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歸來

第二百零三章 歸來

二十九日的清晨,雪花稀鬆的在榆丘頭頂下。在通往村子的山林道上,傳來久違的車軲轆聲。山林里,野禽開始逃竄,窸窸窣窣的灌木聲響,有飢腸轆轆的豬獾立起脖子往外看,在轉角山口,九駕馬車依次通過。

「店家,前面就是嗎?」,「過那片桑榆林……」

「吱吱吱——」忽然車底一陣異響,車頭張四揪住韁繩回頭,「蘇家少爺,軸子好像出了狀況!」

蘇進揭了帘子往下看,果見車輪子左右打起了擺子,撲啦撲啦的。他立即讓張四把車停了,這些天奔波不停,出了這種狀況倒也不是意外。

此下他和張四修車軲轆,其餘人趁此下車舒展。李霽、陸煜兩人在路邊的大板岩邊談論陳留風土人情,小廝們在喂馬,或有打鬧,結果被倔馬噴了一臉水,倒栽在雪地里。後頭的曾芝蘭探出車簾,看了眼周遭后,暗打着手勢將李清照招了過來。

「怎了,芝蘭姐?」,「那蘇仲耕……沒對你做什麼吧?」車廂里,氣氛有些古怪。

「沒有啊,只是說了說他家的情況。」

曾芝蘭眼睛一翻,「女生果是外向。」

李清照一怔,凝望了眼窗外歇停的雪,眉睫默然捲起。

……

大板岩邊的陸煜心頭亦然起結,已經是年關了,這李家忙的什麼竟連年都拖不過。事出反常必有妖,難不成是京師有何動靜?他正要問。沒想到被李霽先將了一軍。

「陸主薄此行讓李某頗感意外,這大雪天寒的,怎麼也是莫逆之交才有的交情?」

陸煜滯了下。倒也很快回過神,「說來怕郎君不信,陸某與蘇家小郎着實有兩分交情,去年臘月那時……」他看似推心置腹的說着去年和蘇進一同被劫的事,隨着兇險疊進,李霽也眉鎖愈深。

「李郎君可是覺得難以置信?」

顯然他沒有猜到李霽的心思,李霽看了他一眼。又把視線轉向正在修車的蘇進身上,臉上晴雨不定了一陣兒后,便告辭往曾芝蘭的車廂去了。後面的陸煜望他背影。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

「那蘇仲耕竟有如此往事?」

車廂里有女人的倒吸聲,衣襟揪緊的窸窣聲,「只是……」,旁邊男子接過話。「今日已是二八。看京師的動靜,我想明天就會有人馬過來,所以我們也是箭在弦上,沒有選擇餘地。」

女子撩開車簾一道縫,望出去看蘇進幾個在那談笑,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放下了帘子。

……

「好了好了。」

那頭的張四直起腰來,活絡著酸麻的四肢。喂馬的倆跑堂遞了干糕和水給他,他吃了兩口。「說起來蘇家少爺此次回鄉要呆多久?應該有些時日吧。」

蘇進也接過乾糧,抬頭看了眼雪白銀裝的山林,嘴裏嚼著,「今天是二十八吧?」

張四與倆跑堂交換了個莫名其妙的眼神,不過最後還是異口同聲的點了點頭,「明兒就是小年了,蘇家少爺是有何要事處置?」

「這樣啊……倒是挺快的,你們記着這兩天收緊點手,別太招搖。」

「噗——」

張四嗆了一嘴糕屑,倆跑堂倒是眼珠子亮了,他們可能是聽到些什麼風聲,在蘇進轉身去後面查看輜重時,趕忙到車廂背後說話,賊溜的模樣,像兩隻謀划乳酪的老鼠。

窸窣了陣后,車輪再動,長長的九駕馬車慢慢往桑榆林里而去。

……

……

榆丘村,倚著榆河東岸,橫橫豎豎的由北往南錯落過去。昨夜殘滯的煙火氣味還在空氣里遊盪,鑽入鼻子,是一種名為年關的味道。急着回鄉的商販早早就趕了牛車出來,哞哞的勒緊韁繩,在鄉村陌道里東擠西擁。女婦們趁著雪停的空當搬出來藤匾架子曬菜,漢子們活閑些,因為下雪的冬天長不成莊稼,所以就不用扛上犁鋤下地。不過體力活的事情還是有的,像那些養成大豬的,就會吆喝上鄰里在院子磨刀,場面新鮮又熱鬧,孩子也更願意往這些地方扎,他們拿着壞了的弓滿院子咻咻,中箭的就叫一聲躺地上,碰翻了曬菜的藤匾,就會被他們老子連人帶雪從地上踹起來,一個個丟出門,算是給過會兒殺豬清理場子。

