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1)

第102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1)

初春時分,不說冷,但也絕不會熱。她攪和了泥塘子,這麼一折騰,將自己攪的額頭滾燙,整個身子翻覆在床上,烙餅似的。

宮女子勤著,擰冷帕子搭上,一塊又一塊換,幾番的人輪流跑,這邊只照應她一個。有一宮女子便被嬤嬤使喚了去換涼水,正捧了銅盆子,一轉身,迎頭卻差點撞上……往底了看,青琉地上順着玄色的袍腳,暗水紋一絡一絡地往上攀起,腰間是掐絲綉囊,好精緻的做工,這等威儀,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誰。

宮女子慌了神,差點將盆子也潑了,膝蓋一彎,便跪地:「陛下萬年無極!」

皇帝也奇,既來了桂宮,卻是這麼悄無聲息,連通傳都不叫人通傳一聲。那宮女子這麼跪下,卻久不見皇帝做聲,便怯怯抬起頭來——

楊得意給了她狠一記的白眼,那意思便是說,怪沒眼力勁兒的,皇帝未叫通傳,自然是不便通傳,這麼木頭疙瘩似的大聲兒,怕裏頭人聽不見么!

皇帝也沒說話,繞開了那宮女子,徑直往裏頭走去。

她好生生躺在病榻上。床帘子有時會被風揚起,輕微地晃,那一陣兒晃過眼前,幾乎要把人眼前劃了一片蒙蒙淚霧來。

這場景,皇帝看過太多遍。但他此刻卻不太忍心走過去。

服侍眾宮女子因見皇帝沒聲息地走進來,自是不能目若無睹的,便放下手中活計,剛要站起來,卻被皇帝手輕輕往下一壓,阻止了。

他走至床前。便見着了最熟悉的眉眼。他的嬌嬌很瘦小,也很羸弱,整個身子都裹在被子裏,她閉着眼睛,臉色是蒼白的,她似乎很冷,像夢魘一般的,有時會忽地毫無預兆地抖起來,只一陣兒,很快又好了。她看起來好像很冷,但額頭卻不斷有汗冒出來,浮在眉間、發下,她整張臉都是汗漬漬的……

劉徹便想起了很小的時候。他和嬌嬌住在漢宮,在長樂宮老太后的暖閣子裏……不,不止他們兩個,還有劉榮,是他們三個。劉榮為長孫,地位崇高,他是當年竇太后最愛的孩子。他們仨那時都住在老太后的暖閣子裏,承歡膝下,陪伴老太后。

有一回,嬌嬌病了,躺在暖閣子裏的小榻上,瘦瘦小小的身子便也是這麼裹在錦被裏,發高熱的額頭上滲著汗,皇祖母很心疼,將輪流來瞧病的太醫令罵了一遍又一遍,唬的白髮的老太醫跪在地上直哆嗦……

他那時年歲尚小,與劉榮兩個輪流守着阿嬌,嬌嬌病了,他也傷心難過,端茶倒水也樣樣做,但到底是小著些歲數,不若劉榮沉穩與耐心,劉榮能坐幾個時辰,他卻不行,才待了一會兒,總去外面撲蝶摘野花,——那當然也是為阿嬌好,嬌嬌若睡飽了醒過來,瞧見這些新鮮東西,自然會極高興。

所以極少時候,劉榮有事跑開時,他守着,嬌嬌夢裏卻也會不停地喊:「榮哥哥——榮哥哥……」

他人小心卻大,那時爬牆掏鳥窩的泥娃子,哪會掐心思數這些個歪歪腸子!喊便喊了,嬌嬌喊劉榮,他劉徹又不會掉塊肉!

及至御極之後很多年,那些事情發生之後,他有時批完摺子睡不着,負手背窗在月下踱步,想起兒時的事,想起陳阿嬌與劉榮從前的親密——哪怕那時年歲尚小,劉榮與她之間,當真只有兄妹情誼。但他偶爾想起,心裏總不是滋味兒……

有些事,只怕從一開始,就已註定了結局。

比如現下——

陳阿嬌燒的暈暈沉沉,硬灌下太醫令開的兩服藥,睡了這麼久,仍迷糊著。但她似夢似醒中口裏喊的那個人,卻無比清晰……

皇帝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人明顯一震!

