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蒼莽蜀山中,李筠這個異常龐大的引靈陣足足布了十天。

佈陣不比挖溝,一路上他不敢有一點錯處,生怕一個不好,便要禍害一方。

這一行但凡還能喘氣的,全被他支使得團團轉,有領路的,有四處搜刮靈石的,有幫着計算佈陣的,十來天下來,都已經筋疲力盡,更不必說輪流阻擋獻祭之術的韓淵他們。

一行人身上所有的丹藥全進了韓淵和水坑的肚子。

水坑剛吞下妖丹的時候感覺自己會被這東西撐爆,眼下卻覺得三千年根本不夠用,得三萬才行!

李筠宣佈「陣成」的一剎那,韓淵再難以為繼魔龍的身體,頃刻變成人形,半死不活地掉下來癱倒在地,耗損太過,他臉上幾乎冒出了一股近乎病入膏肓的死氣。

然而即便這樣,苟延殘喘的大魔頭仍然身殘志堅地伸出一爪子,拚命抓住了李筠的腳,氣如遊絲地說道:「你……別忘了……真龍旗……」

李筠無暇對他表示嘲諷,當即將鞋一扒,光着一隻腳御劍而上。

他御劍如風,一路追逐著沿着引靈陣呼嘯而去的獻祭之術,無比緊張,為了這東西,李筠原本財大氣粗的儲物袋已經盆干碗凈了,各種靈物、符咒全部消耗乾淨,饒是這樣,他還是低估了這獻祭之術的強大。

引靈陣幾次三番險些要泄露出來,陣法每有破口,這一群修士便要大呼小叫如河邊縴夫,一擁而上,修得修、堵得堵,這熱火朝天的幹活模樣,倒真像是要將蜀中大山開出一條入地深溝來。

白虎山莊長老被鬼影所傷,狼狽得沒個人樣,還非得沖在最前頭,他御劍蹲在天上,雙臂從兩膝上垂下來,張著嘴伸著脖子,近距離地目睹了那獻祭之術泄洪似的順流而下,順手將沒頭蒼蠅一樣險些撞到他身上的年大大拎過來,放在一邊,喃喃道:「居然成了……」

李筠見了,立刻遠遠地打出一個信號,拚命地揮手,要求所有御物的人都落下去。

下一刻,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平地而起,所有還傻傻的停在天上的人全都被波及,紛紛從自家兵器上滾了下來。

那獻祭術中彷彿含着無數幽怨、暴怒、仇恨與絕望,自高崖流斜而下,如星河傾覆,落地成湖,汩汩而動間,無數荒山被夷為平地,原本的地貌面目全非,深不可測的懸崖露出猙獰的溝回。

天……

獻祭之術引起的地動足足持續了一天半方才塵埃落定,李筠一隻腳沒穿鞋,金雞獨立地提着,呆愣地喃喃道:「這也能擋上一時三刻……韓淵,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韓淵奄奄一息地不說話,看起來已經遭受了列祖列宗的愛撫。

水坑急道:「他怎麼了?」

李筠彎腰打量了韓淵片刻,搖頭晃腦道:「唉,這樣看來,那真龍骨我可不一定能給你要來了,差一根龍骨尚且如此,要是真給你補全了,你豈不是要翻天?」

原本快死的韓淵聞言立刻就地復活,迴光返照似的掙紮起來,奮力將李筠那隻鞋砸了過來:「你敢!我跟你不共戴天!」

白虎山莊長老騰出手來,聯絡了蜀中幾大門派,包括明明谷。

各大門派也有眼色,隔日便紛紛送來各種傷葯補給,一行人在蜀中休整了大半個月才繼續往南。

韓淵自覺收拾了唐軫與卞旭,養好了傷越發不可一世,一路主動循着好幾個膽敢造反的魔修,來了個乾淨利落的殺一儆百。

等他們抵達南疆的時候,因為九聖身死便生出異心的魔頭們基本已經被韓淵震懾住了,一時間紛紛蟄伏下來。

「前面那片瘴氣攔路的地方就是魘行人所在了。」韓淵道,「這裏不歡迎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滾吧。」

