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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夏臻一起走到爺爺的病床前面,老人顯然已經有些累了,剛才變得有些紅潤的臉色又變成帶點蠟黃的枯槁。夏臻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安靜地看着對方。

可是老人卻沒有關注他,而是望着他身後的趙思語。趙思語立刻會意,走上前,站在夏臻身邊,彎下腰來問:「爺爺,你還有話對我說?」

老人摸索著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夏臻的手背上,費力地說:「好了,就這樣吧,以後要好好對待她。」

趙思語有點不太明白爺爺這句話是對誰說的,因為他看着他們兩個人。顯然,如果是對她說,要好好對待夏臻,這句話會顯得有些怪異,可是老人在彌留之際,先找的不是自己的兒子兒媳,而是她,這一點也是很怪異的。

他們很快被趕出病房,接着進去的是夏臻的父母。

趙思語見夏臻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坐下來,就也挨着他身邊安靜地坐着。她想安慰他幾句,後來又覺得可能沒有必要,空泛而蒼白的語言又算得了什麼呢。

隔了片刻,她聽見夏臻聲音沙啞地開了口:「你這麼安靜,一直都不說話,這真不像你……」

趙思語睜大眼睛看着他,又望向天花板:「因為我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

夏臻伸臂攬住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人總是免不了一死,更何況我覺得爺爺也沒有留有遺憾,並不必要為他傷心。」

趙思語驚訝於他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似乎這句話可以由任何人來說,也不該由他來說:「夏臻,我發覺你這人真的理智過頭。雖然這句話沒有錯,但就是不應該說出口。」

「理智……不好嗎?」

再就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的。趙思語又問:「你父母現在在裏面,你猜爺爺會跟他們說什麼?」

夏臻的父母已經在一起半輩子了,不像他們,新的一段人生才剛剛開始冒頭,想必爺爺也不必像叮囑他們那樣叮囑夏臻的父母。

夏臻想了想,回答:「應該是在談遺產的問題。」

「……我還是不問了。」她問一個問題便問在尷尬的地方,索性還是閉嘴比較好。她的說話方式是比較隨心所欲,可現在是很嚴肅的時刻,不需要她來調節氣氛。

他們坐在門口等了十分鐘,終於看見急救室的門開了。夏臻的母親抹着眼淚出來,眼睛裏還是紅紅的:「你爺爺過世了,你要再去看一眼嗎?」

夏臻站起身來,緩緩地走進去,走路姿態依然是十分挺拔。

趙思語下意識地也想跟着一起進去,但是被夏母阻攔了:「那個場面還是太殘酷了,思語,你留在外面吧。」

她站在急救室門口,看見夏臻背對着她,親手蓋起白床單,然後又站立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夏母叫他,他才走出來。

夏臻捏了捏鼻樑,輕聲道:「爺爺的後事,我會辦好的。」

——

趙思語已經記不清什麼時候回到家裏的,夏臻一路上都沉默得厲害,不管她跟他說什麼,十個句話里有九句他都在答非所問。

她回到自己房間,渾渾噩噩地睡了一會兒,睡到一半又覺得渴,便經過走廊和客廳去廚房裏倒水。她原本還是睡意惺忪的,可是經過客廳時,猛然瞥見沙發上的一個黑影,頓時整個人都清醒了。

她試探地叫了一聲:「……夏臻?」

那個黑影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應她的呼喚。

趙思語端著水杯走到客廳中央,只見他坐在單人沙發上,露台的移門敞開着,外面的風吹進來,拂動白色的窗紗。今晚天氣明朗,還可以看見那一彎下弦月,白色的、透亮的。他坐在那裏,微微仰起頭看着她,脖頸和下巴的線條很是優美。

趙思語問:「你睡不着嗎?要不要我幫你煮牛奶?」

他只簡短地回答:「不用。」

趙思語卻自顧自地說:「牛奶要是還不夠用的話,我還有安眠藥可以借給你,很好用的。」她不待他同意,就轉身去房間拿了葯過來,又強調道:「真的不錯的,你試試看?」

夏臻這回終於有了反應,皺着眉道:「安眠藥……?你平時有服食安眠藥的習慣?」

「那倒沒有,」趙思語把藥瓶擺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又轉身去幫他倒水,「有時候會做奇怪的夢,醒過來就特別害怕,就會吃兩顆——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是睡得很死,就算你半夜把我扔進麗娃河裏,我都不會醒的。」

