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人間三月花競放,叢中杜鵑最艷麗。一簇簇、一叢叢或火紅或淡粉或雪白或鵝黃的杜鵑花新芽初綻,花影重疊,枝葉相交,望之若霞,染得深宮重檐春色火紅。

寧壽宮前殿,無數花燈林立,宛若明炬,不時細樂聲聲。各處通道內侍、宮女來來往往,個個神色緊張地捧著食具、香珠、漱盂、錦襯等來回奔走。今日是新皇登極后的第一個聖壽節——皇太后誕辰。雖因國喪,文武百官的筵宴需暫停,但禮部知皇帝歷來重視其聖母壽辰,故早早題請諸王公大臣、文武官員只停筵宴,仍應齊集慶賀禮。此舉自然深得皇帝心意,卻無奈經他再三奏請,皇太后依舊不允眾人行禮。如此一來,這本該舉國同慶的聖壽節便只剩下個帝王家宴罷了。

陸陸續續侍宴的聖祖妃嬪及皇后妃嬪、皇子們都已一一就位。胤禛也入了席,他環顧四周,那些珠環玉繞的女人們臉上堆滿了不露真實情感僅僅出自教養的雍容微笑,偶爾說起幾句場面話,時時以恭敬的沉默等候着。

而皇太后的坐席上,空無一人。

胤禛自製的從容中,微露憂色地望了坐得遠遠地宛琬一眼,她投回一溫柔笑容,帶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讓他從焦躁中緩了下來。

時刻已至,筵席難開。

永和宮女官姍姍入內回稟。「皇太后口諭:既是家宴,怎叫一外人——疤痕女全然倒了胃口。」

聞言四座皆驚,夾生的笑容僵掛臉龐,個個仿連呼吸都一塊屏住了般鴉雀無聲。

眾人目光或明或暗齊齊投向宛琬。

宛琬平日亮如星辰的眼眸倏然蒙上淺淺水霧,深深吸氣,告訴自己絕不能示弱,要如常地繼續。她必須為自己披上件堅厚而無形的盔甲來保護自己,只有這樣才能不讓她內心的痛楚**裸的顯露於眾人眼前,只有這樣才能不讓她們或假意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穿透進來刺傷她。

宛琬咬緊牙關站起,秉禮告退。

胤禛望住她倔強的背影,方才她抬起頭,一人面對所有輕蔑和侮辱也不示弱,從容告退,那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心頭點上了一把熊熊烈火。可他並未震怒狂暴,面色反倒如素無悲喜般的沉默,閉目蹙眉,須臾,再張開眼時雙瞳中分明燃起細細火苗。

聖壽節后數日,皇帝突然冊令烏喇納喇氏為賢皇貴妃,並命禮部照例備辦儀物,擇吉日,候旨行冊封禮,禮成頒詔天下。這立時引起軒然大波,皇帝未請懿旨,跳過禮部,直接冊封妃嬪已違祖制。更何況按照大清會典,只有冊立皇后,才能頒詔天下。自大清開國來,惟獨順治十三年冊封董鄂氏為皇貴妃時破過一次例。它隱隱預兆皇帝極有可能會廢后。滿漢大學士們終於難得意見一致地紛紛上奏諫阻,叩請皇上深思熟慮,慎重舉動。

不料皇帝緊接着立即著命皇宮內院查驗歷代廢除皇后的事例於他回稟。這消息,更是如晴天霹靂,震動了六宮,令整個後宮霎時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人人緊張惶恐不安,恐有大禍來臨。面對如雪片般紛涌而至的摺子,皇帝只斥言道:「皇后位居六宮之主,身關後宮法度,故需廢除無能之人。現皇後為朕少時所定婚,未經朕自選。自成婚之日起,與朕志趣不相協和。其事上御下,都難以期望有淑賢良善之心,實不足以仰承宗廟之重。爾等身為人臣,不解朕憂,反於無益之處屢屢上奏以沽名釣譽,甚屬不合,著嚴飭行!」

一席話堵得眾大臣啞口無言。

這日胤禛並未如常早朝後離去,他面色沉鬱,若有所思。

內侍上殿稟報禮部尚書求見。

胤禛面露不悅,心知肚明他所為何來,卻也下令召見了。

禮部尚書肅嚴恭謹地入殿,跪拜之後便說了一通國法家規的道理,隨後叩首道:「臣愚見,立妃一事,理宜夙定,皇上匆忙之間,未及請懿旨,一言而定,有違祖制,臣惶恐,懇請皇上……」

