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便是死也不枉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便是死也不枉了

章節名:第一百六十五章便是死也不枉了

「駕」呼嘯的風聲里,楚清歡用力揚鞭,知道墨騅即使不用鞭子抽也能跑得飛快,卻一次次被她鞭梢帶起的脆響催促着,驅動着。

快點,再快點……

哪怕冷冽的風颳得臉生疼,哪怕整個人似乎隨時都可能飛起來,她還是怕不夠快。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好端端的人,不過才離開了半晚,怎麼會突然病情惡化,命在旦夕?

可鍾平的表情作不了假,也不可能作假。

當從他口得知這一消息時,她腦中忽然一白,什麼都沒有想,一把將夏侯淵推下馬背,奪過鍾平手裏的馬鞭便沖入城門,直奔皇宮。

腦海里全是那個病弱男子的臉,還有在她離宮趕往城門前的那一眼,那眼裏浮浮沉沉,似有無數種情感融匯在那狹長眼眸中,又似有很多話想對她說,最終什麼都沒有出口。

那時候,她感覺到那雙眼眸一直凝注着她的背影,那樣久,久得在她出了宮門之後還能感受到那種狀若無物的輕柔與宛如實質的深刻。

她突然就想起,這種眼神,應該稱之為不舍。

她其實很想對他說,等着她回來,給他帶回好消息。

這人看似最不正經,思慮實則極重,否則這病也不至於毫無起色,可如果她說服了夏侯淵,文晉能重新回到以前的平靜,這病想來也會好得快些吧。

可現在,她還來不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卻……

整個天地都似乎只有墨騅狂奔的蹄聲,開始時身後還能聽到馬蹄聲追來,後來便漸漸遠去,再也聽不到,她沒有去注意這些,只是不停地問自己:可會晚了?可還趕得及?

那種病她再清楚不過,一旦發作起來,生死也許不過是頃刻之事。

「讓開,統統讓開」守在御書房前的侍衛遠遠地看到她來,發了瘋一般地將門口的人推到兩邊去,空出了一條道。

楚清歡翻身落馬,連韁繩都沒有扯,直接從沒有減速的墨騅身上跳了下來,着地的時候在地上連滾了幾圈才將衝力卸去,不顧磨破了皮的手肘與膝蓋,衝過去便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濃烈苦澀的藥味便兜頭兜臉地撲來,裏面很靜,幾名面朝里默立着的太醫被這開門聲驚動,紛紛回過頭來,看到是她,又無聲地退到了一邊。

都是太醫院裏比較年長的那幾位,頭髮半白,見慣了生老病死,此時都紅了眼眶,神情黯淡無光。

軟榻邊的老院正默默拔了榻上那人身上的金針,收起,背起藥箱,與其他太醫一同退了出來。

「公主,時辰不多,您有什麼話……就儘快說吧……」在經過她身邊時,老院正低低地說了一句,話未說完,已以袖掩臉,話不能續。

手裏忘了扔的馬鞭子忽地掉到了地上,楚清歡突然象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腳下一軟,險些站立不住。

原本還想,情況不至於那麼壞,他當初昏迷了六天,醒來之後不也好好的沒事么?

可如今,心裏僅存的最後一絲僥倖還是被無情地撲滅,她不知道老院正是何時出去的,又是何時關的門,整個人象是失去了重力,腳下虛浮不着力,一步步機械式地朝那張軟榻走去。

榻上的人合著眼眸,烏黑的眼梢斜斜向上翹起,睫毛密長,膚色透明,淡淡青筋覆於薄薄的皮膚之下,比尋常人要淺的唇色淡得沒有血色,他安靜地躺在那裏,象是睡着一般,連呼吸都幾乎感覺不到。

她輕輕坐在榻側,伸出手,指尖有着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輕顫,握住他露在羽毯外的手。

手冰冷,冷得她心頭一縮,不自覺地便握緊了那隻手。

榻上的人卻緩緩睜開眼眸,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笑了開來,「楚楚……」

「不要說話。」她的聲音微啞,很輕,「好好休息,不會有事的。」

嚴子桓搖了搖頭,極慢,彷彿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要花費他很大的力氣一般,語聲輕得如同落雪飄過,「撐到現在,就是想跟你說幾句話,你不讓我說,以後就沒機會了……」