夏臻搖搖頭:「我不吃這個。」

趙思語拿起藥瓶倒出兩顆來,硬是逼着他吃了:「吃完就可以去睡覺了,快吃。」

夏臻很無奈地看着她,難道她以為安眠藥就是靈丹妙藥,吃下去就有用了嗎:「那麼你呢?時候也不早了,趕快去睡,現在離天亮還不到四個小時。」

趙思語轉身坐在躺椅上:「我再陪你聊會天吧——我聽爺爺說,你跟着他長大的,是這樣的嗎?」

「是啊,我小時候就一起跟着爺爺,我父母都是世界各地飛,反而很少見面。」夏臻緩緩地開口,他的語氣一直是輕而緩慢的,像是進入一種意識迷離的狀態之中,「爺爺他……總是教我,男人應該變得很強,這種強,不僅僅是有堅實的肌肉,像鐵塔一樣,還要在心性上堅定無法動搖。」

趙思語想像了一下夏臻變成膚色黝黑、滿身誇張的肌肉、如同鐵塔一般的壯漢模樣,頓時打了個寒戰,喃喃道:「我覺得爺爺對人的審美還是不如對花的好……」

夏臻聽見她說的這句話,卻直接斷章取義:「對,他最大的愛好是種花,家裏的花園都是他一手打理的。」

趙思語這時才發覺,他應當比他們任何人都要傷心,因為他的反應變得十分遲鈍,甚至還會理解錯她的意思,而他平時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順着他的話頭繼續往下說:「上次你帶我回家過周末的時候,爺爺還讓我看了曇花開的場景,可惜你沒有看到。」

「我以前也看過。」夏臻茫然道,「我工作很忙,也不能常常陪着他老人家。」

趙思語又道:「曇花開放的時候好漂亮,但是它這輩子就只開一次,真是小心眼。」她說到這裏,猛然住了嘴。她突然懂得了爺爺讓她看到曇花綻放的場景的用意,他在告訴她,曇花是只開一次的話,就像有些人一樣。

她輕聲自語:「我……懂了……」

夏臻卻笑了一下,那是一種說不出是什麼意味的笑:「只開一次就是小心眼,你還真是直接。」他站起身,去廚房裏拿了什麼東西,轉身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打啤酒。

趙思語咋舌:「呃,你不是吃了安眠藥了么?還要喝酒?」

夏臻拉住拉環,打開一罐來喝了一口:「隨便喝一口,我幾乎就沒喝醉過……嗯,這點你也記不得了。」

「那要我陪你喝一點嗎?」

「你也要喝?你不是還要上班的嗎?」

趙思語這才想起來,夏臻是可以請喪假,而她還是要照常上班。她對目前的工作實在是提不起興趣來,只能得過且過地混日子,明明知道這樣不對,卻沒有辦法變身為女強人。她下屬的財務部門的主管,還有整個財務部的員工,一定對於她這樣的存在又是鄙夷又是懼怕,她就算是能力不足,整日裏混日子,年紀輕輕還是有現在這樣的職位。

她點點頭,回答:「我知道了,你請長假的話,就要換我賺錢養家,沒問題的。」

夏臻握著啤酒罐的手停頓了一下,有點困擾地看着她。

趙思語莫名覺得他現在的表情真是太可愛,就解釋道:「不就是換我來當家庭支柱嘛?沒什麼問題啊,我養活你。」

她這麼乾脆,讓他更加失笑:「既然你要承擔養家的重任,怎麼還不快點去睡?」

——

大概是安眠藥片和酒精同時起了作用,早上趙思語起床的時候,夏臻還睡得很沉。她難得不需要夏臻把她趕着起床,自動自發地換好衣服,出門打車去公司了。因為起得早,一路上也很順利,一直到她開始處理堆積在案頭的各類文件,都沒有一絲抱怨的情緒。

更何況她今日的思維也清晰,一天下來也做了不少事。

她得到了一點鼓勵,便早起晚歸,連中午午休時間都用來加班加點,很快就把目前的工作都理清了。

她的這個變化倒是沒有得到下屬員工們的一致肯定。她太三分鐘熱度,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如此情緒化,下屬們對於她的任何改變都見怪不怪了。

夏臻則着手處理他爺爺的喪事,兩人晚上在家裏碰個面,都累得夠嗆。夏臻處理的事情繁瑣,自然覺得疲憊不堪,可是趙思語居然也是那副樣子,實在讓他有點想不通,後來聽她說起最近工作上的事,才知道她是真的在認真做自己的分內事,才不由自主地為心中那點小小的擔憂感到好笑。