胤禛不耐打斷道:「朕每欲一事,必有所謂忠臣上柬,難不成朕當這皇上倒是為了成全你們?朕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這種道理,朕聞所未聞!」

禮部尚書一怔,回稟道:「臣決無……

「住口!」胤禛冷笑道,隱忍的怒意此刻才稍稍流露。「朕自會給皇太后一個交代的。」

內侍復入內回稟殿外聚有十多名御史求見。

「好,好,好,那就叫他們都進來吧,朕倒想聽聽這些讀聖賢書的人是如何為人臣子的。」

頃刻,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下黑壓壓的跪倒一片。

「眾家又有何事需面奏?」

眾人皆聽出胤禛言中不悅,皇帝本已不太言笑的臉上,更是怒容滿面,一時又都縮住啞了下來。

御史陳天見環顧四周,遲疑片刻,鼓足勇氣道:「啟稟萬歲,臣等今日倉促擾亂聖上,實情非得已,不勝惶恐。皇后正位三十餘年,未聞其有失徳之處,僅以無能二字便定廢謫之案,如此,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後世之心?如皇后實不合聖意,當可效法舊制,選立東西二宮,共理內治。」

胤禛自知他言下之意為皇后萬萬不可廢。在這些滿口仁義道德,飽讀聖賢書的大臣眼中,無能、無情無論如何也不可成為休妻廢后的理由,除非是失徳。而所謂失徳則必須是謀弒夫君、穢亂宮廷乃至里通外朝等禍國殃民的大罪。

「情非得已?今日,進諫者所諫之事如確為真聞實見,朕自可依從。若全無聞見,以莫須有或必不可從之事揣摩進奏,欲朕從之,不僅無理,也決非人臣事君之道。」胤禛從案上一疊奏摺中挑出他的那本,重重擲於他面前道:「你奏本中言:『不知母(備註:指皇后)過何事。』那好,朕就等你知道了皇后的無過失之處,再指實了奏上來於朕瞧瞧!」

陳天見一聽這話,嚇壞了,內宮中發生的確鑿事件他一外臣怎會得知,此刻他哪還敢再充什麼諫臣,趕緊叩首道:「皇后居深宮之中,其有無過失,非惟人臣不得知,亦不敢知。愚臣奏本原只為仰翼皇上可啟悔悟之機,劈慈母一懺善之路。今知,皇上如此聖明,臣復何言?愚臣忤逆,罪在不赦,現惟有束身待罪,全憑處分。」

胤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的甩下殿下眾人離去。

永和宮。

皇太后雖是上了年紀的人,往日身子骨倒也硬朗,可自打見過允禵后,心中日夜憂煩不寧,晨起便覺頭暈不適。

這一早,皇后妃嬪等前來請安,一眾人等都叫皇太后打發了回去,獨獨留下了皇后和宛琬,但只是讓皇后入了暖閣,命宛琬候在外間。

「她這人我瞧著原本份,哪知她竟存了那些心思,一味在皇上跟前下功夫,倒叫我這心腸也冷了。」

「皇額娘,媳婦私底下也琢磨過,三十多年夫妻情份,要說絲毫不怨也是假。可媳婦想啊,她終歸也是烏喇納喇氏,同脈同根,不比外人,那還有何求?倒是今一早來時,問了秀蓮,知皇額娘身子不適,倒真叫媳婦憂心。封號那些不過都是身外之物,到最後誰還不都是三杯黃土掩埋了去呢?媳婦心裏早就擱下了。」

