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望江樓事(上)

第二百章 望江樓事(上)

雖然這些天受風雪影響,但在二十七日的清晨,蘇進一行還是順利抵達了陳留縣城,因為要查驗城內幾處報業置地,所以就順道在城裏做了休整,準備明日再發。

集市口,車水馬龍,軍巡鋪的鋪兵隨處可見。

「那現在就沒我們什麼事兒了吧?」

「記得傍晚在臨河那家酒樓集合……」,「知道、知道。」

倆跑堂本來就是奔著玩來的,眼下見蘇進要去做正事,趕緊是一頭扎進鬧市區里。趕車的張四在給馬餵食,見着手上的乾草快沒了才回頭看蘇進。

「那先去哪?陳留我可不太熟。」

蘇進將地圖翻了過來看,「就近,先去聚仁坊。」

……

……

陳留傍晚的余陽脈脈如水,在漸歇的雪花下,愈發在門樓上燦生出美麗。這時,在城門直進的主道岔口處,有三輛纓穗馬車徐徐停下,身邊販夫走卒流動,車廂里的人也一一下來說話。

「芝蘭隨我去縣衙,那蘇進多有科考,想來在縣衙留有底案,順着摸出其家住該是不難。」領頭的男子一身直裾長袍,裏面襯著厚褥禦寒,看俊逸模樣,就知不是尋常子弟,他安排完事後,又轉過頭對穿蓮子衫的少女道,「安安就去臨河那家酒樓候着,我和你嫂子辦完事後就過來。」

少女點點頭,將素暖的幀風系牢靠,帷帽戴上,而後幾人就分開行動。少女的馬車最後駛動,在車夫的馬鞭下朝汴河上游慢慢靠近,那家酒樓有高三層。青瓦蘭燈覆蓋,販夫馬車穿行,可說是陳留縣城裏最顯眼的地標了。

馬車在酒樓大門前停下后,車頭傳來自言自語的聲音。

「望…江…樓。」而後車夫沖裏面喊,「到了小娘子,不過……」看眼前車來人往、老儒書生互拜打禮的場面,好像是在舉辦宴饗文會之類。

裏頭的李清照也已揭開車簾在看。不過之前已和李霽約定,不好另處等候,所以就支使家僕上去和酒樓管事交涉了下,果然,在沒有請帖的情況下被擋在了門口,直到家僕掏了銀錠出來才了結。

「那你們坐遠點,要是耽誤了大儒們談經論道,我可立馬趕你們出去。」

「是是是~~」心裏卻是一啐:我家娘子就是潘樓的邀約都不稀罕,還會覬覦你個小酒樓。我呸。

不論相談是否融洽,這酒樓的大門總算是進去了,也按著那管事指著的地兒坐,是底樓西北處最偏的一個角落,那處雖然立着手欄,又飾掛落。但裏頭擺置的桌椅卻顯老舊,磚墁間隙里的污垢也沒有盡除,顯然。只是安置閑雜人等的地方,不過這對李清照而言倒儘是好處,她摘下帷帽坐下,盡量不招惹外頭目光。

也確實,這笙簫齊奏的文會裏有的是奪人眼球的物事,實在不會注意到那個偏僻角落,像那福州運來的玉壺燈,就成一線別在樓道護欄的裙板下,當夜色沉降時便瀉下晶瑩。隨手處的梅栽麝蘭清幽別雅,几案上的花糕韻果玲瓏可口。這些氣質恬然的擺設影響着席間每一位賓客,使他們在與人交談間,也似乎變得比往常要儒雅了。

高台上。是文會的主辦,也就是這望江樓的東家喬陌,五十餘歲,正是精神矍鑠的年紀,他高居在台上暖場,與人說道外頭的風雪天氣,或是調侃一下到場的名宿大家,總之是不缺可以讓所有人都能說上一二的話題的。

底下也有衍生出的小範圍談話。

「大雪封路,車載難行,我看今年是回不去江寧了……」

「那正好了,寒舍人丁單薄,這臘月了還無甚生氣,秦兄就正好與鄙人結伴,等來年春暖冰化了再渡船回江寧就是。」

「使不得使不得,那豈是唐突……」

隨着文會的不斷推進,門外馬匹的響鼻聲也漸漸偃息下來,它拱了拱脖子,將鬃毛上的雪抖落,斜歪好長臉準備小憩。而裏頭的受邀賓客此時也已基本落座,他們端起手邊剛至溫和的抹茶抿了口,已是做好了開場的準備。

