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V章

106V章

北地天氣嚴寒,本就人煙稀少。由於前朝由蠻族所立,大越開國的高皇帝充分吸取經驗教訓,將國都定在山海關以內第一重鎮越京。

宜悠自雲州走時,樹木已經有了新綠,而一路向北,天氣越發嚴寒。捂在馬車裏,碧桃拿褥子做一層馬車簾,將整個門擋得密不透風。

「當真能凍掉人的手。」

巧姐將手捂在嘴上,他們一路出越京,沿着西北方向走了三天。開始的人跡罕至,變為現在的茫茫雪原。動物冬眠,飛鳥也消失不見,大地一片寂靜。

「當真是嚴寒,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出一身臭汗。」

宜悠摸著肚子,其實她也有些受不了。但是想着穆然在這麼冷的天,還要真刀真槍的去與北夷人拼殺,她便覺得這點嚴寒着實算不上什麼。

「也就只剩這點好處,如今我總算明白,為何北夷想方設法的往南打。」

宜悠點點頭,不過是為了生存。一路行來她更是理解,可理解不代表支持。她是大越人,足下是大越的土地,而北夷人打過來便是要壓榨他們的生存空間。

不管穆然是不是在外打仗,她都無法諒解北夷人一年年所犯下的那些惡行。

「還有幾天應該就到了。」

「用不了一天,咱們就能到與北夷接壤的第一道關卡。秦朝的始皇帝修了長城,大越與北夷的關卡也都是依著秦長城而建。

「那咱們豈不是離北夷人很近?」

「那倒沒有,他們住在還要靠西的地方。聽說那邊過了大漠,便是另外一片國度,那裏的人跟猴子似得,渾身上下都長毛。」

宜悠看着自己光滑的胳膊,她甚至連腋毛都無。不過她卻知道,穆然胸前長著濃密的黑毛。想像下黑毛覆蓋全身的模樣,她無端膽寒起來。

「那不得難看死?」

「沒有,我也是從樹上看到,他們的毛髮顏色都淺,頂多是金色。」

「金色?那不是《西遊記》中的美猴王?」

巧姐忍不住笑出來:「還真是。」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讓宜悠欣喜的事,腹中的孩子似乎體諒到她的艱辛,再也沒有折騰過。車隊中隨行的郎中定時為她把脈,說胎兒一切都好。知道這個后,她也終於放下心來,有心思去談笑風生。

「快到了,草原上晚上沒法趕路,咱們也快原地歇息了。」

宜悠下了馬車,望着遠方一望無際的雪原。儘管商隊人說這下面就是草地,可她卻想像不出那副夏日芳草萋萋的模樣。

「恩,一日日的咱們也離著更近。」

不論別人在如何說,她始終堅信,穆然不會死。不但沒死,而且她定在這雪原上的某一處活好好地。

**

從宜悠入京到今已經是五日,而穆然和廖其廷也在雪原上走了足足有五日。

擺脫狼群后他們倒是沒遇到什麼危險,可問題接踵而來。走出森林后,一望無際的雪地上沒有柴火,更沒有什麼遮風擋雨的住所。冬日的草原,連草根都挖不出來,滿目可見的冰雪雖壯闊,但卻絕望到讓人窒息。

