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3)

第104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3)

皇帝想了想,不說見,也不說不見。他背手踱著步,眉頭微微地蹙起,楊得意瞧皇帝這神情不大對頭,看來是有戲。果如此,方才心裏嘀咕完,皇帝便向他道:「楊得意,擺駕……」

他心領神會,才唱:「陛下擺駕桂……」

「桂宮」那「宮」字還沒落下,卻被皇帝狠瞪了一眼:「要你自作聰明?楊得意,朕跟前滑溜慣了,你這般……不知幾時要把腦袋也滑溜完了!」

楊得意一驚,腦中雖一時轉不清皇帝這般翻臉是為何,但宮中任職多年,早是「滑溜」了,陛下燎了火,做臣下的,自然要趕緊兜著滅火。

因是本能地跪下:「陛下……並非要擺駕桂宮?」便自掌嘴:「奴臣錯了!奴臣錯了!奴臣擅解君上之意,該掌嘴、該掌嘴!」

「啪啪」幾聲,響脆脆,宣室殿是透頂的寬闊,這掌嘴之聲起了迴音,繞久不去。

皇帝反生厭,因說:「好了!朕行將親征,不欲再懲治人,你許多年來,亦是忠心耿耿,朕不會為小事怪責你。」他終於說起了事情之源:「桂宮……朕便不去了,多早晚都是要回來的,待朕榮返,若她性兒也好了,再去。」他這話,說的便有些心酸了,帝王心性兒極高,從未受過窩囊氣,這麼說着,實際還是很介意陳阿嬌病中之言。頓了頓,又說:「那邊兒有盡忠職守的醫臣守着,想來無事。這會兒朕去母後宮里瞧瞧,總要走了,闔宮上下,最擔心朕的人,是她。」

楊得意眼中摻雜了極複雜的深意,應了一聲「噯」,身子往後退了退,又唱:「陛下御起,幸——長樂宮!」

浩浩的威儀,便行去長樂宮。

黃幡蓋一架一架地飄行,御駕隊伍,浩浩蕩蕩,直似一條遊走的龍。

這是皇帝出征前,留給漢宮最後的背影。

他此時並不知,他錯過醫臣的告稟,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

漢宮畢竟是皇帝的漢宮,他總有信心一手主宰,卻不知,歸來時葉枯葉落,物是人非,他縱握天下大權,亦非這主宰了。

從前御龍台上,乃皇帝祭軍旗,為出征武將踐行之處,此刻,他仍是御龍台上的主角,但他已與軍隊融於一處,這一次,浩浩隨軍行出長安城的,還有他這萬聖至尊的天下君王。

皇帝舉觥籌祝酒,眾武將應和,吼聲震天,皇帝碎杯,道:「朕與諸將同飲!我大漢雄師聲威煊赫,朕心甚慰!如此——可行朔漠深處,可平匈奴百萬!諸將軍——平身!」

御龍台下群臣山呼萬歲,軍隊士氣達至最高點!

皇帝慰眾將后,方才將剩餘時間留給了太后諸人。此次隨軍出行,御駕親征,最放心不下的,首當屬太后。

王太后雖為一介女流,但亦非等閑之輩,早年在宮外時,便已為他人婦,后入宮,從普通家人子爬至后位,一路披荊斬棘,數來不易,她也算是個見多識廣、能行大事的,皇帝行將出征,御龍台前,自然不當再哭哭啼啼,因臨了皇帝跟前,動容對皇帝道:「徹兒,你須多保重,宮中有賢后理事,你自當後顧無憂……皇帝御駕親征,士氣必將大振!但你須好生珍重自己呀!徹兒,你乃軍中主帥,若有個差池,遠不說於大漢、於社稷要如何,只說近處,那可是要母后的命吶!」

太后說着,便覺悲從中來,因掩面拭淚,皇帝不忍,勸慰道:「母后寬心,朕有諸武將、內衛親軍護著,必不會有事。」

母子兩又說了會兒話,因見時辰不早,太后便催皇帝入龍車中,隨軍趕路。

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瞧著好生難受。太後到底是生養了他,皇帝的心思摸的底兒透,因說:「哀家請陛下放心,陛下既在外開疆拓土,哀家自然治後宮,責無旁貸。答應了陛下的事,哀家絕不反悔!您放心走,回來時,保準是個完整的人兒,交了您手上!」

皇帝滿面的陰霾,霎時散開,分明有些歡喜的,卻仍死命地抑著。因說:「那便全托母后了。這宮中……朕也只母后一人可信任。」

皇帝所料極有道理,太后畢竟是他生母,既答應了他的事兒,便不會反悔。若在背後搗鬼,那便不是太后盛氣凌人的作風了!須知,太后若瞧不過眼誰,早硬撞硬地把人弄圓弄扁了,哪須陽奉陰違?

