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0 章

第 290 章

方妍是在靄芬五七的時候出的事。

當時看起來並沒有異常,她還與靜江一起在家門口的花園裏走了幾圈,靜江看她已經可以緩緩地散步,心裏高興她的病漸漸地好轉,然而誰知道當天晚上回去,心跳又再次超過90.

方妍認為是家裏瑣碎事務太煩,吃了葯就睡了,但是一連數日,心跳都逐日增高,這讓方妍隱隱有些擔憂和恐慌。直到有一天她的喉嚨又開始疼,似乎是感冒了,心跳再次回到120.起先她沒有告訴月茹,只一個人默默的隱瞞着,期間每每半夜醒來滿臉都是淚水,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閃回,心裏除了有靄芬逝世的悲傷,更多的還有恨:德華用書抽打她的臉,讓她幾乎毀容,眼睛瞎掉,那時候還不超過八歲;陳菊笙挑唆她父母離婚,她記得很清楚,她哭着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跑回白家要跪下求外婆,然而菊苼用掃帚趕她走;靜江為了買房子四處籌錢,德輝居然還開了假的支票,靜江去銀行兌換才發現反而吃了罰金;月茹偷了她存了一年的錢,她沒錢交學費,靜江在計程車里哭,靄芬拉下老臉問兩個女兒借;月茹和靜江吵架拿剪刀作狀要捅靜江,被靜江一把揮掉,武力不敵就再次拿剪刀要抹自己的脖子,靜江知她做戲,不以為意,方妍過去勸架,月茹知道靜江愛惜女兒,便用剪刀捅方妍,靜江只得過去。

所有的這一切,歷歷在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以前她就對月茹說過,不要在她身上放什麼希望,他們母女這輩子是不死不休了,在月茹拿剪刀捅她的時候,她的心就已經死了,如果說小時候還會為母親這樣的對待自己而傷心,那麼後來是連傷心都不會了,只覺得恨,還有對這個人的厭惡。雖然說月茹現在比從前好太多,那是不可否認的,但傷害不可避免的存在,抹不去,洗不掉。這使得靄芬的離世對方妍來說是簡直就像是要了她的命,很多人不可理解,即便她是奶奶帶大的,有必要哭成這樣嗎?像死了親媽一樣。至少白家德城的媳婦就不免帶了幾分試探和嘲諷的問她:「你媽不是說你工作很好賺很多錢嗎?怎麼還住在彩虹老街?」方妍當時老老實實的回答:「我奶奶在那兒。」沒有人相信這個答案。均以為那不過是她的託辭,白月茹一定是過分的吹噓了方妍的出息,其實方妍說的是再坦誠不過的實話。真的,如果不是為了靄芬,她或許連家都不回。

在這世上沒有人能懂這麼多年來她和靄芬一起經歷過什麼。

她一直沒有睡覺,所以早上月茹過來看她,她張大了眼睛,強自按捺住狂跳的心,忿恨的說:「我其實什麼都記得,那個姓宋的,你和那個男人不清不楚。」

月茹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隨即又恢復神色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吃藥吃的太久傻了吧?」

「是傻了!方妍如囈語道,「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應該讓我爸離婚,還有那個姓孫的,怎麼能讓你們這樣對我?一個用開水燙我,想讓我消失,一個是我親媽,要把我放在花壇上丟掉。」

她說的咬牙切齒,眼底滿滿的都是恨意。

「沒有奶奶,我該是死了多少次了。」

月茹張了張口,不知如何分辨,只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奶奶沒有了我知道你傷心,但你要顧惜你自己的身體,不要鬧了。你這樣是和自己過不去。」

「和自己過不去?我是和自己過不起,我這一次看來是無論如何過不去了。」說完她哭了起來,「我不要活了,奶奶走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月茹哽咽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呢!你要逼死我是不是?你這是存心要我內疚死啊?小時候媽媽對你不夠好我承認的呀,可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誰讓你爸爸打我的,我討厭他,沒地方出氣,你奶奶爺爺又都幫着他。」

「反正都是別人的錯。」方妍用盡所有力氣吼道,「你們白家人做事永遠都是別人的錯,你們沒有錯。所以你們一家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死的死,散的散,活該!活該!」

