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外卷三

228 外卷三

廖家大樹既倒,猢猻四散。

廖清輝閉門煉丹,在深山修宅,如其父廖興,只想成仙得道,不問人間世事。其與陳江、廖去疾兩人都斷絕往來已久,常入宮與帝探討長生不死之術。因此江衢王被廢之餘波,未波及廖清輝。

懷歆之妻廖氏卻自此之後,受盡懷歆冷落,又曾多次撞見懷歆與典彪二人在府中不顧形色,遂於懷歆帶典彪入北燕后,幽憤而死。

古驁聞之,自覺對不起懷歆,思忖當初逼迫太甚。讓懷歆娶親的是自己,如今貶謫廖家的也是自己。懷歆家室如此,古驁心中愧疚,懷歆卻對古驁說:「皇上有皇上的難處,臣愚鈍,不能立於皇上左右,只能以此為皇上盡忠。」

古驁嘆息。

「是朕對不起你。」

虞君樊聞之,越發猜忌懷歆,曾勸古驁:「皇上貶了燕王,燕王之弟便也該有所抑,怎麼還讓他一道往燕?」

古驁說:「典彪與典不識之事,本無牽連。懷歆無人陪伴,這麼多年,總為朕犧牲。如今他喜歡典彪,就讓典彪陪他去罷。」

廖氏亡故,懷歆得知妻子死訊,從燕地趕回,主持妻子的葬禮。葬禮中,許多廖氏族人都來了,其中也有女眷。懷歆夜晚一個人守着妻子靈柩時,一個年輕的貴女少婦避開人,從側門而入,找到了獨處的懷歆。

「求姑父救我。」那少婦迎面拜道。

懷歆認出這是廖去疾的幼女,太子古疆的側妃,二皇孫的母親。

懷歆垂目:「我如何能救你?我對不起你姑姑,你為何來問我?」

廖妃再拜,道:「別人不知,我卻心如明鏡。我知姑父早料到了這些事,是為了保全和姑姑的孩子,所以才故意冷落姑姑。可姑姑心裏難過,自己去了,怪不得姑父。」

懷歆這才抬起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廖妃少女般的面龐,只見她面容有些像廖去疾,只是更柔和,目光卻深藏着涵韻與神采:「你不簡單。」懷歆道。

「求姑父救我。」

「你為何不去找你父親廖去疾?」懷歆問。

「我父親不足與謀,大事糊塗,小事多智,就是他與燕王勾連,犯了皇上大忌,才將廖家引入死地。我怎能問他?」

懷歆又問:「那你是想報仇,還是想保護你的娘家人?」

「我不想報仇,也保護不了我的娘家人,我只想保護我的兒子。」

懷歆道:「果然,為母則強。」

「是,求姑父救我。」

懷歆道:「你自求廢側妃之號,將二皇孫古霄交予太子妃辛氏撫養,可全。」

古謙原姓辛,辛氏正是他與田小妞之女。田小妞從小在古賁家中玩耍時就照顧古疆,後來虞君樊率軍征南,古疆又養在古謙府中,亦由田小妞照看,兩人情如母子。古疆與辛氏青梅竹馬,因此古疆長大后,便求娶了辛氏為太子正妃,育有皇長孫古元。

「可他還小啊,他離不開我。」廖妃的眼眶紅了。

懷歆道:「辛氏寬厚,與你無仇,雖不會寵愛他,倒也不會特別為難他。太子當年親自求娶辛氏,為的是幼年同居一府的情誼,不同一般。孩子只要養在辛氏膝下,宵小之人,誰敢動他?至於他的前途,我會留意,也看他自己的造化。至於朝中之事,我會儘力保護他。你放心了?」

廖妃叩首道:「多謝姑父。」

***

天啟十八年,鎮國公葉雄關薨於漢中,太尉王親往祭奠之。

天啟二十一年,忠國公田松染病而亡,其子襲爵。

天啟二十三年,太尉王重病,帝日夜陪伴,形容消瘦。無心理政,不常上朝。

自此,丞相陳江在朝中權勢滔天,一手蔽日。其門下中人,常舉綏陽侯典不識錯處於御前,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一日,綏陽侯典不識又聞有人告狀於御前,遂仗劍入宮,砍傷侍衛無數,無人敢攔,終殺告狀之人。侍衛長秦川護帝身前,斥典不識無禮。典不識擲劍於地,大呼冤屈。帝深責之,又赦其闖宮之罪,令其思過反省。綏陽侯心灰意懶,遂從此閉門不出,亦不見客。