門口,一長龍的商旅輜車堵著,不知什麼時候才會疏通。車上的人等的餓了,就有闊綽的拿出半隻豬蹄,那豬蹄燉的爛熟,油香撲鼻,他弓滿了嘴正要咬,不想門口飛出一溜屁孩,乒乒乓乓的堆在了車上,撞了他人就罷了,關鍵是把豬蹄弄地里了。

他漲紅了臉,站起來要喝斥,不想後頭有人喊,「大夥快過來看!出大事了!」這聲下去,道路閑走的村民立馬團成了窩蜂,啪嗒啪嗒的從他那半隻豬蹄上踩過。

人流稀了,身後的夥計在掌柜眼前晃蕩了下手,「掌柜的……」結果被這掌柜一下拍掉,他嚼了嚼嘴裏的空氣,不至於太生氣,但腦袋明顯大了一圈,許久了,才從懷裏掏出另外半隻,正要吃,旁邊有少女盈盈的走過來。

「這位大哥,前頭出什麼事了?」

眼前的少女打着一柄很舊的紙傘,在他面前正好收了,身上穿着格子緞的細錦,與村中的女婦大不一樣。他立馬變成肥頭大耳的模樣,收了豬蹄,但說沒倆句,那少女便咯咯地表示了感謝。走開了。與身邊帶點跛的男子邊說邊往前去。

「那蘇仲耕放着知縣的賞識不要,卻去了京師給人做夥計,娌兒是想不明白的,渾二哥經常來往蘇家。難道也不曾聽聞緣故?」

「蘇家我只是代為照應,那娘子性子堅韌,不大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所以很多事情也就不便過問了。」

「那這次我們的事,蘇家應該不會……」

他們說話的聲音隨着人影的遠去而愈為稀淡,後邊的肥頭大耳擦了擦口水,終於把豬蹄塞進了嘴裏。

「咱們也過去。」

……

……

當村裏的人發現是蘇家院子生了事後,都表現出了超出一般的興趣,正掰著蒜頭吃的漢子在門口停了下來,左右問了兩句。然後哦的走開了。這是屬於好的情況。糟糕的就是那些三四十的姑嬸老娘,在聽說了小道消息后,圍裙都沒解下。就啪啪啪的從屋子裏跑出來。

「李檜要娶那小寡-婦?聽說還拉上了隔壁的黃大戶牽線。」

「黃仁全?」,「是啊,你看院子裏那十來個拿竹刀的潑皮,附近這幾個村子。也就他了。」。「嘁,搞得跟土皇帝一樣,現在這世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好在禍害的是隔壁,我們這兒上回被縣大人那麼一整治,可是沒人撒野了。」

「話可別這麼說,看李檜那樣子。指不準又要發起癲來,你們說看。好端端的居然要那蘇家的小寡-婦,怎麼也不是個常理,難不成巡檢司里連個婆娘都沒有?」

隨即就是一陣噓聲,這明顯就是在說瞎話了。陳苓模樣身段氣質樣樣都有,在這土疙瘩里就是金鳳凰的角兒,哪個有點手頭的男人不惦記。

他們外頭嘰嘰喳喳的不停,裏屋談媒的李金花也把殺手鐧亮了出來。

桌子上,穩穩噹噹地擺了一盒碎銀子,盒子是普通的榆木頭做的,連梨花都沒綉上一朵,不過好在有一拇指的深度,所以是一筆上的了枱面的聘禮。

李金花捏准了蘇家現下的生存狀況,所以在這個滿身倒刺的老婆子面前,居然也能笑吟吟的說完一整溜話了。

在她身後,五尺四高的李檜格外精神,新裁的大寬錦袍套身上,雖然不太貼身,但總歸與鄉里巴交的農夫劃清了界限。他在人面前挺直腰桿,高大的形象,只要墊墊腳,就能捅破蘇家的草棚頂。