「我手中還有把刀,咱們去摸了冬眠的熊瞎子窩。」

廖其廷本來不同意,畢竟草原上的黑熊着實太過兇猛,獨狼也要懼怕。可望着僅剩的一匹馬,還有這茫茫望不到邊的雪原,他還是轉了念頭。

被熊瞎子拍死,也比活活餓死的強。他還要回大越,無論如何也得努力一把。

幸虧兩人功夫底子紮實,在分別被糊了一爪子后,那把短刀終於刺入熊的眼睛,絞爛了他的腦髓。就著僅剩的一點柴火,他們將熊肉烘成干,帶在馬背上當乾糧省著吃。

過完冬的熊雖然身上沒多少肉,可剩下的全是精瘦肉,幾百斤的重量足夠兩人撐個把月。日日吃着乾巴巴的熊肉,到了這天傍晚,兩人終於看到了雪原中的點點火光。

「氈房,是北夷人的部落?」

穆然有些心驚,他們還穿着左翼軍的裝備。若是被北夷人瞧見了,那可真是逃都逃不掉。

廖其廷搖頭:「不可能,咱們一直往南走,北夷人的地盤還沒那般大。」

「大越人不住房子,住這氈房?」

「誰知道,咱們大越不也收編了不少牧人,他們習慣了住這個,咱們脫下衣裳過去看看就是。」

抓了把黃圖抹在臉上,兩人換上宜悠給穆然帶的常服。這衣裳上沒有縫任何標記,也不會被人認出是大越的兵卒。

兩人正準備往前走,從帳子中走出一略顯瘦削的女人。看到她身上的棉袍,還有整齊盤在身後的髮髻,兩人終於放下心來。

這裏都是大越人,走了這麼久,他們終於擺脫了死亡的危機。

「這位大娘。」

負責問候的自然是廖其廷,他面向比較溫和,且有手腕,更容易引得他人好感。

「你們是從北邊來的?」

婦人抬起頭,穆然皺眉,他怎麼看此人好生眼熟,不知道從哪兒見過。

「恩,風雪大,我們商隊在草原上迷了路,迷迷糊糊就走到了這裏。」

「進來喝杯熱水,你們也真是命大。小心點,別讓這裏的頭看見,不然我跟你們一塊都不好過。」

「好。」

兩人也沒多說,牽着馬走到最近的氈房中。氈房很小,不同於北夷人所用之物,裏面全是一水的大通鋪,數數下面的靴子,這小氈房裏面住着足足有十來人。

廖其廷瞭然的點點頭,伸出雙手朝穆然比了個鐐銬的動作。

當即穆然的記憶也開始復甦,大越每年都有些犯了重錯的犯人,要流放至邊疆。他雖然未曾親自押運過,但也聽說向北流放之人,在寧古塔均是住的氈房。如今看衣着打扮,這些人怕就是了。

流放,看到面前眼熟的婦人,他仔細瞅著眉眼:「你可是雲林村人?」

燒水的婦人一哆嗦,回過頭來。雖然未曾說話,但眼中的驚訝還是暴露了她真實的想法。

「沈福愛,是福愛姑姑么?」

「你是……穆家那個衙役,常幫二丫的穆然?」

廖其廷有些不知道二丫是誰,還是穆然前來解惑:「正是我,二丫已經脫離沈家,改名叫宜悠,我們臘月底已經成親。」

遇到熟人沈福愛也沒了心房,將熱水坐在爐子上,她坐在對面與兩人寒暄起來:「穆然不是做衙役,那活計多好,輕鬆又不少賺銀錢,為何你要去弄商隊?」

「商隊之事卻是託詞,我們遇到了麻煩,一路逃到此地。」

「什麼麻煩,你身邊的這位看起來就氣度不凡,向來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來的。」

穆然望向廖其廷,後者開口:「此地看守是誰?」

「看守?是裴大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說道姓裴兩人總算鬆了一口氣,尤其是廖其廷,他從京城出來,對於朝野百官有一定了解。他知道如今朝中為官的裴家人就那一戶,而且還他還是右將軍裴子昱的族叔。

再流浪了一個月後,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如今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可確定是姓裴?」

