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時值楚太后仙逝,大楚發了國喪,臣民縞素,禁宴樂婚嫁。

太后是蘇昱的皇祖母,於情於理應當回國奔喪。燕國國君特赦半月,准他歸國戴孝,以示友好,但依舊把嫻妃留在了燕國都城。

他離不得謝綾,兩人便一同踏上了歸國之路。

他從來沒有爭過什麼,只是因為頂着皇子的身份,所以被人防備,乃至被人毒害。嫻妃柔弱善良,又沒有過硬的出身,這樣的女子在宮中也許能得一時寵愛,卻終究不長久,如今母子被人算計,流落異鄉,也沒有門路扳回一城。

謝綾與他同乘一輛馬車,看着他的自在神情,竟有些出神。身為被父君放棄的皇子,連回國奔喪,母親都要被扣押在異國作人質。這樣的命運換在誰的身上,都足夠悲歌憤慨,他卻處之泰然,看不出一絲憂戚神色。

如此沒有野心,難怪會淪落到今日的境地。

蘇昱本在閉目養神,睜眼時看她皺着眉瞧着他,問道:「不舒服?」

顛簸的馬車上不好寫字,謝綾只是搖了搖頭。

蘇昱想了一想,笑道:「同情我?」

她的感情頗為複雜,謝綾想點頭又想搖頭,最終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他笑時眸中似有清秋晨露,清亮得讓人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你同情的時候會不會想安慰我?」

她還以為命運悲愴的人,大多都不願意別人揭他們的傷疤,甚至假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為了掩藏自己的不幸,所以對別人的同情多有忌諱。他卻反其道而行之,落落大方地利用她的一點點感慨之色來討同情。

謝綾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可要怎麼安慰呢?她又不能說話。

蘇昱把手掌伸給她,讓她在他的掌心寫字。

謝綾遲疑着用左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右手食指輕輕伸出來,卻犯了難。她原本便沒有什麼話好說,更不用說安慰人一向是她不擅長的事,而且還不能用言語,只得一筆一畫地寫。

她怔怔地考慮,最後慢慢地在他手心寫下:你、很、好。

她想安慰他,他遭遇的一切都是因為外物施加,而不是他自己不夠好的緣故。三個字由掌心傳來的微癢,一直漾到心底。蘇昱翕了翕唇,忽然有些惘然:「其實沒有這麼簡單。」他平和地看着謝綾眼底的幾分探詢,又道,「我有今日的境遇,不是因為無依無憑,而是因為無心。我不願去爭取,所以才害母妃每日為我提心弔膽,才讓自己為旁人所害卻無處伸冤。是我對不起我母妃。」

謝綾眉心一動,快速地寫下:為什麼不爭

「一旦去爭,很多事就回不了頭了。」他不期望她懂,只是這樣漫不經心地說着,重新向後靠着養氣凝神。

謝綾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想到如今不能言語,便作罷了。

質子歸國不是什麼風光的事,但他能回來這件事還是震驚了不少人。蘇昱到祠堂拜祭之後,簡簡單單見了幾位長輩便回到了他從前住的乾西五所,殊不知惠妃一黨對他歸國之舉卻是如臨大敵。

原以為秋水毒即便不能馬上致死,也足夠讓他不能行動,哪知今次他回來一切如常,竟看不出半分孱弱模樣。惠妃手下的謀士向她進言,道是二皇子與皇上到底有父子之情,如今他早已無恙,難保皇上不會動把他接回來的心思。

惠妃深以為然,派人去查他不為秋水毒所控的原因,立刻查到了謝綾頭上。

嫻妃不在,蘇昱對這皇宮裏的人無所留戀。他到底只是回國戴孝,馬上就要回到燕國去,也沒有什麼人來拜訪他。只有惠妃之子蘇羨與他交好,數年不見,依舊到他所內串門。二人相邀私下出宮,到灞水之上為他接風洗塵。

清風明月。闊別多年的兩人皆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幼時蘇羨生性溫純乖順,種種事畢,如今長到十六歲,卻成了個紈絝少年,整日只想着玩鳥斗蛐蛐,那雙眼眸卻依舊沒有紙醉金迷之色,清澈見底。

蘇昱勸他不必如此,卻被蘇羨反問一句:「皇兄難道不想回到長安嗎?」

蘇昱沉聲未應。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若說在病篤時他還尚有幾分不甘,那他如今的願望,便只是安度此生。在燕國看似凄涼,實則退到了無路可退之地,反而不再為進退之事而憂心,才是真正無所紛擾,得了自由。

何況,他如今有了新的所求。

回到五所已是丑時,天已盡黑,謝綾的房中卻還亮着盞燈。

他像是被什麼驅使著,不知不覺走到她門前,猶豫着敲了敲她的房門。

沒想到這一敲,原本只是虛掩的房門竟被敲開了。映入眼中的一截蠟燭已快要燃到盡頭,裏頭的桌椅都挪了位,顯然經歷過一番爭鬥。

蘇昱眸色一沉,一個箭步沖了進去。案上凌亂,不知名的葯屑撒了一桌,謝綾坐過的椅子翻倒在地,屋內一片狼藉。

管事的太監聽到他回來的動靜,也跟着往這邊過來了,見過這番情景,驚惶道:「會不會是逃走了?」

宮裏對這個二皇子帶回來的所謂大夫都有所耳聞。有傳她是個醫術高明的小姑娘,是被抓來給二皇子治病的,更離譜的傳她是精怪化身,來報恩的,要不然怎麼連太醫院都診斷不出來的怪病,她一來便好了呢?