然而夏臻還處於喪假的狀態,公司內部卻出現了一個重大事故:容家出事了。容家的產業一直都有灰色部分,甚至還有一些是純然見不得光的,這些原本都是隱藏在黑暗之處,卻忽然被人檢舉揭發出來。舉報人提供的證據十分翔實具體,容家底下的幾家公司一下子便被財政稅務工商查封了。

與此同時,與容家有生意上往來的幾家公司都被一同清查,這裏面就有趙思語所在的集團公司。

趙思語那天早上才剛坐下來不久,就見一些穿着稅務局制服的工作人員走了進來,說清來意之後,就讓她離開座位。

趙思語依言站到一邊,只見那些工作人員開始動手拆她的電腦,很快就把電源線拆除,帶走了電腦主機。他們甚至連她辦公室邊的垃圾桶都沒有放過,拿出垃圾袋來,把裏面的垃圾包成一包,直接帶走。

趙思語心下忐忑,她雖然不是做這一行的材料,卻也猜到眼前的事非同小可,容家跟他們一直都在生意上有合作關係,如果只是讓他們配合工作來清查容家的情況,其實只要帶走跟容家相關的一些賬目憑證就好,根本不需要拆她的電腦。那麼剩下的結果就是很可能是出大事了,容家首當其衝,而他們也受到了嚴重波及。

財務經理疾步走過來,正看見他們要帶走的電腦主機,定了定神,主動說:「我是這裏的財務部主管,你們有什麼需要清查的帳目,可以跟我說,我立刻就讓下面的員工去查好。這樣就免得搬電腦這麼麻煩。」

稅務局的工作人員用公事公辦的官方辭令和語氣道:「你是財務部門的經理?那正好,你的電腦主機也要拆下來讓我一起帶走。」他們檢查完趙思語的辦公室,就開始往財務部走,經過大辦公區時,剛巧有一個員工正在撕手上的文件。

稅務人員立刻走上前,喝止他這個動作,又拿出一個嶄新的垃圾袋來:「請你把撕碎的文件都放進袋子裏。」

這些稅務局人員行動利落,也不多說話,開始動手拆財務經理的電腦,又把整個辦公區紙簍里的垃圾全部打包帶走。

財務經理壓低聲音問趙思語:「趙總,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留他們吃個午飯?訂餐的地方我來安排。」

趙思語點點頭:「好,預算儘管高一些,我去安排別的領導一起。」

誰知財務經理才剛提了個頭,對方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很抱歉,我們在執行公事,按照規章是不能吃這頓飯的。」

趙思語見財務經理碰了個軟釘子,也覺得事情定是非常棘手,想打電話通知夏臻,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那號碼還是沒有撥出去。

——

下班之後,趙思語回了趟家便趕去殯儀館,今晚要開始守靈,直到頭七的儀式完成。她按照找到夏臻爺爺的靈堂,裏面和外面都擺滿了鮮花,有百合有雛菊還有康乃馨,清一色的白色。

她走了進去,只見夏臻正站在靈堂正中那幅黑白色大照片下面發愣。周圍的一切聲音動靜,他似乎都不會為之動容。

趙思語清了清嗓子:「我過來看看你。」

夏臻轉過身,看見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晚上不用陪我太久,你還是早點回去。」

趙思語把包里的洗漱用品給他看:「我今晚不回去了。」

夏臻微微一笑:「你不怕?」

「不怕啊,我是無神論者。」

他們坐下來,稍微聊了一會兒關於爺爺的後事安排,話題便轉到今天公司里發生的事情上。

「容家出事了,以前幾個跟他們合作過的公司都會面臨清查,今天過來檢查的稅務連一頓飯都不能在我們這裏吃。」

夏臻倒是沒有太大意外:「不算是出乎意料的事,你記不記得上一回他們綁架你來要挾我,就是因為我手上有他們的資料和數據,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受到波及是一定的。」

趙思語露出吃驚的表情:「那個檢舉的人該不會是你吧?」

「不是我,我手上是有資料,可是那些數據根本不夠立案,舉報的人只會是他們內部的。」夏臻沉吟片刻,又問,「你那邊……應該會有點麻煩,一般都是從財務數據開始查起,要不要我提前銷假回去?」

「不用,你還是按照你的計劃來吧。我今天回想了一下,我應該沒有接手過跟容家相關的事物,不會有實質上的影響。」

「應該?」夏臻又笑了笑,「你的『應該』足夠確定嗎?」

他又不忘記借用這次機會微妙地嘲諷她。趙思語忍不住回擊:「不夠用也先用着,你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你在嘲笑我。在爺爺面前,你竟然還敢嘲笑我,你記不記得他對你說過的,以後要對我好,不能總是諷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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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私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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