丞相門人愈得意,在市井之中,挑綏陽侯世子鬥毆,殺之。

綏陽侯趕至,殺人者早已一鬨而散。

綏陽侯咆哮街市,無人敢理。

是夜,綏陽侯自縊於府。

***

這日,古驁聽說了典不識與女戎王之子死去的消息,前往侯府看望典不識。

剛進了門,就聽見裏面沉痛嗚咽聲,如困獸般嘶啞,震撼人心。

古驁邁步而入,只見典不識雙目赤紅,披髮裸/身,露出背上猙獰的鞭痕,只穿了一條馬褲,光/裸著雙足。他趴在棺木上,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滾!都給我滾!」典不識喉嚨已破,聲如破鼓,啞的不成樣子,氣喘吁吁。

古驁沒有離開,反而向典不識走去。

腳步聲漸近,典不識轉過身,這才發現了古驁,他滿目淚水,看着古驁的表情獃滯而怔忡。半晌,他動了動唇,嘶聲道:「我兒子死了,你知不知道?」

秦川上前一步,擋在古驁與典不識之間。

古驁擺手讓秦川退下,徑自走到典不識面前,深深嘆息一聲:「三弟,我知道,所以我來看你。」說着他將手放在了典不識的肩膀上。

典不識臉頰抽搐,凝視着古驁,喑啞道:「……沒想到,我典不識死了兒子,沒人敢來看望,第一個來的,竟然是皇上……竟然是皇上……」說着典不識雙目中再一次滾下熱淚……月光照入,勾勒出他臉上風霜深刻的皺紋,淚水在他的臉上晶瑩。

古驁這才發現,典不識的頭髮一夜之間,全白了。

「你既來看他,我就再叫你一聲大哥。大哥,我問你,你為什麼總是相信陳江,不相信我呢?為什麼呢?他們倒了我一身的髒水,我洗不幹凈了。可你多次赦我,讓我有苦難言。我本沒有罪,你為何要赦我?我本沒有罪,你赦了我,倒像我有罪了。」

古驁聞言,再次嘆息了一聲。

典不識苦笑,自問自答:「……我知道,我心裏明鏡一般……因為你怕我成勢,你節制不住了,因此你拿陳江壓我。也是我傻,仍記着你從前跟我講的大明天王的那些事。」

古驁搖了搖頭:「你不該與廖去疾暗中往來。我因這件事降你王爵為侯,難道錯怪了你?」

典不識嘶聲笑了一下:「你沒錯怪我,我當時心大,又有傳言說你要封我做太尉王,一下子沖昏了頭腦。當時陳江搞的那些事,我真看不過眼,於是就想乘廖去疾之勢,整頓朝綱,再建功業,令朝中風氣一清。」

「武將干政,天下就會大亂,前車之鑒明明白白。七史之中連篇累牘,我教過你,你怎麼忘了呢?」古驁說完沉默下來,典不識也沉默。

過了一會兒,古驁又說:「你這是想做皇帝了,我想過,你做皇帝不行,不如我來做。」

典不識的目光停留在兒子的棺木上:「大哥呀……再說什麼都沒用了,我兒子死了。我不死,沒辦法為他報仇,因為做大哥的護著二哥。我死了,大哥就沒有忌憚了,到時候,你幫我報仇,好不好?」

古驁道:「好。」

典不識道:「唉,你做了皇帝,我就沒有好日子過了。你說,大哥,如果當年你沒做皇帝,只做了一個山大王,我們現在會不會還是兄弟?」

古驁也流下淚水:「其實我們一直都是兄弟,只是帝王沒有家事。」

典不識蒼涼地笑了:「好,好。大哥,你記得答應我的話,我今夜就走。」

***

典不識的死訊傳到了北燕,都傳說丞相因為當年揭發之事嫉恨在心,逼死了綏陽侯。

懷歆心道:「丞相逼死綏陽侯,也是皇上縱容的,沒有皇上縱容,他敢么?不過皇上縱容丞相這麼久,也不是為了讓丞相成勢,而是為了縱着他打擊燕王、打擊廖家。丞相以為自己是皇上的刀,卻不知道皇上也在等這把刀露出破綻,皇上好把這把刀再收回去。皇上等了這麼久,拿下陳江如今已經水到渠成。」又想:「皇上這些年是真的老了,否則他為何如安排後事一般接連處理權臣?他要給繼任者流下一個太平的天下。」

