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第一章 ・初遇

「人在那!」

「快快快,抓着他我們便有銀錢了!」

「快!」

黑夜似墨,冷風如刃,寒氣凜冽,亂雪飛揚不止不休。曠野百樹裹滿銀霜,倏爾有一人影跌跌撞撞鑽入樹間,撞得一樹殘雪紛紛抖落,覆在染血的足跡之上。

沈慕卿面色慘白勝雪,身上的傷如同不知飽的惡鬼,狠狠地吞噬着他的體力,他痛得牙將咬碎,捂著傷處,拼着一絲清明朝前方而去。

逃,逃,逃!

「逃」字充斥腦海整整三日,可他無論躲向何處,皆籠罩在貪婪眾人的目光之下——無處可逃!

天子有令,沈慕卿身負殺人之罪,若誰人能將其頭顱斬下,賞金百兩!

此令一出,追兵盡皆化身貪婪豺狼,露出桀桀怪笑,齊齊撲身而上,恨不得張開血盆大口將沈慕卿的頭顱咬斷,品嘗鮮活血液。

沈慕卿將近力竭,接連奔波數日,不消百里,他定會因疲憊而倒下。而後方追兵的火把將黑夜照得一片亮堂,他染血的足印清晰可見,更讓他無所遁形。

既然無法逃,不如拚死一搏!

他停穩腳步,長劍赫然出鞘,如囚龍脫困放聲怒嘯,錚錚銳鳴挾裹洶湧殺意,以天地為砧,視人為魚肉,劍劍殺招,招招奪命!

利劍嗡鳴漸止,最後一名追兵砰然倒地,死不瞑目。沈慕卿翻手一抖劍上殘血,驀地倚著樹榦頹然坐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上的熱汗經由冷風一吹,結成冰霜墜入膚內,砭人肌骨,他打了幾個寒噤,迷離的意識清醒了數分。

地上鮮血匯成紅河,有如條條吞吐紅信的毒蛇,順着他的腳分流而下。血味過濃,不久將會有人趕至,此地不宜久留。

他沉沉地吸氣一口,將被血醺紅的雙眼勉力撐開,長劍挑雪熄滅最後一點火光。以長劍為柱,支撐著兩條力竭的雙腿,咬牙撐身而起,但方一站直,雙腿一陣痙攣,又歪靠於樹榦之上。再次扶著樹榦站穩,他虛晃着走了數步,確信無礙后,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茫茫雪幕而去。

大雪漸止,天色漸明,方才嘈雜的樹叢間,唯剩一地的屍首同一竄染血足跡……

.

數月後。

細密的水線穿雲而下,密麻地濺落人間,這一場雨自早下到了午時,熱鬧的皇城皆被雨聲壓得悄然無聲。天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玉寒清透,人若踐踏其上,都能窺見自身倒影。

街邊吆喝的小販早已歸家,叫賣的店主了無生趣地倚門打盹,寂靜的小路上唯有幾個衣衫襤褸,形如枯骨之人神色迷惘地四處流連,落得幾聲噠噠的足音。

一對主僕正緩行於這安靜的街道之上,些許積水漫出路面,足尖一點,踏得水色四濺。

「少爺,您慢些走,小心濕了衣裳著了風寒。」小僮小心看了看戴着黑紗帽的少爺一眼,模糊感覺到少爺蒼白的臉色,旋即悄悄將紫竹傘右倚三分,遮了自家少爺卻濕了自個兒的肩頭。

季拂心無奈搖首,指尖點上傘緣往左偏了一偏:「你方是小心才是,我不打緊,你切莫再將傘打來,雨淋不着我。」

「誒。」小動作被逮個正著,小僮縮著腦袋吐了吐舌,下一瞬又趁季拂心不查,將傘面打偏些許。

「駕駕駕!滾開,滾開!」

嘚嘚的急促蹄聲在身後作響,小僮方扭頭一望,數匹駿馬便平治而至,迅疾如箭,濺起雨水如似潑墨,立時將小僮衣衫濺濕了大片。

「呀,少爺!」小僮驚然一跳,不知避諱地隨口叱道,「趕車不帶眼的么!」

「你說什麼!」

「啪!」一條粗大馬鞭囂張甩下,季拂心眼疾手快,趕忙將小僮拉了開去,凌厲的鞭風嗖嗖落下,如若刀割,若是被這鞭抽中,小僮的臉只怕要皮開肉綻。

「找死么!」馬上之人盛氣凌人地一喝,一雙眼瞪得都快要掉出眼眶。

「你……」還未說完,季拂心一掃騎馬人的刑部服飾,臉色一變,立時拉着小僮低頭,小僮哪會樂意,掙扎了一刻又將頭給高高揚起,嚇得季拂心瞪了小僮一眼,強將他的頭壓低下去,咬牙切齒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歉意,「抱歉。」