水坑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對這天下第一魔窟十分好奇,問道:「四師兄,你們魔修會劫財劫色嗎?」

「劫,」韓淵看了她一眼,充滿蔑視地冷笑道,「但是劫色只劫人,不劫長尾巴八哥,你不必擔心。」

水坑憤怒地沖着他的後腦勺噴了一把火。

「別忘了把真龍旗給我送來。」韓淵一擺手化解了她的小火星,說完便大步往魘行人老巢走去。

他一抖袖子,一道巨大的山門憑空而出,上面一個龍飛鳳舞的「魘」字宛如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怪物,晦暗森冷的魔氣上下翻飛,與林間毒瘴融為一體,看起來說不出的險惡。

一塊血色的八卦圖從韓淵那已經破破爛爛的蟠龍袍袖中飛出,噹噹正正地打在了「魘」字旁邊,立即烙下了一個帶着血氣的印記。

這血印彷彿油滴入了沸水,一時間,魘行人山谷中起落了無數雙窺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這位歸來的大魔頭。

韓淵穿着破爛如乞丐的衣服,步履間卻仿如回歸龍庭的帝王,旁若無人的身影闖入了群魔故里。

可惜沒走幾步就被破壞了——水坑方才還要將他燒成人干,這會見他背影,心裏又忽然空落落的,不由得高聲叫道:「四師兄,我們以後來找你玩啊!」

韓淵:「……」

「玩個蛋,」他咬牙切齒地想道,「丟人。」

巨大的龍影在韓淵身後一閃,蒼龍入海似的一頭扎進了南疆瘴氣中,再不回頭。

他將終身鎮守在這裏。

一行人就此分別,了結了天衍後事的游梁無處可去,李筠循着嚴爭鳴給吳長天的承諾,決定將他帶回扶搖山。

年大大則報備一聲后,孤身去了東海,尋找年明明的轉世。

可是茫茫人海,找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小男嬰談何容易呢?何況韓淵只是告訴他一個大概方向,准與不準還在兩說。

年大大在東海附近轉了幾天,不大甘心,想找個地方住上一陣子,慢慢尋訪。

他扮作凡人,找人打聽便宜的地方投訴,被一個漁民領到了東海岸邊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只見那有一棵大得要成精的枸杞樹,枝幹橫七豎八得好像有參天野心,一排排掛着紅如血珠的果子,樹下坐落着一個破敗的小院子。

院門口幾塊大石頭圈了個豬圈,門邊一副對子,左面是「三文一宿」,右面是「愛住不住」。

年大大被這等氣魄鎮住了,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敲了敲門,沒敢敲大聲,耗子撓門一樣。

撓了半晌沒人搭理,年大大已經準備走了,便聽「嘎吱」一聲,裏面走出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分明是個凡人,通體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派。

那壯漢瞪着年大大,喝道:「你沒吃飽飯嗎?會不會敲門?到底住不住!」

年大大被這凡人無法形容的氣派鎮住了,順口道:「住……住,前、前輩,我住。」

「前輩?」那壯漢一挑眉,聲如洪鐘道,「哦,鬧了半天你還是個修士,沒見過你這麼窩囊不成器的修士,交錢,滾進來!」

年大大不敢有絲毫異議,圓溜溜地滾了進去。

而直到年大大在東海住了兩個多月,山川間的魔氣才漸漸沉澱消散——

那十萬八千階的不悔台讓當世兩位大能足足跋涉了近三個月。

兩人身上大小傷口無數,此時即便是程潛,在看見頂端的一瞬間,腳下也忍不住踉蹌了一下,險些跪下。

太艱難了,霜刃的劍光都被磨得黯淡了,程潛簡直想直接從這裏滾下去,他一點也想不出童如當年是怎樣上來的。

不悔台上空寂肅殺,嚴爭鳴走在前面的腳步忽然一頓。

程潛疲憊地啞聲道:「怎麼了?」

嚴爭鳴:「你來看。」

只見不悔台上有一枚腳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跡已經露出了陳腐的鐵鏽色,卻被不悔台忠實地保存了下來,幾百年沒有一絲褪色。

