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4章 花園（上）

三重塔塔底，薩克西斯依舊坐在那顆藍色的寶石邊，雙手間拉出蛛絲般細長的光弧和一個個符文。他偶爾會得到一些回應——小小的藍色光點在某個符文或線條邊微微一閃，兩個不同靈魂之間的交流沉默無聲而順暢無比。

伊斯已經在他身後站了很久。那些符文連他都有一小半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更看不懂這無聲的交流。被無視……被排斥在外的不悅讓他有些煩躁起來，故意將手杖不輕不重地敲在地板上。

薩克西斯回頭看他。他的視線更多地落在那根手杖上——一根看起來十分平常的紅褐色橡木手杖，與施法者們所喜愛的纖細優雅相比，它粗壯簡陋得像是為了支撐身體虛弱的老人而造，杖首亦只是天然形成的枝節，沒有一點雕鑿的痕迹，更沒有鑲嵌任何珍貴的寶石。

「……它其實並未完成。」他輕聲開口，「因為我父親始終沒有確定改把它做成什麼樣子。」

「……能用就行。」伊斯回得硬邦邦冷冰冰。

薩克西斯笑起來。

「這倒像是我母親的回答。」他說，「她……不太像個精靈。」

然而伊斯並沒有埃德那樣的耐心或同情，願意安靜地聽他訴說那些遙遠的往事。

「你的。」

他用力把手杖扔了過去，乾脆得像是為了讓自己沒時間後悔。

薩克西斯抬手接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過並不光滑的表面。他已經感覺不到那粗糙的手感——圓月初升時激發的力量正在散失，而他終究只是個靈魂。

他甚至無法從記憶中找回多少熟悉的感覺……那實在已經隔得太久。

他低聲念出咒語，手杖毫無反應地豎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像突然睡醒般發出一聲輕響，頂端粗糙的枝節開始舞動，盤旋扭曲著，纏繞成一團靜止的火焰，或一朵含苞待發的花。然後它停頓下來，像是要從睡懵了的腦子裏找回自己的記憶，片刻之後，那「花苞」驟然綻放開來，深綠的葉片從枝條上冒出，純白的花朵在一瞬間盛開又凋謝，結出指尖大小的，綠色和褐色的橡實。

藍色光點飛舞起來，好奇地圍繞這像一棵樹一樣不斷生長的手杖，那其中散溢而出的力量讓它感覺十分美味，卻奇怪地無法吞噬。

薩克西斯握着它。他的姿勢更像是把它抱在懷中，抬頭看它如何從長眠中蘇醒，看它用微顫的嫩芽逗弄蜜蜂般繞着它飛來飛去，卻找不到下口之處的藍色光點。

「準備好了嗎？」他問。

伊斯的眉心才剛剛皺起，綠色的光芒已從手杖上暴漲開來，不由分說地將他捲入其中。

他在微微的暈眩里繃緊了肌肉，穩穩地站着。白色鱗片在人類光滑的皮膚之下泛起又消失，利爪從指尖探出又藏回手心。眨眼之間，周圍已是一片綠色的海洋。

他站在一片橡樹林間。不是格里瓦爾那種滄桑的老樹，而是一片新生的樹林，伸手就能摸到樹梢的嫩葉，濃郁的草木香氣蒸騰在空氣之中，彷彿是盛夏雨後的森林，每一片葉子都在燦爛的陽光之下綠得盈盈欲滴，卻沒有夏季逼人的炎熱，只有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捲起細小的花瓣，輕雪般落在他肩頭。

更讓他驚訝的是充斥於此處的力量——彷彿傳說中的遠古，每一粒塵埃都充盈著魔法之力，水一般將他浸在其中，短暫的時間裏，竟讓他覺得有些難以呼吸。

他聽見薩克西斯的聲音，像是隔着水面傳來，用巨龍的語言，告訴他本該屬於本能的的技巧：

「想像自己是一條水中的魚。」

……我還可以吐個泡泡送你呢。

他憤憤地想着，又因為自己的幼稚而惱怒。

力量流入他的身體，也撫平他心底那一點暴躁的小毛刺。當薩克西斯再一次開口時，他已經冷靜下來。

「歡迎來到『花園』。」精靈站起身來，向他微笑，像個驕傲但並不過分熱情的主人——他也的確是此地的主人。

難得像條「真正的龍」那樣想要強取豪奪，最終卻還是把屬於別人的東西還了回去。鬱悶的冰龍蜷了蜷手指，有點彆扭地點點頭，忽然覺得他原本理直氣壯的要求，似乎也不太好出口。

「……我知道你答應過葉影一個請求。」薩克西斯沒有讓他為難，反而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所以……你帶來了嗎？」

伊斯稍稍遲疑了一下，攤開手。

他當然不可能把葉影的整個屍體帶過來。他其實也明白，他當時對那條老斑葉龍的承諾，於薩克西斯而言是個很難接受的要求，尤其是，如果真如傳說中那樣，是葉影導致了他的死亡。

於是他焚化了葉影的屍體，將其中的一部分凝成了一塊墨綠色的、半透明的石頭。這大概不是葉影想要的「安息」，但它也的確不會再受到任何侵擾。

「它大概覺得如果被埋在這裏，至少它的靈魂還能繼續存在。」他說，「但既然他的靈魂已經被你吞了……」

「它的靈魂並不是被我吞掉的。」薩克西斯平靜地回答，「我只是要了它的命，它的靈魂在它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間就消失了。也許你該問它，是不是和誰……做了不該做的交易。」

「……上哪兒問？」伊斯的語氣又惡劣起來，「地獄嗎？」

薩克西斯只是牽牽嘴角，倒是伊斯自己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大概也跟誰做了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的交易……所以，如果他死了，他的靈魂也會那樣消失掉嗎？

「……總之，」他舉著那塊像個蛋的石頭，把詢問說得像是一句命令，「我要把這個埋在這裏……可以嗎？」

薩克西斯看了他一會兒，輕輕笑起來。

「即使我把它當成這個世界的養料也可以嗎？」他問。

「隨便你。」伊斯不耐煩地回答，「失去生命的軀體，原本就該成為其他生命的養料。」

那是古老的巨龍們所遵循的規則……卻在它們的屍骨被敵人變成武器之後，漸漸被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