「好,既然如此,那現在就由喬某請出崔郎君和崔小娘子。」

暖場完畢的喬陌將本縣那兩個官二代請了出來,他倆是文會的實際組織者,底下眾人即便看在縣尊的份上也會送上幾份掌聲,更別說還有倆個不知是否是托兒的富少在給那崔姑娘明送秋波,席間響起嬉笑,文會也得以輕鬆進行。

崔茵茵是女兒家,所以露個面后就坐底下了,不過他兄長就不一樣了,撣了袖禮後上前講話,「今日見我陳留才俊濟濟一堂,當真是難得盛景……」以他的資曆本不足以當作領袖人物來說,但無奈陳留文壇受官場影響較大,又遇到這麼個不知謙遜的官二代,所只得擺出眼下這場面了。

他說話間,鬢角緊梳的髮絲也似乎更油亮了,「……時臨一年歲末,除夕佳節,各地俱有節慶張揚,但我陳留坐擁萬千才俊卻未有聲響,實為縣之憾事,今日喬東家盛情籌舉望江文會,開我陳留文舉之先,必為後世銘記,且在此,大家隨我敬上喬東家一杯~~」他這一煽動,底下只得給他面子,畢竟花花轎子人抬人,所以一時間儒衫盡起,意氣者更是挽袖去敬,樂的這酒樓東家合不攏嘴,算是賓主盡歡了。

李清照這頭看了個熱鬧,不過很快就回到正題上來,她支使其中一個家僕去外面望風,心頭想的念的,都是儘快趕上蘇進的車隊。

而大堂里的文會是越來越熱鬧了,那些隱居世外的鴻儒大家被眾人簇擁出來作文章,學府士子圍住案,點上香,將文章一句一句從最裏面遞出來,饒是有兩分滕王閣序的味道。

氛圍只要一起來。就有無數的呼應。

「來來來,雖然還沒過年關,但也不妨來憧憬一番來年好氣象嘛~~」有就讀縣學的龐家子弟龐蠡站起來,意氣風發道,「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歷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梅柳芳香容俙,松篁老態多,屠蘇成醉飲,歡笑白雲窩。」

「好!小龐郎君果然好才情,且不知為何上回內試落得末等名次。」旁邊有周家對頭立馬給他絆子,引得幾個女眷拿帕掩笑。

「有…有能耐你也來啊!」龐少爺漲紅了臉,可對方還真不怵。

「來就來,諸位且聽……」那人撂了下擺起身。在一陣玉佩鸞鳴聲中,先是在大堂中間闊上兩步。

不過那頤指氣使的模樣,看的李清照身邊的家奴都差些笑了,這與土豪在人前晃噠金鏈子沒有兩樣。

李清照則是托著下巴在看窗外,由於離門樓近,所以很容易就能從菱角的窗格里看到街上人流。忽然,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擋住了她視線,她一怔神下反應過來。是個蓬頭垢面的女娃,一身打滿補丁的褐褸破衫,小手扒著窗格,由於用力過深,那泥黃的指節處都泛白了,想來……是踮着腳的吧。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水,桑榆燕子梁……」大堂里唱詩的聲音參差中間。

不過李清照卻只注意著那女娃,循着對方的目光。最終發現是停留在了自己手邊的那碟小發糕上,她怔了下,見左右無人注意。便將糕點端上湊到窗子前,那女娃的喉嚨明顯動了一下,但反是拱起了背,使整個身子離對方能遠一些。

李清照沒有在意,又把碟子湊近些,朝她眨眨眼,這才讓那女娃伸出了小手,抓了一個,還不待縮回去,就聽到外面看守的小廝喊了過來。

「你這小乞丐怎麼溜進來的?給我站住!看我不收拾你!」這聲音剛起來時女娃就已撒丫子跑了。

李清照看着那個小腦袋安全離開視線后就放下了,不過隔扇那頭還能聽到外面腳踩雪地的沙沙聲,她不禁朝手心哈了口氣,又拍拍凍住的臉,想來……外頭還要冷的。

不過身後唱詩的興緻似乎更紅火了,「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旁邊亦有附和,好似沉醉其間,而後就是啪啪啪的掌聲和酒香,「周郎君頗有老縣丞幾分詩骨,不愧是書香人家,一出手,就讓我等無詩可對,慚愧慚愧~~」