只看這枚驚心動魄的腳印,便能想像得出當年童如孤身闖入是怎樣的光景,他一條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條腿還在石階上,一身的傷。

他想必是強弩之末,無力地將手重重地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才留下了這樣重的一枚腳印。

當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頭望向那熠熠生輝的心想事成石時,會不會好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沒有人與他輪流執劍、彼此護衛,他獨自背負着無處訴說的非分之想,在心魔與良心的雙重拷問下,背離塵世,踏血而來。

這樣一想,做小輩的雖然明知他為了一己私慾走火入魔,引來了諸多禍事,卻忽然之間無法說出多麼苛責的話來了。

不悔台中間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記還在,兩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腳地撤下冰心火。

那塊石頭彷彿有靈,只要人輕輕一推,便自己歸了位,嚴絲合縫地沉澱了下來。

它中間流動的浮光一瞬間便凝滯了下來,周遭始終在糾纏不休的魔氣好像變成了一把細灰,忽地一下,煙消雲散了。

不悔台上一塵不染,也不見一個符咒,可它就是讓人有種極端寂靜的感覺,好像人心中種種野心奢望,到了此間,都會不由自主地平息寧靜下來,回歸到為人本質的潔凈來。

此地跋涉十萬八千階,彷彿度過了十萬八千場劫難的一個歸宿。

程潛聽見龐雜的哭聲與喊聲、笑聲與吼聲,它們一同離他遠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個夢境走到了頭,心間一時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聽見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

他腿有些麻,腳下一個踉蹌,便乾脆順應了本能,仰面躺下,聽着四周禍亂的心魔逐漸安靜溫順下來,感覺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嚴爭鳴也比他強不到哪去,將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撐在了霜刃上,站在旁邊發了會呆,突然問道:「當年童如師祖對心想事成石許願的時候,願以百萬怨魂為祭……那現在呢?算是怎樣?」

程潛閉着眼睛,幾不可聞地說道:「怎樣也不怎樣,那塊石頭其實也並沒有讓他心想事成吧?」

扶搖派的血脈還是斷了,木椿師父還是死了。

故人們還是一個又一個地決絕而去,人間還是被拖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亂局……

至今方休。

劫難像一把燎過平原的大火,無情又無法抵擋地碾壓過去,將一切都焚毀在灰燼里。

唯有細草嫩芽,死寂過後,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風裏。

「枯木逢春」,像一個開頭,也或許是一個結局。

嚴爭鳴靜立片刻,說道:「等我們回去,你有空帶我去一趟忘憂谷吧,我有點想見見師父和師祖。」

程潛口無遮攔地說道:「去跟他們顯擺掌門師兄你百年來力挽狂瀾、復興門派的豐功偉績嗎?」

嚴爭鳴:「……」

被師弟看透了的感覺真不舒爽。

他惱羞成怒地抬腿給了程潛一腳:「讓你帶路你就帶路,哪來那麼多屁話!」

可惜計劃好的這一行註定事與願違。

兩個月後,嚴爭鳴嘴裏叼著一片「障目葉」,艱難地掩去自己的生氣,趕在黃昏一刻跟程潛混進了忘憂谷,兩人一路穿過鬼蜮,輕車熟路地尋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

誰知原本在那的屍骨卻不見了。

兩人在原地找了好幾圈,一無所獲,程潛險些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直到他最後從大樹下挖出了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

這才想起童如同他說過的,下次再來,恐怕就不能相見了。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滿,大罪已贖,終於與山川草木同去了。

兩人在天亮前原路離開了忘憂谷,嚴爭鳴這才吐出障目葉,問道:「師父和師祖的魂魄消散了嗎?」

程潛想了想,答道:「不如說是飛升了。」

這麼一想,心裏忽然就覺得釋然了。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番外大概2-3個,放在本章作者有話說,不定時更

每天十一點的日子結束啦,謝謝大家^_^

番外一扶搖山記事

(一)文老闆和小胖墩

半年後,年大大與文老闆辭行,結清了住店錢,準備回扶搖山——文老闆姓文名靜,乃是那位「三文一宿」的破客棧老闆,生得膀大腰圓,早年給人走過鏢,滿身跑江湖的悍氣,一頓能吃八個大饅頭。

