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乾杯

8 乾杯

?韓樂知道喬藝雨對自己說的意思,如果自己真不想見蘇沛,只要去樓下等就行了,但是韓樂沒這麼做,而是跟着喬藝雨一起看蘇沛醒來的過程——藉此想像自己蘇醒的過程。

其實這並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心跳、呼吸逐步加強,體溫逐步恢復,意識逐漸清醒……儘管都是一直盯着看的,但是當蘇沛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韓樂還是本能的躲閃開了這目光。

蘇沛的反應要比韓樂醒來時快的多,而且理智的多,短短几秒鐘之後,他就意識到他最需要關心的問題:「我—睡—了—幾—年?」

韓樂知道這個問題更多其實是問的喬藝雨,但他還是忍不住將答案脫口而出:「現在是2048年。」他想看看蘇沛的反應。

「2048……」蘇沛的眼神出現了一瞬間的失神,但不是韓樂想像的驚訝,「35年……這麼短?」

冬眠蘇醒來的時候人的大腦因為剛剛開始恢復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會出現不靈便,反應遲鈍,語言不便,行動不便……兩人沒有再跟喬藝雨說什麼,打算讓他自己先逐步接受這個事實。

但是蘇沛的恢復速度遠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快,十幾分鐘后,儘管口齒還嚴重不清,但他還是堅持問兩人:「為什麼是現在醒?」

喬藝雨當然不會說她是因為擔心韓樂的精神趨於崩潰邊緣,是把他弄醒給他當個伴,不過對於她來說這種原因並不難找:「測試一下休眠過程是不是正常。」

蘇沛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對於周圍環境的劇烈變化,蘇沛並未表現出如韓樂一般的震驚,彷彿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理所應當的。醒來后的半個小時,他就學着在用喬藝雨的手機上網,查找35年前一些熟悉的信息,這些都是韓樂曾經做過的事情,但是兩人的目的截然不同——韓樂是看着那些舊新聞黯然傷神,而蘇沛卻看着幾個陌生人的照片嘿嘿的笑——這種情緒韓樂顯然無法理解:「有什麼好笑的?」

「當然好笑!」蘇沛回過頭,指著其中一張老人的照片,略顯吃力,一字一頓的對韓樂說,「這個老頭,這個現在中了風癱在床上,整天流口水的老頭,就在一個月前,就在35年前的一個月前,還在電話里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證我下半輩子會過的很慘……是,我得罪了他,他很有錢,白道黑道都吃得開,可又有什麼用!你看他現在!吃喝拉撒都得讓人服侍,說不定還得穿紙尿褲!」

蘇沛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膛,發出咚咚的聲音:「但我還活着,好好的活着,能站能跑,能走能跳能說話,他呢?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半死不活的吊著一口氣……你說我高不高興?應不應該高興?」

說完這段話對現在的蘇沛來說並不容易,但他還是堅持說完了,說到最後甚至手舞足蹈起來。

韓樂無言以對,他本來想表示一下自己對蘇沛小人得志的鄙視,但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最先出現的情緒甚至是羨慕——做人如果能有一個值得高興的理由,那是多麼難得啊,至於其他的,反倒是再其次了。

但蘇沛從網上收穫的也不僅僅是好消息,他在網上買的幾個石油企業的股票全都崩盤了,那是35年前他積蓄的所有現金,差不多100多萬,如果按現在的市值算,不過兩千出頭。

「怎麼可能?」蘇沛有些想不明白,「就算石油產量再翻幾番,也不至於跌的這麼慘……」

「不只是翻幾番的問題,」喬藝雨插了句嘴,「是地球上所有海洋都變成石油的問題。」

韓樂一下子就聽出了這比喻的指向:「核聚變技術成功了?」

「成功還算不上,」喬藝雨說,「只是出現了很大希望……五年前ITER(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反應堆)就已經宣佈取得了階段性突破,中美都率先在國內建立了示範性質的發電站,ITER的幾個參與過也都陸續跟進。這幾年國內還有不少電力部門改革的新聞,大家都覺得離成功已經不遠了,最近這五年時間,中美一直都在致力於發展和聚變發電相配套的產業,凡是相關的股票價格都在一路飛漲……」事實上,喬藝雨以及韓樂擁有的這大部分錢,都是最近幾年靠這個賺的。

蘇沛還是對這個問題本能的保持懷疑,他還是願意相信這次波動只是一個中短期概念行為,就像90年代的互聯網概念股一樣:「這會不會又是一個炒作噱頭……我那時候總是聽說石油危機,石油危機,說核聚變怎麼也得再過幾百年……」

「兩年前國內第一座示範電站就已經開始發電了,只不過沒有併網,」喬藝雨搖頭說,「現在國內在建的核聚變電站超過了13座,規劃中的更是超過30多座,這些電站的設計發電量加起來,都快趕上全國十分之一了。」

