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叫什麼？

他停頓了很長時間，像是思考了一大段的歷史，並且分析它們、解剖它們。我沒有抬頭看他，玩弄著自己的衣角來緩解著推不動的尷尬——我真的很少和他這麼嚴肅單獨談話。

他小聲清了下嗓子，對我說：「我和你，其實沒什麼關係。」

說完這句話，他沉默了很久，我也沉默了很久，我還沒聽懂什麼意思，仔細想了幾遍，首先我還以為他想解除父女關係或者要離婚什麼的，但想到他的語氣以及其中的「其實」，想想就不是了。在仔細揣摩一下，似乎想表明什麼道理，但顯然這個環境中要表明什麼道理是還愚蠢的，而且，看爸爸的語氣以及他走進來的樣子也全然看不出。

我仔細揣摩了蠻長時間，感覺比我在學校里看到的每句話、每句哲理性的語言更難懂。真的，彷彿經歷了幾個世紀。

我想抬頭看看他的神情，但不敢，我覺得我一抬頭就不知道眼睛改定格在哪裏，以什麼為中心，那樣可能更尷尬——即使我們生活了10多年，但越大，似乎我和他越陌生。

這次好像停頓了很長時間，媽媽也沒有過來。我硬生生聽到指針的聲音撥過，平常我都覺得它是沒有聲音的，在這刻，突兀地那麼響，像是想儘力緩解我們之間的什麼隔閡。

我眼睛稍微朝上斜了下，慶幸他此刻沒有看我，他低頭不知道看什麼，我可以看到他尖削的側臉，他的頭髮垂下來，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和能透露他一些信息的器官。

我立馬轉回來，低低地看着自己的MP4，等他醞釀好說話。

他也許看我沒說話，又小聲地哀嘆一聲后——對，我聽得到。對我說：「你爸不是我。」

我還沒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低頭望着手看了半天。我和他似乎隔了好幾層的三稜鏡，慢慢地不斷折射才到我這裏。其實我首先想起的不是別的，而是被慢慢揪起的回憶，好像是發生在另外一個女孩身上的，我像是看電影一樣看去。

有一個男人，他坐在那個女孩床邊，告訴她世界很黑暗，人心很複雜，很不好意思，那個女孩才四歲，只知道怪獸很黑暗，奧特曼很厲害而已。

有一個男人，被老婆罵以後，只會找那個女孩訴苦，那個男人，你是不是很膽小呢？可惜那個女孩當時以為你在表演，還很高興地摸了摸你的頭。

有一個男人，出差的時候，被老總罵，被投資方看不起，被同事玩弄，是不是很慫呢？他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抱了個娃娃，送給那個女孩，兩個人都笑眯眯的，結果到他到房間以後，那個女孩隔着房門聽到了爭執聲，抱着娃娃哭了一夜，她以為是她造成的。

那個男人漸漸變成中年男人了，但沒有長啤酒肚，瘦瘦的，像是歲月遺忘了他，真的，接下來所有人都遺忘他了……

對，我看得很清楚，那個女孩確實是我，有我過去的臉——胖嘟嘟的，現在也是，只不過收斂了點，眼睛大大的，扎的辮子像是長江七號，穿着粉紅的蕾絲花邊裙，我慢慢伸出手，想去摸，但都模糊了，越來越模糊，眼淚悄悄落下。

然後才想到的是他的那句話。他不是我爸爸？開玩笑嗎？呵呵，一點都不好笑。

也許是思維停住了，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這句話真正什麼意思。

但我想不通的是，他為什麼要被媽媽罵？他還那麼努力工作……傻子嗎？

但我想好以後，就立馬被憤怒填滿了，我輕輕地說了一聲：出去。

我知道有什麼東西要爆發了，所以才叫他快點走，他好像沒聽到。然後我「嘩」地站起來，推着他比我大得多的身體，故意推着他的背部，不想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邊嘴裏還說着：出去啊，滾啊。

「啪噠」鎖上門以後，我馬上倒在床上，心裏一陣空洞，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他說滾，好像他才是受害者，或者和他根本沒關係。

但是我肯定顧不得那些了，事實也是，都想着他們的好，他們的壞。想了很長時間，眼淚濕濕地粘在枕頭上，枕頭上小動物的眼睛也被我沾濕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去的，但我覺得沒有睡，因為我做了滿滿的夢，夢裏很現實，現實得不像它了。

