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失控（上）

瑞德在伊恩和依蒂絲一身狼狽地回到酒館時其實有點幸災樂禍。他對依蒂絲那一點另眼相待，是因為八年前她的同伴歡慶勝利時她躲在院子裏失聲痛哭。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可那並不能改變她也同樣是兇手的事實。在他看來，這些人如果自相殘殺，那簡直是再好不過。

但還沒等他假裝關切地問一句「發生了什麼事」，就因為伊恩先出口的問題而變了臉色。

「娜娜在哪兒？」戰士問他。

他的急切不是假裝。再深的恨意也不能讓瑞德否認，伊恩·坎貝爾是個正直且誠實的人。

「你想說什麼？」他警惕地反問，而拉爾文已經從櫃枱後轉出來，匆匆離開。

「克諾雷納。」回答他的是依蒂絲，「他對娜娜有興趣，而且恐怕並不是因為她是國王的私生女——他知道她不是。他們困住我們，可不會只是為了逃走。」

伊恩身上帶傷，而她的頭髮被切掉了一縷。迷霧中隱藏着看不見的殺手……這不是埃斯特爾會用的方法，倒更像是奧維恩的風格。但無論是以何種方式，無論埃斯特爾是否知情，克諾雷納、埃斯特爾和奧維恩的「合作」，都是十分危險的。

而瑞德在聽到他們的經歷時臉色更加難看。

「你該早點告訴我。」他說。

如果他知道克諾雷納可能發現了什麼，他們一定會更小心一點。

倒不是他們就疏忽了什麼——不，他們或許仍是太過疏忽。他們分明看到克諾雷納比伊恩和依蒂絲更早進入森林，他們以為德利安會找到那個精靈，而奧維恩的手下昨天便已往龍翼之峰而去……他們確信他們留意到了每一個敵人，卻忘了「魔法」所能創造出的幻象。

德利安離開前其實提醒過他們的，可他們對魔法的了解，終究還是太少。

「因為我無法確定。」依蒂絲也有些沮喪。這些年她習慣了獨自做出決定，獨自解決問題，她甚至都沒有把她的懷疑告訴伊恩，只是接近了娜娜，想要自己查個明白。

當意識到娜娜可能會有危險，那大個子再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倘若他知道她可能並不是個普通的獵人之女，倘若他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拉爾文很快就回來了，站在門邊向瑞德微微搖頭，不自覺地用力揉着圍裙。

沒人知道娜娜在哪兒，只知道她跟拉赫拉姆在一起。通常情況下瑞德會就此放下心來，但現在……

他放在櫃枱上的手緊握成拳。

「我能找到她。」依蒂絲說，「但我得知道最晚有人看到她是在哪裏，那樣更快一些。」

瑞德沒怎麼猶豫就把他們帶去了大女兒家。

蘇雅臉色發白，但還算冷靜。她看着已經開始消散的霧氣中顯出風的軌跡，看着依蒂絲閉起眼深深吸氣，在女遊俠確定了方向時才低聲開口：「花香？」

依蒂絲點頭：「送給你們敷臉的花粉，每一種都有不同的香氣。」

她在娜娜身上做任何手腳都有可能被發現，但這樣堂而皇之，也並非娜娜獨享的「護膚秘方」，確確實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就算精靈能聞到娜娜身上殘留的花香，他也不會相信她能在一片迷霧之中，憑藉這個找到娜娜。

可一別八年，總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

霧對她的確有些影響，可風與水都擁有記憶。當殘留的花香將他們帶到迷宮的入口，瑞德控制不住地破口罵了一句。

這破地方早該徹底毀掉的！

他不允許女兒進入迷宮，但沒有拒絕伊恩和依蒂絲的幫助。

「如果娜娜出了什麼意外……」

天光消失在身後時他低啞著嗓子開口，像是句威脅，卻並沒有說完就吞了回去。

他一點也不想要那樣的「如果」。

.

醒來時總有一瞬的茫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模糊的視線里就算看到什麼東西，也進不了腦子裏。

但娜娜很快警醒起來——她聞到了不太好的味道。

腥而粘膩……是血的味道。

驟醒時那一點迷糊瞬間被驅散。女孩兒在瞪大眼睛的同時本能地縮成一團。

一片黑影籠罩着她，那是精靈的影子。他就站在她身前，或者說，站在那尊石像前。此刻他眼中完全沒有娜娜的存在，只是死死地瞪着石像，彷彿盛着月光的眼底泛起猩紅的血色，臉頰的肌肉微微顫抖，緊繃到猙獰。