「你這孩子無端端的怎說起話來,比我這老婆子還悲呢?唉,還不都是叫她給鬧的。」

「皇額娘,您別傷神,原是媳婦不懂事,說錯話了。」

宛琬默默垂首,面色如水殊無悲悅,任暖閣中對話一句句從耳旁過。

皇太後身邊侍女秀蓮掀簾走了出來,冷冷道:「皇太后突感不適,讓你回了,只叫你別忘了『信』字如何寫。」

宛琬輕扇眼睫,起了身,隔着帘子施禮吿退。

出了永和門,辛荑見宛琬並未原路折回,而是一路往南走去,不由道:「凈月師傅,這不是往年主子那去嗎?如今她快生了,平白跑去她那添堵。」

「胡說什麼呢!她是主子,你怎可在背後論是非?」宛琬輕聲斥道。「你這脾性可改了吧。」

辛荑偷偷吐了吐舌頭,神色卻也未見得慌,人倒是安靜了下來。

年貴妃殿中園子裏養了一池菡萏,未到花開時節,翡翠似的玉盤,托著顆顆晶瑩晨露,襯著池旁滿架薔薇,粉來綠去,春意煞濃。

年佩蘭聽講是靜月師傅來了,心下倒也覺著蹊蹺,按下疑惑,著人迎她入內。

「妹妹別怪姐姐失禮,只因身子越發笨重,不能親迎出來了。」年佩蘭*在炕首,輕笑道。這兩日宮中是風聲鶴唳,她倒不以為然。就算宛琬一來即封為皇貴妃,高她一等,那又如何?不過是一個男人十年得不到一個女人的補償罷了。女人歸根到底還是要能開花散葉才行,皇后她如今岌岌可危,還不就輸在無後?

宛琬亦淡笑以對,她自聽出年佩蘭話中得意。

「我看妹妹就是一有後福之人,果然不就等到了。」

宛琬並無意與她閑扯這些,索性直說起自己流落在外年間,曾機緣巧合學得醫術,又道:「因為幼胎總是頭比身子重,所以這胎位該是頭下臀上,胎頭俯曲,枕骨在前才行。若是胎兒橫卧宮腔或是臀在下方,坐於宮腔都屬不正。我留心瞧了幾日,你腹中胎兒屬橫位,可妊娠已過七月,*自身調轉已難。需*已身糾正了才行,不然很難順產,就算勉力而為,只怕消耗精血過盛,於胎兒日後不利。」

年佩蘭倒沒料到她說出這番話來,眼露三分狐疑。

宛琬俱瞧在眼中,誠縶道:「你相信我,我萬不會拿孩子來玩笑。」她見年佩蘭微微頷首,便褪去鞋履,上了炕榻,移開炕幾,動作起來。

「每日做前需解盡小解,穿松身衣衫,如我現在這般跪在硬木榻上,雙臂伸直,胸部盡量貼榻,后臀翹起,大腿與小腿如桌腿般勾直。如此每日兩次,開始時間可短些,逐增至每次半柱香工夫。十天當可見效,如還不行,便依此再做十日。」

年佩蘭被她跪趴在炕榻,胸首伏低,后臀高高翹起的丑怪模樣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倒不知如何啟唇才是。一旁的女官已按奈不住譏嘲道:「知道的人倒是會說太醫院的御醫們都未曾說過的奇事如何能聽人誤導當了真,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主子是瘋了,竟做出如此失儀之態。」

「對一母親而言究竟是與她連為一體的嬰孩重要還是她的禮儀、名聲更重要?」宛琬脫口怒道。

年佩蘭看見宛琬眼眸中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深傷痛,它莫名使她心中一陣悸痛。「放肆。」年佩蘭狠瞪了女官一眼,不耐道:「出去。」

年佩蘭轉過身,面對着宛琬道:「我雖稟性愚鈍,但自七歲起,家中宴請西席,亦熟讀《女戒》、《女論語》等。我知你一片誠意善心,我愧領了。可這世上有些事明知該為卻不可為。要真如你前所言,既是天意如此,人力又怎可抗為?就全當我與這孩子沒有緣分吧。」

宛綰還欲再言,年佩蘭已搖首道:「福分天註定。妹妹莫要再勸了。倒是姐姐有一話相贈,這乍暖還寒時節最易染病,妹妹需多多保重才好。」

回說皇帝出了太和殿,一路直往永和宮來。

入殿,下了御輦,胤禛隨着內侍穿過不知走過幾回的重重長廊,兩旁陽光篩落的風,在樹梢間颯颯。他停候在暖閣外,聽內侍入內稟報,「啟稟太后,萬歲爺來了。」三月的風如何還冷得濡浸著寒氣朝他襲來,胤禛下意識地拉緊了袖袍,閣內傳來的鐘擺聲滴答清晰。

從前是諸皇子間或明或暗鬥個你死我活,如今明裏竟演變成皇帝和皇太后不和,這真是個絕大的諷刺。他並不願意對母後有一丁點悖逆,他雖貴為天子,卻一直想與她恢復那種天下母子間與生俱來的孺慕之情。可她公然羞辱的是曾與他生死患難,傾心相慕的女子,是他身心每一分每一寸都會呼喊的女子,身為男人,他怎能不全力維護。不管他願不願意,母子間的一場衝突已無可避免。