他驕傲的模樣,與客坐的黃仁全差別較大。這位隔壁村的大戶並不多話,只管喝着自帶的米酒,吃着自帶的羊肉,牆角那兒,丟了兩隻打來的獐子,說是見面禮。

說起這位大戶,可是附近了不得的人物,縣尉黃裕是他遠房侄子,也甭管他怎麼攀上的親戚,反正那黃縣尉是認的,這傳回來就了不得了,局長的二大爺,想想就有派頭,所以附近遊手好閒的二流子就都投到了他那,說是要風風火火干一番事業。

此時吃的肚皮溜圓的黃大戶開始剔牙,「我說蘇老太,你看這李家小郎,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如今又是正得張巡檢青睞,怎麼也不會辱沒了陳家娘子,而且李家小郎也說了,蘇家以後的事都擔他身上,就當給你認個乾親,你說這憑空多個兒子的好事哪裏找去?」

……

門外的屋廊下,陳苓拿着掃帚一遍一遍的掃雪,泥土的顏色慢慢露了出來,與院子的雪白形成對比。一盞茶的時間,院子和裏屋之間的楚河漢界就築成了。

陳苓放下掃帚,對於院子裏擠滿的人,她沒有抬頭看上哪怕一眼,自顧自的從廚間端出來衣物,坐屋檐下洗了起來。身邊是十來個黃大戶的人守着,也是沒當自己是外人,從裏頭搬出來爐子,用竹刀把劈好的柴塊一塊塊塞進去,然後又揀了小凳坐上暖手。

院子裏瞧新鮮的大嬸大娘見這態勢,都自覺的在界線前收住了腳,他們嘴裏念著,心裏鼓搗著,眼裏的視線則一直徘徊在那扇緊閉的柴門上。

門前也有人守着,不過不是黃大戶的人,而是李家兩個遠方表親。臉上的顴骨突的像山包,完全的皮包骨頭,不過好在穿了厚實的棉襦,所以把不足的肌肉填補了上去。此下他們得了守門的令子,所以歪歪斜斜在門口打盹兒。

裏頭的李家姊弟知道外面大票的人在圍觀,但臉上不僅沒有生起被人圍觀而有的恥赧之色。反而泛出了潤紅的驕傲來。尤其是李檜,常年在底層打混,讓他比普通人更明白「富貴不顯擺。如衣錦夜行」的道理。他是對蘇家的小寡-婦感興趣,但更多的,還是希望從中得到那種被鄉里鄰熱議的飄飄感。

李金花也一直保持笑容,「老太太考慮如何了?」

老嫗出奇的沒有大發雷霆,可能是灰黑的中短外襦把她熱氣給罩住了,所以不能釋放。她粗糙的手,在身邊小孫女的腦袋上撫著。就像士官撫磨心愛的兔毫盞,總歸是一些讓人心平氣和的動作。

「你們走吧,入了俺蘇家門的女人就沒有改嫁的道理。」

她拿那隻長了翳的左眼瞟了下銀子才說的。顯得很理智。

只是李檜很不開心,「你這老婆子,竟然想讓陳家娘子給你守一輩子的寡,真是好生的歹毒!」

外頭聽到了聲音。窸窣了起來。不過陳苓卻只管搓洗衣服,有條不紊的將皂粉均勻的塗抹在袖口。冬天的水很涼,她捨不得用柴,所以手上都是皸裂的口子。風聞消息的那位秋嫂這時也跑了過來,她見着院子這大片婆娘模樣難看,便要拿掃帚去轟她們,只是被陳苓再三按住了手,才不得不作罷。

「鬧哄哄的成什麼樣子。都給我散了。」

就在這時,人群里忽然響起別樣的聲音來。眾人望過去,是一對男女從夾道出來。男的穿黑色的長衫吏服,戴交腳襆頭,走起路來雖然有一點跛,但腰上響着的玉佩卻讓兩邊自覺的讓出一條道來。

