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平明時分,鎮店之外的官道上行人稀稀疏疏的,多半都是趁著天氣涼爽往田裏趕些稼穡活計的農人,遠遠的但見走來一匹毛驢,馱著一個道人,身邊跟着個小道童牽着韁繩,那老道生得如何模樣?

但見他:「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補人。」

那道童兒倒似沒甚慧根的,生得粗粗笨笨,又不似他師父好歹有個坐騎,卻是靠着兩隻退兒行走,時辰久了難免抱怨,倒也未敢高聲,因支支吾吾道:

「這都多早晚了,師父原說今兒准到平谷縣城,那樣大鎮店什麼沒有,就算化不來小緣,好歹有個客棧之處歇腳吃飯,洗澡換衣裳也好,一路趕來風塵僕僕的,就急着往那西門大戶家中趕路做什麼,只怕大門也未必進得去,倒沒得讓門前的管家爺們兒見了笑話,沒得給人打嘴現世。」

那道人見童兒只管唧唧歪歪抱怨,不由得面目含嗔道:「無知的蠢材知道什麼,如今我老道尚欠著一點公德,不能白日飛升位列仙班,此去陽谷縣中做一場好事,為一個大戶人家,一群如花似玉的娘子們謀一條出路,來日跳出火坑看破紅塵,也是貧道一點功德,就是你這蠢徒也有些微末的福報,豈不是行善積德的好事?做什麼只管抱怨。」

那小道童聽了師父這一番長篇大論似懂非懂的,因撇了嘴道:「你老人家說的倒輕巧,倒是有坐騎的人不同腿兒著,當真是看出殯的不怕殯大,站着說話不腰疼。」那老道聞言惱了,將手上拂塵對着小道童的頭上就敲了個榧子道:「我把你個欺師滅祖的小畜生,只管好生牽了我的寶馬良駒。」

那小道士聞言卻也不惱,倒是噗嗤一笑道:「師父會騙人的,一匹小驢兒倒說是什麼寶馬良駒。」那老道聞言哼了一聲道:「小孩子家懂得什麼,這哪裏是小驢兒,分明就是一字墨角癩麒麟,是我千辛萬苦尋來的一匹龍種,來日為師功德圓滿,白日飛天之時,還要這小畜生馱着我去見玉皇大帝呢。」

那童兒見師父沒個正經為老不尊的,也懶得理他,只散散漫漫牽着小驢兒走將下去,誰知不過半個時辰,果然來在陽谷縣城門之外。

那童兒見了大驚小怪道:「這真奇了,方才翻過那山頭之際怎的不曾望見這樣大的鎮店,如今倒似憑空裏跳出來的一般!」那老道聞言捻髯微笑道:「蠢材蠢材,竟看不透為師飛天縮地之法。」童兒自從幾歲上給父母舍到廟門之外做了老道的徒弟,平日裏也不知他吹破了多少牛皮,如今只是不信,也懶得與他爭辯,心中尋思著許是方才山路崎嶇雲霧繚繞的,自己眼拙看錯了也未可知。

因牽着那驢兒進了平谷縣城,但見縣內道路整齊房屋規矩,只因此處人口密集,集市頗多,五行八作做賣做買的鱗次節比。那小道童久在深山老林裏頭修行的,如何見過這樣的排面兒,不由得起了孩童心性,伸手扯了那道士的寬袍大袖道:「師父師父,這裏莫不就是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南天門?怎的這樣風流富貴,怨不得人人都說神仙好,若真是做了神仙就能在此地盤桓,徒兒情願修身養性,再不偷吃半點葷腥的!」說到此處忽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連忙伸手掩住唇邊低了頭不言語。

那老道見了徒兒一番謬論,又是這般憨態可掬的,倒也覺得可笑可嘆,因伸手想那風流富貴之地一指道:「你說此處就是天庭,貧道卻瞧著這裏是做活煉獄呢!」說到此處將手中拂塵在那道童眼前一回,但見得:

滿城儘是「謅鬼、假鬼、奸鬼、搗大鬼、冒失鬼、搶渣鬼、仔細鬼、討吃鬼、地哩鬼、叫街鬼、急急鬼、遭瘟鬼、澆虛鬼、輕薄鬼、綿纏鬼、黑眼鬼、齷齪鬼、溫屍鬼、不通鬼、誆騙鬼、急賴鬼、心病鬼、醉死鬼、摳掐鬼、伶俐鬼、急瀆鬼、丟謊鬼、七斜鬼、撩喬鬼,還有風流鬼、色錢鬼,臨了一個是楞睜大王」。