細聽,仍是那三個字。

熟悉又刺耳。

「榮哥哥……榮哥哥……」

很輕弱的聲音,卻透著十分明顯的眷戀。榮哥哥。這個稱呼,只有從她口裏說出來,才是眷戀濃情的,溫暖的就像漫天雲絮裹挾的金色光,飄到哪處,哪處便浮滿了甜蜜的歌謠。

皇帝居然走了過去,安靜在床沿坐下:「嬌嬌,我在……」

極具誘導性的接話。

皇帝並不笨,也許只有在此時,他所面對的嬌嬌,才是最真實的嬌嬌。他所想要知道的真相,嬌嬌都會親口告訴他。

他強掩著心裏的不適,緩緩俯身靠近她,將她的手握起——這張臉,仍是那麼美,即便在病中,再狼狽,再蒼白,陳阿嬌的美艷,絲毫未減。

他早想這麼溫柔靠近她、貼近她,聽她說說心裏話。但此刻卻不能以皇帝的身份。

甚至,不能以劉徹的身份。

他有些難過。也很緊張。

「嬌嬌——我在,我在這兒,嬌嬌,往後……往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這都是他的真心話,他當真是這麼想的。但……此刻說這些話的,卻是「劉榮」。

悲哀的是,他只能以劉榮的身份,這樣說。去套病中……她的話。

皇帝從來不屑用卑鄙的方法去琢磨女人的心。但此刻,他卻將身段放低至了塵土,不光明不磊落,甚至不丈夫,只為……得到她一句真心話。

哪怕這般的方式,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陳阿嬌果然有反應,低「唔」了聲:「榮哥哥……?」

似在疑問,似不確信。不確信……那個人,怎可能近在眼前。

劉徹連聲音都略微沙啞:「嬌嬌,是我。我在。」

「不要離開……榮哥哥,嬌嬌好想你。」

她竟接的這樣連貫。彷彿是下意識脫口而出的,連想都不曾想過一下。

劉徹心裏堵的難受,卻仍不得不昧心試探:「嬌嬌,你……可願隨我走?隨我離開漢宮?嬌嬌,聽說你被困在博浪沙的小竹屋時,你曾經逃跑過,是為了我?當真?嬌嬌,我挺開心,……你竟會為我,離開徹兒。」

她頓了好久。腦門子上浮着一團熱氣,頭轉了這邊,覺不妥,又轉去了那邊,更覺難受。翻來覆去好許久……

劉徹心裏燃起了一絲希望。……也許,她也許……並不是這樣想?

「嬌嬌,是嗎?你給個答覆,也好叫我死了這條心,從此再也不接近漢宮、不接近你……」劉徹小心翼翼將這句話說出,心跳愈加速,他多想得到答案,卻又多怕……那樣挨近他所不願的「答案」。

「不!不……」她好像做了噩夢一般,猛烈地搖頭!

皇帝一震。五臟六腑彷彿都要被撕裂開,然後,被狠狠灌入極冷的鹽水!疼,疼的撕心裂肺!

「嬌嬌,你——你說什麼?」

「榮哥哥!我、我不願離開你,」她彷彿在說夢話,口齒卻很清晰,「那日在博浪沙,我……我是真打算走的!天涯海角、閑山野林,我去找你!我一定要找到你!」

皇帝喃喃:「找我……找到我——又能做什麼呢?」

「不走了呀!」她的眼角,爬出了兩行清淚,音色卻突然歡快了起來:「不走了、再不走了!與你在一起,……咱們再也不分開!」

「那——徹兒怎麼辦?」他吸了吸聲,終於忍着寒冷,將最可能得到冰冷回應的問題,問了出來。

她在做夢,做美好香甜的夢——

「徹兒……徹兒要怎麼辦?!他有江山,有皇后,要我們做什麼呀!徹兒有好多人陪,榮哥哥你卻沒有……」

眼淚溢了出來,那樣自然而然地,溢出眼眶。

看着可真叫人心疼。她連在夢裏,都哭的那樣難過。

沉默無聲地哭泣,遠比嘶吼的控訴更有力展現悲傷。她的悲痛與傷心,全部順着眼淚,溢出眼眶,爬滿臉頰……

皇帝眼眶濕潤。

他幾乎是在喃喃,像個受傷的孩子那樣,彷彿在自言自語:「那麼——你就、就從未對我動過心?一點兒、一點兒都沒有把我當成是你的依靠……?」

她卻不當他自言自語。迷迷糊糊的陳阿嬌竟意外地對這句話極為敏感:「並沒有!嬌嬌從來沒有!嬌嬌將你藏在了心裏……是喜歡的!」

他連高興都沒來得及,就被隨之而來的利銳扎的滿心瘡痍,他聽見她迷糊說道:「從前我原以為那是對兄長的敬重,但——並不是!再見到你……榮哥哥,我自己心跳的極快,好像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似的!嬌嬌等了你這樣久——」

原是這樣。那些話,都是她說與劉榮聽的。

若說男子酒後迷醉之間吐露的都是真言,那她此刻昏昏沉沉之間呼應的話,想必多半不是假話……

她喜歡劉榮,對劉榮動心。

他們之間……從來不是兄妹的情誼……

劉徹清楚地記得,劉榮與胡姬共舞,涉險夤夜出現在上林苑大殿上賀皇帝萬壽無疆那一晚,他瞧「遠瑾夫人」的眼神,透著露骨的愛慕。那晚他屏退眾人,與劉榮密談幾個時辰,劉榮除卻呈上吳王劉濞藏寶之圖,在他再三套話下,曾親口承認,他對陳阿嬌的感情,並非兄妹之情。

而是,刻骨銘心的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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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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