舔了舔帶血的指尖。

斯科特怔怔地看着他，長劍依舊緊握在手中，卻有好一會兒沒有挪動腳步。

「怎麼，看到這個……」尼亞隨手朝自己比劃了一下，唇邊的嘲弄也不知是對誰，「你還會覺得驚訝嗎？你不是應該早就猜到了嗎？如果一個活生生掉進地獄的人還能完完整整地活生生出來……那還叫什麼地獄呢？即便是為了它的名譽，我也好歹得變個模樣啊。」

他胸前的傷口在他說話時迅速癒合，卻故意般留下一條凸起的傷痕，觸目驚心。

「瞧，我是個怪物——就跟你一樣。」盜賊抬起扭曲拉長的手臂指向斯科特，嗤嗤地笑着，「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不是嗎？」

他的手臂像額頭一樣覆蓋了黑色的斑紋，在斯科特的注視中漸漸變成鱗片般的硬塊。

「為什麼不撕掉你那層裝模作樣的人皮，讓我看看你到底變成了什麼呢？」他說，「坦誠相對，這才算是朋友嘛。」

那來自地獄的怪物向昔日的朋友半眯起眼，已經只有黑色的眼底異常的亮，又異常的暗。

「……如果你告訴我……」斯科特開口。

「如果我告訴你一切，你會拯救我生為人類的生命……就像從曼妮莎手裏換回我的自由一樣？」尼亞笑得露出嘴裏森森的尖牙，「可我已經是個怪物了呀。人能變成怪物，怪物卻再也變不回人啦。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會死得更早吧？」

斯科特搖頭。

「如你所言，」他說，「我也不過是個怪物……我有什麼資格殺你？」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尼亞咯咯地笑出聲來。

斯科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劍。

「不是因為這個。」他說。

「那有什麼區別？！」低低的笑聲瞬間轉為尖利的大叫，尼亞知道自己是在強詞奪理……可一個惡魔要什麼「理」？

「順便告訴你，」他笑眯眯的，語氣又突兀地轉回了平常的輕快，「誰告訴你我想要自由了？誰告訴你我還想繼續當個人了？——我就想當個怪物。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試圖討所有人的歡心，不用再裝出善良又可愛的樣子……你不知道吧？你當然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露比，劇團里最可愛的那個女孩兒，我最初的夢中情人，是我殺的。」

他再不能因此而從斯科特臉上看到那種震驚到空白的表情……也同樣看不到他的憤怒與厭惡。他該為此而慶幸，卻又因此而不滿。

這麼大的秘密，他想。這傢伙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你至少應該高興一點吧？」他說，「我可是給了你殺我最好的理由，就算艾倫也不能再指責你半句。」

「……可他依然會為你傷心。」斯科特說。

尼亞安靜了一小會兒。

「還好。」他說，「還好你已經沒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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