這話傷人,如利刃刺穿月茹的心,月茹啜泣道:「我知道你奶奶好,她在你心裏我不能跟她比,我也沒想跟她比,但是你可不可以振作點,以後好好過日子,奶奶是老了,你日子還長著呢?」

方妍把枕頭丟的很遠道:「滾——滾!我不要看見你,賤人!賤人!這幾十年你是怎麼對我奶奶的,你知不知道她被你罵的曾經要去平安公園跳湖,她是長輩,你是晚輩,只有她教訓你的份兒,哪有你指着她的額頭罵的?白月茹,這三十年你有沒有懺悔過?你看着我奶奶的遺照,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過的去嗎?我忍受了三十年,為了避開你,我去美國,你走開,不要在我面前。」

「好好,你不要激動。」月茹撿起枕頭放到床上,轉身下樓去。

人走後,方妍靜下來,但她覺得自己還沒有出氣,她翻了月茹的包,翻出自己被她藏起來的手機給靜江發短訊:「作為一個父親,你合格嗎?你一定認為你很合格,沒錯,你替我交了學費,跟我媽比,你簡直好了一百倍,但你是禍起的根源不是嗎?沒想到我會想起孫惠茵吧,那個賤女人最愛在天台跟你說話,吵著要跟你在一起,你其實也想跟她在一起吧?不然不會把家裏搞得翻天覆地,你以為奶奶死了我就沒有人證了,神不知鬼不覺?我心裏知道著呢,怎麼,把我的腳燙成這樣你內疚了是吧?如果不是這雙腳,我早就被你和你老婆拋棄了,既然如此,當初生我出來幹什麼?」

「現在離婚也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找到那個賤貨,然後你去幫她養兒子,做個貨真價實的冤大頭不好嗎?」

她一連發了三條,靜江只是看,並沒有回,他打了電話給月茹,月茹一直在電話里哭,方妍固然不知道,但是她聽見下面煤氣一會兒開一會兒開的聲音,大冬天的料想是月茹哭了,打開籠頭洗臉的緣故。

靜江勸了月茹幾句,道:「你別哭了,她也罵我了,但是她是我們自己生的,怎麼辦呢?自己生的呀!主要還是我媽走了,她是傷心透了,她以後找誰去呢,她想想就想到我媽,這是歇斯底里了,你是她媽,就多擔待點兒,等她過一段時間就好了。我都不跟她計較,你也別計較。」

月茹『嗯』了一聲,鼻息里有濃重的鼻音。直到中午才敢再到樓上去,偷偷摸摸的,不敢太驚動她,見她沒有發脾氣,才把門推開一條縫道:「媽媽給你買了一碗小餛飩,你吃不吃啊?」

方妍默認了,然而才吃了幾個就吐了出來,渾身大汗,月茹着急的問:「是胃不好嗎?我就說這倍他樂克和萬爽力是很傷胃的,尤其是萬爽力,吃多了不好。快吃粒胃藥。」

她拿出一包自己常吃的,方妍接過之後打開說明書細細的看,自從她得了心肌炎,對於用藥就很當心,避開一切和抗生素有關的藥品,月茹道:「我能吃的你應該也能吧?」

方妍笑的詭異:「能吃?你是要吃死我吧?吃死我了就天下太平了,這葯是有激動劑的,我心肌炎能吃嗎?你要我心跳不停心力衰竭而死嗎?」

月茹惶恐道:「我不知道呀,你不吃就不吃。但是你肚子裏是空的不行呀。」

方妍躺下,無力道:「不想吃,也不想看見你。出去。」

「出去——!」她大吼,一雙腳亂踢,像耍無賴的孩子,發了瘋的吼著『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我奶奶,奶奶』,月茹聞言,傷心欲絕道:「是,我懂你的意思,你就是想說為什麼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是吧?你認為我該死,我知道。」

她想這大概就是她的報應,以前靄芬在她打方妍的時候,勸過她說:「小白啊,不能對孩子這樣,有話好好說,不然到老了你會後悔的。」

她當時因為靄芬的勸說,把方妍打得更凶,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即便心裏苦的跟黃連一樣,也只能默默的咽下去。

