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0章 新生(下)

第1460章 新生(下)

埃德伸手把小龍提進自己懷裏,抬眼看向停下了腳步,站在樹籬邊的男人。

隔着樹影看過去,那姿勢不像是要走過來,倒像是想偷偷溜走。

「……艾瑞克,」他輕聲叫道,「好久不見。」

曾經的聖騎士站在那裏,嘴唇蠕動着,卻始終發不出聲音,久到埃德覺得他會在那裏紮下根來,長成一棵沉默的樹。

「聖者……」他艱難地擠出一個稱呼,不知為什麼又改了口:「……少爺。」

埃德忍不住笑出聲:「『聖者少爺』,這倒是個挺合適的稱呼。」

他可不就是個少爺一樣的聖者嘛?天真,任性,受點傷就委委屈屈猶猶豫豫,總要人哄著推著才肯往前走,唯一的優點大概在於,他好歹咬牙撐了下來,沒有甩手不幹。

「不是……」艾瑞克手足無措,像是咬到了自己的舌頭:「我沒有……」

張口結舌也好過像具行屍走肉。即使他曾經健康有力、能撐起沉重盔甲的肌肉,已經消失在像空蕩蕩掛在骨架上的衣服里,後背因為習慣了低頭而微微佝僂,蒼白的臉上也沒有多少血色,但他的頭髮和鬍子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夾雜其中的灰白比埃德自己還少得多。

當意識到對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頭髮上,埃德抬手摸了摸,笑眯眯地開口:「好看嗎?是不是像黑髮上落了雪花?」

艾瑞克怔了怔,那點慌亂漸漸消散。

「是、是的。」他低聲回答。

埃德從地上爬起來,扒拉着頭髮里的草屑走過去,娜娜放下了警惕,又開始在他懷裏咔嚓咔嚓,蘋果汁糊了自己滿肚皮,在他走出幾步之後還拿后爪蹬着他的手嗯嗯地叫,提醒他不要忘了些十分重要的事。

埃德無奈地停了下來。

「能幫我撿蘋果嗎?」他問。

艾瑞克在他走過去的時候本能地緊張起來,這會兒猶豫片刻,還是自己走了過來。

他原本就提着個藤筐,裏面裝着些剪下來的贅枝枯葉,拿來裝蘋果正合適。

「蒙森做了蘋果醬嗎?以前吃不完的蘋果她總會拿去做蘋果醬。」埃德一邊往裏面扔蘋果一邊隨口問些問題:「今年的玫瑰開得如何?我聽說維薩城好久沒下雨了……」

他問三句艾瑞克大概能回答一句,到最後至少不再說兩個字都磕磕巴巴。當他提着滿筐的蘋果低頭鑽進儲藏室時娜娜抗議地大叫了兩聲,又被埃德安撫下去:「很快就有肉吃啦!吃完肉再吃蘋果!」

大概是吐那幾個口水泡費了它不少的力氣,小龍這幾天比之前更能吃了。

他顛着它穿過走廊。菲利抱着雙臂靠在走廊另一邊的牆壁上,神情複雜。

「……他還好嗎?」他問。

「你也看到了嘛。」埃德說,「還行吧。」

「他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埃德搖頭,「也沒問。」

「那他就打算一直這樣了嗎?」菲利煩躁地撓撓頭:「雖然神殿也不會再管他……」

如果艾瑞克是個高階聖騎士,或許不會這樣輕易被放過。可他不過是個剛剛脫離實習騎士身份的年輕人,並不知道多少秘密,對敵人而言唯一的價值也已經被壓榨乾凈,再無意義……他只是個被扔出棋局的,無用的棋子。

「那就讓他這樣嘛。」埃德說,「好好乾活兒養活自己,像平常人一樣生活……又有什麼不好呢?」

菲利沉默片刻,笑了一聲。

「也對。」他說,「有時候我都很想回去放羊呢。」

不知能比現在少多少煩惱。

.