「薛渾啊,他老子癱在床上也不見他回來幾次,今天倒是難得了。」

「旁邊那個不是大頭吳的閨女么,嘖,今年又過來做什麼?」

陳苓並不驚訝薛渾,只是在看到他旁邊的吳娌兒后就有些蹙眉了,她站了起來,「薛家郎君前來可是有事?」

薛渾不作答,徑直到裏屋門前,把那正打哈欠的倆流子撂到一邊,黃大戶的幾個手下這時都站了起來,但見是薛渾,邁出去的半隻腳還是收了回來。

薛渾一把推開門,「誰允許你騷擾蘇家的?」

他黑著臉看裏頭那對姊弟,尤其是在李檜身上多停留了會兒。

李檜雖然不及薛渾在縣衙當文吏體面,但兩人分屬不同,所以也就沒什麼忌憚可言。倒是那懶洋洋的黃大戶眼睛亮了下,薛渾他是認識的,上回黃裕的生辰宴上有過交集,不過他沒來得及開口,旁邊的李金花就已未語先笑。

「原來是薛家小郎啊……」見薛渾出來攪場,她所幸排開長凳出來。現在弟弟靠上了巡檢這座大山,後台可不比縣衙弱。

她眼神挑了陳苓那頭,拿捏起怪模怪樣的聲調,「怎麼,又來會你情人了?如果真箇喜歡人家,那就學着俺檜弟,早早的過來提個親,省得每次過來又是風又是雨的,俺這婆娘隔壁聽着也是臊的慌。」

「喝——」

全場霎時嘩然,張嘴的、瞪眼的都有。雖然知道多半是她在那兒瞎跑話,但薛渾自從蘇進走後,確實每逢過節就跑過來,要不是薛渾在衙門內謀了官身,恐怕流言早就滿村飛了。

院子裏議論聲起,但都沒有出言,還是那秋嫂先個罵了李金花,要不是陳苓拉着,指不準還要上去踹上一腳。

陳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薛渾臉上就陰晴不定了。吳娌兒瞄了眼他,又從陳苓古井不波的臉上掃過,襯度了下後上前。

「李家大嫂,你看大家都是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又何必這麼壞了鄰里情分,還是多留些退路為好,要是哪天蘇家郎君在京師得了功名……日後也好相見。」

圍觀人中有勸架的,「平時這小寡-婦也沒對你咋樣,說話咋這麼傷人。」、「就是嘛,有沒招你惹你了。」

李金花不是以前,哪容得人指手畫腳,嘁了聲不屑,對着吳娌兒倒還笑眯眯的。

「你這丫頭去年被那書獃子拒了婚,怎麼今年又跑來,難不成還非他不嫁了?既然你這麼看的起他,怎麼不去京師找他人去,或許那書獃子以後當了掌柜,還能收你做個妾嘞。」

見着婆娘亂咬人。吳娌兒的眉毛都豎了起來,她可不是什麼和善性子,正要發作。卻被薛渾一把拉到了身後。

薛渾神色不善的盯住了李金花,「我也不跟你說什麼,如果還要臉的話,現在就給我滾,你以為我不在廂公所就拿你們沒辦法了?」

「嘁,你這瘸子現在也就只能衙門跑跑文書了,還真以為有多大能耐?說這話也不怕丟人嘞。」她還拉攏其旁邊的黃大戶。「今兒有黃大戶給我檜弟牽媒,這樁好姻緣鐵定是要成的,你這小子可別瞎攪場子。」

薛渾臉看了眼黃仁全。見這老匹夫也正玩味的看着自己,心裏就知道大概了。黃仁全的小兒子在城東廂公所,聽說來年想要上調巡檢司,雖然有黃裕的關係。但巡檢那邊卻沒個搭線的人。這麼想來,也就無外乎了。