果然,不久后聖旨來燕,令定國公懷歆歸朝,代太尉之職。懷歆入京,立即着手整飭官員風紀,舉貪贓枉法於御前,丞相門下多下獄。

帝曰:「老成謀國,懷卿也。」

丞相求見皇帝為門下之人求情,皇帝將其數年貪贓枉法罪證皆擺於前:「二弟,朕給過你機會,你說『將功折罪,死亦不惜』,朕信了你。可你終究還是辜負了朕,朕不再信你了。」

丞相慚,遂罷官歸家,不久憂鬱病死,死前大呼:「臣若有不忠之心,天厭之!天厭之!」氣絕而亡。

后,丞相門下株連百人,皆下獄。

帝自此,常召安國公廖清輝入宮,談長生不老之術。

***

虞君樊的病越來越重,古驁每日都會分出時間,陪伴着虞君樊,後來乾脆讓虞君樊搬入了宮中。這日夜裏,虞君樊翻動了身體,喚了一聲:「驁弟……」

古驁忙爬了起來,點了一盞燈:「我在呢,我在呢,你感覺怎麼樣?」古驁將燈放在床頭,然後握緊了虞君樊的手,一片冰涼、消瘦。

虞君樊輕聲道:「……扶我起來,好么?」

古驁點了點頭,扶著虞君樊便坐了起來,虞君樊嘆了口氣:「想喝水。」

古驁轉身倒了水給虞君樊,虞君樊就著古驁的手喝了水。他垂著頭,古驁凝視着他,這些年,虞君樊的頭髮漸漸灰白了,垂在腦後,只用一條繩子扎著。他一身白衣,更襯了蕭然。

只聽虞君樊嘆了一口氣,說:「驁弟,我日子不多了,想和你說說心裏話,好么?」

古驁眼眶紅了:「別這麼說,我們慢慢治,慢慢治……總能……」虞君樊的手指輕輕按上了古驁的唇,搖了搖頭:「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現在不說,以後沒有機會了。」

古驁落下淚來:「君樊……」

虞君樊伸手擦去古驁的淚水,微笑:「好了……好了……」說着虞君樊摸著古驁的臉:「你老了……」

「人都是要老的。」古驁道。

虞君樊笑了笑:「可我還記得年輕時候的事。」

古驁道:「我也記得。」

虞君樊道:「……說說看,你當初為何喜歡我?又為何要與我相守一生?」

「我向來喜歡你……你騎在馬上,背着戰戟的樣子。很好看,我看過,就記在心裏了。」古驁哽咽道。

虞君樊微笑,看着古驁:「這麼說,不是因為我是黔中太守,手握雄兵?」

「君樊……你又何必追根溯源?當初你親近我,答應我,不也是為了平世庶?可我愛上了你,我並不後悔。」說着古驁抱住了虞君樊:「君樊……我並不後悔。」

虞君樊也回抱住了古驁:「我也不後悔……驁弟,我還想多陪陪你……可是我的時間不多了。」

「君樊……」古驁淚水模糊地看着面前的人。

虞君樊摸了摸古驁的臉:「我走了以後,不要難過。」

古驁搖頭道:「你走了……要我怎麼辦……要我怎麼辦……我們兩人本是一體,你命帶天罡,我貪坐殺狼。天罡走了……殺狼之人還能留多久……」

虞君樊笑了:「驁弟,別怕,別怕。」說着他嘆息了一聲:「驁弟……我好累……好累,我睡一下……」

虞君樊在古驁的懷中睡著了,然後再也沒有醒來。

太尉王薨,帝悲難抑,大病。朝政盡委於定國公懷歆。

次年,燕地忽發部族/暴/亂,太子古疆不聽勸諫,正面強戰,孤軍深入,中伏,戰死沙場。

帝聞之,病情愈重,急派皇弟古謙入燕鎮守。

是年秋,帝立嫡長孫古元為太孫,封次孫古霄為秦王。

***

天啟十五年時,古驁在古霄長大后第一次見到他。

古驁有些驚訝於古霄的容貌。因為古霄長得像自己少年時,又像年輕的廖去疾。

古驁見到他還有一段因緣。

原來被圈禁為庶人的廖去疾常常被丞相門人騷擾,有一天,七歲的古霄提着劍擋在廖去疾府宅門口,與他們發生了衝突,古霄大斥道:「我外公乃是皇親,天下是我古家天下,爾等憑何膽敢動我?」

