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湘潭城裏頭。

老久以前,湘潭城是城,市是市。縣長住在城裏,府衙離我們家不遠。城,我們湘潭人現在仍叫它「城裏頭」,本來有城牆,後來,慢慢地沒了。市則從九總到十八總,麻石路,要走老久,是做生意的地方。爹說,我爺爺和老久以前的縣長一起喝過酒。說,那次縣長醉了,我爺爺沒醉。到如今,我還覺得我爺爺有本事,能和縣長一起喝酒,還能將縣長灌醉了。我從沒和當縣太爺一樣大的官喝過酒。我老想着,我爺爺和縣長喝酒,是不是也與我和哥們喝酒一樣,用茶杯喝,不喝醉一個人決不罷休。我想,該是不一樣。縣長,尤其是管號稱天下第一壯縣的湘潭縣的縣長,不會放下架子喊我爺爺哥們的。爹告訴我,說那時的湘潭縣好大,到了五幾年時,不知道是誰,硬生生地將湘潭縣分做五塊,一塊叫湘潭市,一塊仍叫湘潭縣,一塊叫株洲市,一塊叫株洲縣,一塊叫韶山區,後來叫韶山市。我們住的城裏頭,被那人安排在湘潭市了。

好小的時候,算命的就說,我這輩子註定沒有好時運走,不可能有貴人相助。那命算得真准,是我們城裏頭最有名的王瞎子算的。爹說,王瞎子是天上派下來算命的,不然不會算到人骨頭縫裏去。王瞎子可惜給我算了命不久,就死在九總了。聽人說,沒一點事,王瞎子拄著棍子,走着走着,往那邊一倒,就歿了。如果王瞎子還在,我一定要問他,我四十歲以後的運程如何。娘說,王瞎子只給我算到四十歲,後面的運程,打死他,他也不肯說了。後來,我自己找別的瞎子算過,沒一個有王瞎子算得准。

的確,什麼倒霉事我都遇到過。

我生下來時,恰遇着到處餓死人的那幾年。娘說,我差點餓死了。那時,我家只有爹一個人工作。沒生我時,已經有一女一子了。爹知道,他的工資無論如何養不活一家人。他只得每天夜裏都到鐵橋那邊去偷農民的菜。爹命好,從來沒有被農民抓過。農民抓着了,可不得了。等我大了,爹告訴我,隔壁張叔偷菜,被農民抓着了。農民掰開他的嘴巴,抓着大糞往張叔嘴裏塞,還在他脖子上掛一塊牌子游壠,遊了一天,牌子上寫着偷菜賊。張叔後來好久一段時間都作嘔,一嘔就嘔出膽水來。

爹常偷農民的菜,省了不少錢,但一家人還是吃不飽。娘當然也吃不飽,當然沒奶。幸好我家狗婆子也生崽,娘將我往狗婆子懷裏一塞,我就和狗崽子一起,吮狗婆的奶。我這條命也就保了下來。娘說,那狗婆子也怪,也沒吃的,奶水卻足。娘說,幸虧狗婆子只生了一隻狗崽子,幸好狗婆子奶多,狗崽子吃不完。娘還說,我可能是吮多了狗奶,小時候樣子有些像狗。說,這叫吃什麼,像什麼。我家那狗婆子真好,它的崽斷了奶,我還沒斷,它居然奶水就沒斷。後來快斷了,它又出去找狗公子,又懷上了,又生了,又只有一隻狗崽子。我又和狗崽子一起吮著狗奶。娘說,後來狗婆子死了,爹將它埋了。爹說,那個狗婆子是我半個娘,不能草草地埋。爹做了一個木箱盛着,埋在我們城裏頭外面的菜地里。爹說,埋那隻狗婆子時,爹放了萬響鞭炮。娘說,那隻狗婆死了后,家裏不再喂狗了。娘說,狗是我半個同類,該像人一樣看待。再喂狗,又只能拿它當畜生,索性就不再餵了。可能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到如今,我都不吃狗肉,看見狗婆子,我就有半個娘的親切,看見狗崽子,就有兄弟姐妹一樣的親近感。按有見識的人的說法,我的血液里可能流着不少狗血。

爹沒讀什麼書,只念了幾年私塾,但見識多。爹不但知道孟姜女是秦始皇逼死的,知道劉備的結拜兄弟一個叫關羽,一個叫張飛,還知道我們湘潭昭山腳下的龍洞裏面,有一條龍。龍尾在江西,龍頭在我們湘潭昭山。爹說,日本鬼子走兵的時候,那條龍還吃過日本兵。日本兵就怕被龍吃了,不敢上昭山。聽伍家表叔說,我們昭山名氣可大了。他說,那個叫宋朝的時候,有個了不起的人,姓沈,給我們湖南選了八個最漂亮的景,其中有一個景叫「山市晴嵐」,說的就是我們湘潭昭山。