這時,蘇老太由小丫頭攙著走出屋子,老婆子的火氣村裏是出名的,見眼前黑壓壓一大群人在圍觀,豈能壓得住。

「這是蘇家的地兒,閑七八糟的人都給俺出去!」

有些個忌於老婆子餘威的,已經悻悻的露出了退意。不過李金花馬上頂了出來。

「蘇老太太,你說你現在要是許了婚事。說出去是鄉里叫好的,要是哪天你埋了土,你這兒媳婦再嫁可就難聽了,你說是不?」

老婆子聽着當然生氣,胸口起伏着,但對於這忽然發達的鄰居卻還是忍住了些,「俺蘇家的事自有老婆子操心,你們也別費口舌了,要是真想要人,等俺埋了土再說。」

李金花對這老婆子知根知底,聽她這麼喊,反而笑了起來。不過李檜臉上的怒氣就遮不住了,正要發作的時候,他那倆個遠房表親趕緊上來。

「檜哥,這老婆子端的一張惡嘴,看俺們給你收拾她。」他倆努力的把骨頭架子撐起來,掄圓了耳光作勢行兇。

「你們想幹什麼!」

陳苓趕緊擋在老婆子身前,「我婆婆年事已高,你們就別計較了,這事兒就改年後再說吧。」

「年後?」李金花笑了,「俺的好妹子,上月那老頭子過來提親的事兒村裏都知道,你金花嫂子為了你好才來給你牽媒,不然你就等著被你那黑心婆婆賣掉吧。」

這事陳苓本想解釋,但張了張嘴后,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那倆流子倒是鬆動起了手腳,「老太婆,我奉勸你趕緊點頭,我們檜哥那是什麼人物,能看得上你兒媳是你的福分,你要是再不識好歹,可別怪我們兄弟不客氣。」

說實話,對一老太婆耍狠是很跌份的事,所以李檜才一直忍着,但眼下有了身份就是不一樣,這種下作的事完全可以讓下面來做。

老太婆不僅沒被唬住,還罵着陳苓去拿菜刀。不過陳苓哪敢,死命的攔著,不小心碰倒了腳邊的雞籠子,把裏頭的雞子都嚇的屁滾尿流,咕咕呱的滿院子飛跑,把整個院子整的烏煙瘴氣。可老婆子還真下了死力,拿過半截糙木棍就要喊打,鬧哄哄的場面,看的圍觀的村婦都笑了起來。

「老太婆你玩真的啊!」、「哎!你別逼我動手!」

這兩流子完全是不成器的模樣,就是黃大戶那幾個打手也笑了,他們墊著竹刀在玩,沒有黃大戶的吩咐是不會上去的。

李金花眼神示意了下身邊的黃大戶,這個時候不出手,還什麼時候出手。

黃大戶嘿嘿一笑,摸了把絡腮鬍子道,「我說蘇老太,你也別在這打諢了,今兒這事兒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我看在你半個身子埋黃土的份上才跟你點臉色,可別不識好歹啊。」

他一個眼神下去,那十來個打手立馬從懷裏掏出來油布,綁在竹刀上頭,刺啦一聲又吹開火引,頓時就讓場面從緊了起來。

「黃老爹,強扭的瓜不甜,人家既然不願意,你又何必做這惡人,若是知縣大人知了,怕是黃縣尉也不好對辭。」

薛渾沒想到會出這事,早知道就帶人過來了,現在他也只能寄希望於對方能忌憚些縣衙。可惜這次,這位大戶是鐵了心要幫李檜了。

「薛小郎宅心仁厚為黃某人敬重,但這鄉里刁婦實在難纏。與她好言相與不聽,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遺憾的對着薛渾搖頭,而轉臉對向底下的那幫潑皮時。卻已經變了張兇惡的臉。

「燒。」

前一刻還畏縮在火爐前暖手的潑皮們,在下一刻就變成了殺人放火的惡徒,他們舉著「火把」朝蘇家的那幾間茅草屋子衝去,眾目睽睽下,就是要把人安身立命的場所用最原始的方式毀滅。

驚覺過來的陳苓要去阻止,卻已被黃大戶的人擋在了外邊,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一個標準的救火現場。嫉惡如仇的秋嫂用力的罵李金花,罵李檜,試圖讓村人搭手。可不想現場那些個圍觀的沒一個敢站出來。他男人牛耿倒是趕了過來,可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挽回大局,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蘇家的房子被一寸寸的點着,讓后燒掉。

薛渾的眼睛裏滿是陰鬱。吳娌兒拉了拉他。卻被他一手按住,耳邊聽到細語:事不可救,趕明我上報縣尊,不過有黃裕在,蘇家怕是還得吃虧。吳娌兒澄亮的眸子黯了下來,本來今天還打算……唉。

