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9章 天與海的盡頭（下）
他們毫不容易才找到一塊能夠立足的礁石，至少勉強能容下冰龍蹲坐其上。那礁石之外不過數尺的距離，海水直直地墜落下去，全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氣勢，只是……像是安靜地落進了天空。
並沒有傳說中無盡的深淵，至少他們看不到。他們能看到的是彷彿伸手可及的夜空，綴滿寶石般的星星，像一張巨大的掛毯一樣從天空之上一直懸到他們眼前，但真的伸出手去，卻又什麼也觸摸不到。
冰龍已經很累了。埃德站在它腳邊，能夠清楚地聽到它胸腔里發出的，沉重的呼吸聲。可他的身體卻輕得像片風一吹就會飛起的羽毛。而幾步之外的星空裏，彷彿有縹緲的歌聲遠遠而來，一絲絲沁入他的靈魂之中。
那像是某種召喚……召喚他踮起腳，向前，向前……
飛起來，飛進群星之中。
他緊緊地抓着冰龍腿上的棘刺，彷彿如果放開他就真的會飄走。好一會兒他們都一動不動，也說不出一句話，直到冰龍的尾巴悄無聲息地卷在他的腳踝上。
永恆之杖驟然亮起，杖首波浪中的光點飛快地轉來轉去，熱切得像要放聲高歌。膨脹開來的光幕將埃德和冰龍都包裹在其中，從海底疾沖而起的、幾支巨大的黑色長矛刺一般扎在了光幕上，在短暫的堅持之後才落入海中。
埃德握緊了手杖，看着九趾那條黑色的魔船破開海面。
帶着咆哮般驟然衝天而起的浪花白得近乎刺目，浪花間的黑影帶着沉沉的死氣。它恍惚仍是他記憶中那宛如活物的巨船，卻又少了幾分擁有智慧般的靈動，只剩了詭異與恐怖——它看起來更像那張龍皮製成的地圖上，繪在波浪間的，遠古的巨獸。
它必然也失去了一些力量——那些魔法賦予它的力量。可它如此之大，比冰龍已經長大了許多的身軀還要大上幾倍。它的影子……
它根本就沒有影子。
他仰起頭，對上九趾沒有溫度的視線。
黑暗與寂靜之中，黯淡的星光里，九趾的臉白得像一張面具，唇邊帶着像是畫出來的弧度，眼中空空蕩蕩……像個早已死去，卻徘徊世間不肯離開，又忘了自己到底為何不願離開的幽魂。
「真巧。」
他低低的笑聲飄下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原來你們也在這裏啊。」
埃德一聲不吭，冰龍也同樣保持着沉默。幾天前它就已經發現這條船潛在海中，雖然當時沒能確認就失去了它的蹤跡……它大概並非尾隨他們而來，更有可能只是與他們有着同樣的目標。
只是，它沒想到它能這麼快追上來。它直飛過了整個大陸，而這條船應該只能從海中繞行……
不，不對，它也是會飛的。
它就綴在它身後嗎？它居然沒有發現……它怎麼能這麼快？作為被魔法創造出來的東西，它怎麼能一點也不受影響？
是了，羅莎和伯特倫說過，這條船內部的構造原本就十分怪異……
讓埃德更為震驚的卻是另一件事。這片海域佈滿礁石，海面上看起來已經極難讓這麼大的一條船通過，更別提海面下還不知藏了多少暗礁……它到底是怎麼避開的那些礁石？
他們早有準備，卻仍然措手不及——這條船，比他們原本預料的還要詭異。疲憊不堪的冰龍已經沒有多少戰鬥的能力，而他……
他的確能施法。可就在剛才，他張開防禦的時候，分明感覺到力量像激流般猛然沖刷過他的血脈，像下一刻就會沖潰堤防的洪水……強大，卻隨時有可能失去控制。
上一次失去控制的時候，他差點燒死了菲利。
埃德心生不祥，此刻卻也已經無路可退。
「真美啊，不是嗎？」
九趾幽幽地、自顧自地說着話，「跨越了小半個世界來到這裏，似乎也是值得的。」
「我以為你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美』。」埃德開口，努力引導他能感受到的力量。可那力量風一般飄忽不定，忽強忽弱，時隱時現。
他實在有點心慌。
「哦，我知道。」九趾居然耐心回答他，「我的眼睛可沒瞎……只是，美或不美，的確也沒什麼意義。」
「對你而言，什麼才算是『有意義』的呢？」埃德問著，視線掃過船頭，並沒有看到奧伊蘭，那個死靈法師的身影，也沒有那個看起來天真率性，卻同樣令人忌憚的女海盜。
「事實上，我不知道。」九趾回答，「我覺得我應該找到答案……我正在尋找答案，但有時又覺得，有沒有答案其實也並不重要。」
他並沒有撒謊，也沒有敷衍，他真的是在認真地回答埃德不過是用來拖延時間的問題。這讓埃德本能地更加警惕。
他是他昔日的朋友……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已經不能把他當成一個正常的人來看待。
「你們呢？」九趾問著，悠閑得彷彿只是在跟親密無間的朋友聊著天，「你們又為什麼來到這裏？」
「像你一樣。」埃德回答，「也不過是在……尋找答案。」
「噢。」九趾的笑聲輕得像漸漸安靜下去，緩緩拍在船舷上的浪花，「也許，我可以幫你一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得埃德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側耳傾聽。當如觸手般的黑影從海面之下無聲地探出，他晚了一瞬才將永恆之杖指向水面。
寒冰從他們腳底蔓延出去，幾乎一眨眼就凍結了水面，帶着某種細碎而怪異的聲響，急速凝結向巨大的黑船。
冷到極點的氣息讓黑色海面上升起一層迷濛的白霧。白霧之中，魔船船首的骷髏一點點低下頭來，僵硬的脊骨發出一聲聲令人心悸的脆響。
暗紅的光芒岩漿般在它黑色的骨架上流動。那骷髏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動着身體，猛地從船首脫離。它從被凍結的海水中拔出的雙腿更像是巨龍的爪子，穩穩地踏在冰面上。當它拄著長長的鐮刀，挺身站直，高大的身軀甚至超過了魔船的桅杆。
「……見鬼！」
冰龍低聲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