胤禛沉穩步入閣內。

皇后已立於一旁折身請安。

胤禛上前於皇太后請安。

皇太后倚*在炕首,面上淡淡,示意皇帝近旁坐下。

兩人各自寒暄幾句,胤禛便轉入正題。

「近日雖朝臣紛雲,但內宮之政,仍須由太皇後作主。兒懇乞太后定奪。」

皇太后沉吟道:「萬歲爺如今還有仁孝之心,我心甚慰。但既承宗社,便應以大局為重。皇上豈能以一女子而輕天下。」

胤禛恭聲道:「啟稟皇太后,她與朕早年便定下秦晉之好,只因世事坎坷,才天各一方,垂天乞憐,終得團聚,朕怎忍讓她再以殘毀之容孓然一生?而今,朕位尊九五,若不能實踐誓言,這樣棄信背義的皇帝,又以何顏面對天下?」

「我並不知原來皇上仍懷一片赤誠。」皇太後面上怒氣漸盛,譏嘲道:「然而,這天下並非僅僅是皇上一人的天下,它是愛新覺羅的天下!是列祖列宗,出生入死,披荊斬棘才換來的天下!她多年淪落在外,可曾有失德失儀之事,你卻不聞不問不究不查,讓她入宮便也罷了,竟還欲封為皇貴妃,欲因她而廢后,簡直是於古無例,更難以交待百官萬民,還請皇上權衡再三。」

人這一生總是會掩起真實,會偽裝自己,可裝一次不要緊,裝一時也沒關係,最可怕的就是一輩子都需帶着面具,跟誰都裝,什麼事都裝,無一人可讓他真心面對。那樣的日子太可怕,太可悲,他決不會要。胤禛抬首望住皇太后,眼神清明而堅定道:「朕荷上天眷佑,受聖祖仁皇帝託付之重,君臨天下。自登基以來,夙夜孜孜,勤求治理,意求天下太平安樂。然若無她相伴,天下之大卻無人能知朕心,念朕勞,諒朕苦,生又何歡?母後於心何忍?古來因廢后而遭後世非議,朕亦熟知,但勢難容忍,故有此舉。朕敬謹之請,還望皇太后成全。母后若不準兒所請,兒不如廢宮獨守。」

皇太后大怒道:「那麼皇上是決心一意孤行了?」

「忤逆皇太后,罪在不赦。」胤禛退後道。

「皇太后息怒,媳婦有話欲稟。」被皇太后執意留於一旁沉默多時的皇后忽出言道。

皇太后緩過神般揮手示意她講。

「太后,宛琬自幼由媳婦撫教於舊府邸。她與皇上相知相慕多年,賢孝和順,實能替代媳婦之職,媳婦心甘將皇后之位相讓,懇請皇太后成全。朝中諸臣如有異議,可將媳婦本意曉諭眾人,如此,便是後世史臣,亦不能將此舉議為皇帝之過失。」皇后目光清澈,和緩卻堅定道。

「你……」皇太后萬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措手不及地堵得她說不出話來,無奈搖首嘆道:「如今你們一個個主意都大了,我也管不了了,隨你們去鬧騰吧。」

胤禛望住端正坐於下首的皇后,眉峰微顰,她存的到底是什麼心?活在這華宮麗殿裏的都是些怎樣的人兒!他眉峰輕舒,淡淡道:「你既是如此識大體明事理,甚好,皇后之中宮箋表自今日起停進!」

皇太後起初一心怨皇后就算為表賢能也不該如此說,正落了皇帝口實,卻又想起自皇帝放出風聲后,皇后她任人背後流言誹謗漫天,全然不介意,瞧著又象是真心,一下子倒看不透她心思,惟是話在嘴邊不好說出。

倒是告退後,安嬤嬤背地說了句:「格格也忒性急了,怎麼就知道事情全無轉圜餘地了呢?」

皇后道:「你知道什麼好歹。雖說皇太后不喜宛琬,搬出了祖宗家規那一套,可你看皇上那架勢,皇太后再反對,也強不過如今是皇上的他!說到底,她老人家也斷不會有為了我而為難她親生兒的道理。」

安嬤嬤抬首,恰看見皇后眼中如有所思的神情一閃而過。

皇后頓了頓,繼續道:「如今解鈴還需系鈴人。宛琬也是你自小看着長大的,別人不知道她的脾性,你豈不曉?你慌什麼,橫豎有我呢。」

第六十八章

遠處輝煌,瞧著天空似都被映成了紅色。宛琬獃獃地坐着,神情仲怔,有許多事該好好想想又似乎沒有什麼可想的。

安嬤嬤前夜暗地過來與她說起許多兒時之事。可安嬤嬤回宮后卻遭到皇后一頓痛斥,說她是老糊塗了,竟敢有違聖意,私意妄為,責罰她即刻告老還鄉。當夜,安嬤嬤便一頭撞斃於宮中。