兩人的告別場景毫無離愁別緒,因為在場的第三位朋友實在太能攪合了。

這位朋友身高不過三尺,乳牙方才長齊,長與寬乍看分別不大,遇上陡坡基本不必費力行走,就地十八滾即可,此時,他抱着年大大的大腿,嚎得肝腸寸斷,凄凄地哭道:「娘……娘不走!」

這位小友有無數位娘,男女老少不一,其中生身之母有一位,其餘都是他自己認來的——誰給他吃,他就管誰叫娘。

文老闆捂著一隻耳朵,對年大大咆哮道:「你不是說你是來找人的嗎?找著了……唉,你想點辦法,讓這鬼東西別再嚎了!」

年大大扯著嗓子奮力蓋過那崽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吼道:「你給他拿塊糖!」

文老闆道:「我他娘的去哪找糖!」

說完,他怒氣沖沖地進屋,從廚房翻出了一塊鹵鴨脖,粗暴地塞進那小胖墩嘴裏:「吃吃吃!」

小胖子吧嗒吧嗒嘴,嘗出了點味道,頓時不再對年大大有興趣,蹲在一邊安靜地啃了起來。

文老闆糟心地看着小胖墩,問道:「你要找的人該不會就是他吧?」

年大大面露羞恥。

文老闆:「是了,我聽說過你們修士講究轉世,不過你這位道友上輩子練的不會是大肚神功吧?」

年大大:「……」

雖不中……亦不遠矣。

練過大肚神功的轉世兒童無憂無慮地沖文老闆呲牙露齒地一笑,屁顛屁顛地叼著鴨脖子跑到他面前,清脆地仰面叫道:「娘!」

文老闆面無表情道:「滾!」

罵完,文老闆像是忽然有些感慨,說道:「要說起轉世來,我這個人從懂事之後走南闖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到哪都覺得差了點什麼,直到我來到東海,突然就感覺回家了似的……聽說東海這一帶百年前有很多修士來往,你說我不會也是誰的轉世吧?」

年大大聽了,試探著問道:「文老闆也有求仙問道的意思嗎?不如我引薦你……」

「哎,我就是那麼一說,」文老闆擺擺手,隨意地在小胖墩的大禿瓢上摸了一把,「我感覺我就算修也修不出什麼出息,學成歸來還是想開個小客棧當老闆,跟現在一樣,修來修去都是脫褲子放屁——行了,我替你穩住了這個祖宗,你快走吧,有緣再見。」

年大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胖墩,終於沒說什麼,自己走了。

他本來動過將年明明的轉世帶走的念頭,可是見那小胖子這一世衣食無憂,父母雙全,在市井街頭混得如魚得水,便忽然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想來對年明明來說,飛天遁地,也未必有蹲在地上啃個鹵鴨脖子來得快活吧?

何必攪擾他呢?

(二)畫像

話說諸多事端塵埃落定后,眾人紛紛回扶搖山,總算是安定了下來。嚴爭鳴陸陸續續地命人將扶搖山莊一些東西搬了回來。

日子久了雜物就多,嚴掌門本身也不是什麼特別有條理的人,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有過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他懶得收拾,便支使程潛去,結果程潛任勞任怨地整理了半晌后,從中翻出了一打畫像——他自己的。

嚴爭鳴當年畫過無數幅程潛的畫像,大多是傷心之下當場就毀去了,不過畫得多了總有漏網之魚,到底有幾幅留下來了。

程潛越看越喜歡,乾脆自己默默地收藏了起來,繼而他又想起來,童如師祖還沒來得及留下畫像,師父算是有一幅,卻被他自己毀了,更不必提他那自始至終都是一出悲劇的師伯蔣鵬,於是起了性,想給先人們補上。