那人是縣丞周甫次子周彥,在聊表幾句謙虛后,居然也開始曖昧起來,他看向同席處的崔茵茵,拱手道,「子允能得以進步,多虧了崔家娘子平素指點,以我看來,若說京師第一才女是李學士千金的話,那咱們這陳留第一才女就非崔家娘子莫屬了,大家說……是不是!」

他煽動起來,旁邊有叫好的,也有損他馬屁的,但總歸讓人覺得有趣,席間的崔茵茵也有笑靨,但還是站起來推諉了幾句。

「李家娘子乃我大宋不世出之才女,眾目所望,海內咸知,奴家亦是常讀其詞受益,又豈可與之相比,子允可莫要折煞奴家了。」她含羞半掩的模樣讓底下又是一陣恭維,而崔茵茵也在這一番又一番的浪潮中作了首小令,士子們覺得氛圍好,就又是喝彩,連樓里的姑娘都跑出來看,在扶欄前指指點點。

「看,那就是崔家的娘子,模樣可真漂亮。」

「人家又有家世、又有相貌,怎得都不愁人嫁,哪像我們,這年過了,可就又老了歲。」

她們兀自唉氣,也有年小的清倌,捧著石頭記眸中閃爍,「要是真有那寶哥哥就好了。」

旁邊咯咯的笑開了,「那你也不姓林啊~~」

……

台上緇巾博帶的崔杞與身邊相和,點頭頷首間,竟也生出兩分英姿勃發之感,不過就在他游目四周時,忽然在西北方位頓住了。

「崔兄,崔兄?」旁邊喚了兩聲,不解下、也順着他的視線過去。

只見那角落處,有個穿蓮子斕衫的少女正站隔扇前看雪,她靜靜的、像一朵不開的雪蓮花。雖然是背對着他們,但這幅淡然綽約的畫面就已讓他們難移視線。

「這是……哪家的娘子?」無人回應。

而就在這一剎那,少女忽然轉過身來看向他們,那燦水的眸子,讓眾人胸口一陣嘭跳,袖子握緊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朝他們笑了下,淺淺的、像月牙兒似得,可已是把這滿堂的華燈都比了下去。

好久也沒人說出話來。

崔杞先從虛妄中掙出神來,「這是哪家的娘子?怎得如此眼生?」他越想越不對,帖子都是他起的,怎得會有不認識的女眷。

旁邊也是霧水,交頭接耳起來,結果聲勢越來越大,最後整個文會的話題都暫停了下來。不明所以的問身邊。

「怎麼了?」

「不知道啊。」

「哦……這樣啊,在場的女眷不多,難不成是仰慕我等風采,特地偷跑過來瞧的?哈哈~~」他都被自己逗樂了。

周遭的嘈雜讓崔家那位千金大大蹙眉,在場的女眷她都認識:不請自來嗎?她心裏念了句,看出去的眼神已有稜角。

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球,一千年前的聖人就道明了男子本性,所以在場的那些士子學生無疑對這氣質雍容的少女充滿興趣。由崔杞領頭,幾個自命翩然的少爺士子撥開人群過去。

……

時間回溯到全場齊捧崔家那千金時,李清照才堪堪收回在女娃背影上的目光,安靜的看着雪飄,不過身後那家僕就哧哧的發出笑聲來,他在聽得那陳留第一才女作的小令后,便再也忍不住了。

「小娘子,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就在場,怕是要鑽到縫裏去了。」

李清照回過身,望了眼人聲鼎沸的大堂。笑了下,坐回席里,「我等出行有要。切記招惹是非。」

那家僕諾諾稱是,不過等他抬頭時,卻發現面前聚集了一大票人,都是看着他們的,領頭的就是那崔家少爺,他整了整衣襟,上前兩步,在自家娘子面前施施然行了個禮。

「恕崔某唐突,不知娘子芳名家望,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他有教養極了,使得本不欲與他們接觸的李清照只得起身回了禮,「妾身夫家姓蘇,只是一商戶人家,可不敢受崔郎君敬禮……」她一句話便輕飄飄的將所有人拒開,在崔杞還發怔的時候繼續道,「如今年節歸鄉,途徑寶縣置點補給,適才家人便去了市集,讓妾身在望江樓候着,只是不巧崔郎君在此籌舉文會,叨擾之處還請包涵。」

