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3章 時間的灰燼（下）
伊斯無法反駁。
他看得清真實與幻象。他知道這裏更有可能是一點時間的碎片，正如埃德所說——「已經發生的過去，或將要發生的未來」。
他的否認一半是欺騙自己，一半是為了安撫埃德……可他或許是用錯了方法。
這樣的自欺欺人毫無用處。
「……所以呢？」他開口，「你要把你自己……還有我，都一起埋葬在這裏嗎？」
「為什麼不呢？」埃德輕聲反問，帶着疲憊已極后的平靜與漠然，「既然總有一天會走到這樣的終點。」
伊斯直視着他灰色的雙眼，希望自己的語氣和神情都足夠堅定：「因為並不是沒有其他可能……你知道的。」
埃德沉默地看着他，唇邊緩緩勾起詭異的弧度。
他居然笑了起來，笑得越來越大聲，淚水無法控制地洶湧而出，扭曲的面容看起來近乎瘋狂。
「你對時間……一無所知。」他說。
「或許。」伊斯回答，控制着一拳揍過去的衝動，繼續當一條講道理的龍，「可我了解我的朋友。埃德辛格爾，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你到底為什麼還要支撐著這個世界？你到底為什麼把另一個自己拉進來？只為了告訴他根本毫無希望，不如趁早放棄……為了扔下娜里亞，讓她獨自去面對一切嗎？！」
他希望他的聲音能有巨龍的威嚴，但其中更多的仍是屬於人類的憤怒與尖銳。
然而他的憤怒並沒有得到回應。
「因為沒有我會更好。」埃德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觸他的金髮，小心翼翼又充滿渴望，像試圖碰觸一個易碎的美夢。
「而你不該在這裏……」他說。
「……那我該在哪兒？」伊斯警惕地問，腦子裏忽然冒出個荒謬的念頭，並因此而瞬間怒火衝天，「……在遠志谷嗎？！」
埃德沒有回答。他沒有碰到他就收回了手，淚水在他眼底沖刷出一點湛藍，眨眼間，蒼白絕望的幽魂變回了結結巴巴的傻瓜：「我、不是……」
他胡亂地拿手背抹著臉，尷尬、慌亂又愧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了……」
伊斯鬆開他的衣襟，綳著臉在他的衣服上擦掉他滴在他手上的眼淚……和鼻涕。
「那真是你？」他懷着一點僥倖問道。
埃德默默地垂下頭，垂得越來越低，幾乎低到胸口才輕輕地點了點。
「他……我，原本在這裏。」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看見他……然後我跑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伊斯深吸一口氣，又吐出去，十分地想罵人。一個軀體里裝不下兩個靈魂——薩克西斯和費利西蒂那樣擁有雙魂卻又能彼此獨立的是例外中的例外。前者根本是魔法強行創造出來結果，後者，或許是擁有水神的護佑？
他自己的情形與此並不相同，甚至更簡單一點，都已經處理得一團糟，好不容易才能像現在這樣稍微穩定……感情更複雜又更脆弱的人類，「雙魂」會導致的只有混亂，甚至瘋狂，即使那兩個靈魂都是「埃德辛格爾」也一樣。
「沒關係。」他說，第一次竟然因此而有點慶幸，「我有經驗。」
雖然從本質上來說並不相同，但也不是沒有相似之處。
埃德抬頭，偷偷地，滿懷希望看他一眼，下一個瞬間又沮喪地低頭。他扯著自己的衣服，像是企圖扯出點什麼來。
「我覺得，」他說，「我……沒法把他趕出去。」
「那就把他消化掉。」伊斯斬釘截鐵地說。
.
「就在這裏。」
埃德指指地面的寶石，悄悄往後蹭一蹭，努力離得更遠一點。
這不是他的寶石，也不是他的三重塔……但他無法拒絕它們的呼喚，甚至感覺比從前更為親切。因為它們是他……
他一拳砸在自己頭上，換來伊斯一個瞭然的，帶着點同情的眼神。
「……別敲了。」他說，「原本就已經夠傻了。」
埃德知道這種時候他應該傻傻地笑一笑來配合一下……但他真的笑不出來。
他還記得那一瞬間的震驚——面對另一個自己的瞬間。看見「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什麼，即使那張只有在鏡子裏才能看到的臉其實很有些陌生，即使那只是一個比肉體更模糊，卻又比靈魂更接近實質的影子。
沒有人會真的不認識自己。
他嚇跑了。魂飛魄散，落荒而逃。他完全不知道那蒼白的影子什麼時候已經與他合為一體。
他跑出了三重塔，然後看到了……那條龍。
遍體鱗傷，身首異處。
他認出它或許比認出自己還要快。無論他多麼不願意承認那是真的……他知道那就是真的。
他徹底僵在了那裏，渾渾噩噩，直到聽見伊斯的聲音。那期間或許只有一小會兒，或許已經過去了無法計算的時間……他根本不敢細想。
「你有意識嗎？」伊斯問他，「當……『他』控制你的身體的時候。」
埃德沉重地點頭。
「我什麼都知道。」他說，「或許更糟……我完全覺得那就是我。不是一個靈魂代替了另一個，而是……那就是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出現，我甚至不知道現在的我到底是誰……」
他停了下來，因為他的聲音在控制不住地發抖。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說明白，因為實在很難形容……卻十足恐怖。
「……所以你應該也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伊斯說。
埃德艱難地乾咽了一下——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瞧。」伊斯說，「如果你想消化掉他，而不是被他消化掉，變成滿地這種灰撲撲的東西……首先，你得願意接受他成為你的一部分。」
他直直地盯着埃德，不允許他有絲毫躲避：「你得知道他在想什麼，知道他真正想要的——別告訴我他真正想要的就是拖着你在這裏一起變成灰。他就是你，你應該知道自己沒那麼沒用！」
剛垮下雙肩的埃德不由自主地站直，讓伊斯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他的靈魂之中：
「你不覺得嗎？如果能知道你……『他』為什麼會失敗，也許，我們才有勝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