沈福愛給兩人端上熱水:「我也不太清楚,這裏面管事之人有許多,但最大的頭應該是裴大人。」

「你且帶我們去找裴大人。」

**

雖然流放之地不大,可這邊的官員也不容易見到。得虧廖其廷細心,軍中的官印他一個都沒丟,亮出來后,果然他順利的見到了裴大人。

此時他與穆然已經洗乾淨臉,雖然沒多少人認識穆然,但廖其廷自幼長於越京,卻還是與不少人家相熟。

「果真是裴伯父,晚輩這廂有禮。」

「快快請起,你們不是跟着廖將軍出征,怎會出現在寧古塔。」

「不滿伯父,左翼軍遭遇雪崩,我等也是死裏逃生。」

上首的長須中年人眉頭皺起:「哎,我隱約聽到越京傳來的信,左將軍他……」

穆然站在一旁,廖其廷臉陰下來:「是不是說我與穆然通敵叛國,勾結北夷將拒馬的圖紙傳出去?」

「確實如此,今日你們來之事,我自不會與外人道。依我看,你們還是快些逃命去吧。」

聽着裴大人話中的關切,穆然也明白,若是這罪名坐實了,穆家全族包括小媳婦在內,怕是都討不到好處。若是他跑了,京中拿不到人,再由其餘人周旋一二,此事還有轉機。

心中的天平劇烈傾斜,他該如何選擇?或者是說,即便他回去,小媳婦能躲過這一劫么?

沒等他回答,廖其廷就率先拒絕:「清者自清,王家人還不能一手遮天,我等收拾妥當,自會親自前往越京,負荊請罪。」

穆然素來相信廖其廷,他出的主意鮮少有失手過,是以他也跟着附議。

裴大人坐在上首,無奈的搖頭:「罷,你們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先住下來再說。我這有上好的金瘡葯,你們先把那一身的傷病給治治。莫要還沒熬到京城,人先死了。」

被他這麼一說,穆然也覺得身上有些隱隱作痛。熊瞎子抓出來的傷,他只是敷上草木灰簡單的包了下,這會卻是要好好治治。

**

這一晚所有人都睡得不安穩,包括在雲州的李氏。宜悠更是輾轉反覆,明日便要正式入塞外,穆然如今肯定不在軍中。如此大的地方,尋人於她來說無異於大海撈針。

明明看到一絲希望,她卻覺得希望更渺茫。

翻來覆去,等到後半夜她終於睡着。天一亮,車隊便活動起來,明遠告訴她,今日要先去寧古塔。

「那不是極北之地?」

「再北也是咱們大越,總北不過北夷去。」

「是我想錯了,咱們早些出發,多走一會是一會。」

明遠點頭應下,該不該走,要走多遠卻不是他說了算,一切都有聖上親派的御史,裴子桓大人決定。不過裴大人與夫人關係不錯,想來他應該不會拒絕。

簡單的用過早飯後,車隊繼續出發。到晌午時,越過茫茫雪原,一朵朵的氈房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

宜悠皺着眉下來,這裏的天氣着實太冷,馬兒都有些無精打采。而且最重要的是,此地離北夷所處位置至少有五日的距離,穆然出現在這得概率極為渺茫。

想到這她頗為有些煩躁,這一路車隊走走停停,耽誤了不少功夫。早知今日,她還不如直接跟着五州齋的商隊單獨來,那樣行動上也自由許多。

很快她便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車隊停下,氈房中也走出幾個人。為首的是以中年人,他後面跟着的身影頗為高大,國字臉堅毅的表情,正是她想了兩個月的穆然。