「哪…哪有,娘子見外了。」

面色極差的崔杞也只能如此含糊,誰想到對方已為人婦,這落差,無疑是御花園到寒冰窖的距離,尤其在看到對方巧笑倩兮的溫柔情態后,更是覺得懊惱悔恨。

而那縣丞之子周彥更是把臉涎上說話,「今日望江文會,乃陳留難得盛舉,看姑娘談吐氣質便知飽讀詩書,何不上前與眾和樂一番?」他想請李清照上去,藉以得到更多相談的機會,可不想李清照只是微笑的搖了搖頭,做了個請便的動作。

餘人略有尷尬,在詫異於對方氣質時也只得悻悻作罷,不過排開人群出來的崔茵茵就沒有那麼好臉色了,她把管事叫來,當李清照的面訓斥對方怠慢貴賓,不過這話里的意思旁人可都聽得出來,崔杞暗拉了她一下手臂,可惜她根本不予理會。

「這位姐姐不知是哪裏人氏,管事不知眼力怠慢了,還望莫要怪罪。」她一福身子,已是極有教養的致歉了。

李清照只是報以微笑,再扭頭望了天色,思籌了會兒后,便起來說要告辭。就在崔茵茵眉宇得意時,外頭一陣口哨打斷了場面,而後又是嬉鬧。

「我倒要看看陳留最好的酒樓菜做咋樣,你猜有沒有我們風悅樓一半好吃?」,「這不瞎話嘛,小地方的菜能吃出鹹味兒就不錯了,哪來這麼多挑剔。」

眾人望向門口,是兩個戴氈帽的緞衫小子結伴進來,生龍活虎的,旁邊居然沒有雜務相攔,東家喬陌略有不快。

「這兩小子怎麼進來的?」

管事的趕緊進來,沒想到剛收了筆外財就被東家發現了,只得過去攆倆跑堂,「今兒這裏辦文會,沒有請帖就趕緊走。」他暗中要把碎銀塞回給他們,可不想倆人根本不接。

「哎,這話不對啊,酒樓大門開着難道不做生意不成?」,「就是,趕緊,有啥上啥,你們唱你們的詩詞,我們就只管肚子。」兩人原本沒想大張旗鼓,但見對方欺客,肯定得佔佔嘴上便宜了,而且等會兒也要在這集合。

喬陌面色愈黑,想發作,卻被崔杞壓了下來。崔杞擺了個極為親和的模樣,「兩位小哥言之有理,這酒樓開着當然是做生意的,我等文會也是與民同樂,又豈可將人擋之門外?喬東家,崔某所言可是啊?」

他都這麼說了,喬陌當然給這面子,揮揮手,算了,讓酒務上菜,不過那倆跑堂卻突然疾步上來。

「你們干什……」

他還沒說完就被倆人推攮開,而後便聽到那倆跑堂的驚呼聲,不過又戛然而止。

接上的是那少女的聲音,「是你們啊,你們…掌柜的……還好嗎?」她盡量保持平靜,但綳直的袖管已經讓她情緒外泄出來,但還是極力忍住了,並給那倆跑堂打了眼色,好在兩小子聰明,立馬就改了口。

「我們掌柜挺好的,平時還經常提起您呢。」

嘰嘰喳喳的兩人和李清照有說有笑,這看在崔杞眼裏可是不快,但礙於人前又不好發作,不過他妹妹就不會顧忌這麼多了。

「要敘家常就出去敘,別在這兒妨礙酒樓生意。」

「哎!你這女人這麼尖酸,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崔大千金何時受過這等污言,氣得要叫小廝將兩人攆出去,不想人確實是進來了,但卻是腫高了半邊臉、連滾帶爬的到喬陌跟前哭喪。

「東家,這幾個人……」

他手指過去的方向是倆彪形大漢,他們左右進來守住大門,露出虯實的臂膀,這讓在場一眾人俱是眉頭大皺,可不想其後進來的卻是個穿文衫的書生,他收起手上的圖幅,抬起頭,先就上前管喬陌致歉,說着誤會誤會、包湯藥費云云,但誰都知道是兩方起了爭執。

不過人家既然有意修好,喬陌當然不至於為個下人計較,可剛打好腹稿,就被後邊一句清幽幽的輕喚打斷。

「店家,是你嗎?」

……

……

ps:

前倆天就已經將望江樓這段寫到四分之三了,本想寫完了整章發,但近來事情一直多,下午還得趕杭州,所以也不知缺的那四分之一什麼時候能補上,所以只能先發一半給大家看了,不是吊胃口,還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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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鬼在北宋末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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