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
到家了，我將單車推進屋，剛虛掩了門，不放心，又打開點兒，探出頭去，見沒有警察，這才相信，不用吃牢飯了。我放了心。娘從裏屋走了出來，沒問我那輛破單車哪去了，也沒問這輛人見人愛的新鳳凰車是誰的。娘最好了，就是我將月亮搬回來，掛在牆上，照得家裏通明透亮，她也不會過問。娘只管做飯、擇菜、掃地、織毛衣，從來不管別的閑事。
娘喜孜孜地說：「這麼早就回了，不用說，肯定是那些灰面丸子賣完了。我狗崽真有本事，好快，賺了許多錢吧？給娘看看。」我嘆口氣，說：「娘，別說了。氣死人了，一顆也沒有賣出，明天去湘鋼賣。」娘懵了片刻，蹙眉嘆氣，說：「一顆也沒賣出？街上這麼多人，身體都好？沒一個人得病？唉，兩點半了，吃了飯沒有？怎麼會沒一個人得病呢？新社會就是好，得病的人都少了。」我說：「沒賺到錢。沒吃呢。」娘忙去廚房，扯開火門，說：「娘還以為狗崽今天真會賺大錢，真會在館子吃，就沒做你的飯。我炒了昨晚的剩飯吃了。」娘邊打開火門，邊說：「我還想，狗崽出席了，會賺錢了，哪天也帶娘下館子。我琢磨著，館子裏的飯菜，肯定好吃，不然，不會貴死人。你娘可憐，一輩子也沒下過館子。煮麵吃算了吧，都兩點半了，該餓了的。」我說：「吃面就吃面，隨便。」
娘拿着爛蒲扇，使勁煽着火門。我望着娘，怕娘累著，雖然我餓得不行，卻說：「娘，不要煽，讓火自己上來，我不餓，飽著呢。」娘說：「兩點半了，不餓，騙娘。」我說：「不騙，不餓。」娘說：「你是我肚子裏出來的，你怎麼想，我不知道？你是心痛著娘。」
我家虛掩的大門，「嘭」地一聲開了。我想，完了，警察來了。我嚇得半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我家就那麼大，能躲到哪兒去？地上又沒有縫，有縫，我就鑽進去了。我只得做好吃牢飯準備。說來也巧，我做好了準備，點兒也不怕了。我等著警察來抓我。我想好了，警察要抓我時，我得像那個什麼電影里，一個在農民家養傷的小八路，對日本鬼子說的一樣，說，「這件事與我娘無關，帶我走吧」，說完，一定要邁著洪常青上刑場的步子，一步一個腳印地離開我家。如果警察敢動我娘，我就是做了鬼，也會和他沒完。
還好，不是警察，是張花。張花慌裏慌張跑進來，雙手箍着我右手，像要淹死的人，撈著了救命稻草，可是立馬又意識到，那稻草沒法兒救命，失望地說：「王叔呢？王叔沒在家？王叔怎麼沒在家呢？」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將胸脯一拍，說：「沒在，怎麼了？有我呢。」張花說：「狗崽、狗崽，你靠你了。你一定要幫我，一定。爹又要無聊了。」張花眼裏滿是恐慌，比我們偷單車時，還要恐慌。張叔站在我家大門外，喊：「花妹子，回來。爹找你有事。」「不會要爹發脾氣吧？」張花不搭理他，死死地箍着我的手。張叔大約知道爹不在家，在門外站了一會，肆無忌憚地走了進來。張花一聲尖叫，躺在我身後。張叔怒目望着我，說：「狗崽，花妹子原來聽話，今天不聽話了，是不是仗你的勢？」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張叔又要找張花干那件吃屎的事兒。哼，張叔肯定以為，今天的狗崽，還是昨天的狗崽。他萬萬想不到，今天的狗崽，單車都敢偷，而且偷得十分成功。單車都敢偷的人，還會怕他張叔？再說，爹罵他吃屎的，還甩過他嘴巴。這事兒，我就是和張叔打架，爹也一定會做我的堅強後盾。有爹做堅強後盾，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怕。我霍地站起來，指著張叔，義正詞嚴，說：「花妹子仗我什麼勢了？你將話說清楚。你要臉不要臉？你那天晚上扒在花妹子身上幹什麼？以為我不知道？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看了好久呢。以為我不懂事，我都十七歲了，早懂事了，早知道那是幹什麼事了。」張花臉霎地紅了，抱着我娘，嚶嚶啜啜地哭去了。娘輕輕拍著張花的背，輕聲說：「老張，是人呢。好意思？」娘還要說什麼，沒說了。張叔臉紅了，耷拉着頭，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轉過身回去了。
娘「唉」地一聲嘆氣，細聲細氣地說了聲，「冤孽」，推開了張花。張花依舊哭着。娘好像沒聽到張花依舊在哭，她拿着那把爛扇子，在那裏煽火，只是臉絕如豬肝，煽火也比剛才煽得快了些。我走到張花面前，說：「下次張叔再找你做不要臉的事，你就跑過來。我爹在，找我爹，我在，找我。什麼東西，自己的女兒也干，畜生。」娘這回倒是聽到了，說：「狗崽，再亂說，娘剪了你的舌子。張叔總是張叔。張爺爺和你爺爺是鐵桿兄弟，張叔是張爺爺兒子，懂不？人有親疏之分，懂不？張叔縱有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能胡說八道。」我說：「娘，做人，總得講天理吧？」娘瞪着眼望着我，說：「天理天理，娘說的就是天理。你問問大家，看是不是這樣。只有娘才能喊天。娘一喊天，天就打雷。」
娘做了兩碗面，兩碗面里都煎了蛋。娘本來不煎蛋，我知道，她是因為張花也沒吃，才煎蛋。給張花煎了蛋，當然也得給我煎。張花吃完面，用咖啡色手背擦了嘴巴，說：「狗崽，下次爹無聊，我就跑過來。你幫我，爹怕你。」我故意瞥娘一眼，將胸脯拍得山響，俠肝義膽地說：「跑過來，就跑過來，我還怕他張叔不成？」娘沒說我不該了，娘問張花：「你娘呢？」張花說：「出去了。我回來時，只有他在家。」娘說：「以後，你娘去哪，你就去哪。別一個人留在家。」張花「嗯」了聲，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