而泰瑞幼時的夢想是個當個花匠。

「不是花匠!」泰瑞激動地表示,「是植物栽培師!法師需要很多種珍貴的植物作為材料,在適當的條件下大量種植比漫山遍野去找要方便得多。現在的法師會覺得這樣會讓植物失去藥性而影響法術效果,但其實……」

埃德叉起塊熏雞肉塞進他嘴裏,又在女管家驚訝的目光中訕訕地收回手。

「用餐禮儀」什麼的,他是真的忘得差不多。

小法師唔唔兩聲,消停了。

「我小時候想當水手。」埃德自然而然地把話題接下去,「不是船長,就是那種得時不時爬上桅杆的水手——船長要管的事兒太多啦!而伊斯小時候呢,想當個木匠……」

「……我什麼時候說過想當木匠啦!」伊斯不滿地反駁。

「你那時候不是在跟艾倫學木匠手藝嘛?我記得你能拿木頭刻出小鳥來呢!說好了要送我一隻的,可惜……」

埃德也停了下來。

那些快樂的時光美好得像夢,也遙遠得像夢。可它們真實地存在過,那流淌其中的溫暖,足夠支撐他們走過漫長又艱難的路,去尋找長路盡頭,更美好的風景。

.

晚餐之後沒多久,就有客人迫不及待地拉響了門鈴。當女管家將人迎進門來,埃德有些驚訝地起身行禮:「阿伊爾大人?」

奎林·阿伊爾笑着向他回禮。

三十多歲的男人依舊沉着穩健,額上的皺紋卻肉眼可見地深了許多。埃德以為他這麼着急地親自前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必要的寒暄之後,阿伊爾卻有些遲疑地問起弗里德里克,那位他已經許久未見的小國王。

「我只知道他給博雷納……給安克坦恩的國王寫了幾封信,提及在維薩城舉行一次會談。」埃德說出他所僅知的,又望向菲利。

護送茉伊拉去了普羅利安的別宮,還在那裏待過一段時間的聖騎士,應該比他更清楚弗里德里克的境況。

「您是聽說了什麼嗎?」菲利卻反問。

阿伊爾擱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抽,開口時聲音發緊:「……我聽說死去的國王已重回寶座。」

「……安特?」埃德脫口而出,也並不掩飾他對國王的不敬,「他在普羅利安?!」

「不……我聽說他已重新入主洛克堡?」

「……」

所以,您就不能直接問「安特怎麼又活了他到底想幹嘛」嗎?

最近打交道的人大多直來直往,埃德已經不太習慣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但他倒是能理解阿伊爾的憂慮。

安特·博弗德瘋狂的一面,這位城主大人比在座其他人都看得更多。

他甚至經歷過那一晚的血腥……他看到過埃德試圖刺殺安特的那一晚,斯科特劍下汩汩流淌的鮮血。

「他的確曾經出現在洛克堡。」埃德說,「看起來也的確更像個活人……但他的的確確是死了的,而死者有其歸宿。活人的王冠,不可能戴在死人的頭上。」

阿伊爾有些驚訝地挑起眉頭。這個年輕人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親切無害……他開始有了真正屬於「聖者」的氣勢。即使並沒有給出什麼實際的承諾,也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能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

晚了一點……又或者,還不晚。

「他也接近不了弗……國王陛下。」菲利解開了他的另一重憂慮,「水神的騎士們會保證這一點……不止是水神的騎士。」

阿伊爾笑了笑,稍稍放下心來。他不再提起安特,轉而說起那場會談。他已經得到了國王的命令,準備接待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卻不太明白小國王為什麼要選擇維薩城。

他對這裏應該沒有什麼好印象才對。

「這個我倒是知道。」菲利苦笑,「他在這裏的確沒碰上什麼好事兒,所以也格外執着地想讓維薩以更好的名聲留在歷史之中……一些能讓『國王發瘋之地』之類的稱呼被徹底遺忘的名號。」