一個白天,方妍只在早上吃了一碗粥,夜裏靜江過來,方妍坐在桌子旁,靜靜只是喝湯,外表看起來很正常,靜江因此不以為意道:「你給我的短訊我看了,沒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方妍倏的站起來,把桌上的菜全都掃到地上,氣哼哼道:「我還記得當時姑姑和奶奶說的每句話,你們都不要我,只有奶奶要我。」

「你發什麼瘋?」靜江也怒了,「白天對你媽媽那個樣子,現在又跟我這樣,你是腦子壞掉了吧?」

方妍沒有吵架,只是蹲在地上大哭,一邊喊著奶奶一邊道:「我是腦子壞掉了,你說我是累贅,她說我是包袱,現在不也正是嗎?我就不該回國,不該回來,你們兩個生我不如生快叉燒。」

靜江的眼眶亦有點濕潤,道:「你——你這件事到底要鬧多久?我爹媽都死了,爹死的時候你讀初中鬧過一回,非說我有外遇,現在我媽死了你又這麼說。」靜江背過身去抹淚,「你沒奶奶,我也沒媽,你說你沒人疼,那我呢?以後我又找誰去?」

「奶奶死了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好受,我也不好受的。」

方妍一下子頓住了,在她的心裏,靜江的罪惡是遠不如月茹大的,她像是突然清醒過來,輕聲道:「對不起啊,爸爸。」

「我心裏難受,我發不出來。我該找誰算賬呢?誰來為奶奶的死負責呢?我覺得她根本不該那麼早死的,不應該呀。」方妍不甘的痛哭。

靜江在靄芬逝去時是用了最大的剋制力在籌辦喪事,好讓自己不倒下,其實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想到靄芬,經常給月茹打電話,在聽筒的那一頭哭。

有時候人在揭開自己瘡疤的同時也在揭開別人的瘡疤,就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一旦發生爭吵,誰都不能全身而退。

靜江一個大男人,被方妍的話攪動了心緒,哭的泣不成聲,方妍想起高中時學農,他不遠千里開車到農場去看她,就是因為她離開了父親的羽翼兩天,他想知道她有沒有吃苦,過的好不好,她於是站起來過去拉他的馬甲背心,道:「爸爸,對不起,我腦子不太好,奶奶走了我很傷心,請你原諒我。」

她變得很快,一下子又很理智,靜江卻難受的連酒都喝不下去了。很早就回到老街,囑咐月茹照顧孩子。

然而方妍就跟鑽進了死胡同一樣,怎麼都跑不出來,腦子裏不是孫慧茵的臉,就是宋勐剛的,還有靄芬摟着她在被窩裏哭,到了半夜的時候,她想上廁所,便緩緩支起身子下床,結果發現月經來了,褲子上全都是血,她心頭忽然一熱,嘭的一聲往前倒下,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像一條瀕死的魚。

她想去換一條褲子,可是她根本爬不起來,喊了幾聲媽媽,房門隔着,月茹完全聽不到,人生中的第一次,方妍真的有了面臨死亡的感覺,委屈,忿恨交雜着傷心和絕望。

如果是遇到其他難關,比如幼年的孫惠茵和宋勐剛,她也會斗到底,她不怕,只要是拆散她家庭的,她會發了瘋的去和他們戰鬥,又或者是工作上的難關,她也有能力去一一的去克服,與客戶談判,周旋,即便傷腦筋,也不是沒有出路。但是身體長期的處於生病的狀態要怎麼辦?那於她本人而言,是無能為力的事,特別是當她連抗生素都不能用的時候,她幾乎是風一吹就倒,她沒有抵抗力對待任何疾病,弱的無法想像。

這三個月來,她被這個病折磨的餓不成人形,吃不能好好的吃,因為肉要靠胃來消化,心臟沒有強大的動力支撐胃,胃就沒有力氣消化食物,所以她吃什麼吐什麼,漸漸地連一個人最基本的胃口都沒有了,只能喝粥或者流質的,瘦的一個小學生就能打倒她。更可憐的是發現自己能吃燒仙草的時候,她高興的幾乎沒法形容。而這對於別人來說是最基本的。她連走路也很困難,要走的很慢,一個步子三到五秒,且沒法超過五十米,大部分時間都像重症病人那樣坐在長椅上散步,遇到太陽大的天氣,還要戴上墨鏡,以防眼睛不適。

