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月照梨花(三)

第69章 月照梨花(三)

周巒這一舉動,出自好心,卻猶如抬着架子將謝致舉高,謝致雙腳立地懸空,以後再抬起落下,都全由周巒操控。

謝致不得不彎腰,他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臣——謝主隆恩。微臣願誓死效忠,粉身碎骨,此生不悔。」

皇帝周巒豪邁大笑,扶住了漢王謝致。

~

謝景被栓在水牢裏,層層桎梏,無法脫身。他親眼瞧見謝致、常蕙心、周巒三人一同遠去,不久后,卻又聽見一人的步伐由遠及近,重新回來。

這腳步謝景已聽過千遍萬遍,爛熟於心。他閉起雙眼,思忖為何是常蕙心一人獨自歸來。

少頃,謝景拿定主意,決定靜觀其變,看常蕙心先做什麼舉動,先說什麼話,他再靈活應對。

哪知常蕙心進來,一言不發。正巧監牢的柵欄外有一張桌子,數把椅子,她就撿了一張來坐。期間口渴,常蕙心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謝景本來不渴的,瞧見常蕙心喝水,那纖細白皙的脖頸因此而起伏,謝景忽然也感到渴。再想想,忽然發現哽在喉嚨里的那些話全變成了刺,令嗓子喉嚨一齊乾澀難受,不由得咳了一聲。

謝景面上一訕,覺得自己先出了聲,等同於露怯——與常蕙心單獨交鋒第一回,他就敗了。

謝景氣惱,鼻息自然而然加重,卻努力自抑住,不想再發出聲音。

監牢內外靜悄悄,偶爾有水耗子鳧水的聲音,聽着森森然,愈發的壓抑。

謝景感覺得到,水耗子鑽進他的褲管,正順着他的小腿肚往上爬,令他的心頭起了陣陣刺癢,好似指甲尖划著粗糙石板,撓心的恐懼和難受。

閉着雙眼的謝景,兩睫微微顫動,他索性調勻自己的呼吸,參起禪來。心中默念佛法,忘卻此刻身處何處。

可惜,能忘了物,卻忘不了我,謝景心中雜念太多,始終無法入定。正巧水耗子的動作大了,擊起波浪又帶起陰風,吹得謝景的鐵鏈哐當的響……他心中嘆息一聲,睜開眼來。

謝景瞧見,常蕙心仍背對着他,仍是偶爾喝茶——她好像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似乎這處天地只有她自己,根本就沒有謝景這個人。

謝景起先還好,後來,觀察常蕙心的時間長了,謝景覺得這種被忽視的滋味非常難受。

牢中沒有日晷,亦無鐘漏,謝景全憑自己的經驗來推算時間: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了,常蕙心始終不發一言,她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水耗子早躥進地洞,遁得無蹤無影,謝景卻覺得心底躥起了一隻小耗子,在他胸腔內上下跳動,躁得慌。終於,他忍不住,啟了唇,對着常蕙心的背影,輕輕喚了聲:「蕙娘。」

許是聲音太輕,亦或者是牢裏的積水聲音太大,淹沒了謝景的聲音,常蕙心沒有回應他,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良久,謝景又喚了一聲「蕙娘」,這次他的聲音比上次要稍微提高些。

常蕙心不做任何回應。

再喚下去謝景也沒面子,他便不再稱呼她,思忖片刻,直接起了個話題:「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

聲音溫柔,屢次哽咽,是個聾子也能聽出其中的「愧疚」和「深情」。

常蕙心仍然不理謝景。

謝景目光一沉,盯着常蕙心的後背,眸現凶光。他閉眼又睜眼,眼帘幾番起合,終於平復了惱羞,讓自己平靜下來。

「蕙……娘,你為什麼……仍不願同我講話?」謝景問道,是因為她仍恨着他那杯毒藥么?

謝景話音落地,須臾,常蕙心不急、不慢,轉過身來。謝景見她轉身,眸光一喜。

常蕙心卻對着謝景,表情和言語皆平淡道:「我為剁肉刀,你為砧上肉。我為看監衛,你為階下囚,我為什麼要同你說話?」他有什麼資格同她攀談?!

謝景一怔,起先錯愕,繼而笑出聲來。他是真心發笑的,心裏沒有一丁點生氣。謝景笑道:「蕙娘,你還恨着我!」所以她故意說氣話,刺激他,羞辱他!