「人們永遠對新的技術感覺措手不及,」也許是對這個話題的興趣,也許是看到蘇沛倒霉引起的幸災樂禍,總之韓樂來了點精神,「雖然我現在也不大敢相信……但這已經是一個事實了,如果不是石油在化工產業中還存在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也許你的股票現在就該一錢不值了。」

但蘇沛表現的並沒有韓樂想像的失望,他只是搖搖頭說:「這倒無所謂,現在我是想明白了,錢就是王八蛋,有它你也不能活更長,沒它你也不至於餓死。」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真說到吃飯問題時,現在身無分文的蘇沛還是不得不跟在兩人後面,在下樓的時候,蘇沛四處打量著這棟自己呆了35年的「新房子」,他還記得搬進來的時候,空氣中都飄着許多新住戶裝修的味道,但是現在,唯一能聞到的就是時間的腐朽——那是一種微帶着潮濕的霉爛氣味。

不僅僅是建築,就連住在裏面的人彷彿也被這種感覺沾染,在下樓的時候,他們遇到好幾撥看起來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有男有女,但是不管男女,他們都和印象中這個年齡的年輕人不太一樣,沒人說話,眼神冷漠,就連走路的步伐看起來都似乎有些僵硬。

「你知道我看到他們想到誰了?」在坐上車的時候,蘇沛對兩人說出自己的疑問。

韓樂搖了搖頭,喬藝雨卻若有所思。

「就是你,」蘇沛對韓樂說,同時指著剛剛走出來的幾個人,「你看看他們的眼神和表情,好像整個世界發生了什麼都跟他們沒關係。」

「人家又不認識我們,」韓樂搖頭,他顯然感覺不到蘇沛所謂的「異常」,他當然也不會認為這是異常,「你要是主動跟他們打招呼,他們肯定也會回應你。」

「我們打個賭怎麼樣,」蘇沛話都說不利索,但他興緻不減,「我們跟他們打招呼,他們5秒鐘之內不會有反應。」

韓樂覺得蘇沛的說法顯然太過誇張,但還是不願意服輸,只是說:「賭什麼?」

「就賭我這個月生活費好了,」蘇沛搖搖頭,「我要是輸了,就輸那幾千塊,你要輸了,管我這段時間飯錢……我可沒打算這一個月還得去找份工作。」

以韓樂現在的身家,自然不會在乎這一個月的飯錢,點頭答應之後,打開車窗,對着那幾個同齡人招呼道:「我問一下,你們認識一個叫蘇沛的嗎?」

被韓樂問的人是兩個男的,他們都被韓樂的問題愣了一下,在韓樂問話的時候,蘇沛就伸出一個手指頭代表計時,但一直等蘇沛把五個手指頭伸完,韓樂又急着把問題重複了一遍,對方都沒有回答的意思,大概過了有十多秒,其中一個才回答:「不認識。」

車子啟動后,蘇沛拍了拍韓樂肩膀:「我這個月就跟你混了。」

對於蘇沛的這種自來熟,尤其是在明知道韓樂知道自己已經欺騙過他的前提下,還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若無其事開玩笑的人,韓樂就跟剛才那兩個被問話的路人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下意識保持沉默。

一時間,車廂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直到汽車在一條小吃街上停下來的時候,喬藝雨才問:「你們要吃什麼?」

兩人胃口都不大,但蘇沛想喝點啤酒,就找了個不大的店面進去點菜,相比起35年前,這個時代的飯店在感官上要舒適了很多,沒有韓樂印象中小飯店特有的雜亂。

雖然是飯點,但是店裏人不多,三人進去的時候,老闆夫婦正各自盯着手機看新聞,三個人點過菜之後,丈夫才被妻子催促着進廚房忙乎,這個場景在35年前很少能看到,因為從老闆的年紀來看,最起碼也是韓樂那時候剛剛出生的10后。

等菜上來的時候,蘇沛就很自然的去跟老闆娘搭腔,當他提到石油股票崩盤的時候,老闆娘還心有餘悸:「當時好多人都跳了樓,那段時間網上最流行的段子就是『我的身體,和股票一起,變成垃圾,自由落體』,還好我們從來不碰這東西,管它漲還是跌……」

蘇沛僵硬的笑笑,一百萬說真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35年前,他真說不定就有了跳樓的心思,但時間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明明在感官上就是昨天的事情,但知道了間隔的時間,彷彿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韓樂:「你現在這麼多錢?打算放哪?」

韓樂是個沒出息的人:「就放銀行。」

「你就不怕眼睛一睜銀行倒閉了?」蘇沛調侃,「我那時候就覺得,也許這個政府維持不了這麼久,說不定眼睛一睜翻天覆地了……」

「我從來沒這麼感覺。」韓樂承認,他在政治問題上,從來都是個保守派,因為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根本就沒有發言權,如果有人拿這些國家大事來徵詢他的意見,他可能只會說「現在這樣就還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應該算得上是一隻五毛,不過五毛也好,其他稱謂也好,在這個時代的意義也跟過去不一樣了,民間聲音吵的地覆天翻,但是政府還是在那裏,有舊的問題延續和解決,也有新的問題產生。只是有一點韓樂覺得自己認為的沒錯,那就是拿菜刀的肯定打不過射導彈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覺得不太可能會發生讓銀行都倒閉的事情。