爹知道我命賤,說是吃狗奶長大的,不可能不命賤。爹就給我弄了個小名:狗崽。爹說,賤命的人,有個賤名容易養大。後來,正經名字人家知道得少,倒是狗崽成了我真正的名字。狗崽就狗崽吧,反正我是吮狗奶長大的,反正我的命像狗一樣賤。再說,王瞎子給我算命時說得明白,幸好有個小名叫狗崽,不然,早走家了。走家可不得了。走家是小孩子的魂,到別的女人肚子裏去了。那家女人生個孩子出來,這家這個孩子就死了。

後來,我大了些,到了那個叫做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記得不時有人打架,還打仗。有時,槍聲在我家屋外響。「乒」「乓」,「啪」的,嚇得我直往娘懷裏鑽。娘臉色紙一樣白,手哆哆嗦嗦往我額上抹三下,嘴裏抖著聲音念,「不怕,不怕」。娘說,小孩子魂不穩,槍聲「乒」「乓」的,會嚇走小孩的魂。只要在額上抹三下,魂就穩了。這招真靈,我的魂沒走家,就是明證。這時候,爹沒事一樣,依舊吸煙喝酒。爹還會白眼睛多,黑眼睛少地對我說,關羽被人射了一箭,郎中來了,他一邊下棋,一邊由著那個郎中把手割開,在骨頭上刮。爹說,槍聲算什麼?男人,就得像關雲長。有一次,我問爹,關雲長是誰?爹說:關雲長就是關羽。我佩服爹,不但知道關羽是劉備的弟弟,還知道關羽有兩個名字,另一個名字叫關雲長。我由此知道了,爹為什麼要給我弄個小名叫狗崽,原來不少人有兩個名字。

大人們說,打仗打得最熱鬧的,是紅造聯和革造聯打。革造聯和紅造聯,聽說都是為了革命。革命那事兒,我小時候喊得多,老師也說,我們一要做**的好學生,二又做革命學生。但到如今,我也沒弄清革命到底是什麼意思。偏我們湘潭又是最要革命的地方。那個瀏陽河的歌,不是唱:江邊有個湘潭縣,出了個**,領導人民得解放嗎?**是幹什麼的?革命的,革了一輩子命。家裏為了革命,死了六個人,硬生生地將一個窮得滴血,還要受洋人氣的中國,救了出來,了不起吧。還有彭德懷大元帥,小名叫石穿的,也是革命的。老彭嫌砍國民黨砍日本人不過癮,跑到朝鮮砍美國人。這世界,幾個敢和美大少爺叫板?老彭敢。了不得吧?不是我吹我們湘潭人,即使不弄革命,玩點別的事,也照舊玩出名堂來,那個齊白石,隨便畫幾隻蝦子,就紅遍全世界了。如果他畫老虎,畫人,畫鬼,還不紅到月亮上去?我還懶得說什麼曾國藩、陳庚、譚政的。他們是湘鄉的,屬如今的湘潭市。曾國藩更好了,他自己說是湘鄉人,也算湘潭的,卻不知道哪個有權的,將湘鄉七砍八砍,砍做好幾塊,將他砍到雙峰去了。我是曾國藩,魂靈也保准罵娘:你有權不得了嗎?害得老子履歷表也沒法填,填雙峰還是填湘鄉?老子當年的權比你大多了。

我上面本來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隔壁張爺爺告訴我,說爹最灑脫了。娘生我姐時,他端著酒杯,在產房外面和張爺爺說着雷公老爺打死人的事,說,天老爺也有出錯的時候,這次沒打死不孝子,卻將一個孝訓爹娘的好醫生打死了。我姐生出來后,娘叫爹給姐弄個名子。姐出娘肚子哭得怪,別的人出來,都是「哇哇」地哭,她哭得輕巧,「一一」地哭。爹說,弄一個名字,想痛腦筋,值不值?她不是哭着「一」嗎?不如就叫王一吧。多好,容易記,又容易寫,一輩子也不會寫錯。從此,姐姐叫了王一。哥哥自然叫王二。我當然就是王三。好在爹只生了三個,如果生了八個,就麻煩了。

那天,不知道是誰和誰打仗,真刀真槍地干。我哥哥王二和姐姐王一想撿子彈殼玩,說是子彈殼可以當哨子吹,吹出來的聲音,不會比體育老師哨子聲音差。沒想到,子彈殼沒撿著,一人身上倒挨了一槍子。哥和姐,兩個就沒命了。我姐的樣子,我現在只記得有兩個辮子,像兩根樹棍子一樣插在頭上,別的不記得了。我哥的樣子,一點也記不得了。

後來,我讀書了。那時候,背著書包,要不,像歌里唱的,沐浴著早晨「太陽的光輝」,要不在雨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學校去。好像真是去念書,並且要念出個人模狗樣來。其實,什麼呀,就像大人上班,八點得到,不到,就是遲到,遲到就要挨領導罵。我也是沒有辦法,每天都得那樣去混日子。按我們老師的說法,都得去學校「打混帳擺子」。有什麼辦法?明明知道沒意思,也得去。不去,爹娘不肯,老師也不肯。爹娘不肯,打人;老師不肯,罵人。不願意挨打挨罵,只得像模像樣去讀書了。