女孩兒悄悄地挪遠了一點，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精靈染了大片血跡的灰袍上。

他受傷了，還傷得不輕，有血順着他微顫的手指往下落，一滴又一滴，不快，可每一滴落下的聲音，在這一片死寂中，都重得像是砸在人心上。

精靈來到這裏，顯然沒有她那麼容易。

良久，精靈的雙眼僵硬地轉向她。

娜娜一瞬間頭皮發麻——那冰冷的目光像是要挖開她的腦子，看看裏面是不是藏了什麼他想要的東西。

她簡直懷疑眼前這個根本就已經不是精靈，而是在這迷宮深處徘徊了千百年的什麼怪物。它吞掉了精靈的靈魂，又鑽進了他的身體，而現在，它會連她也一起吞掉。

她想逃。可當那隻冰冷的手抓住她的脖子把她拖起來，她根本無力反抗。

當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感覺到刻骨的寒意，順着那隻手鑽進她的血液之中，她終於控制不住地尖叫起來，拚命地拍打精靈的手臂。

精靈眼中泛出一點清醒。他鬆了手，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滿臉困惑，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看向女孩兒。娜娜看得到他眼中的慌亂與歉意，但一點也不想聽他說「抱歉」——只有語言而沒有行動的「抱歉」，根本沒有半點意義。

她抽著氣，嗆咳著，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石像後面。石像不高，但至少能擋得住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

她咳了好一會兒，咳得她都不知道喉嚨里那火辣辣的疼痛是精靈掐出來的還是她自己咳出來。

精靈沒有把她從石像后拖出來，也沒有出聲。當娜娜忍不住想探頭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裏的時候，他的聲音幽幽地響了起來。

「你做夢了嗎？」他問。

「……不知道。」娜娜啞著嗓子回答，「不記得了。」

她不能激怒他，無論他是精靈還是怪物，能說話總比直接動手好。

精靈低低地笑了起來，聽得女孩兒毛骨悚然。

可漸漸的，她又從那笑聲里聽出難以形容的悲哀。

「他們總是這樣……他們喜歡這樣。」

她聽見精靈喃喃低語。

「一場夢，一點意味不明的暗示……像是滿懷悲憫的恩賜。可那不是戲弄嗎？……那分明就是戲弄啊！」

他驟然拔高的聲音讓娜娜嚇了一跳，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叫，又懊惱地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精靈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再開口時，他的語氣似乎已經恢復了平和。

「你知道這是誰嗎？」他問，「這深藏地底的石像。」

「……尼娥。」娜娜小聲回答。

石像其實刻得很粗糙，可她的發間有波濤，她的裙邊有海浪。

這是水神尼娥的石像。

「是啊……尼娥。」精靈說，「這是人類所雕刻的，最古老的一尊尼娥神像，曾經被放在柯林斯神殿後的聖墓之島上……那裏，也曾有一座更古老的神殿，隱藏在迷霧之中，漂浮在湖水之上。當諸神離去，所有的祈禱都再無回應，絕望的人們摧毀了那座雪白的神殿，卻沒有找到聖墓之島。女神最後的追隨者隱藏了它……可他為什麼要把神像搬到這裏來？而這，就是迷宮所守護的最大的秘密嗎？這座城堡如今的擁有者無視神明，否認魔法，卻還是把他家族的起源藏在這裏？」

那語氣中充滿憤怒與諷刺。

娜娜一聲不吭，只是豎起耳朵，努力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住。那其中或許就有什麼東西，能讓她擺脫眼前的困境。

精靈自言自語了好一陣兒。起初娜娜還能勉強聽懂，後來便漸漸茫然。那不只是因為精靈說了好些她根本聽不懂的詞兒，也因為，他自己也開始語無倫次。

他怒吼，哭泣，絮絮地低語；祈求，咒罵，反反覆復。他揮舞著雙手，那影子在地面上晃來晃去，猶如鬼舞。無風的石室里捲起混亂的氣流，在四壁上胡亂地衝撞著，卻似乎無法波及石像周圍的方寸之地。

但娜娜還是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也閉上了眼睛。她覺得精靈已經瘋了，而如果再聽下去，她也快瘋了。

當聲音終於平息，女孩兒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從石像肩頭偷偷看過去。

精靈獃獃地站着，眼神渙散。他大概已經筋疲力盡，看起來就像另一尊石像……甚至比真正的石像還要缺乏生氣。

然後他抬手重重地砸在了石像上。

這一擊根本沒什麼力氣，石像連晃都沒晃一下，只是胸口留下了一個帶血的拳印。

「……毫無意義。」他喃喃，「毫無意義。」

他轉身走向出口。當娜娜暗自竊喜，以為他忘了她……或不再需要她的時候，精靈回頭叫她。

「過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