程潛的書法很有功力,作畫卻不怎麼行,於是跑去請掌門師兄執筆。

嚴掌門聽了,矜持地衝程潛勾勾手指,叫他附耳過來,掛着正人君子般的端莊神情,這樣那樣地提了一番又無理又猥瑣的條件,身體力行地為程潛表演了一番何為衣冠禽獸。

程潛當即決定讓他哪涼快哪待着去,隨即把掌門轟出了清安居。

最後他只好湊合著找了二師兄,李筠欣然同意,帶上一隻愛湊熱鬧的小師妹,到九層經樓中的倒數第二層里揮毫潑墨。

期間,勤勞的小師妹挽起袖子,將常年積灰的倒數第二層從頭到尾打掃了一遍,將每一幅先輩們的畫像都抖落開,好生清潔了一番。

忽然,水坑驚叫道:「呀,二師兄!」

李筠按著程潛的描述在紙上耕耘,畫興正濃,頭也不抬道:「幹什麼?」

「你在畫上!小師兄,快看!」水坑將一副經年泛黃的畫像展開,畫上的前輩不修邊幅,長發披散,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小白臉,那五官神情,分明是李筠在世。

程潛再一看,下面分明寫着:文竹真人,某年某月拜入扶搖派,乃為某代弟子,其人極善奇技淫巧,精通旁門左道,入道氣門獨樹一幟,至今不詳,因身邊有九連環一副,故稱其以「九連環」入道。

扶搖派傳承中,那位老前輩好像和嚴爭鳴提起過扶搖祖上出過一個「以九連環入道」的,還將那位前輩的手札交給了李筠。

所以……只是物歸原主嗎?

鬧了半天,千古九連環只一人。

這位千古一人的二師兄完成了幾幅大作,被聞訊而來的嚴爭鳴看見了。

嚴爭鳴瞻仰了半晌,給出了一句中肯的評價:「二師弟,你歇一會吧,別欺師滅祖了。」

李筠不服,繼續揮舞丹青,畫了一幅身在南疆的韓淵,有一年中秋節帶了過去,興緻勃勃地展示給了韓淵看。

韓淵看完以後,感覺昔日同窗之情徹底破滅了,又念及自己至今沒有得到真龍骨的受騙經歷,頓時決定新仇舊恨一起算,將李筠一直追殺到南疆邊界……唔,這是后話了。

番外二

一天,年大大和游梁正在不知堂里修理桌椅板凳,就見他的二師伯像條脫韁的野狗,從山頂呼嘯著奔將而下,口中一波三折地喊道:「別追我,我要閉關……關……」

年大大和游梁面面相覷,不知道「閉關關」又是什麼鬼東西。

他餘音未散,那李筠已經腳下生風地鑽進了半山腰上一處無名洞府中,回手將洞府門口的禁制封上了,一番作為可謂是眼疾手快。

誰知下一刻,一道不講道理的劍光從天而降,將那不知哪個前輩留下的禁制劈了個稀巴爛——嚴掌門殺氣騰騰的露了面。

年大大滿臉崇拜地用胳膊肘一捅游梁,讚歎道:「我天呢,你師父真厲害。」

游梁:「……」

他還是感覺自己應該和年大大換個師父,這樣一來,倆人都不像入錯門的了。

被追殺的李筠一邊倉皇逃竄,一邊引吭嚎叫:「師父啊!大師兄要殺人啦,您老人家快睜開眼看看吧,您走得早啊,沒人管得了他了,沒人為弟子做主了,他現在一手遮天了……蒼天啦,救命啊!」

年大大目瞪口呆,頭回聽見這樣成體系的哀嚎。

游梁若有所感,一抬頭,正看見山間樹林里紅影閃過,他們水……不,韓潭小師叔同白鶴一起悄無聲息地溜過,輕車熟路地佔據了一個又方便看熱鬧、又不會被當成熱鬧看的隱蔽位置。

這得多少次「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悲慘經歷,才能練就如此老道的經驗?