上課真沒意思。不但要聽老師說些我一點也不願意聽的東西,更重要的是老師缺德,別的男同學的同座,都是人模人樣的女孩,偏我的同座是個長得好醜的女孩。那個女孩不但長得丑,還來不來就說她爹是**的兵,是十二級幹部,從黑龍江跟着**一直打過來的。我爹不是幹部,是卵石場的工人。但我聰明,不會蠢到說我爹是玩卵石的。玩卵石的算多少級?我難道說是一級不成?一級比十二級低了十一級,這面子如何丟得起。我鼻子裏一哼,說:「我爹是一百級幹部。」一百級,嚇死你。我這麼想。那個醜女就咧著癩蛤蟆一樣的嘴巴笑,臉上好厚的皮和許多的肉都笑得發抖,於笑聲間隙中,粗聲粗氣地說:「一百級,笑死人了,活寶一樣,一百級。」我來脾氣了,從屁股下面抽出凳子,往她頭上砸去。她用手擋着。她的手就被砸得用一塊紗布吊在脖子上。

老師將她爹和我爹都叫到學校。她爹長得丑,比她還丑,並且那隻右手大約是他的敵人用刀子砍了,只有一個空衣袖,但人好,沒叫我家賠錢,還用那隻剩下來的左手,拍着我爹的肩膀,笑着對我爹說:「小孩子不懂事,算了算了。」還遞煙給我爹吸。我爹說:「沒想到,狗崽一板凳砸了人,沒要賠錢,還賺了好煙吸。」爹平日,一點事就打我一餐。這次,事兒鬧得這麼大,卻沒打我,只是說:「狗崽,你怎麼能打一個女孩?你是男子漢,不能打女孩。男子漢,要保護女孩。」

有人說,吃一虧,長一智。這話說得好蠢,好像一定要吃虧才長智。其實,佔了便宜也能長智。我那次就沒吃虧,也長了智。我不但因此知道幹部那級別是數字愈小官愈大,我正好弄反了,而且知道了,男子漢不但不能打女孩,還得保護女孩。打女孩,是最沒出席的事。只是我沒事時又蠢想着,**是天下最大的官,不知是一級還是零級。

後來,我又長大了些,到了湘潭市一中讀初中,後來讀高中。那時進一中,不像如今,要考死人,考得拔尖,再加上一沓老厚的錢,才能進去。我成績一點都不好,也就交了三五塊錢學費,就在那兒讀了。

後來,要考大學了,想也不用想,我肯定考不上。爹以為考大學像他打五、10、K,手氣好,就能多得分。他說:「狗崽,去試試,說不準考上了,說不準出的題都是你會做的。」我知道,爹的話是聖旨,不能違背,違背了,就得挨打。爹說:「狗崽,別看你十七歲了,就是一百歲,也是我的崽,我想打就打。」我聰明,忙將頭雞啄米一樣點,問爹要了報名費,卻沒去報名。那幾天考試,我騙爹說:「我高考去了。」我每天買一包煙,在雨湖公園,用一根白線捆着漁鈎,穿上蚯蚓,盤著腿坐在湖邊,一邊吸煙,一邊釣魚嫩子。

那幾天真是難熬。如果和我玩得好的朱華不去參加高考就好了。沒辦法,不然,我就和他一起去鄉下偷雞。那天,我們騎着單車去韶山灌渠兜風。一隻叫雞,一隻母雞在堤上找著東西吃。朱華就趁著叫雞騎在母雞身上撒野的功夫,單車飛快地到了雞身邊,也沒下車,一手扶著車把,身子側下去,老鷹一樣,將那隻叫雞抓在手上。我們打着哈哈,單車踩得飛快地離開了現場,到一個小山邊,撿了些柴,將叫雞包上些黃泥巴,再包上荷葉,煨熟撕著吃了。這是我隔壁張爺爺告訴我的本事,他說小時候,偷了人家的雞,就這麼弄著吃。

朱華比我大一個月,和我同座。我們都不喜歡聽課,成績都不好。不過我聰明,考試的時候,眼睛往那邊桌上的女同學卷子瞟去,也能瞟來四五十分。他卻蠢,不曉得去瞟他那邊桌上的女同學的試卷。他就只有一二十分。不是吹牛皮,如果不是那個女同學鬼一樣,不時用手肘擋着我的視線,及格絕對不在話下。好在拿畢業證時可以補考,我們一個買了一包好煙給成績好又吸煙的同學,讓他們代替我們去考。我們都補考及格了,都有了畢業證。他也曉得考不上大學,卻說去碰碰運氣。我說:「碰什麼運氣,又不是拈丸子,拈著是你就是你,如果是拈紙丸子,我也去考。」

過了一段時間,我告訴爹,我沒考上大學。爹真好,沒問我差多少,只是「嗯」了聲。那天起,爹老是說,「狗崽,我十五歲就在十總碼頭上背麻袋賺錢了,你十七了,得去賺錢了,沒理由叫你老子養你一輩子」。我心說:賺錢、賺錢,用什麼辦法賺錢?錢這麼容易賺,你用得着累死累活去玩卵石?我不敢說出來。我說出來,還不將爹氣死。爹氣死,還不將我打死?爹念了第一次得賺錢后,好像背課文,早中晚一天念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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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崽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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