我從出生睡到現在，想得比我上學時的函數什麼的都要多得多得多，我沒有敢醒來，我怕我醒來，就會像電視里一樣，老了很多。我能想像我是蜷縮在被窩裏的，抱着溫暖我的娃娃，可我沒想到，我抱的卻是爸爸……爸爸？呵呵，他送給我的。我做了很多的夢，一個一個接連不斷，像是串通好來氣我的。我也掉入他們的陷阱里了，我能聽到我耳邊的呼呼聲，也許是我不斷舞動的手，想趕走他們，但卻不願意醒來。

一個世紀，兩個世紀，三個世紀……

我掙扎著，不想要陷進去，但夢卻像泥潭一樣，沒有着力點，我能踩到的，只有斑駁雜糅的軟泥。

有一瞬間，「啪」地一下，我感覺我已經醒了，已經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感覺到淚流在臉上蒸發后的干竭的地方，還有濕濕冷冷的空氣，窗戶好像沒關，吹進來的風冷冷的。我知道自己醒過來了，但就是不願意睜開眼睛，因為潛意識裏，眼睛閉着，就算是睡著了。

我嘗試着用鼻子吸了兩口氣，塞住了，看來是被風吹的。

沒辦法，我還是瞞不住。只能病怏怏地起來，事實上我沒生病，只不過有點虛弱。沒想到夜晚出奇得亮，我總以為夜晚是很黑的，是我一個人不敢睡的，是我永遠看不到的。結果今天看來，夜晚那麼亮，那麼美，我原來以前一直曲解它了。我拿了旁邊一件粉紅色的大睡衣套在我原本穿的蕭條的身上。然後把一些數據線、MP4線和充電器的線整理好，放在床頭柜上。這時候我才爬起來，做那一切的時候，我感覺我像黑暗裏的小巫婆，調配着各種各樣的毒藥，去隨時毒死世界上各種各樣的白雪姑娘。

外面的雪停了，但地上厚厚的，白白的，像好幾層雪白的棉被鋪在地上——我想跳下去躺着，永遠別醒來。我突然這麼想，很浪漫，但我從來都不是這樣一個女生。

我關上了窗戶，實在太冷了，醒來以後感覺特別冷。慢慢關上的同時，因為外面還有昏黃的路燈點着的緣故，我可以看到窗戶里似乎有什麼東西。

我立刻停止了動作，轉過頭來。

我第一個反應是，哇，好可愛啊。

然後才反應過來，剛想叫，覺得已經深夜，就慌忙堵住嘴巴。

最後的反應是，它們是什麼啊？

我愣在那裏思考了蠻長時間，雖然大大地被驚嚇到了，但我深信，這麼可愛的東西是不會害人的。但它，不是，是它們會不會變成別的樣子我不知道，但就如果是這樣子，把我殺了我都不會知道。

我試着活動了一下手指，說了一句「人類」的話，因為我覺得，這種東西絕對不是人。

就看領頭的那一隻（我所能看到的第一隻）。大海顏色的身體，透明的，因為我能看到後面的牆。在就是很卡哇依的五官。遠遠看去就像一個蔚藍色的球。對，它的身後還有各色各樣的球。

「你們是誰？」我說得很輕，因為我覺得它們肯定聽不懂，並且按照電視劇里，我問了這句話以後，第二天新聞就會報道什麼女屍了。

那隻藍色的小怪物搖了搖它的身體，能看到很多水珠都抖落下來，然後又一瞬間復原到它身體上。

「你是誰啊？」這句話是那隻藍色小怪物問的，聲音沒我想像中的可怕，反而是很可愛的那種聲音。並且很和氣，語氣不突兀也不挑釁，讓我感覺像是小妹妹。

我沒敢像他不回答我問題一樣不回答它。

「我叫蘇研。」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臉還紅了，剛才我問的問題沒得逞，我又追加了一句，「你呢？」

「我啊？我叫妖妖，不知道是誰給我取的」它滿不在乎地說。

手上的汗開始蒸發掉了，因為我覺得，它們應該並不是很難相處，儘管它們出現地那麼奇怪，但我覺得，它們會是天使，而不是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