游梁頗有幾分沉穩的機靈氣,立刻決定效仿長輩,將年大大的腦袋一按,動手關上了不知堂的院門,兩人一上一下,一起從不知堂那四面漏風的門縫裏往外望去。

這個事情,可謂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總而言之,全賴李筠自己喝多了嘴賤,被追着揍一點也不冤枉。

頭幾天正好是中秋,除了滴酒不沾的程潛,眾人都多少喝了些,程潛在李筠那看見一本講偏門符咒的雜本,一時興起要借走去看,誰知剛一翻開,裏面就掉出了一張「書籤」,好死不死……正好是當年嚴爭鳴寫給李筠要清心丹的那張字條。

程潛當然是認得他們家師兄的字跡的,其實也並沒往心裏去,只是順口一問。

誰知那李筠喝得找不着北,本來就在發酒瘋,聽了這麼一問,頓時一副受到了莫大驚嚇的模樣,對着不明所以的程潛吼道:「大師兄!大師兄你露陷了,這可不怪我!」

程潛:「……」

原本只是隨口一提,聽了這句話,少不得要好好打聽打聽了。

後來……聽說程潛第二天就去了山頂閉關練劍,連清安居的門都不挨了。

誰企圖去山頂「打擾他閉關」,都得做好被霜刃掀下來的心理準備,扶搖山頂儼然已經變成了一大片冰天雪地,恐怕過不了兩天,山下村民就會傳出「神山死了老婆,一夜白頭」之類的鬼故事了。

嚴爭鳴抓耳撓腮,奈何不了程潛,只好漫山遍野地追殺李筠這個罪魁禍首。

李筠:「救命啊!殺人啦!小師妹!三師弟!」

水坑躲在山間密林里裝死,撫摸著白鶴的鳥脖子,憂慮地說道:「我感覺還是回後山去征戰群妖谷比較安全,你覺得呢?」

白鶴蹭了蹭她的手心,支持她回去篡位奪權。

李筠發出了殺豬一樣慘烈的吼聲:「你們這群喪良心的……水坑!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見死不救嗎……小潛!你忍心讓一個被你威逼利誘的師兄為你擔這種罪過嗎!啊啊啊!大師兄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饒了我的狗命吧……」

突然,李筠的嚎叫和嚴爭鳴拆房子的動靜一同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年大大疑惑地抬起頭來,正看見他那永遠翩翩謫仙一樣的師父持劍站在山間一塊巨石上,冷眼旁觀著這場鬧劇。

年大大:「我師父好像是來普度眾生的。」

游梁嘆了口氣:「年師兄,你被罰了三百尺的符咒還沒刻完呢,還是躲三師叔遠點吧。」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嚴掌門搖身一變,從冷若冰霜的大魔頭變成了柔柔弱弱的白衣公子,低眉順目地叫道:「小潛……」

程潛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嚴爭鳴的腳緊張地在地上蹭了蹭,臉上卻做出一副「屈尊哄着你」的鬼樣子,乾咳道:「唉,算了,我還是給你解釋幾句吧。」

程潛冷笑一聲,輕輕地將霜刃戳在地上,洗耳恭聽。

嚴爭鳴僵硬地潤了潤乾裂的嘴唇,其實他心知肚明,清心丹那破事前因後果一目了然,根本沒什麼好解釋的,不管他說什麼,基本都是越描越黑。

嚴掌門啞口無言了片刻,終於,他決定豁出去臉面不要了,伸手一指李筠,義正言辭地一推二五六:「就是他添油加醋挑撥離間,我那張紙條就是讓他給我配幾味普通丹藥!李筠,你什麼東西,唯恐天下不亂是吧?一天不給我上眼藥就受不了對吧?從小就心術不正,沒有一點長進!」

這種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事,嚴爭鳴幹得爐火純青。

說着說着,他自己都快被自己說服了,一開始還有點色厲內荏,轉眼就變成了理直氣壯,並且理直氣壯得十分真誠,好像這一切真是李筠乾的一樣。

李筠從被劍修打爛的洞府里探出了一顆苦大仇深的頭顱,心道:「我現在叛出門派還來得及嗎?」

嚴爭鳴兇狠地別了他一記眼刀。

李筠縮了縮汗毛倒豎的脖子,違心地開口道:「可不是嘛!小潛,大師兄問我要的那都是止瀉藥,防水土不服的,跟清心丹一點關係也沒有!都是我……我我我胡說八道,不知所云,活該被掌門殺人滅口以正門規……哎喲!」