許久,宛琬起身朝暮色中走去。

夜色漸濃,冰涼起來。

養心殿,西暖閣,燭火通明。

什麼天下蒼生,盛世繁華,到頭來,不過是化為半卷史書,終齊叫蠹蟲蝕蛀,灰飛湮滅,一場空……便是放下又如何?可——還是不能啊。

手一抖,硃筆跌落,胤禛扶住案幾,揉了揉額頭。

蘇培盛慌忙端上藥湯。

胤禛接過,服了葯,閉目道:「朕養養神,過半個時辰再進來。」

「萬歲爺,奴才斗膽,還是就寢安歇了吧?」

胤禛不搭話,趴在几上就睡了。

蘇培盛無奈只得悄悄調弱了宮燈的亮度,命閣外侍宦們肅靜。

只才片刻,胤禛便又強打起精神,取過一份才呈上不久的奏摺,一行字撞入眼中:「……王甚仁慈而前來貿易,凡買東西,不用講價,換則即給,無絲毫爭執…….」他不由攥緊奏摺。允禟已被貶為平民,放逐西寧,一路卻仍企圖不軌,他用來收買人心的這些銀子,恐怕是留在京城中兒子弘暘避過他派遣的耳目私讓人帶去的。好個老九一家子!他原不過是瞧弘暘老實,才特允他留守京中。

殿外一陣喧嘩,胤禛才皺眉,蘇培盛慌顛步入內,近前回稟。

胤禛幾不置信地起身,走去殿外,果見宛琬低眉而跪。

聽見聲響,宛琬揚起眼睫,黑眸哀懇地望住他,這幾日他都避而不見。

「你起來說。」胤禛微顰了顰眉,快步上前,伸手拉她。

宛琬偏了偏身,感覺到他眼中無奈,不由得垂着眼,硬起心搖頭。「你不答應我,我不起來。」

胤禛伸出的手落了空,默然望着遠處昏黯群殿,他白日已被那些繁文縟節,洶湧的國事,紛飛的諫言、警語折騰得筋疲力盡。

須臾,胤禛再度伸手欲拉起她。

宛琬微掙了一下,他不放手,她咬着唇,兩人只是無語互望着,僵持着。

久久,宛琬依舊低下頭,胤禛漸漸憤怒而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地傳進耳中。

「我知道你不想與人爭,與人斗,可這些日子以來你還不知道在這宮裏你必須要有一個名分來保護自己。」胤禛壓抑了怒火的聲音是冰冷的,充滿了失望。「他們難為朕,難道連你也要難為我么?當胤禛的妻子,做他的皇后你就這樣不屑一顧?」

他語中帶着說不出的落寂、失望,猶如只手在宛琬心坎上掐了把般的酸楚。

胤禛知道依宛琬個性定是不贊他這般,可這宮裏四處是窺探的眼神,冤屈的孤魂,他不能護住她分分秒秒。況太后聖壽節中舉動,更叫他明白,因為允禵,太后很難真心接受宛琬,若等她知道了從前那段,只怕事情更無轉圜餘地。所以他刻不容緩地需給她封號。

思及此,胤禛握緊了衣袖,不,決不能退縮。

他轉過身去,那瞬間,宛琬猛地喚他:「胤禛!」

他頓了下,她已起身從后擁住他,臉頰俯*在他背,低低道:「你不要走!」

他想掰開她的手。

宛琬抱得緊緊,絲毫不鬆手。

胤禛掙扎得累了,頹然佇立,許久,「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她想要他怎麼樣?想要他廢除六宮,想要他真的立已為後,成為他唯一的妻?但,怎麼可以?從來都是過幸便有擾君之嫌。她怎麼可以讓一國之君忘記責任而冒天下之大不違?所以寧可委屈寧可傷心也不要他擔了罵名。天下人都難為他,她怎麼可以也難為他?她將臉深埋在他背上,拼了命地汲取他的味道,若不這樣,她便無法剋制幾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難道你真不懂嗎?我只是要世人知道,我的天下,可以沒有皇后,卻不能沒有你!」