古驁聽說后,立即派人把古霄接入宮中。古霄小小年紀,小臉上卻儘是冷峻之色,他被辛氏牽着,來到古驁面前,辛氏伏地:「皇上恕罪,是我沒管教好他,讓他跑出了府去,皇上要罰就罰我罷。」

古霄卻上前一步:「皇爺爺要罰,罰我便是。不干她什麼事。」

古驁卻笑了:「朕罰你做什麼,你做得對……過來!」古驁招了招手,古霄撲進了古驁懷裏,「皇爺爺……」

古驁道:「霄兒,你以後在宮裏陪爺爺好不好?」

古霄點了點頭:「好。」

古驁對辛氏道:「你回去罷。」

古驁老了,他有無數的時間,陪着他的孫子,教導他,給他講故事。就像曾經的古賁一樣,古賁把所有的慈愛都給了幼子古驁,而古驁,則將所有的慈愛都給了古霄。

有一天古霄在房裏玩木劍,古驁陪着他,古霄仰面問道:「皇爺爺,天下的關竅是不是在軍旅?」

古驁笑道:「霄兒覺得在軍旅?」

古霄道:「不過我從山運書院借來的書上說,在平世庶。」

古驁搖了搖頭,微笑地看着古霄。

古霄挑眉:「難道像有些酸腐文人說的,天下的關竅在科舉?」

古驁道:「都不對。」

「那在哪裏?」古霄問。

「在耕戰,耕是均田,戰是府兵。至於平士庶、科舉,那都是花架子,做給人看,說給人聽的。」

「喔,原來如此。」

古霄拋了劍,一溜煙地跑了。

***

天啟二十五年,太孫古元監國,秦王古霄掌管禁軍。

古驁病得重了,睡一陣,醒一陣。

古驁這天醒了,叫道:「秦川!」

沒有人應答,古驁又叫了一聲:「秦川何在?」

懷歆的聲音從外面響起:「侍衛長告假了。」懷歆不再穿着黑衣,而是穿着太尉的官服,華貴刺眼,威風之氣撲面,狀似其父懷勁松。

古驁吃力地想撐起身體,懷歆上前幾步,扶起古驁,古驁道:「懷卿,你怎麼在這?」

懷歆給古驁倒了水,遞在古驁面前,古驁搖了搖頭,沒有喝。

懷歆笑了笑,將水盞放在了手邊的案几上,道:「我以你的名義發了命令,調來了軍隊,控制了上京,也控制了皇宮。太孫古元在我手上。」

古驁僵硬了片刻,過了一會兒方回過神,看了懷歆一眼,咳嗽了一聲:「……以我的名義?」

「以你的名義,你要更儲。」懷歆道。

古驁怔怔地道:「我要更儲?」

「是。」

古驁的聲音發抖,抑制不住的怒氣好像遊走在他的全身:「……我是覺得古霄不對勁,原來他背後的那個人是你!那年,他去廖去疾那裏,也是你出的主意?讓他引起我的注意?」

懷歆一怔,搖了搖頭:「我從不走險招,那是他自己跑去的。我本準備找人專門教導他,沒想到被你接入宮中。」

古驁冷笑:「對了,你怎麼不叫我皇上了,也不自稱臣了?」

懷歆挑眉:「你在我心裏向來是驁兄,從來也不是皇上。」說着懷歆伸手摸了摸古驁的額頭,見有汗滲出,便拿出手帕輕輕地給古驁拭去了,緩聲道:「這些年,你老了,又自大,又驕傲,政策也偏頗了,正好讓小輩兒改一改,收一收人心。」