嚴爭鳴一條鋒利的真元從地下翻滾而過,精確地將李筠掀翻在地。

程潛聽了越發火冒三丈,面上卻依然是沉靜漠然的,感覺嚴爭鳴不單沒有坦誠認錯的意思,還學會了睜眼說瞎話。

實在是給慣得不能要了。

眼見程潛招呼也不打地轉身就走,嚴爭鳴忙膽戰心驚地叫住他:「等等,你要幹什麼去?」

程潛頭也不回地道:「啟稟掌門師兄,我要下山遊歷一百年。」

嚴爭鳴呆住了,終於感覺此事玩脫了。

李筠和遠處躲著看熱鬧的水坑也都跟着一起傻了眼,水坑再也顧不上作壁上觀,跟炸了毛的白鶴一同亮翅而出——這小師兄真走了,扶搖山上就沒人鎮著掌門那隻大妖孽了。

那還不得生靈塗炭!

「小師兄別走!」水坑大叫一聲,聲音凄厲得聞者落淚。

嚴爭鳴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心裏升起一點微妙的感慨——小師妹到底沒白養活,別看平時好吃懶做,關鍵時候立場站得還是很穩的。

就見水坑拉開雙翅,攔在程潛面前,一臉潸然欲泣地說道:「要走就把我一起帶走吧!」

嚴爭鳴:「……」

這見鬼的扶搖派從上到下,就沒有一個不吃裏扒外的!

正在混亂中,後山處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鳴,眾人紛紛一愣,頓時顧不上再打鬧鬥氣。

程潛身形飛快地起落幾次,轉眼人已經到了扶搖山巔,只見山穴動蕩,原本幽靜的山穴寒潭因為劇烈的震動,表面起了一層白浪。

程潛低聲道:「怎麼回事?」

嚴爭鳴側耳聽了片刻,他沉吟道:「好像是妖谷出了什麼事……奇怪。」

正這時,只見寒潭水分開兩邊,與百年前面容毫無變化的紫鵬真人從中走了出來,這老母雞一雙眼睛依然好似獵鷹,對如今的幾個人來說卻已經沒有了一絲的威懾力。

嚴爭鳴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等着她的說辭,一張不作死也不犯賤的冷峻面孔頗能唬人。

不知紫鵬認出了這百年前被她一根雞毛打飛的少年沒有,她神色複雜地看了看不遠處的水坑,而後微微低頭欠身,做了一個恭敬臣服的動作,開口道:「妖谷中近日有大妖叛亂,妖王已死,未免多事,還請掌門暫且封閉山穴口。」

這消息來得突然,卻也不意外,歷代妖王更迭,必然伴着流血,殺之方能取而代之——他們甚至不知道這時死的這位妖王還是不是當年他們幾個人去群妖谷找韓淵的時候當權的那位。

嚴爭鳴微微皺了皺眉,在山巔負手而立,沉聲道:「多謝告知,若妖谷有什麼能幫襯一二的,請紫鵬真人不用客氣,儘管開口。」

這話說得有些倨傲,多少有點沒將群妖谷放在眼裏的感覺,然而紫鵬卻知道他是有這個底氣的。

這一代的扶搖派,人丁不算很興旺,實力卻是空前的強橫,有劍神域的劍修,有歷經天劫的半仙之體,有繼承了三千年妖丹的水坑,最不成器的一個九連環道都已經修出了元神……更不用提如今遠在南疆、震懾一方的大魔頭韓淵。

紫鵬真人百感交集地看着嚴爭鳴,深山中不知歲月流逝與人事變遷,百年匆匆如彈指,當年韓木椿半人不鬼,哪怕手握掌門印,也難以壓制整座扶搖山,只好定下不讓弟子去後山的規矩,乃至於天妖降世,還是北冥君逡巡不去的魂魄出面擺平。