「哼!知錯便……好……」話音未落,卻戛然而止。刑部的男子嘴角勾出古怪的笑容,睥睨的目光不懷好意地在季拂心臉上打轉,直將季拂心看得后脊發涼——方才季拂心低頭之刻,黑紗帽斜斜飛起,帽中容顏不巧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你還愣著作甚,還不快走!」

前方的同伴昂着聲回首催促,刑部的男子拉長脖子地應了一聲,又陰笑着地掃了季拂心一眼,趾高氣昂地揚鞭而去。

「少爺,」眼看那男子的目光不善還如此囂張跋扈,小僮氣得跺腳,嗔道,「少爺你為何給他低頭,憑你的身份……」

「噤聲!」季拂心素來溫和的臉上,竟升起了慍怒之意,「你當我真想給他低頭么,你……」他頓了一頓,看到小僮被自己嚇得咋咋唬唬的模樣,不怒反笑了,「罷了,你常年在府內不知人情世故,方才那人是刑部的手下。刑部侍郎王恩益以色媚主,仗着天子寵愛囂張跋扈,連爹也逼不得已讓他三分。若是惹著了他,被他往天子枕邊吹上那麼一口涼風,咱們的腦袋便沒了。是以出門在外萬萬甭得罪刑部之人,哪怕再怨也得為自己的腦袋着想,低上個頭,總沒得壞處的。」

小僮嚇得將呼出的氣都生生抽回,立時捂緊了嘴巴,緊張地東張西望,生怕一會兒的功夫衝出一個刑部人,將他的腦袋給拎走了。

季拂心被小僮的動作給樂到了,方才的慍色都在一笑中拂了去。

小僮犯了錯,頭都低得快埋入了土地,豁然抬首一看季拂心,又憤憤地給自己揮了一掌,臉登時浮了一個紅指印:「胡說話,讓你胡說話!」

季拂心被小僮這近乎自殘的舉動嚇了一嚇,趕忙將他打臉的手拉開,安慰了幾聲。

小僮住了手,苦着臉道:「少爺,方才我瞧那人目光不善,可是他見了你的容顏?」

季拂心一震,臉上的表情霎時僵硬,勉強擠出個笑容道:「應是沒有,你多心了。」

桓朝男風盛行,天子亦是好呷玩男子之輩,不學無術,昏聵無能,只醉心於淫|靡□□之中,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於皇宮內辟了一座長風宮,專置他豢養的男寵,但凡節慶閑余之時,天子均會駕臨,行樂其中,共享人倫之樂。非但如此,皇城內時不時便會發生偷偷捉拿俊俏男子入宮之事,以致人心惶惶,但凡有些容色的男人出門均會戴帽遮顏,以免被宮內人看上,抓給天子褻玩。

季拂心亦不例外。只是當真是小僮多心么,為何他總覺得有些不安,讓他無端地寒意陡升。

小僮不再多說,拎着個袖子便給季拂心擦拭下擺水污。

季拂心忙將小僮扶起,臉上依然掛笑:「不必了,僅是污了一些罷了,倒是你,這衣衫都給濕了個透。」望向小僮半邊濕透了的下擺,眉峰蹙然,他左右四顧,發覺身側恰是一包子鋪,只是店鋪招牌斜倚搖搖欲墜,厚重的塵埃連雨水都洗刷不透。