她病了太久了,病到發霉了,崩潰了,她從沒有休息過這麼長的時間,更要命的是,她不喜歡被別人控制命運,而此刻,恰恰是擊中了她的軟肋,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久能好,還能不能好。

對未來的迷茫讓她失去耐心,她當然感到不公,靄芬沒有做壞事,她也沒有做壞事,為什麼壞蛋都沒有死,無賴沒有得到制裁,反而是他們遭受一層又一層的磨難。

西遊記里師徒四人歷經九九八十一磨難才成佛,而她自問也許根本沒有佛性,她只希望如果有所謂的佛,上帝又或者神的話,她想問問他們,究竟誰來為他們這些好人主持公道?

她每天思索這些問題,沒有答案。

同時,所有的關於心肌炎的知識也都是網上查的,各有各的說法,至於醫院的醫生只讓她吃藥,多餘的叮囑都沒有。

她痛恨自己的軟弱無力,也痛恨自己不能向命運回擊,她只能一步步的爬到床沿,拿起手機給月茹的手機打電話,她聽見了月茹的手機鈴聲,一遍沒有人接,第二遍,第三遍,終於把月茹從睡夢中吵醒,沙啞著嗓子問:「喂,誰呀?」月茹都沒來得及看清來電人。

「啊…媽……」方妍顫抖著嗓子喊道。

月茹蹭的打挺坐起來問:「怎麼了?」

「你過來一下…..過….快。」方妍氣若遊絲的說。

大冬天的,月茹連外衣都沒穿,衝出房門,到了她的房間,推開門就看到她趴在地上,她把方妍扶起來道:「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方妍張大了嘴吸氣,呼氣,沒法說話了,良久才道:「我難受,難受。」

月茹把她抱到床上,給她量了心跳,76,訝異道:「很正常啊。」然後一驚,「不對,血壓太低了。」

方妍卻話都說不出,月茹心疼道道:「你白天沒吃什麼東西,沒力氣,親戚又來了,你等著媽媽,媽媽到樓下給你沖糖茶。」

半夜兩點,月茹衝下去泡了糖水,上來放了一支吸管到方妍嘴裏,她輕輕嘬了兩口,又沒力了。

月茹紅着眼,道:「連喝水都沒力嗎?」

方妍眨了眨眼。

月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水,大約過去四十分鐘,方妍才緩過一口氣來,月茹拿餅乾碾碎了泡水,讓她吃一點,她才吃了幾粒保心丸。就這樣折騰到早上四點。

