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彈指一揮間-朝豐{1}
楊朝豐遲疑的道：「爺……爺爺！？」
楊千秋已是耄耋之年，白髮皤然，臉上皺紋橫生，只有一雙眼睛仍不減當年風采，如同淬過寒光的刀尖，落在楊朝豐身上時柔和下來，啞聲道：「哎，好孩兒！受苦了，你叫楊朝豐？」
楊朝豐恭敬答道：「是的。」
楊千秋長長嘆息：「想當年江湖上出了一對恩愛堅貞，行俠仗義的俠侶夫婦，男叫楊東明，女為慕容彩環，我就隱隱料到正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可憐孩兒，正欲派人去尋訪，卻忽然聽說他們遭遇崑崙魔教截殺於江南，從此銷聲匿跡。再後來又聽聞出了一位慘絕人寰，毫無人性的殺手組織，首領是個冷血魔鬼，居然也叫楊東明。我百思不得其解，孩子，你爹爹究竟是哪一個？」
楊朝豐念及父親，傷心之情又湧上心頭，咬牙道：「兩個都是。」然後原原本本將事情原委，其中曲折一五一十講述出來，提及白向天時，全身發抖，雙眼圓睜。
楊千歲恨恨道：「大哥，的確如此，我還查到了一切都是這個妖女背後使壞！」手指指著桃宛清。
楊千秋目光一轉，這才注意到她，面上微微變色，凝視半餉才苦笑道：「多年不見，你居然仍是這般模樣，花刺宮駐顏術着實令我大開眼界！」
桃宛清淡淡一笑：「人不老，心卻早已老得一塌糊塗了。別來無恙？」
楊千秋哈哈一笑，一陣劇烈咳嗽：「談什麼無恙否？你拐走我孩兒，令他母親積鬱死去，我也一度消沉，落下這肺病，倒是你似乎過得不錯嘛！」
桃宛清不想多解釋什麼，凄聲道：「不錯，年輕時率意任性，做了不少錯事，對你不起，現在要殺要剮，老婆子每一句話好說。」
她面若桃花，身姿優美，當真從嘴裏說出「老婆子」這種話滑稽無比，但在場諸人臉色嚴肅，無一笑出，均知道她實際年齡恐怕差楊千歲沒多少。
楊千秋擺了擺手：「我要你性命幹什麼，誰年輕時不犯錯誤，你走吧！」
桃宛清固然呆立當場，楊千歲亦是大惑不解，嘶聲道：「大哥，你莫非是在說笑？嫂子和東明的仇就這麼擱下了？」
楊千秋輕輕道：「人死不能復生，何苦平添殺戮？她雖做了一些壞事，可畢竟沒把東明怎麼樣，還辛苦拉扯大，何罪之有？二來東明留下子嗣，我們香火未斷，就當給後世積德行善吧！」
楊千歲忿忿不平，可從小對大哥言聽計從，無可奈何，解了她穴道喝道：「快點滾，莫要再為非作歹！」
桃宛清嘴角扯了扯，想笑，可最終沒笑出來，凝視着楊千秋，居然舉步向他走來。楊千歲橫臂阻攔：「想幹什麼？」她淡淡道：「我跟他說幾句要緊話就走不行嗎？」
楊千秋雖不明其意，但量她也不能幹什麼，隨口道：「弟弟，無妨的。」
楊千歲放開她，眼睛卻緊緊盯着她，恐怕她刷什麼花樣，全身緊繃如弓。桃宛清目不斜視，走到楊千歲面前，柔聲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忽然扯下胸前衣襟，右手摸索出一枚銀針，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寒光。
從楊千歲站在她背後的角度，以為她欲行刺殺，他大吃一驚，吼道：「哥哥小心，」腳步一錯，出掌如風，結結實實拍在桃宛清背脊，他這份內力，足以開碑碎石，何況血肉之軀？桃宛清當即就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而楊千秋於她相對而立，親眼見證了她坦胸露乳，在左邊心臟部位下三寸，用真氣吸出了那根毒針，分明有什麼話想說，他急忙大喊：「弟弟不可！」，可為時已晚，出手援助不及，眼睜睜看着她身受重傷，忙伸手攙扶，問道：「怎麼樣？還好吧？」
桃宛清攤開手掌的銀針，澀聲道：「這枚銀針上浸有五毒特製的『絕情蠱』，受此毒者，便不得想念所愛之人，否則苦不堪言。我為了忘懷你，放下對你無窮無盡的愛，從此相忘於江湖，甘願自刺絕情蠱，讓它停留在我心口處四十餘年而不取出，今日終於得以解脫！」
楊千秋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亂，此刻分明亂了方寸，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千言萬語，只是化作四字：「你這傻子……」
桃宛清吐了口淤血，凄然笑道：「你不必多作想法，一切怪我對『情』之一字沒有看破，固執如斯，做下那麼多對你們不起的事，我死而無怨！」
楊千秋嘆道：「別說話了！」伸手為她渡入真氣，她搖頭道：「不，我要說，我就想問問你，你如實告訴我，就算你和蘇家小姐伉儷情深，曾經，對我可有那麼片刻動心？」
楊千秋想了一會，凝重地點點頭。
桃宛清喜極而泣：「真的？你不騙我？」
楊千秋嘆道：「是的，當年長安郊外你與四女在一處溫泉沐浴，我與幾位朋友偶然路過，遠遠望見，我認出了你，心上不是沒有過綺念，男人本色，我也不能免俗，只是作為男人，我必須做到嚴於律己，對家人負責，不是嗎？」
桃宛清回想不起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也無心深究，低聲道：「如果是這樣，我死也知足了，我很開心……」
她身體逐漸冷卻，意識開始模糊，最後一刻，乞求道：「楊公子，你可以抱抱我么？」
楊千秋略帶猶豫，長嘆一聲，慢慢抱起她摟在懷中，不知是因為迴光返照還是別的什麼，她蒼白的頰上出現一抹紅暈，香蘭含笑，終於頭顱一仰，永別了這複雜人間。一如當年他對她唯一的囑託：「別在涉足這滾滾紅塵……」
這一刻，她屍身起了驚天覆地的變化，烏黑的雲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銀白，飽滿的皮膚飛快縮水，絕世容顏頃刻爬滿藤蔓一般的褶皺，一個「少女」瞬間成為佝僂的老人，原來駐顏術需要體內機能支撐。原來極美極丑，在眨眼間飛過了漫漫時光，彷彿一眼萬年。
楊朝豐雖然和她相處時日不多，但這一刻喉頭如哽，極感難受，轉過身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