如今,她不過一次漫長的閉關,人間竟已經換了日月。

眼前人倨傲矜持,通身一代宗師的氣派,再不是當年被她呼來喝去的小孩子了,紫鵬真人終於只是低頭斂衽,輕聲道:「多謝掌門。」

說完,她身形緩緩地沒入寒潭中。

這麼一攪合,程潛短暫地忘了方才的怒火,問道:「封山嗎?」

嚴爭鳴:「簡單設個禁制就行了,我最近又不打算出門,誰還敢越過山穴造次不成?」

聽了這好大的口氣,程潛終於想起他們還在對峙冷戰,當即一翻眼皮,尖酸的刺道:「可不是么,掌門師兄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嚴爭鳴頓時發現自己忘形了,滿心誠惶誠恐,嘴上還要人模狗樣地找補道:「不……不對,扶搖山現在風雨飄搖,不太平得很,上一次妖谷大劫可是花去了師祖一魂呢,你怎能在這節骨眼上棄門派於不顧!」

程潛木然地看着他,轉身走了。

嚴爭鳴一路屁顛屁顛地追了過去:「回清安居嗎?這就對了,師兄還給你溫著一碗梅子茶呢……以後有話好好說,嘖,真是寵壞了……小潛,你給我走慢點!」

李筠:「……」

他腹誹了幾句,轉頭一看水坑,見她還獃獃地盯着後山寒潭,便招呼道:「小師妹,還看什麼呢,走了。」

水坑眉頭微皺,一臉鄭重,彷彿在做什麼重大的決策。

李筠腳步一頓:「怎麼了?」

水坑突然抬起頭來,說道:「二師兄,我想去群妖谷。」

李筠一呆,仙鶴也抬起頭來。

水坑道:「我是繼承了妖丹的大妖,為什麼妖谷大亂的時候要在外面冷眼旁觀?我們妖族有很多很好的族人,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活該被那些爭來爭去的大妖連累嗎?還有那些滿嘴上天註定的烏龜老王八,動不動就說誰是喪門星……我才不是喪門星,我打算讓他們好好看看!」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上好像著了火一樣,李筠一時無言以對。

三天以後,整個扶搖派都聚到了後山,水坑被塞得滿手都是各種用法不明的符咒,每個拿出去都能被炒成天價,嚴爭鳴一邊替她整理,一邊罵道:「我看你簡直是吃飽了撐的,好好的人不當,要去當鳥頭頭……在外面被打哭了,不許回來告狀!」

水坑怒道:「我是要成為妖王的大妖怪!」

李筠嘆道:「狗屁的大妖怪,你從小就沒離開過我眼皮底下……唉,多長幾個心眼,在妖谷里不行就報你大師兄的名號,妖谷的人等閑不敢得罪劍修……」

程潛眉頭一直沒有打開過,此時截口打斷李筠的絮叨:「要不還是我陪你去一趟吧。」

水坑還沒來得及抗議,嚴爭鳴已經一嗓子怪叫出來:「什麼?不行!」

片刻后,他想了想,又讓步道:「你去我也去!」

水坑:「……」

眼看着她此行又要變成拖家帶口一日游,遠處突然飛來一隻巨大的鬼面雕,它通體漆黑,不可一世地呼嘯而來,在山巔盤旋了片刻落了下來,這大禽有些忌憚地看了嚴爭鳴等人一眼,落在寒潭另一側,周身森然魔氣將寒潭水都攪合得不安起來。

只見那鬼面雕長嘯一聲,忽然用韓淵的聲音口吐人言道:「聽說群妖谷又不安分?這鬼面雕借給你了,要是你這廢物收拾不了那些孽畜,就死在那邊不必回來了!」

鬼面雕帶完主人的話,恢復了鳥聲,尖鳴著飛起,倨傲地落到水坑身邊,紆尊降貴地低下頭,勉強讓她摸一下自己尊貴的頭。

水坑……韓潭的後背張開巨大的雙翼,漫天彤雲一樣隱隱閃著熾烈的火光,就這樣,她帶着鬼面雕和三位師兄各種各樣防身的符咒踏入了妖谷。

「我去征戰天下了!」她頭也不回地說,帶起了漫天的蕭蕭之風,像個稚拙的王者。

「天下個屁,不就一個山旮旯么。」掌門師兄道,「逢年過節滾回來,別野在外面不著家,聽見沒有?不然打斷你的鳥腿!」

水坑腳下一踉蹌,扎著毛一頭栽進了寒潭裏。

……這征戰天下的行程,起步於一個狼狽的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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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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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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