讓人們徹底遺忘是不可能,壓過那難聽的名聲倒是還可以努力一下。維薩城對南方的客人來說遠了一點,但交通還算便利,兩個月的時間略有些緊張卻也已足夠。如果真能如弗里德里克所希望的那樣,讓這次會談成為他們最終獲得勝利的最大轉機,對這座自上一個王朝便屹立此處的、古老的北方城市,顯然也是件好事。

確定小國王的決定並非出自安特的授意,阿伊爾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他願意為了這個城市更好的發展而承擔可能的危險,何況埃德還給他帶來了更好的消息:

「雖然還需要一點時間,但黑岩矮人會重新打開他們的大門。他們會帶來寶石……也會與您共同保護這個城市。」

這是意外之喜——阿伊爾幾乎都已經準備放棄珠寶生意了。維薩城附近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出產,這位城主正努力讓它成為像尼奧城那樣的商業中心。它差不多位於整條維因茲河的正中,這能溝通南北的位置其實相當有利,即使不再有柯林斯神殿的保護,他們也可以堅持下去。

當然,如果能與黑岩矮人有更緊密的合作,那就更好了。

擺脫了疑慮的城主侃侃而談,彷彿位於城郊,通往柯林斯平原的森林上方的那條詭異裂縫並不存在。

「聖職者們守着它,我只需要提供必要的協助。」

當埃德問起時,阿伊爾微笑着回答,「那種我無能為力的事,交給能解決它的人就好。即使天要塌下來……在它真的塌下來之前,我們也還是要活下去的嘛。」

.

「一位很不錯的領主。」

在憂心忡忡而來的阿伊爾心滿意足地離去之後,菲利評價:「比他的父親更好。」

上一任領主奧·阿伊爾是個頗為嚴厲的老人,他用鐵腕將整個城市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像許多港口城市那樣混亂,但對於發展商業,讓維薩城的人們過得更為富足,他的確沒有他的兒子這樣用心。

不過,在他還活着的時候,維薩城的情況也沒有現在這麼糟就是了。

埃德走到窗邊。這裏地勢較高,小的時候,即使是夜晚,趴在窗台上也能看到碼頭輝煌的燈火,橫跨維因茲河的石橋被兩側密集的橋燈照得像是一條自天空落下的光橋,河水中搖晃的旖旎倒影與之相對,是他兒時記憶中最宏偉而奇妙的景象。

如果說他對精靈的愛好源自瓦拉講述的睡前故事,他對矮人的憧憬便源自這座橋。

那些燈火曾經徹夜不息,大大小小的帆船來來去去,水手們的笑聲能隱約飄到他耳邊,在他進入夢鄉時也一直陪伴着他,就像維因茲河起伏的波濤。可現在,港口的燈火零零落落,那些扯著嗓子唱出的、不成調的歌聲,也再不可聞,那座依然明亮又宏偉的石橋,在一片黑暗之中顯出一絲孤獨與悲涼。

這座城市建成超過三百年,繁榮近兩百年,對人類而言算是古老,在矮人和精靈看來卻還十分年輕……它不該,也不會就此衰落下去。

拉上窗帘擋住寒風,他回頭問菲利另一個問題:「安特還有在洛克堡出現過嗎?」

他在斯頓布奇停留的時間太短,還真沒有聽說什麼安特的消息。

「有。」菲利回答,「多半是在石榴廳里當他半個臣子也沒有的國王。別擔心,有巴爾克在那兒呢。如果需要你去再揍安特一頓,他會告訴你的。」

埃德無言以對。他並沒有再揍那傢伙一頓的興趣,只想知道他到底還想在洛克堡幹些什麼。那地方的秘密實在太多,有些他們到現在都沒能摸清……但菲利說得對,有巴爾克在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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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末之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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