謝景陡生趣味。

常蕙心看了謝景兩眼,透過他的眼睛,看穿他心裏在得意什麼。常蕙心哭笑不得,最終轉為冷嗤了一聲。她搖著頭,送了謝景四個字:「自作多情。」不等謝景開口,她已啟唇再給他一擊:「我回來,只因時局未穩,擔心你若得逞逃獄,會給三吳帶來麻煩,昨日清晨,你在漢王府里也看到了,難道你還認為我對你有情?」她對謝景早就沒有情意了,不愛不恨,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能令她產生任何情緒。所以她方才一直在做自己的事,完全無視了謝景的存在。

謝景抿著唇,看似不驚、不乍、不惱、不怒、不怨、不恨,十分溫和。實則兩排皓齒在唇下緊咬,十分不悅:昨日,他在漢王府撞見常蕙心和謝致的好事,就好似一扇本來糊得精美的紙窗,終於被人捅破了一個洞。而後諸般變故,尊卑在僅僅十四個時辰里更迭,就好似這張破了一個洞的窗戶紙,連接被一拳接一拳的捅,一張紙幾近稀巴爛,紙片猶如斷更,墜墜粘在窗框上,風吹垂首,七零八落。

而現在,常蕙心直接講穿昨日之事,便是將這些碎紙全都從窗框上拔起,這一扇窗徹底無了阻擋和防護,風來風往,冰寒徹骨。

明明當年是謝景親自殺妻再娶,他卻覺得,到這會,此時此刻,他和常蕙心的夫妻情分,才是真真正正斷了個乾淨。

謝景竟有片刻的心涼。

謝景突然很想見謝致,又有一大番話想同常蕙心講——但轉念卻覺得都沒必要,沒必要見,也沒必要講。謝景對常蕙心道:「你不要後悔。」

「她要後悔什麼?」響亮的男聲響起,周巒人未至,聲音已搶著傳過來。他三步並做兩步趕過來,站在常蕙心身邊,嗆謝景道:「後悔沒同你一起泡在水牢裏爛掉么?」

周巒才忙完祭祀,未換身上的龍袍,謝景一眼就瞧見了。謝景心中默默地說了句「沐猴而冠」。

常蕙心問周巒:「你怎麼來了?」

「過來瞧瞧。」周巒笑道,說着,他朝常蕙心擠了擠眼,接着,目光往天牢入口的方向眺:「不放心的那位在外面,別彆扭扭,不肯進來。」他說的便是謝致了,常蕙心一聽,忙道:「我出去瞧瞧。」她同周巒告辭,離開天牢,去找門外的謝致。

轉眼,換了周巒接替常蕙心,站在柵欄前,獨自面對謝景。

謝景笑了一聲,是真正笑出了聲。

周巒亦勾起嘴角,道:「你既然都笑了,定是猜着朕來意為何。」

謝景表情漠然,不置可否——周巒這一句里自稱了「朕」,謝景可不願應答。

周巒上前一步,道:「謝景,朕離開前,你出言侮辱母后,是為大不敬。祭祀為重,朕當時匆匆離開,還未來得及向你問責。」之前,周巒離去時看似無意,面上掛笑,暗中卻將謝景那句「你就跟那樊燕春一樣,是下三濫青樓妓館里的貨色」聽進心裏。方才祭祀的時候,他幾番想起,如骨鯁在喉。是以祭祀完畢,立刻折返天牢。

「呵——」謝景又發輕笑,斜眼看着周巒:「你將朕的話聽進去了。」

周巒道:「那是自然,你的每一句話,每一條惡狀,朕都會替天下人牢牢記下,讓你數倍償還!」

「不是這樣吧,易小兒,你只是想問朕,為何要用到『青樓妓館下三濫』這七個字。」謝景笑道:「來、來、來,朕來告訴你。」柵欄內外,兩個男人都自稱是「朕」。

周巒後退一步,似乎並不好奇:「呵,你要栽贓誣陷母后,自然盡撿惡毒的詞來說,也不管是不是憑空捏造。謝景,你一貫如此,血口噴人只為逞口舌之快,是個人,都不會將你這狗舌狗語放在心上。」