話又說回來,皇帝一走,在這偌大的漢宮,若想要保住某個人,還真得掛着太后的面兒不可,既太后肯替他保人,那陳阿嬌必會平安無事的!

……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待他回來再解決吧!

皇帝思慮也算深,為她周周全全地謀劃了不少。先頭是去皇后那兒連威脅帶哄的,告訴皇后,她是個溫良的賢后,在她照拂下,皇帝「外差」這些日子,後宮諸人必須都得全須全尾!也理同威脅了皇后,毋論誰,若少一根頭髮絲兒,便是她這做皇后的失職!

這邊又照應過太后,依田蚡的例子,與太后掏心挖肺,講了又講,取得了母后的承諾,他便可放心出外差了。

原便是這麼打算好的。他要離宮好些日子,為陳阿嬌能過好,也算是費了一些心思。若沒有後來的事……他這會兒,可是能夠高高興興離開的,順便憧憬一下他與陳阿嬌美好的未來……

但她一場病,高燒中說的糊塗話,把一切都毀了。

劉榮,終究是劉榮!

他生氣歸生氣,但細想來,陳阿嬌心之所屬是劉榮,似乎也並不奇怪。他有的,劉榮都有,他能給的,劉榮也能給,反是他沒有的、他不能給的,劉榮全都有!

他劉徹七歲之前的童年生活是陰暗不受矚目的,而那時,正是身為皇長子的劉榮最春風得意之時,劉榮擁有一切,父皇、皇祖母的寵愛與偏疼,漢宮最好的儀教與學問師父,都為太子劉榮服務。

那時他還只是冷宮妃子的庶子,而劉榮卻已被父皇封為太子,萬千寵愛集一身。

劉榮是眾人巴結的太子,未來的天子,他又是個爭氣的孩子,乖順懂禮,學問功課樣樣好,小小年紀,已得眾臣擁護。

劉徹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時阿嬌與劉榮,無疑是最相配的。情竇初開的少女時候,對劉榮芳心暗許,亦不為怪。是他後知後覺,才會以為,嬌嬌並非把他當表弟,他們是少年夫妻,嬌嬌……是愛他的。

帝君輕輕攥緊了拳頭。

咬恨了牙。

御龍台上,風聲從未有過的張狂。

三月後,帝師在勝過數戰之後,迎來第一輪潰敗。

這一年的北漠,風吼馬嘶,刀兵相向,連砂礫都被染成了血色,蕭風瑟索中,夾帶着陣亡軍士的血味兒。

漢軍陣前,已不復優勢,單於的匈奴騎兵,兇悍非常,漢軍抵過幾輪進攻之後,已明顯力不支,一潰再潰。

在猛將率領下,小股漢軍衝破出重圍,驅路而走,因路險風塵大,不便行軍,匈奴兵未敢深入。又疑漢軍有詐,以小股部隊誘敵深入,匈奴大軍便放棄追逐,竟將小股漢軍放了過去。

這一支得以脫難的漢軍,幾經繞迷,終於行至王帳前。

他們帶來了一個皇帝怎麼也想不到的人。

是車騎將軍引路,將那支漢軍帶進王帳。一眾武將都在,卻未見皇帝。

眾位武將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漢軍此時只是在勝過幾陣之後遭遇了小挫,原不當大事的,卻不想老將們個個面容嚴肅、愁眉不展,新來的那支漢軍首領見這般,卻並不驚訝,彷彿早料到老將們心情沉鬱不解似的,因問:「情況如何了?」

一老將出前,嘆道:「不容樂觀。」因又問:「叫你們接的人怎樣了?過來王帳的路上,匈奴騎兵死咬着你們不放?」

首領道:「繞了些遠路,匈奴人疑心也重,怪哉,巧來颳起了妖風,匈奴兵不敢追,我們便趁便逃了。」

老將皺眉道:「不要被他們盯上才好。畢竟這裏是王帳所在,陛下的安危要緊。」

「我們這一路走的極小心,想來是沒被盯的。陛下駐蹕之地,拚死也不敢泄露。」

「那便好。」老將略略鬆了口氣,因將他們引入內室。

「醫官可都帶來了?」老將軍問的小心謹慎。

「都帶到了,這一路太煎熬,幾位醫官都是不識武藝的,走走停停,險些被匈奴人宰了!」數起一路艱險來,逃脫的那支漢軍首領便說不休了。但還沒說多少來,他見王帳之內,氣氛極緊張,便知大事不妙,因急問:「陛下的傷怎樣了?醫官既都帶來了,那趕緊去瞧病吧——」

沒想老將軍橫手一擋:「且慢!」

「怎麼?」首領驚訝道:「陛下傷勢危急,醫官既已帶到,自當趕緊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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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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