「裴大哥在那邊,你穆大哥也在!」

巧姐倒吸一口涼氣,宜悠也捂住心口,她的運氣怎會這般好,只是第一站就遇到了穆然。

「噓,現在這麼多人,等呆會沒人了咱們再說話。」

巧姐忙止住驚訝,她也知道這麼多人在,若是公然喊出來肯定不好。

穆然跟在後面,這會也走上前跟裴子桓打招呼。說沒幾句話,他就覺得有人在看他。往後面瞧去,押運糧草的兵卒後面閃出兩道艷麗的身影。

不用瞅第二眼,他就知道是小媳婦。

小媳婦肯定是來找他,想到這他難免激情澎湃。一陣冷風出來,吹醒了他那點心思,終於他冷靜下來。小媳婦懷着身孕,一道從雲州趕到寧古塔,這得受了多少苦。

她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

「廖兄、穆兄,外面涼,咱們進去說。」

「是該進去,讓大家都進去,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

裴子桓煞有介事的點點頭,趁人不備朝後面呶呶嘴,揶揄的笑着。廖其廷跟着看過去,眼前一亮:「子桓你有事先去說,我幫着看下車隊。」

「也好,那我先進去。」

裴家叔侄往裏走去,廖其廷拉住要往後走的穆然,指揮着前面的明遠:「你們,先將馬車停在裏面。」

馬車一輛輛的駛過,到最後一輛時,車門掀開,兩人鑽了進去。

**

「啊!」

巧姐驚呼一聲:「你們怎麼就這麼進來了。」

「怎麼不能這般進來,這裏面路難走,我給你們趕過去。」

說話的是廖其廷,至於穆然,他正靜靜的望着宜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宜悠也看着前面的穆然,這段時日不見明顯他瘦了不少,原本的國字臉上,如今顴骨高高的凸起。臨行前她貼身縫製的衣裳,現在穿在他身上有些空空蕩蕩。

「穆大哥。」

穆然闔動嘴唇:「你……你們沒事吧?」

「沒事,一路上有明遠和碧桃照顧著,我和巧姐說着話,很快就走過來了。」

那邊巧姐停下與廖其廷的鬥嘴:「穆然你別聽她瞎說,從出雲州沒多久她就開始吐,然後她吃了一路的辣白菜。」

宜悠反駁:「不是還配着雞湯和補藥,監軍大人,我這只是孕吐吃不下去,巧姐那邊卻特別喜歡吃辣白菜,每次拿出來就數她吃得多。」

廖其廷挑眉:「原來如此,你就這般想我?」

馬車停下來,巧姐一個箭步跳下去:「誰想你了,我不過是陪着宜悠來。」

廖其廷笑嘻嘻的湊上去:「好,你也把她送來了,如今人家夫妻重逢,咱們識趣點,先去邊上歇會兒?」

宜悠紅了臉,只見巧姐拉開車帘子,探進頭來朝她吐吐舌頭:「你們慢慢說,我先去歇會兒。這些天一直坐馬車,好不容易到了平地上,我得睡上它三天三夜。」

廖其廷跟在她後面:「我那邊有鞣好了的熊皮,墊在下面絕對軟和,你去我那歇著。」

「說要去你那,我自己一個人一頂氈房。」

「我的不就是你的,你在裏面睡着,我給你看着爐子。」

「這還差不多。」

聲音越來越遠,穆然一把將宜悠抱起來,走進最近的一頂氈房。氈房裏有股燒火爐獨有的味道,宜悠坐下來,剛才的感動褪去,如今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怎麼來了?」

宜悠搖頭:「你怎麼一封家書都不往回寄?」

「朝廷有規矩,我也是沒辦法,在京里時我已經寫好了,但還是被兵部的人攔了下來。」

房內再次陷入了沉默,沒見到穆然時宜悠想,見到后她又恨起來。這個人讓她牽腸掛肚這些天,着實是可恨的緊。嘟起腮幫子,她滿臉怒氣的看向穆然。

見他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每次都是這樣,她一生氣他便妥協,到最後心疼的還是她。