方妍想睡一會兒,但是月茹怕她出事,就睡在她旁邊,忙了大半夜,鼾聲如雷,方妍自然是沒法睡了,只能眼巴巴等到天亮,月茹帶到去中心醫院看病。

下了計程車,方妍沒力氣走到急診室,月茹急的紅了眼圈,道:「來,媽媽背你。」

方妍扯著嘴角道:「你背不動我的。」

「胡說。」月茹道,「你背不動我倒是真的,什麼時候我背不動你,來,媽媽背你。」

方妍心酸的不行,她忍着眼淚搖頭道:「不用,我自己走,我可以的。你先去掛號吧。」

月茹無法,只得衝過去先衝進大樓。

看着月茹奔跑的背影,方妍喃喃自語道:「媽媽,我不是四歲了。」

在她最需要媽媽的時候,她沒有第一時間給她溫暖,現在的方妍,只要還有最後一口氣,她都不會要白月茹背的。

這是她們母女之間無形的壁壘,比柏林牆還要堅硬,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倒塌。

方妍緩緩的進了大樓,一做了心電圖,醫生就讓住院了,說病房雖然緊缺,但是可以先住在走廊上,等裏面的人走了,再搬進去。

月茹連聲說好,方妍道:「都是老頭兒老太,我跟他們住一塊兒好嘛?」

月茹道:「這樣反而好,在外面掛水,沒有好的葯,住院的就不一樣了,有醫生會診的,你這個情況,醫生老說沒什麼病,可發作起來簡直要人命。」

方妍點點頭,搬到了楊中心的心內科病房。

一進去,值班的醫生就來詢問情況了,第一天先掛了一種葯,到第二天又加了一種,等搬到病房去的時候,已經確定每天要掛三包水,方妍的兩隻手被戳的全是洞眼。

負責她的馬主任是個很有耐性的中年女性,專門針對疑難雜症的,她觀察了方妍一段時間,等靜江和月茹一起到的時候,對他們夫妻道:「她是有心肌炎沒錯,但由於看的早和及時,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你們看這幾天的驗血報告,指標都是好的,心肌酶都沒有達到心肌炎發作的標準,這個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是疑似心肌炎,但你們當時是小吳看的,我問過他情況,從目前的癥狀來看,也確實是心肌炎後遺症,那就是一開始處理的快,沒有往下發展,這次突然發作的那麼厲害,我覺得心理因素占很大一部分。」

靜江沉着聲音道:「嗯,她奶奶最近過世了。她從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很悲痛。」

馬主任長長的『哦』了一聲,「原來這樣,我就說呢,三個月了都,已經過了急性期,只要療養的好,此刻應該已經康復了。」

靜江愧疚道:「一方面我也不好,我因為忙着母親的喪儀,自己感冒了,沒有很好地和她隔離,又把感冒過給她了,也是她這次發病的主要原因。」

馬主任道:「這個情況我也曉得,你妻子和我說了,還是她抵抗力太弱啊,如果前三個月養的好,這一次不至於那麼來勢洶洶,這孩子我研究過,她的交感神經比一般人興奮,很敏感,我覺得你們要不要試試找我們這裏的精神科專家給她看一下?」

月茹一聽立刻拒絕,馬主任道:「你們先不要有什麼想法,我們中國人就是這樣,一聽到精神啊什麼的,立刻就覺得是神經病,不要那麼敏感,國外已經很普遍了,壓力大或者婚姻遇到什麼問題,看個心理醫生都是很正常的。你們看呢?」

靜江說要回去考慮看看,他們是怕方妍反感,但是方妍倒沒什麼特別大的抵觸,反而是月茹,非常不願意把方妍送到那地方去,拿出了給菊苼吃的藥物道:「喏,人家說外婆抑鬱症,醫生給她開的就是這個,你要不然就試試看。」

方妍想快點好起來,那天正好靜江和月茹又要回去忙靄芬超度的事,就叫桂芝來陪,方妍就自作主張的吃了一粒,結果不吃還好,一吃這粒葯上的所有副作用她都霸佔齊了,什麼心動過速,出汗,噁心,嘔吐,腹瀉,可想而知方妍該有多痛苦吧,嘴巴上一邊吐,一邊蹲著還要拉,於是一不小心手機掉到馬桶里了,她連罵fxxx的力氣都沒有了,被桂芝扛回了床上,然後醫生來看過表示實在是無奈的很。

之後靜江他們到了,就怪她:「你要吃也先吃個半粒試一試,哪有人一下子吞一粒的。」

月茹自責道:「我知道你想快點好,但是……我不該給你外婆的葯。」說完,長長一嘆。

靜江氣的瞪了月茹一眼:「你媽和她是一個情況嗎?」

馬主任見他們爭執不休,把這對夫妻又叫出去,道:「坦白說吧,陳女士因為有心臟病史,所以我們醫生給她開安眠藥和抗抑鬱的葯都會注意的,照理說這葯的副作用是很小,她就算吃了也沒事,但不是絕對,眼下你們看,幾萬人里幾率她居然中了,而且是所有的反應,我認為歸根結底還是她的心理上有一定的影響,但是她吃之前沒有看過說明書,應該不知道有什麼副作用,但是你們看,她躺着好好地,我一跟她說話,她心跳立刻不正常,這葯先給她吊著,到了十五天我們再看,但是七天一個療程,十五天是不能再多了。」