那小童兒見了,唬得大叫了一聲,直往師父身後躲閃,翻身鑽到驢屁股底下瑟瑟發抖不敢動彈。誰知那小驢兒似是通了人性一般,彷彿知道這童兒方才說了自己許多壞話,因抬起蹄子狠狠將那童子撩了出去,小道士驚魂未定之際抬眼觀瞧,但見青天白日大街上熙熙攘攘,依舊是一片繁華太平景象,因暗暗咋舌,方才知道師父有些神通在身上的,只是又不信方才就是眼見為實,只怕又是那老道的障眼法。

那道人見小徒弟依舊不肯輕信,只得嘆息他道緣淺薄尚未領悟,這也是個人緣法強求不來的。師徒兩個收斂了行跡,按那老道的指點徑直往西門府第走來,到了院門首一看倒是好大的氣魄,那西門慶如今巴結上了當朝奸相蔡京,拜在他門下做了養子,又靠着手中銀錢輕輕鬆鬆謀得了一個提刑院掌刑千戶之職,是個正五品的勾當,是以門前車水馬龍,高官厚祿名媛誥命車馬往來不絕。

那小道童見了,渾身打個寒顫道:「師父,人家這樣顯赫的地方,咱們小門小戶窮鄉僻壤出來的雜毛老道怎麼好上前去給人打嘴,只怕管家爺笑話給轟了出來也未可知啊。」那老道見這童子拐著彎兒的罵自己,因吹鬍子瞪眼道:「無知的畜生,少混說,還不上前去遞上我的名刺。」

那道童兒接了,撇著嘴兒不情不願往那正門之處磨蹭著,一面口內支吾道:「自己臉軟不敢上去,只怕也知道人家未必理咱們,倒叫我一個無辜道童巴巴的去給人打嘴,還成日裏滿口善哉慈悲的,叫我看不上……」嘴裏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麼,上台階是不知怎的腳步不真,在人家正門之處摔了個馬趴。

那童兒揉着屁股,正欲爬起來罵上幾句,但聽得身後那老道竊笑之聲,便知又是師父搗鬼捉弄自己,回身正要嗔時,但聽得那儀門之處管家的聲音吆喝道:「什麼人在這裏出洋相,如今我西門府上來往的都是貴親嬌客,若是衝撞了太太奶奶們,你這小雜毛賠得起嗎?」

那小道士給師父暗算了,正沒好氣呢,如今聽見有人這樣奚落他,當時倒也不甚害怕的,因出言還嘴道:「我小雜毛賠不起,身後頭老雜毛才賠得起呢!」誰知身後那道士非但不惱,反而呵呵大笑道:「這才是貧道教出來的好徒弟,可喜可賀……」那幾個管家不知是他師徒兩個真有齟齬,還以為是那等市井潑皮成群結隊的來找不自在,因往府內叫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就要給這師徒兩個好瞧。

小道士方才雖然戲謔,如今聽見要打,唬得面如土色體似篩糠,躲在驢屁股後面抱着那老道的腰大呼道:「師父救我!師父救我!」那老道見狀啐了一聲道:「方才見你硬氣,還算是我老道的徒弟,怎的如今倒服起軟兒來了,叫我也瞧不上。」

門首之處正亂著,但聽得影壁之後有個嬌滴滴的聲音不耐煩道:「外頭吵嚷什麼?一進院子堂屋裏都聽得真切,老爺正陪客人說話兒,聽見外面鬧得不像話,叫我來問一聲,你們看門管事的都是死人,不會攔一攔,什麼樣的潑皮破落戶也敢來咱們家鬧市,好不好送到縣衙里先吃他一百殺威棒再做理會!」

那幾個管家的原先對着他師徒兩個尚且凶神惡煞一般,如今聽了這女子的聲音倒和軟起來,但見為首的管家往影壁之處靠攏了低聲賠笑道:「春梅姐姐教訓的是,我們哥兒幾個勸了那老道幾回,誰知他竟賴著不走,又因為咱們這樣人家最是惜老憐貧的,怎好冒然打他,不想驚了老爺和姐姐的尊駕,小人這就打發了這兩個破落戶,好教姐姐交差。」

因說着,也不管那影壁之內瞧得見瞧不見,忙不迭作揖打躬起來。那春梅聽聞此言方才略略順了氣,正欲迴轉堂屋之際,但聽得外頭老道朗聲念到:「這位小姐五官端正,骨骼清奇。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躁。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左口角下這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敬愛。」

那春梅聽聞此言,心下好不奇怪的,心道這道士好生厲害,隔着影壁再難瞧見我的模樣,又為什麼能斷我昔年家中橫禍,又說得出我的容貌長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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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人醉杏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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