總之都沒有什麼好話。

蘇昱在椅子下見到一段紅繩,上面還串着她常戴的那個玉墜子。她與他說過,這個墜子是她自小便戴着的,從來沒有取下來過,定是掙扎的時候掉了下來。

她在楚國人生地不熟,宮裏人雖然議論紛紛,但也不至於去戕害她。若說在這宮裏,她的存在礙著了誰的道,卻很容易想。

蘇羨的住所就在東邊。他尚未歇下,便見到蘇昱行色匆匆地來找他,手裏還攥著一塊玉,面容凜然。蘇昱平素哪怕遇到再不快的事,也總是一張雲淡風輕的笑臉,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這一回卻像是與誰有不共戴天之仇,臉色陰沉得可怖。

蘇羨利用身份之便,幾番輾轉之下才從惠妃的心腹口中得知,今夜他們確實有過行動,把一個宮女投入了太液池。他終究是惠妃之子,逼手下人講出實話並不難,但對方在告訴他之後苦心地勸他:「娘娘做這些,終究是為了殿下。殿下是成大事者,萬萬不能因一念之仁,壞了大局!」

他卻全然不顧。他年歲漸長之後便逐漸知道了母親的手段,明白他出生的第二年,大哥是因何而死,也明白母親三番兩次不願放過蘇昱,又是為了何故。有時他也恨,恨自己不能親手把她送入大理寺,只能看她的*一點點蠶食身邊的人,最終也蠶食自己。

是夜,半個乾西五所的太監都被叫去了太液池邊撈人,轟轟烈烈撈了一夜,卻沒有撈著半個人影。

蘇羨方知惠妃早就防備他心慈手軟,故意放了假消息給他,憤然回到宮中去質問。蘇昱卻留在原地,遣散了一干太監,頹坐在太液池邊。

平靜的池水被攪亂,起伏不休,池中的水草無力地隨着波瀾上下浮動,月光投在池水中映出粼粼清光,無知無識地靜謐安詳。

他沒有一絲半點的線索,這偌大的宮中,找不到半分她的蹤影。此刻竟希望她如傳言一般是妖魅化身,此刻已經逃脫了人世,自己躲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來長安時,她一筆一畫地在他掌心寫:「為什麼不爭?」

他如今也想問自己,為什麼不爭。

若能重來一次,他還會不會選這條路?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只知生平頭一次,心中升起了這個疑問,像是一頭封印在血肉深處的凶獸,一旦被放出來,就去噬他的心,撕咬着五臟六腑,吞盡他的骨血來破體而出。

人群散去,他隻身一人的背影甚是蕭然。

身後的花叢里忽然撥出一個人,蓬頭垢面,滿身泥濘,悄然站到他的身後,卻不知該怎麼提醒他。

若真要等他來救,恐怕她有九條命此刻也沒了。謝綾想嘲諷他,但看他孤零零一個背影甚是歉疚,倒也不忍心如此了。

她本就是葯中聖手,那群匪人想用迷香迷暈她,自然不能得手,反而讓她有所警覺,裝作不知情似的繼續配藥,悄悄裝入袖中。他們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她,把她送到宮外的亂葬崗活埋,殊不知卻中了她隨身帶着的迷藥。她一路回來,不敢回到乾西五所,只聽聞太液池邊在撈人,便躲在後面觀望。

一切虛驚一場,可她心裏卻有些怨懟。若不是她身為一個小姑娘,讓綁走她的人放鬆了警惕,她此刻也沒這麼大的命脫險,恐怕真像他以為的那樣,再見不可能相見了。她遭逢此難皆是因他而起,他卻表現得這麼無辜。

她悄聲無息地立在他身後,看着池中他的倒影。那張總是淡然含笑的臉此刻沒了一絲一毫的笑意,雙唇緊抿,閉着雙目微微仰頭,隱有痛色。她的怨氣像是裝在個布袋子裏,被針一紮便破了,恍然未覺間不知消散去了何處。

為什麼她不見了,他好像……很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覺得自己遇到了【由於女主戰鬥指數太強大,所以小怪們都不夠她秒的,導致男主喪失了英雄救美這個技能】的巨大困境,怎麼破tat

感覺綾妹只能揉揉他的毛表示:乖,我沒事啦……

ps:雙更是有的,大家別潛水了,快出來透透氣留個言什麼的,給作者君投喂點糧食,吃飽了才有力氣碼字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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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歸長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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