見古驁不說話,懷歆收起了手帕,道:「我這輩子,做什麼,都敗給虞君樊。可是在培養皇嗣上,我的眼光,卻比他高多了。感情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喜歡你,所以他選了最像你的皇位繼承人……可古疆真是不堪造就,在燕地的時候,我教了他那麼多,他一點也沒聽進去。他沒有你的才華氣魄,卻和你的牛脾氣一模一樣。」

古驁的嘴唇顫抖了:「……你……疆兒之死,難道……」

懷歆扶住古驁:「驁兄,別這樣,對身子不好。」古驁想推開懷歆,懷歆卻道:「……不是我。可我在燕地呆的時間太長了,我知道那裏有多艱險,也知道只要我不在,他出事是遲早的事……但是我沒有告訴你。」

「你……」

「好啦,好啦,你再與我置氣,我就走了。」

古驁猛烈地咳嗽起來,懷歆坐在一邊,好整以暇地拍著古驁的肩膀,動作輕柔。

「我從小身體就不好,可是沒想到,卻是我活得最久,最後看着你們,一個一個地走。」

古驁咳出了血來,懷歆給古驁擦了血,又給古驁餵了水。

懷歆抬手縷著古驁的頭髮:「看看你……頭髮都白了。」

古驁苦笑,又開始咳嗽。

「與我說話這麼辛苦么?」懷歆輕聲道,「再睡一會兒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着懷歆離去了,看着懷歆的背影,古驁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遇見懷歆的時候,那方青竹,那塊黑石……還有山雲書院……在他被排擠的時候,是懷歆幫助了他。現在,他要還債了。

半夢半醒間,聽見了外面衛兵交戰的廝殺聲,人的腳步聲,重重疊疊。

秦川滿身是血地跨入了古驁寢宮之中,道:「皇上,您要見的人臣給您帶來了。」

古驁點了點頭,站在秦川身旁的廖清輝,上前一步,扶起了古驁,古驁啞聲道:「……你來啦?」

廖清輝清淡一笑:「皇上,我來了。」

古驁笑道:「你上次與我說,你想知道成仙是什麼樣,你現在知道了嗎?」

廖清輝道:「我知道了。我求索很久,求索了一輩子,終於知道了。」廖清輝的眼角有細紋,說話時細紋微微彎起,瞳色卻更清澈,他半跪在古驁床邊:「小時候,我父親每天都琢磨怎麼煉丹、升天,我就常想,他那樣真的可以成仙嗎?我覺得那樣很可笑,我覺得他不能成仙。我小時候看了很多志怪、奇俠,我知道,天人與阿修羅也有戰爭,天人以戰止戰,活人無數。那時,皇上在北地抗戎,我當時想的並不清晰,也沒有一個思路,我只知道,父親所求的,也許在外面的世界中,不在煉丹里。」

古驁點了點頭。

廖清輝道:「其實我很膽小,小時候我連畜生也不忍心殺,可那時候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向前走。……跟着皇上,我學了很多,學會了打仗,學會了治理地方,也學會了殺人。我那時候雖沒理清楚,但我隱隱知道,皇上活人無數,抵禦外侮,也許就是仙人了。我那會並未想清楚,但這樣隱隱的感覺,卻帶着我前行。」

古驁插話:「可我也殺人無數。」

廖清輝繼續道:「皇上平了天下,我回河間的時候,去我父親書房看了,才恍然驚覺——原來我和他一樣,其實我很像他,他不問世事,只想成仙,我不管世家風雲變幻,卻只跟着漢王抗戎。其實道理相類,他求成仙,路子在門內,我求成仙,路子在門外。我也明白了皇上登機以後,為何我不想做官了,因為我覺得那不能成仙。」