靴子都沒脫,她直接坐在矮床上,對着氈房的牆壁默默的數着羊。

「我讓你擔心了,是我不好,你彆氣著孩子。」

「氣著孩子?我重要還是孩子重要?」

「當然是寶貝兒你,我不是怕氣著了,對你身子不好。」

「這麼關心我身體,說到底你還是在想着孩子。」

穆然一點都不惱,在他看來小媳婦擔心也是應該的:「我想着孩子,更想着你。我想孩子,是因為他是咱們倆的孩子,而我想着你,卻只因為你是你。」

宜悠被她說得心裏發甜,強忍住轉過身的衝動,她乾脆在氈房壁上畫起了圈圈。

穆然從背後保住小媳婦,圈入臂膀中的纖細讓他大吃一驚。身懷有孕的人會不由自主的發福,即便不明顯,腰身卻是擋不住。

如今小媳婦怎麼也有三個月的身孕,她那腰身竟比兩人成親時還要細。放開手臂他乾脆用手丈量了下,他的雙手繞着她的腰剛好一圈。

當即他有些埋怨起來:「這麼辛苦,你來這邊做什麼。臨走前我曾與你說過,我定會平安回來。」

宜悠沉默,默默的搖搖頭。沒有誰能保證他不出事,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莫說是他保證,就是一言九鼎的聖上承諾,她也會不由自主的擔心。

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想到那擔驚受怕的盡兩個月,她眼淚止不住掉下來,順着雙頰滑到穆然手上。

淚珠讓穆然清醒過來,提着她的肩膀轉個圈,他也坐在矮床上,將小媳婦整個抱在懷裏。

「沒事了,我現在一點事都沒有,你也不用太過擔心。」

一句句的勸慰道,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一壺水快要燒乾時,宜悠終於瓮聲瓮氣的開口:「鬆開我,有點喘不過氣。」

穆然應下,鬆開小媳婦,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隻小花貓。方才他還沒太注意,現在混著淚水,她臉上的泥聚成一團團的,交錯縱橫,活像是寧古塔這邊往外挖煤炭的囚犯。

「熱水也出來了,你洗洗也舒坦些,我去給你做飯。」

宜悠抹把臉,從隨身的荷包中翻出一小面鏡子。看到自己那副活見鬼的模樣,她再次面壁:「你別看,給我端水來,這誰啊怎麼會如此丑。」

這才是他活力四射的小媳婦,穆然輕笑一聲:「好,我不看,我去給你燒洗澡水。」

氈房裏只有小火爐,想要多燒些水,得到外面的大鍋台上。

**

放下一盆水穆然走出去,正好在鍋台便看到了廖其廷。兩人手裏同樣拿着兩隻木桶,不用問也知道彼此的來意。

「恭喜廖兄。」

「恩,宜悠那邊可有事?她畢竟與巧姐不同。」

「剛才我給她把過脈,只是有點疲憊,身子骨也沒事。」

廖其廷點點頭,臉上卻再也沒了今日之前若有若無的愁容:「子桓捎來了京中消息,聖上對你我還算信任。」

「當真如此?」

「他們倆都來了,難不成這還不夠表達聖上的信任之意?畢竟伯父如今還執掌著帥印,聖上當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穆然一顆心徹底的揣回了肚子裏,有沒有通敵叛國他心理最清楚。至於廖將軍,其父與兩個兄弟都死在北夷人的手裏。讓他做出這等投靠北夷之事,真不如告訴他今個天上掉餡餅來得可心。

「如此我也好跟宜悠交代,她不能再想太多。」

廖其廷拿長把手的舀子往木桶里舀開水,舀滿后遞過去:「我的打算是,不回越京,遠路返回軍中,一直到杖打贏再說。」

若是往常穆然定想都不想的答應,可想想氈房裏的小媳婦,他脖子開始僵硬。

「我還得再考慮考慮。」

「恩,你好生想想,待會咱們湊一處商量下。」

**

穆然拎着熱水回去時,神情頗為凝重。跟隨廖將軍多年,他不想臨陣脫逃。可他又捨不得小媳婦再為他擔憂,仗早晚能打贏,那時他就可免於責罰,安生的在雲縣做一輩子縣尉。

火爐邊宜悠撩水擦拭著身子,穆然給她搓著背。

「穆大哥,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想去你就去,我定會支持你。」

「那你不擔心?」

「說不擔心那肯定是假的,可不能因為我這點擔憂,就讓你留下一輩子的遺憾。廖家、裴家還有章家,他們都在為此事竭盡全力。雖然你一個人,不會對戰事起到決定作用,但我們不能臨陣脫逃。至於我,就暫時住在這寧古塔,同孩子一道祈求你平安歸來。」