「說什麼喪氣話。」她拉過毯子蓋在兩人手上,另一隻也攏了上去,輕輕地搓着他的手,低聲道,「你想說就說吧。你這人,我以前嫌你太過聒躁,後來又嫌你什麼話都悶在心裏,現在說出來也好。」

他微微出了會兒神,似乎因她的話勾起了某些往事,笑了笑,「是啊,那時候……真讓人懷念。」

如果能回到最初,回到兩人初初相識的時候,那該多好。

雖然他對她有所隱瞞,她對他有所防備,可有太多的美好光景值得懷念,讓人留戀,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一遍遍翻出來重溫,一遍遍不自覺地微笑,一遍遍地想如果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中間沒有隔着那麼多的障礙,那麼深的溝壑,他們兩人會如何?

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

終究只是想想。

「我也挺懷念的。」楚清歡亦彎起唇角,臉上的線條顯得柔和靜雅,「雖然我不喜歡紈絝浪蕩子弟,那時候對你也沒什麼好感,不過看得久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等你身子好了,把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都翻出來,比你這身白衣服好看多了。」

「真的?」他有些好笑,眸子裏璀璨光芒一閃。

「真的。」她很嚴肅地點頭。

他便看着她笑,蒼白的臉因為這笑容而生出幾分生動惑人之色。

他的容貌本就生得極好,尤其那一雙眼眸,上挑的眼梢輕輕一揚便是一番媚惑之姿,少有女子見了能不動心。

「能讓你違心說這些話來讓我開心,我便是死也不枉了……」

「好好的又說什麼死不死的!」她沉了臉,抿緊唇角。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手心因為她的揉搓似多了一絲溫度,唇色卻比之前更白了些,透出淡淡的青,她看在眼裏,只覺得胸悶得透不過氣。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他轉開了話頭,喘了口氣,象是呼吸有些不順,「知道夏侯淵為何要殺我么?」

「他跟我說了,是你父親跟他有仇,所以才要連帶着殺你。」她揉着他的胸口,平靜地阻止他,「一切都過去了,他已經答應我退兵,與你之間的恩仇一筆勾銷,你就不必再提了。」

「他果然答應了你退兵……」他似乎並不意外,甚至有些欣慰地低喃,隨後對她緩緩道,「他沒有明說,我卻是要告訴你的……多年前,我父親出使大鄴,恰巧烏蒙大汗也在兆京,兩人暗中聯合,企圖殺死他父皇……當時他父皇有幸察覺,未讓他們徹底得逞,卻也中了毒,以致不久之後駕崩,他的母妃也在那時候被燒死……」

「他當時年幼,喪了母,又被廢黜了太子之位,遠赴淮南……說起來,都與那事有關……他原先不知道,想來是最近查清了此事,又得知了我的身份,才會射我一箭……那樣的仇,他又豈能不報……」

他低低地笑,引得連着咳了好幾聲,楚清歡替他順着氣,心中不免感到意外。

她只從葉蘭雅口中得知夏侯淵幼年時吃的苦,但從不知這是蕭天成與烏蒙大汗一手造成的,難怪……這樣的宿仇,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是要報的。

「楚楚,夏侯淵是這世上唯一能配得上你的男人,相信他會對你好,也有能力護着你……」他看着她,眸光深深,「有他在,我放心。」

他的臉上泛著一層青氣,唇色青中帶紫,呼吸亦漸漸急促起來,那種生動的,屬於正常人的鮮活氣息正在慢慢離他而去,然而他的眸光卻始終柔中帶笑,一刻也不曾離開她的臉。

她的心象被什麼緊緊揪住一般,嗓子眼裏那團氣流堵得她眼睛澀疼。

「你這是在為我安排男人么?」她勉強扯動了下唇角。

「我也不想……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想要開口向你求婚,求你嫁給我?」他依然微笑着,「可是,我就要死了……楚楚,我捨不得,捨不得……我還沒有等你真正愛上我,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