她嘆氣間,想起去年這時候的蘇進,就更是扼腕了。要是去年受了胡知縣的好意。又豈會有今日之禍,這人……她搖搖頭。實在生不起太多褒義的觀感。

至於蘇老婆子。

早就顧不上去收拾那倆個李家表親,「天殺的黃仁全,有能耐你燒死我這老太婆!」她捏了拳頭要衝到黃大戶身前,可被黃大戶的手下架住了近不去身。

黃大戶笑道,「莫慌莫急,只要你一點頭,這火啊,立馬就給你撲了,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冤,事情自然是好商量的嘛。」

「你這天殺的,休想!」

看着自家的茅草屋子被大火一點一點的吞噬乾淨,老太婆的眼睛裏都是火,她一直是個堅強的人,可當看着住了十年的房子在眼前慢慢蒸發,眼裏還是滲出來了血。

砰噹一聲,手裏的半截柴棍掉在了地上。

「婆婆!」

陳苓放棄了和那群潑皮繼續糾纏,趕緊跑上去攙起軟倒在地的老婆子,小丫頭,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鑽到了黃大戶跟前,抓住了他的腿拚命的求。

「不要燒我們屋子,求求你不要燒我們的屋子~~」

「滾開!小丫頭片子!」

旁邊的潑皮一腳將人踹開,李金花伸了下手,但想想還是收回了袖子。倒是李檜挺高了胸膛,把腔調擺的極為愜意。大火噼噼啪啪燒得極為順暢,熱浪排來,以至於頭頂下着雪,還讓人渾身暖和。

另一邊的秋嫂將小丫頭圈在懷裏,怒目而視着李金花,「人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十多年的鄰里情分……呸!」

她吐了口口水在地上,圍觀的人怎麼也笑不出來了,明明是熱的要冒汗,但脊背上卻是嗖嗖的發涼。院子裏的雞子,咕咕呱的叫的比剛才更加厲害,啪啦著翅膀往牆頭外飛,這裏快要把它們烤熟了。相比於它們上跳下竄,圍觀的那些個村人卻大氣不敢出,有兩個要喊話的漢子,被他們婆娘掐住了腰肉往外拖。

黃大全對眼前的狀況很滿意,看了眼燒塌半邊房子火勢,再把目光轉到蘇老婆子身上,「要是再不答應,這屋子可就……」

噗通一聲,在眾人瞪大了的瞳孔里,陳苓跪在了他面前,這一下,就像是一掌拍在了綱箏弦絲上,鏗鏘的巨鳴,震的所有人心弦急顫。

「我答應了,求…求大戶放蘇家一馬。」

黃大戶黝黑的臉上稍稍起了些波瀾,不過還沒來得及露出和善的臉色,就又冷了下來,因為那蘇老太婆一巴掌給在了陳苓臉上。

「混賬!十年前的大難都沒讓蘇家跨掉脊樑,今兒幾間破房又咋了?燒了就燒了,大不了換個地方,老婆子就不信這天大地大,還沒個容身之地!」

陳苓捂著臉在哭,小丫頭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她跟前,用滿是雪漬的小手幫娘親擦眼淚。

「娘,我們不要屋子了,我們去京師找耕叔好不好~~」

陳苓流着眼淚在擦她臉上的水,「傻孩子……」

在場的所有人的都木住了。一些模糊的感情在胸口錘擊,越不能發泄,就越顯得煎熬。

這場景對於吳娌兒而言有些似曾相識。只是從主客變成看客之後。體會也變得更為真實起來。她是個潑辣的姑娘,所以從不會在人前示弱,流眼淚什麼的,是她覺得羞恥的事情。但真到了絕望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表達這種情感。

她擦着眼角,扶住身邊的薛渾,「渾二哥……幫幫蘇家吧。」

只是此時的薛渾也只能攥緊在袖中的手。他答應過蘇進照應蘇家,可眼下顯然是沒有做到承諾。

……

……

大火,熊熊的大火。讓昨晚的煙火成為小丑,筆直向上的黑煙直衝雲霄,與雪白的天色、銀裹的山林相映刺眼。村裏趕路的商隊自然也都看到了,他們抬起頭來。議論是誰家的灶頭出了事。大過年的,可真不是喜慶的消息。也有好新鮮的跑了過去看,但無不灰頭土臉的回了來,周身幾個問起,卻是含含糊糊說不要多管,趕路要緊。