靜江和月茹點頭答應,所幸的是到了第十五天,方妍的身體好多了,一切不適的癥狀都消失,之前對靜江和月茹的種種無禮謾罵也不再提了,只是據報告反映,心臟還是很容易激動。

醫生建議她回去休養,靜江覺得家裏不是一個好地方,不管是白家還是方家,都容易勾起她不好的回憶,特別是月茹告訴她,方妍曾經花了幾千美金把一些不好的記憶催眠封印住了,只要不受刺激,就不會再記起來,而現在她什麼都記起來了,就意味着催眠已經失效,那些記憶盒子上的封條被揭開了。

最後是方妍自己提出的,她要去清凈整潔的療養院,一般的大眾醫院人太多,幾個人一個病房,她夜裏根本沒法睡覺。

月茹也終於妥協,同意讓她去療養院裏請精神科大夫看一看,見了一個姓任的主任,方妍把小時候記得事情說了個大概,調侃道:「我媽說我神經病,我爸說我幻覺,他們都說我的記憶是錯誤的,根本沒有的事。」

任主任神情複雜道,「你爸媽真的這麼說?」

沉默了一會兒,誠懇道:「不會,說謊的人條理沒有你那麼清楚,如果是編出來的,也不會有那麼具體的細節。我們打一個比方,我們大腦的記憶庫就好像一所房子,如果是編出來的,不管造的再想,地基,承重牆總會有點漏洞,房子一定會塌。但你沒有那些癥狀,你的記憶完整可靠。我們讀心理的很輕易就能分辨。我呢,是專門負責給一些病人開藥的,我覺得你的問題吃藥解決不了根本,我可以先給你開一點,讓你先調節一下情緒,但是我建議你去專門的心理診所找人談一談,你奶奶的死是個觸機點,把這個事情徹頭徹尾的解決一下吧,你年紀還小,未來的路長著呢。」

方妍笑着說記下了,心裏想的卻是,她的癥結不在於去看心理醫生,而在於要把那兩個人弄死,那兩個聯手害過她的王八蛋死了,她才能好起來。她也知道自己的記憶沒有錯,是她的父母欲蓋彌彰,她很不快樂的歪在那裏,靜江和月茹試圖和她說話哄她開心,但是她說:「讓我靜靜,你們走吧。」

夫妻兩個無奈,只有站在走廊里,誰知突然來了一個男人,身量高挑,風風火火的衝過來,身後還跟了一堆人,站在他們跟前居高臨下的問:「麻煩,請問方妍呢?」

靜江愣了一下,指了指病房:「她把自己一個人鎖在裏面。你,你是她的朋友嗎?」

蔣睿玄透過窗戶看了一眼,發現方妍站在窗前,背影瘦削,他腦袋裏閃過sean從窗戶里跳下去的事,立刻轉動門把手沖了進去,方妍回過頭來,蔣睿玄道:「我……holysh&*t!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不是說了有困難可以來找我嘛!」

方妍弓著背:「找你有什麼用?你能替我生病?還是替我殺人?」

蔣睿玄蹙眉:「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方妍看窗外,她的戾氣只有在靜江和月茹離開后才會顯露無疑,他們在的情況下,她看起來和正常人無異,然而心頭的恨始終沒有辦法消除,她也知道童年的事都過去了,追究來有何用?她安然的長大了不是嗎?但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想看到那個男人死了沒有,那個女人又有沒有衰到貼地眾叛親離?只有看到他們不好過,她的心才能好過一點。

蔣睿玄道:「我去把程睿言給找回來。」

方妍警惕道:「幹嘛,他不是忙着那事嘛。不要去打攪她。」

「有進展了。」蔣睿玄打斷她道,「我來找你就是說這個,你不是要公平嗎,你要的公平來了,程睿言把電腦寄給了我,我發現了一點東西,已經通過外交途徑和美國交涉,這個案子會重新開,重新審理。」