謝景道:「你上不上心,與朕無關。朕只講朕親身經歷的,確實發生過的事情。」謝景話音頓住。

在從前,太后的所作所為,是謝景隱匿在心底最深處的恥辱秘密,他曾發誓不對任何人提起。可是自從蘇妍妍將此事道破,再到逼宮落敗,成為階下囚,他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在乎羞恥……謝景的脖子被固定着,他只能將眼珠往下轉,瞧著底下渾濁的水,再將眼眸挑上,天頂上污濁一片,全是黑霉。在謝景的腦海里,忽然四面想起常蕙心的話:我為剁肉刀,你為砧上肉。我為看監衛,你為階下囚。

我為剁肉刀,你為砧上肉。我為看監衛,你為階下囚。

這兩句話一直在謝景腦海里重複響起,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竟然也能接受這兩句話了。

謝景將當年太后如何對他下藥,如何用鐵鏈將他綁在床.上,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逐一回憶出來,言語流利,他甚至能回憶出許多細節,比方說:太后反着手腕,掌心向上,是用的食指挑起他的下巴。他還記得,她小指上帶了個純金的甲套,鑲著碧玉和藍寶。

謝景發現自己波瀾不驚,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他說:「那日回家,我自覺不能面對妻子,與她同.床共枕,幾次習慣要伸手抱她,卻又不敢,覺得自己會弄髒她。就在這時候,宮裏內侍送來的太后的賞賜,不提封賞願意,只道太后對我非常滿意。賞賜很豐厚,蕙娘便問我,是做了什麼事,讓太后如此高興?是我又除了奸臣,還是匡正返京有望?究竟是解了內憂還是安了外患?我無言以對,幾近崩潰。」謝景淡淡地對周巒說:「不過後來就好了,後來你母后召我,我是召之即來。再後來,她不召我,我也常常去找她,畢竟我們也算一對偷.情鴛鴦嘛。」謝景講完,掃了周巒一眼,發現他不似自己這般,能做到心中平靜。牢中昏幽,卻仍能看見周巒雙頰緊繃,嘴唇泛白。

謝景對着周巒冷笑:「你不信么?」謝景道:「那我再舉幾例。」便舉了幾個小例子,比方說小皇帝跌了一跤,膝蓋磕出血來。皇帝哭啼,太后趕來陪伴小皇帝的,但是中途聽說謝景進宮,便匆匆就丟下小皇帝,私會情郎去了。

周巒聽着,心中暗自將時間、地點、起因和結果一比對,發現均對得上,全部吻合。他心中難過,嘴上卻淡散道:「空穴來風,你這麼費盡心思詆毀母后,不過就是想讓朕難堪罷了。」

「是啊,你的難堪可是夠多了!」謝景嘆氣,似在同情周巒:「朕記得最清楚的一回,就是樊春燕又拋下了發燒的你,大半夜的,跑來鑽朕的被窩。朕問她,怎麼對自己兒子這麼不上心?你極力維護,最最可親的母后對朕說,她當初是為了后位,才會給身上有味兒的七十老頭子生兒子,只有扶了你做皇帝,她才能當太后……所以她才不得不教導你,帶着你,要不是為了那個位置,她真心不想看到你,一見着就記起老頭子,立刻犯嘔吐噁心。」謝景的嘴角越翹越高,覺得自己不痛快,別人也不高興,兩廂刺痛,這感覺真是爽,「然後,你母后使勁往朕懷裏鑽,她身上滑溜溜的……她求着朕,說討厭姓『易』的孩子,乞求給朕生個孩子,姓『謝』。朕說那不成,孩兒出來,小陛下多了個弟弟,要豈不是要喊朕『阿爹』。你母后說,只要我給她,讓你喊我『父皇』都成!哈哈,那一晚朕便生了惡趣,非要你母后喊著討厭你,要殺了你,朕才給她。她喊得越大聲,朕就給得越多。嘖嘖,一晚的滋味,頗為銷.魂……」

「你住口!」周巒終是剋制不住,手指謝景面門,喝了出來。

謝景笑問:「怎麼,生氣了?之前殿外讓你殺你不殺,說要將朕遊街,這會惱羞成怒了,要改變主意了?」謝景嘴角抽搐,他其實心裏還是有點怕的:怕周巒少年氣盛,一衝動真在這裏把他殺了。