「胤禛……」剎那間,宛琬淚如泉湧,夠了,真的已足夠了。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怎會不知?可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皆有着這樣那樣的拘束和規矩,又有誰真能隨心所欲的活着?便是你貴為皇上亦不能啊——」她凄涼一笑,吸了吸氣,「宛琬襁褓中即失怙恃,是她常將宛琬接入府中教養。康熙四十三年,她更將尚是垂髫之齡的宛琬接進了府邸,自此一住就是多年再未離去。剛來時,宛琬還生著病,死活也不肯吃藥,是她親自守在床邊餵食,卻吐了她一身,好不容易身子養結實了,才又知原招來了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成天介闖禍。每至夜裏,她怕你責罰宛琬,總叫人提着宮燈悄悄地殿裏殿外四處尋找宛琬總叫她擔驚受怕,可尋着了人後,她並無一句苛言責打,只是緊摟琬兒入懷,嘆一聲『孩子……』恍恍悠悠已是那麼多年的歲月過去,兒時之事我雖已大都不記得了,可卻無法抹去事實。她原比旁人更有資格恨我,胤禛,只要我是宛琬一日便不能因我而廢后。」安嬤嬤,這可是你要我說的話?原來這宮裏最可怕的不是無情,而是有情。

她恍然明白。

「胤禛,我不要做那個需日日獨守空殿,等你歸來的后妃,我寧可只是胤禛的凈月。」她神情悵然,輕得不被人察覺般嘆息。「這裏太累了……」

他可憐的琬兒,胤禛心底嘆息,轉過身,摟她在胸前。「琬,你的心總是太軟……」

「琬,你的辛苦,我都知道,」他抬起她下頜,認真道:「你只需好好休息,讓我來應付所有的事!」

也許他們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一個孩子,他要一個孩子來改變一切,來堵住所有人的口。

胤禛不再言語,直接動作,牽住宛琬的手,引她入暖閣,直走向床榻。宛琬偎在他懷中,兩人靜立了會,胤禛捧起宛琬低垂的臉,唇直吻下去。他一邊手撫着她絲緞般光滑的長發,一邊反反覆復,細細碎碎地摩挲過她的秀眉,她的黑眸,她的俏鼻,久久,他溫熱的手探入她衣襟,慢慢解開,輕輕一拉,衣裳便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下……

暖閣中燭光幽暗,月色卻極好。茂盛樹影被月光透了雕花窗欞照進來,灑了一地斑駁光影,半明半暗,像是彼此喜憂參半的心境。

宛琬背貼著胤禛的胸膛,他大手撫着她腰側美好的曲線,兩人安靜了下來,靜靜地依偎著,窩貼著,誰也不說話,誰也無需言語……漸漸宛琬呼吸聲輕微調勻,胤禛嘴角蘊着絲笑意,也睡著了。

翌日,已是掌燈時分。

胤禛仰頭望天,繁星盡被烏雲遮蔽,昏暗無光。聽見身後響起腳步聲,他緩緩回過身去,看見皇后立於細碎月光下,雙目含悲似怨。

「皇上——為何叫人又恢復了中宮箋表?難道皇上不相信臣妾是真心?從前臣妾雖任意妄為,但於皇上從無半分異心。」她啞聲道。「——臣妾願以死明志!」

胤禛負手而立,淡然一笑,搖首道:「不,——你生也罷,死也罷,朕這一生都只有一位皇后,那是她要朕做的。」

他說得很輕,然,力如千斤,重鎚而下,幾將她震碎。

她本象只等待決戰的公雞,高昂着鳳冠,抖擻精神,欲全力以赴。忽然間發覺從頭至尾不過是她獨自在虛張聲勢,對方非但不準備交手,且根本不屑一顧。她那副你要就給你,你想怎樣就怎樣的姿態,實是傲慢、狂妄、輕藐至極。她卻完全無可奈何。

難道世人景仰的一切宛琬全然不在意,隨意恩賜於她,自己是徹頭徹尾的輸了?

不,這不過是她的緩兵之計。宛琬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純良無知的孩子,她深謀遠慮,抓准了一個男人越禁越戀的心態,不過是欲擒故縱!

每個人都有一處死門,一旦被挑戰了,無論她往日多麼精明睿智,都會不顧一切,一味憤怒,甚至執意玉石俱焚。

「那臣妾要多謝她的恩典了嘿嘿,臣妾不過是一時心慈,親育她幼年,竟托福至今,看來人是要為善的好啊」她聲音漸漸凄厲起來,如花的容顏上露出怨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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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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