聞言,方妍的眼睛裏迸發出光來。

蔣睿玄又道:「至於你奶奶的事,那傢伙我也查清楚了底細,我會幫你搞定的,你好好養病。」說完,風一樣的走了。

方妍的心情驀地好了起來,害的靜江和月茹以為她和蔣睿玄有什麼,一直旁敲側擊的問她那人到底是誰,方妍什麼也沒說,直到程睿言第二天出現在病房裏,由於時間還早,所有人都睡着,只有方妍一個人裹着被子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嘴唇翕動,也不知道自言自語的在說什麼。

程睿言的手指一抖,行李丟在地上,一個箭步上前蹲下身道:「我回來了。」

方妍木木的抬起頭,看見他的臉,淚水順着兩頰滑下來,輕聲道:「那麼快啊?」

「蔣一告訴我,我就做最快一班飛機趕回來了。」程睿言將她擁入懷中,「你瘋了嗎?把自己搞成這樣,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時候的事?他跟我說我都不信。」

方妍靠在他肩上,慵懶道:「你的問題真多。我先回答哪一個?」

「我剛才還打了你的電話,為什麼不接?」程睿言問道,「我以為你又要來那招。說好再也不拋棄我的呢?」

方妍苦着臉:「不是,它掉廁所里了。」

「活該。」程睿言颳了她的鼻子,「人品問題。」

方妍扯了扯嘴角,一手撫摸著程睿言的臉頰,柔聲道:「真好,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沒用的,我很怕被這個世界拋棄,上學的時候,很多小朋友很羨慕我,覺得我爸爸那麼愛我,簡直是溺愛,走到哪裏跟到哪裏,沒有人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我不想告訴別人,不是要面子,是一旦告訴別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從此不能再高傲的做人。我——想要傲慢的活着。所以把自己綳得死緊死緊的。」

「我第一次感到天塌下來的時候,是很小的時候,覺得爸爸媽媽不要我了,我想到過死,再有一次是我的好朋友和我的男朋友背着我偷雞摸狗,我居然還聖母的原諒了他們,然後我被那個男人再拋棄了一次。之後的很多年,只有我傷害別人,沒有人能傷害我,而你很不幸的在那段時間出現了,程先生,對不起,我傷害了你。」

「沒關係。」程睿言道,「我一直覺得我們遇見的時間不對,我們都戴着面具做人,彼此互相試探,一半真心一半假意,我也不是沒有責任的,因為我也不是完整的,我也害怕把真實的自己暴露在你面前,哪一天被你當做垃圾一樣拋棄,然而我發現,即便我隱藏的很好,喜歡就是喜歡,有一半的真心,也足夠你有權利拋棄我,然後叫我為你要死要活的赴湯蹈海,那時候我一直在等待一個重逢的機會,我做過最壞的打算,如果你結婚了,我就要做插足的第三者。」說着說着,程睿言笑了起來,「真的,真的這麼想過。」

「但是我還是想做你的騎士,在我心裏,公主不是和王子在一起的,王子再愛公主,他也是王子,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就活在多大的陰影下,受到多大的掣肘,他有華服,有軍隊,而我,我不想要華服,我只想做你的騎士,做你私人的軍隊,每當你陷於危難的時候,我都第一時間來救你,就行了。」

「這一次,我好像沒有做到。你個小騙子。」程睿言道,「你就是要人盯着你,一分一秒都不能放鬆警惕。也怪我,我找人看着你的,他們隱瞞了一部分,我——」程睿言要解釋,方妍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就算你知道了,我也一定會要你呆在美國直到你查清sean的全部事情為止。因為我人生中最近兩次感到被拋棄,其中一次就是他,他在跳下去的時候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跟我說,他愛我,他是真的愛我,然後當着我的面從摩天大樓上跳下來,屍體就近在眼前,多殘忍啊,他幾乎剖開了我的心。你或許不是王子,但你的確是騎士,我的騎士。」她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你幫他沉冤得雪,使我心寬,就是我的騎士。」

程睿言緊緊抱着她,又怕弄疼她,他們擁抱了很久,方妍道:「不過你要是再不來,我就要死了。」

方妍含淚深深嘆息:「我奶奶沒有了,從此以後,是真的再沒有人愛我了,他們一個個離開我,我以前以為人最痛苦的是不得不從生走向死,而在這個過程當中還要承受很多痛苦,現在我才懂得,原來最痛苦的是目送一個個愛你的人死去,而你孤獨的活着。程睿言,我找不到活下去的力氣了。」