再說,銀行本身的作用就是放錢的地方,在韓樂的時代,似乎人人都得會經濟學,都得懂投資,都得了解未來經濟局勢,都得買幾隻股票,家裏藏點黃金……這在韓樂看來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這是得了便宜賣乖,」蘇沛毫不客氣的評價道,「你要是現在身無分文,恐怕就不會這麼說了。」

「誰知道呢?」韓樂倒沒有生氣,也無意反駁,「可我現在是有錢的。」

「你這樣有錢跟沒錢有什麼區別?」蘇沛又說,「怎麼過都一樣,對你來說家裏放台電腦,能上網,有吃有喝就夠了。」

「本來就夠了,」韓樂不以為恥,「那你說,如果換成是你,你還要什麼?」

「那可就太多了,」蘇沛跟韓樂不一樣,他是見識過有錢人生活的,「只要你喜歡,想玩什麼都可以。賽車,遊艇,飛機,女人……」看了喬藝雨一眼,見沒反應就繼續,「總之,你都沒嘗試過,怎麼就敢斷定自己不喜歡那些。」

這個邏輯韓樂在很多場合都見過,如果換成是謝永青來問,也許他還會當真說上一段,但是面對蘇沛,他還是下意識不想跟他長篇大論,只是說:「除了這些呢?還有其他好玩的嗎?」

「你想玩什麼?」蘇沛從韓樂的語氣中感覺到了什麼。

「不知道,」韓樂搖搖頭,「我也是從昨天開始才有錢。」韓樂承認,他現在的心態的確跟冬眠之前,或者嚴格來說,跟生病之前變得不一樣了,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精彩起來,而不是和以前一樣,更類似於一個無法解脫的死循環。

「有錢就夠了,」蘇沛說這些話題的時候很自然,就連老闆娘幾次側目都面不改色,「不論是低俗和高雅,有錢就意味着你有更好的條件。10個億,買個島都綽綽有餘了。」

可韓樂對買島興趣不大,一想到島,他就下意識想起魯濱遜,況且他還不會游泳。對他來說,還是宅在一座大城市來的更有安全感。

按理說韓樂跟蘇沛應該是那種無話可說的人,他們之前唯一的一點交流就是玩遊戲,還是蘇沛懷着其他目的忍着玩的,但是不可否認這頓飯上他們說了很多,人說話最重要的其實不是說話對象,而是說話者本身是否願意去說。

作為冬眠者,韓樂對這個時代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如果沒有蘇沛,這些話他只能爛在肚子了,自己獨自消化,但是現在他可以盡情傾倒,因為蘇沛是跟他一樣的「古人」,冬眠者的心理,也只有冬眠者能夠體會。

一頓飯吃了四百多塊錢,即使摺合一下通脹,這也是算多的了。結賬時韓樂還是下意識想找紙幣,但是很快反應過來,這個時代都是用信用卡刷卡的了。喬藝雨本想把兩人都各自送回去,但是韓樂和蘇沛卻都拒絕了——「去住賓館!」

有句老話,也是實話,男人有錢就變壞。所謂五星級賓館韓樂之前也就是在電影電視上有幸見識過,雖然進去住一晚的消費對韓樂來說也不是太驚人,但韓樂卻從來沒想過那種可能性,對他來說,花上幾千甚至上萬去賓館住一晚上,跟住家裏有什麼區別?家裏還更自在呢。

在去賓館的路上,韓樂的這種想法依然存在,但是他一想到一個月後自己又會躺回去冬眠,而自己現在的錢已經多到燙手,這樣的想法也就變得不重要了。

喬藝雨把他們送到賓館門口,說了聲再見就走了,韓樂跟蘇沛走進大廳,看到四周液晶牆營造出來逼真的森林氛圍,在前台刷卡的時候,還有一種恍然如夢的不真實感。

來到所謂的總統套房,韓樂就跟個土包子似的四處亂看,衛生間的按摩浴缸,房間溫控……冰箱裏放着免費的飲料,但蘇沛並不滿意,而是讓酒店推薦了幾款名酒,選了一瓶給送過來。

跟紅酒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名專業的品酒師,幫他們醒酒的時候,品酒師就適時介紹這款紅酒的產地,特點……韓樂聽不懂,但並不妨礙他聽的津津有味,等品酒師離開之後,韓樂拉開落地窗,對這腳下的城市燈光,輕輕小酌了一口,進入嘴裏的味道並不如品酒師說的那般完美或者芬芳,但一旁的蘇沛卻躺在椅子開始認真享受了,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韓樂舉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Che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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