似有洶湧的潮水撲天蓋地湧來,將她從頭到腳淹沒,而她就是個不會游泳的人,被這灌入口鼻的水嗆得鼻根酸透,偏偏什麼都流不出來。

「只要活着,總會有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她緊攥著羽毯一角,藏在他看不見的角落,壓着胸臆中翻滾的浪潮,平靜地看着他,「所以,你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機會向我求婚。」

他定定地望住她,唇角含笑,卻是淡淡的無奈。

昏黃的燈光映着他青白的臉,給他鍍上了一層沉沉的死氣,那是將死之人才有的氣色,但他的眸子卻黑得透亮,蘊含着無盡的情意,那般深,那般深……

深得讓她不敢相對,卻又無法挪開。

那是不舍,那是眷戀,那是一個年輕美好的男子在這世間彌留的最後一刻,對於所愛之人最後的留戀。

「原諒我,到現在才說出真相,之前不說,只是想讓你多陪我些日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呵呵……我知道我向來很自私,不要怪我好么……」

「我現在把文晉還給你,你不許推辭……你現在是文晉的大長公主,又是前朝的公主,由你來繼承皇位,沒有人會反對……」

「傅一白與我相交多年,他會輔助你……他雖年齡與我相仿,但有傅家這個倚仗在,你不用擔心他資歷不夠……」

「我知道那些話騙不過你,以你的聰慧,定會識破我的用心……但我還是想試一試……我不想讓你陷入兩難之境,也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這般模樣……你知道,我是最在意外表的,總想給你留個好印象,也不至於以後想起來,就是如今這副醜樣子……」

「楚楚,來生我想早一點認識你……早一點認識你,也許什麼事都不一樣了……我很後悔,如果我早一點下山,最先遇到你的人一定是我,哪裏還輪得到夏侯淵……夏侯淵,便宜他了……」

「也幸好你先遇見他,否則,你豈不是要守活寡了……我可不願……不願……」

「楚楚……楚楚……」

悠悠的嘆息回蕩在空落落的大殿,象一陣輕風吹過,了無痕迹,了無痕迹……就象一個鮮活明妍的生命,在這黑沉的大殿,晦暗的燈光中悄然逝去,如一粒輕塵無聲無息地落入塵埃,不驚不擾,安靜祥和。

一滴淚珠倏忽跌入柔軟蓬鬆的羽毯,綴於羽尖,晶瑩剔透,純凈如水晶,宛如那男子的眼眸,那般清澈透亮地映着她的臉,眸子深處是不加掩飾的深情。

那一次城外初遇,那一次臨街對望,那一角緋色衣袖輕輕搖曳在微風裏,曳出了滿街驚艷的目光,也曳出了那一段公子追美人的最初時光。

「在下嚴子桓……姑娘可以叫我子桓,或者桓……」

「真是奇怪了,凡是見過本公子的女人,上至八十,下至八歲,哪個不對本公子動心的,偏偏這個……寶兒你說,是不是沒天理了?」

「姑娘深夜來我房裏,是想我了么……不要走,我怕……掛一晚上好不好……我不介意給你看……」

「如果姑娘願意嫁給我,就算挖了我的眼珠子也甘願……」

「你看,這裏有現成的軟榻,又只有你跟我兩個人,孤男與寡女,兩情相悅,再來個乾柴遇烈火……試完了,你可以再決定嫁不嫁給我……」

「楚楚,象我這麼好的男人,打着燈籠也找不着,你為什麼不想嫁給我……你看,我未娶你未嫁,咱倆正好湊成一對……」

「楚楚啊,我不想與你爭,但我們陛下的意思是,如果不求凌雪公主答應與文晉和親,我便不能回去……多麼凄慘的後果,你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我浪跡天涯……」

「要不這樣吧……我也不跟你爭了,把凌雪公主讓給裴玉,你呢,跟我迴文晉,嫁給我家太子,這不就兩全其美了么?」

那一字字,一句句,當初說的是何等的輕快玩笑,如今想來,卻是字字如針,扎得人無一處不疼。

無一處不疼。

「哇」里側的榻腳邊,突然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一個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的身子,雙手緊抓着自己的衣衫,那樣用力,用力到彷彿那樣才能抓住什麼,不至於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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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后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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