程睿言搖頭:「誰說的,你還有一件事沒有做,你奶奶就是死了都不安心,知道嗎?」

方妍茫然地看着他,程睿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典型的藍綠色,因其鮮明的色彩而被命名為tiffanyblue,程睿言緩緩打開盒子,取出一枚戒指道:「本來想找個好一點的場所,但是這裏也蠻別緻的,我們結婚吧。」

方妍淚盈於睫,但她過了很久都沒有答應,程睿言催促道:「快點,我手酸了。」

方妍道:「我,我身體不好,你看我現在的心臟,還吃着葯,如果結婚,不知道你要守多久的活寡,我不能進行劇烈運動啊。」

程睿言失笑說:「不急,我對着你的照片也可以的。」

「臭不要臉。」方妍微紅著臉側過頭,又道,「就算病順利的好了,停葯,起碼也要再等上一兩年才能要孩子,這樣,你要等很久。」

程睿言深吸口氣道:「你怎麼這麼磨嘰,你就說你答應不答應吧,那麼多顧慮,我都等了你那麼多年了,我還在乎這幾年嗎?一眨眼就過了,玩兒似的。等你好了我們去瑞士滑雪,去法國盧浮宮看你喜歡的雷諾阿和羅斯科,還有意大利弗洛倫薩的落日。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方妍破涕為笑,從他手中接過戒指,顫顫巍巍的,程睿言幫着她把戒指帶上,一邊道:「我是男人,陽氣重,保證辟邪,從此以後你什麼病都沒有了。我跟上峰請了假,沒有案子的這段時間我都在海城陪你,就算有案子,我也只接海城的案子。」

方妍笑着點頭。

程睿言又磨磨蹭蹭的從背後拿出另一樣東西,是一個盒子,他掀開蓋子,擺到她跟前道:「我一直想還給你,還記得sean死的時候,你跟發了瘋一樣,赤着腳在馬路上狂奔,手上拎的鞋也不要了,但是很貴吧?一看就是定製的,所以想着一定要還給你,那是他送給你最後的禮物。」

他深吸一口氣接着道:「但是我又不敢先於戒指拿出來,怕你看到了鞋子睹物思人,念着他的好就不肯嫁給我了。」

方妍捏了捏他的手指道:「你想的還挺多。謝謝你幫我找回我的鞋子。」

「嗯。」程睿言大言不慚的接受了她的表揚,扶她站了起來,讓她坐在床沿,自己則蹲下身來替她穿好鞋子,道:「站起來試試,我知道你現在沒有力氣,但是有我在,我抱着你,站起來。」

「我知道你現在感到無助和迷惘,那麼長時間繃緊的弦一旦鬆開就想要無止境的沉溺下去,可是你是誰?你是方妍!」

他一字一頓道,「我的方妍,是站在舞台中心,目空一切的方妍。是什麼都不能打敗的。」

「遇到了挫折,沒關係,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來。我扶着你,我在背後看着你,你說從此沒有人來愛你,今天開始,我接替sean和奶奶的職責,請你相信我。」

方妍淚流滿面,握着他的手點頭,他的手心很熱,因為緊張似乎還出了一些汗,方妍道:「在最傷心的時候,想過去死一了百了,可我發現我還是個俗人,我有執念,有執念的人,沒那麼容易輕生。你會陪着我的對嗎?程睿言?」

「我知道你會的,請你永遠陪着我。」她直視他的眼睛,他回望她以堅定的眼神。

方靜江和白月茹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方妍和這個男人擁抱在一起,兩人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有尷尬的退出去。

(各位,正文這是最後一章,但是還沒結束,為了感謝大家一路以來的陪伴,還有一部分內容我放在作者有話說里免費送給大家,請大家繼續看下去,:-d)

方靜江對白月茹道:「看見吧,女兒的桃花運旺,像我。」

月茹不屑的睨了他一眼:「你的下眼皮都快垂到嘴唇了,連大媽都看不上你,還桃花運。女兒結婚的時候抽個眼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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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總在轉身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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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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