目光再至遠方,似乎近內再無可飽腹之地,萬般無奈,季拂心便帶着小僮入了包子鋪:「吃些熱的東西下肚,暖暖胃罷,如若不然,一會兒未到家便給冷著了。」

「好好好,公子您說了算。」嘴上笑着應和,小僮轉過身便換了副嘴臉——朝着不見影的刑部之人啐了幾口,心情愉悅了才得意洋洋地收傘抖水。

春意朦朧正是困頓之時,包子鋪的店主猶在單手撐額打盹,忽聞小僮一聲輕叱,嚇得手一滑,頭就咯噔地給撞到了桌上,引得季拂心抵唇悶笑。

「甭睡了,起來做生意嘞。」

「哪個混賬吵老子睡……」店主話未落全,一看季拂心高挑秀雅的身姿,觀人多年的他立時覺出季拂心必是絕色之人,不由得心神馳往,在腦中想像著那副容顏的模樣。

「喂!」小僮不悅地敲著桌面,篤篤篤的聲音終將店主神思拉回。

心中一悸,店主抹去嘴角的水漬,將手放衣上搓了又搓,嘿嘿地堆起了一個諂笑:「這位公子,不知想要什麼。」

「隨意來幾個包子罷,管飽便成。」季拂心不知有意無意,將自個兒的臉偏了幾分,只拿眼梢斜斜地瞟著店主,疏離之意分明可見。

「好嘞。」店主一揚嘴角,笑眯眯地挑了些個頭大的包子,裝好塞給小僮。他目光時不時地掃落季拂心上,浮起的笑意多了幾分歹色,但小僮的身影一擋,他視線便被遮了去。

店主嘿嘿地乾笑三聲,微微傾身,拿眼左右打望,提着膽子相留:「這位公子,外頭雨正大,何不留下避避雨。」

「不必了,」遙遙望向愈來愈大的雨勢,季拂心輕一搖頭,「若再不走,爹該擔心了罷。」說着,拉着小僮就踏入雨幕之中,青衫一晃,與銀雨相匯交織。

「誒公子,外頭天色略暗,您可得小心誒。我聽聞近幾月皇城不大太平,有一殺人魔正在潛逃,這不,宮內已然派出了數人前往各地捉拿了。」店主半身都露到了桌外,脖子拉得老長老長,生怕一眨眼功夫季拂心便會羽化飛仙,讓他再難相見。

季拂心離去的腳步就這麼給頓住了,他自雨簾中回眸,語調不咸不淡地問道:「這是何況?」

店主心頭一樂,故作神秘地同季拂心招了招手,喚他湊到近前,將聲音平壓幾度:「我聽聞幾個月前皇宮舉辦武舉,爭奪武狀元時忽而殺出了一匹黑馬,將原本眾望所歸獲得狀元的世家子弟打敗不說,連那子弟的命都給奪了去。天子大怒,即刻喚人拿下殺人魔,但這殺人魔啊,嗨,逃得賊快,不一會兒功夫便不見了蹤影。」店主說到興起,這手還不住地拍着手背,喝着雨聲,啪啪作響,「現下天子正不停地派人去追這殺人魔呢,聽聞他喚作什麼沈慕卿,嘖嘖嘖,還虧得這人名字不錯,怎料那人卻是一窮兇惡極之人,公子你可得小心些啊。」

季拂心聞得此言,搖頭失笑了:「我當是何事呢。」說罷,拿起一包子塞了入口,權當做堵了自己的嘴,再不多言轉身離去。他一雙靈目看遍世態炎涼,這武舉自舉辦以來,未少出過人命,但偏生這一次天子盛怒,下令捉人,其中端倪,想也可想到:這死去之人興許是天子的心頭好。

怪道方才的刑部之人行色匆匆,怕是多月來未能抓獲殺心上人者,天子震怒。

天街密雨漸疏,儼有落大雨之兆,季拂心遙望前方一片雨水織起的白幕,若再朝正路歸家,怕是未有幾步便被大雨淋個濕透。他身子不好,若淋了大雨,定會風寒起熱,為今之計唯有抄近路歸家了。

「這邊走,我們抄小路歸去罷。」最後一口包子恰好入喉,季拂心全身都暖了,拍拍手上的碎屑,他自若地笑道。

「少爺!」小僮手裏的包子差些掉了下地,「小道如此偏僻,碎石爛泥滿地皆是,少爺你……」

「無妨的,」季拂心笑着打斷了小僮的話,輕推著小僮往小道走去,「走罷。髒了衣褲尚可換,但若再不走,一會兒雨大淋透了,便得起了風寒。」

小僮咂了咂舌,暗罵自己粗心,三兩下將包子塞進嘴裏,鼓得兩腮滿滿的,提好餘下的包子,帶着季拂心加快步伐抄小路而去。

還未到得小道,便聽一男人的唾罵聲噼里啪啦地從里炸出,竟比大雨聲還厲上幾分,放耳一聽,似在咒罵擋路之人。

「啊呸,晦氣晦氣!」

「公子,咱甭同這人計較,待會衙役趕至,必會將他驅趕出城。我們還是快些走罷,方才小的見到有人出宮,而您今日又忘帶了紗帽,若被他們見着你的容貌,將您抓進宮便糟了。」

「哼,本公子今日便放過你,若有下次本公子踢斷你的狗腿!」

這聲落時,唾罵的公子已被隨侍拽出了小道,似乎還不解氣,公子的腿還一個勁地地往小道里踢,直至被拽得遠了,方抖抖衣衫傲慢離去。

這公子容顏陰柔姣好,確實是天子所好,世風日下,百姓出門都如此驚慌,這天下是時候該換主了。但這話只能放心底想,卻是不能亂說的,季拂心苦澀地一笑,嘆道:「走罷。「

「少爺,「小僮卻有些猶豫,眉頭都皺成了「川」字,「聽得方才那兩人言,似乎道內有不明人士。「

季拂心卻是搖頭輕笑:「無妨的,你切莫過於擔憂。若那人有危險,這兩人早早便出了事,尚由得他們如此胡言亂語么。走罷,興許道里不過是個流浪人罷了。」

「誒,都依你。」小僮應聲,打傘帶着季拂心往道內而去。

而當他們到了道口時,方知這道內人為何遭人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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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君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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