穆然擦背的動作更加沉重,小媳婦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捨不得走。

說去也不是,說不去也不是,他乾脆換了話題:「對了,我在此處遇到了福愛姑姑。」

「福愛?等等,你說的不會是英姐兒的娘吧?」

「正是她,若不是她,我們還當真認不出此地乃是寧古塔。」

「她如今如何?」

「人瘦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裴大人管轄寧古塔,這邊人雖然辛苦些,卻也比西邊和南邊的流放之地要好得多。」

宜悠也不想再繼續方才的話題,洗乾淨后她換上衣裳,而後打開包袱拿出新衣裳。

「這是給你帶着的,不過如今你瘦了好些,穿着應該有點肥。你先穿着,待天明了我再給你改改。」

就著小媳婦的洗澡水擦了擦,穆然也換上乾淨衣裳。宜悠坐在矮床上,望着他背上那倒紅痕,扯了扯貼身的皮衣,果然被撕扯爛了。

「你又受過傷?」

「不是北夷人傷的,那是熊瞎子抓出來的。得虧你皮衣縫的厚實,不然我直接被它那爪子掏了心。」

穆然說得雲淡風輕,宜悠卻着實心疼起來。自雪崩至今已有二十日,他們兩人究竟是如何在雪原上活下來,跋涉千里來到的寧古塔?

雖然她在日夜擔憂,可穆然受的罪卻絲毫不比她少。想到這,兩個月來的怨念煙消雲散,她站起來,拿起邊上的金瘡葯,趴在背上為他塗了起來。

感受到背部動作的輕盈,穆然終於鬆口氣。小媳婦吃軟不吃硬,倆月沒見他卻是忘了這一點。

「你不用擔心,我是一路吃着肉過來的。」

「想不讓我擔心,你自己得小心些。」

「謹遵寶貝教誨。」

久違的寶貝兒讓宜悠心裏一顫,窩在穆然懷裏,她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

寧古塔的晚膳很簡單,尋常囚犯直接吃粗糧,而穆然這邊則是烤全羊。翻著油光的全羊肉切在宜悠碗裏,她就著辣白菜吃着。

用完后巧姐識相的拉她下去,而守備裴大人、裴子桓、廖其廷和穆然則邊喝酒邊商量事。

「你們如今回去,怕是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不如跟着送糧的隊伍前去。有廖將軍在,聖上也沒下旨意捉拿你們,沒人能動你們。」