哞哞的聲音,再次井然有秩起來。

「掌柜的,沒想到這畿內治下還這麼多事。想想還是咱們戶縣安生。」

「屁話,就我們那窮鄉僻壤。往下刨個三丈地都不見油水,哪養的起這些土皇帝。」適才吃豬蹄的那闊商從蘇家出來,一路與夥計說話。前面擁擠的車隊已經開始通暢,他們跟着屁股後頭走,到得村口口幾棵老槐前,卻是被九駕北下而來的馬車擋住了去路。夥計本想開罵,但見對方駕駕馬車,又是一溜的整齊,便把話咽進了肚子。

那車上一一下來人,有金冠玉革的士族子弟,也有鳳釵彩衫的千金女郎,他們言談著下車,看來是因為他們這些商販擋了路,所以才下來走路。

「榆丘是汴京南下的路道必經之處,所以年底這時候,就多有商旅往來……」蘇進解答了李霽、陸煜兩人的疑問,也算是作為主家給人介紹。曾芝蘭因為心頭事重,所以心思一直旁顧其它,這倒讓她發現了村子上頭直起的黑煙。

「那是怎麼回事?」

她一話讓所有人不禁抬頭,身邊的李清照蹙了蹙眉頭,她當然不會認為是誰白天在放煙火,或者是在院子裏燒烤豬羊。

「走水了?」

這是第一個問題,然後自然而然就會有人接上「誰家」這樣的疑問。

蘇進停在原地,頭頂槐樹的瘦枝受不住積雪的壓力,折斷下來,在他跟前碎裂。他凝住的眉頭,慢慢緊收起來。遠處那條濃黑直上的煙道,因為雪停的關係,所以能夠很清楚的看到。火災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況且,那方位……

「店家……」

「走。」

這日清晨正被一刁婦為難間,蘇進一行出現,可絮叨不過一陣,蘇進就被縣城的衙役帶走,引發村中一陣騷動,蘇家被一度唱衰。

府衙開審。知縣已串通一切,要求賣鋪子的商家全部改口,並狀告蘇進低價強買,致使方氏家翁鬱結身死,而後又示意縣衙主簿長吏反咬蘇進賄賂,交出臟銀,蘇進因此被指為商不義,拘於監牢,擇日發遣開封送審,陳留縣令暗信馬匪沿途伏擊,並散佈謠言是方氏商家所為,藉此推卸責任,不想在臨遣之際,朝廷數十路命官來人恭賀蘇進過年,將陳留縣令嚇得夜不能寐,直接跪求蘇進饒命,蘇進讓縣令將實情告出,得知是王詵陷害,就沒有對他多做為難,不過知縣卻連夜提交致仕奏摺,其長子次女一夜間被眾人冷落。

二十九小年夜,蘇進在榆丘過節,不過數十路朝廷重臣卻替他大擺流水宴,當晚鶯歌燕舞,大唱盛世,當年那十幾個落盡下石的官員都來求蘇進寬恕,蘇進暗示求得蘇母原諒后才會考慮,於是十幾個大員去求蘇母,而後蘇進表示幾人公告罪己陳詞致仕,並散盡家財,遣盡奴僕后便可既往不咎,十幾人只得答應。

三十除夕,眾官被蘇進辭回,李清照得陳苓歡喜但不得蘇母歡心,黯然失落,在與蘇進校正來年三司條例時多有失神,蘇進讓慰其心。這天,李師師終於到達,謊稱蘇進友人,路過榆丘時前來給蘇母拜個安好,但晚上被蘇母喚入房中檢驗肩頭胎記,確定是王離,心氣大哀,雖有心讓蘇進迎娶,但忌於世俗言論,也是難以定奪,這倆李的親事也就此擱淺下來。(未完待續。。)

ps:中秋,祝大家節日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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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鬼在北宋末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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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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