所以謝景故意反譏他。

周巒似乎中招,搖頭道:「君王金口,說出的話句句如鼎承諾,朕既然說了要將你遊街,就不會在這裏殺里。倘若朕言而無信,句句反悔,句句戲言,那豈不成了你這樣的反覆小人?」周巒將雙臂背在背後,昂首挺胸對謝景道:「母后是怎麼樣的人,朕最清楚不過,豈會受你挑撥,信你胡謅。」

謝景眨眼:「你清楚就好。」

周巒道:「朕只是未想到,謝景,你出生名門,飽讀詩書,還曾竊過天下之尊。怎麼全無教養,什麼樣的話都說得出來?!」

謝景道:「朕只是如實轉述,更沒教養的是你母后,所以朕才說,她類『青樓妓館下三濫』……」

「朕勸你不要再口吐這些粗鄙之言!」周巒打斷道。

謝景掙了掙腕上的束縛,奈何手上無力,鐵栓牢固,根本掙不動,他甚至都沒弄出一丁點響聲。謝景注視周巒,道:「朕長著一張嘴,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你若不服,大可進牢來割去朕的舌頭。」

周巒不禁前邁一步:「你——」

謝景提醒道:「怎麼,忘了這十八把鎖分了三份?你要想割朕的舌頭,還得先找謝遂志和常蕙心討鑰匙!」這番話是一箭雙鵰,既嗆了周巒,又挑撥了周巒同其他二人的關係。

周巒亦注視謝景,可惜道:「昔年你竊國時,玩的把戲尚還有點意思。這會兒,你惡毒詞句,手段低劣,已淪落成罵街潑婦般。」

謝景道:「你母后與朕相處時日太多,朕還有許多事可以回憶。」

周巒卻搖頭道:「謝景,勸你省省力氣吧!你就是胡編亂造,想破了腦袋,編出許多故事來,也只能自己說給自己聽。也沒人會聽見,沒人會在意。」周巒攤開雙臂,聳了聳肩膀,輕鬆笑道:「連朕都不上心,你說,你就算把這些事全說過去,又有誰在乎聽?」周巒說完,轉身離去,他的步子並不急躁,亦不遲滯,就按著平常步速,逐漸遠離。謝景竟真還在背後講述,於是又有好幾件事傳進周巒耳朵里。

周巒幾乎快將天牢的甬道走完,才聽不見謝景言語。周巒放眼瞧了瞧,再往前數丈,拐個彎,就會瞧見大門。那裏是出口處,由數名周巒的親信看守。周巒停下腳步,立在原地,竟似傻了一般,眸中全是空洞。

他身前身後,均是漫長且幽暗的甬道,無比寂寥。

良久,周巒突然身子一軟,靠在道壁上。他仰著頭,睜大了眼睛,向頭頂上望去。頂上明明沒有什麼好看的,明明是醜陋的生著苔的,既滲水又掉污還結著蜘蛛網的天頂,可是為什麼他看着看着,就哭了出來。

此時此刻,周巒眨了下眼,表情像一個剛有了視力的嬰孩,想努力將這世間看清楚。嬰孩的第一眼一般都會看見自己母親……周巒唇泛苦笑,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其實他心裏一直清楚。

所以謝景一說,周巒就知道,那每一件過往,均沒有造假。

周巒一個人靠着牆壁,默哭了許久,再一抬頭,發現常蕙心站在不遠處,清清冷冷瞧着他。

周巒吸吸鼻子,他知道自己這會是怎樣一副醜樣,眼睛通紅,頰上鼻下唇上全是眼淚,既幼稚又難堪……這會抹眼淚也來不及了,周巒乾脆不擦眼淚,直接噙起帶淚的嘴角,沖常蕙心笑道:「你怎麼又進來了?」

常蕙心道:「外頭那位擔心你掉進去了,讓我進來瞧瞧。」她方才出去,和謝致幾句攀談,便發現謝致和周巒重返天牢,並非謝致放心不下。相反的,是周巒想重返天牢,扯上謝致做借口。這麼一對證,常蕙心和謝致互看一眼,均覺周巒蹊蹺。兩人便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在牢外等候周巒,久等不至,謝致對常蕙心道:「你進去看看情況,我擔心他掉進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回來啦,讓大家久等了╭(╯3╰)╮

正文不多了,會日更到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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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鴉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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