穆然點點頭,唯一的阻力不在,四人很快達成共識。

而這邊天宜悠卻遇到了歸來的沈福愛,見到她和巧姐,她似乎有些膽怯。

「姑姑。」

「二丫,還有這位小姐,你們來了。」

宜悠皺眉望着她身上的衣裳:「姑姑,你這是怎麼了?」

「剛才一頭羊跑到了旁邊的黑沼澤,我去追過來,跌一跤就弄成這幅模樣。二丫,你現在叫宜悠了吧。」

宜悠點點頭:「姑姑是想問英姐兒怎麼樣?」

沈福愛眼睛亮了:「確實是,這邊傳不過去信,我已經大半年沒見到她。」

「她很好,二叔公沒有孫女,就拿她當親孫女看。大伯是族長,做主也分給了她地,她那塊地跟二叔公家連成一片。當然她年紀小,自然不可能下地種田,都是幾位叔伯幫她照顧著。

過年的時候我還見到過她,長高了不少。許是身條抽高,她看起來有些瘦。」

「瘦了好,像我這麼胖,整天稍微干點活就動彈不得。她沒事,這就好,就好。」

沈福愛不住的重複著「就好」,宜悠看她的神色,沒有了先前的浮躁。其實臨被押送至越京前,沈福愛就已經悔悟,在寧古塔大半年的日子,她整個人清心寡欲,脾氣也恢復了平和。

「姑姑進來坐會,我也好跟你說說英姐兒旁的事。」

沈福愛扯扯自己的衣裳:「你們那屋裏有火,黑沼澤的黑水遇到火就著,這東西不吉利,我得趕緊去換下來。」

宜悠再次看一眼她那衣裳:「黑沼澤?」

「恩,就是咱們寧古塔邊上的一片沼澤,那裏一團團黑色的東西,黏黏膩膩的,踩進去人就會不由自主的往下陷,拔都拔不主來。就是因為有這個,北夷人才不敢打過來。」

「原來是這樣,英姐兒很想你。等她大了,咱們雲州有商隊來的時候,我讓她一道跟過來看看你。」

沈福愛眼淚直接流下來:「不用想着我,你讓她在雲林村好好活着,將來找個人踏踏實實的過日子,生幾個孩子,安安穩穩的,我在這邊就再也不擔心。」

擦把眼淚,她揪住自己的衣裳:「我先走了,這邊我挺熟,你要想燒水,或者有啥想吃的,找人來叫我,我給你們做。」

宜悠點頭應下,目送着她回去。待她走後,巧姐便好奇起來:「黑沼澤,是書中說過的黑沼澤,晚上有藍色的鬼火,我一直想去看。」

怎麼巧姐總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念頭,宜悠搖頭:「這麼冷,你晚上還想出去?」

「當然,咱們一道去吧,我特別想去看看。如今天還沒黑,舉着火把去就是了。」

**

「去哪裏?」

廖其廷的聲音自後面響起,穆然上前一步扶着她。宜悠抬頭:「是巧姐想去黑沼澤。」

「黑沼澤?去那邊做什麼?」

「我這一路來見識了不少地方,還從沒見過黑沼澤,咱們就去看看吧。長這麼大我還從沒見過鬼火,也不知道鬼長什麼樣子。」

「鬼你都想見?」

巧姐拍下廖其廷的肩膀:「怎麼就不能見了。」

「見了小心晚上它來吃了你。」

「我才不怕,活人還會怕死鬼,有本事它過來抓住我啊。」

雖然嘴上犟,但巧姐露出兩個小酒窩,整個人鬥志昂揚。這幅模樣逗樂了廖其廷,拒絕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得,我陪你去一趟,半個時辰足夠來回了。穆兄,我先告辭。」

兩人轉過身去,宜悠拉拉穆然的袖子:「穆大哥,咱們也去看看。」

「好。」

巧姐戳戳廖其廷的肩膀:「看人家答應的多痛快,我求你個事你就推三阻四。」

「人家跟咱們倆能一樣?你現在嫁給我,我也什麼都答應你。」

「說什麼那!」

巧姐利落的翻身上馬,宜悠也被穆然抱在馬上。廖其廷有些眼熱,最終慾望戰勝理智,他翻身上了巧姐的馬。

「幹什麼,你下去,那邊有多餘的馬。」

「這邊天太涼,兩人擠在一塊也暖和些。別吵,打擾我騎馬。」

宜悠依偎在穆然懷裏,小聲問道:「他們以前也都這樣?」

穆然搖頭:「我哪兒知道,不過廖兄的性子卻是一直如此。」

一路說笑着也不覺得太冷,沒過多久四人就到了黑沼澤前。一望無際的黑色泥沼中,隱隱約約有幾搓幽藍的光。巧姐上前,用手點了點最近的黑色土。

「跟水一樣,不對,比水稠,跟油差不多。既然能點着,為什麼不拉回去當柴火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宜悠也蹲下去,心裏想出個大膽的猜測:「穆大哥,北夷人都是住氈房吧?」

「差不多,有些人也住不起氈房。」

「要是在氈房上抹上這個,那不就能點着了?你跟我說廖將軍出征時曾經用過火攻,這會咱們沒有油,可以用這個代替。」

巧姐忙點頭:「對啊對啊,宜悠你真聰明。」

穆然和廖其廷有些發愣,對視一眼卻也發現彼此都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最終他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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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田居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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