「那你現在找到成仙的辦法沒有?」

廖清輝笑了:「這些年我尋訪隱士仙人,走遍名山大川,最後我發現,仙人不在山裏,仙人在塵世中。只要能撐起一個太平天下,就像給污濁的世事施了魔法,那就是仙人了。」

古驁點了點頭:「所以你答應了我,跟着秦川回來了。」

「是的。」

古驁問秦川道:「現在外面怎麼樣?」

秦川道:「原來皇弟古謙上個月已病死在燕地,他怕燕地軍心搖動,秘不發喪,太尉把這件事壓下來了。」

古驁道:「朕也想,也許是古謙出事了,否則懷歆怎麼敢動古元。」

秦川繼續道:「典彪如今已統燕地軍事。」

「原來如此。」

這時,門外聲音響起,秦川苦笑道:「臣進來的時候,拖了許多老朋友幫忙,可沒想到驚動還是大,皇上,有人來了。」

門轟然而開,只見古霄滿身戰甲,披堅執銳入內,身後跟着面色陰沉的懷歆,後面則全是森然的衛兵。

陽光從古霄背後射入,描摹出他發光的輪廓,只見古霄的戰甲上沾了鮮紅,他手上提着一個年輕的頭顱,正不斷地滴血。在有一瞬間,古驁看着來人,幾乎以為那是廖去疾。

目光移到那頭顱上,古驁實不忍視,閉上了眼睛。

古霄幾步來到古驁床前,笑了一聲:「皇爺爺想見舊臣,跟孫兒說一句便是了,怎麼倒在宮內與侍衛們見了血?嚇了孫兒一大跳,孫兒大驚之下,便把兄長殺了。」

古驁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都出去罷,朕有幾句話要和霄兒說。」

古霄對懷歆道:「你們都出去罷。」

於是眾人都出去了,懷歆將門闔上。

古驁招了招手,道:「霄兒,你過來。」

古霄走了過去,古驁道:「昨天晚上,我夢見戰場了,到處都是喊殺聲,馬蹄聲。君樊臨走前,告訴我說,他也夢見喊殺聲,滿目一片人間煉獄……我也夢到了,如今,我命不久了。」

古霄將那頭顱放在一邊,在古驁面前半跪了下來,握住古驁的手,輕聲道:「皇爺爺,我知道,御醫也這麼說。他們說,您熬不過這三天。」

古驁苦笑:「你都打聽這麼清楚啦?」

古霄看着古驁:「皇爺爺,其實霄兒很捨不得你。」

古驁嘆了口氣:「……皇爺爺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處理得也很偏頗,可有什麼辦法?這個世界,更換了統治之人,哪一次不是屍山血海?慜帝雍馳篡位可不算,他只不過換了前台之人,卻沒有換統治之人。因此他殺的人,沒有我殺的人多。我奪了那麼多人的地,他們能不恨我么?我毀了那麼多人的家,他們能不怨我么?那些人支持你,卻不支持古元,就可窺見一二,他們心裏有多恨,多怨。可你不同,你是新君了,又是弒兄奪位,對於他們,你與我不同,一切,你都可以重新開始。」

古霄點了點頭,「皇爺爺,我明白的,這是我們古家的天下,我不過是用一用他們罷了。」

古驁道:「權臣重臣,我都給你處理好了,還給你留了一個顧命大臣,牽制懷歆,就是你外叔祖廖清輝。」

古霄一愣:「……皇爺爺……你猜到我要……」

古驁點了點頭:「我猜到。」又搖了搖頭:「可我沒猜到你這麼性急,也沒猜到我的身體垮的這麼快,君樊走的那麼急。」

「皇爺爺……」

古驁嘆了口氣,「還等什麼?拿我的大印來,趁着我還有一口氣,寫道聖旨,傳位給你。」

「是。」

古霄立即將準備好的絹帛、毛筆、大印,擺在了古驁面前。古驁很快就寫好了聖旨,可在按大印的時候,古驁卻忽然跌倒了。

「皇爺爺……皇爺爺……」古霄忙搶上了一步,抱住了古驁,將他扶著躺下了。

古驁長嘆了一口氣:「驁是駿馬,五行屬火。霄是大雨,五行屬水。你補我的五行,所以我最寵你,臨死之前,也要見你一面。可你來了,火滅了,我就要走了。」

古霄流下了淚水:「……皇爺爺,你怪不怪我,你怪不怪我?」

古驁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古霄的臉:「……你做個好皇帝,我就不怪你,不怪你……」

古驁的手落了下去,古霄哭出了聲。

****

天啟二十五年,太/祖薨於天顯閣,傳位太宗,以安國公廖清輝、定國公懷歆為顧命大臣。

太宗登臨,大赦天下。

太宗為人,屈己納諫,任賢使能,寬厚愛民,四十年治,天下稱焉。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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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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